李陈玉《楚词笺注》工作底本考
2022-03-04刘泽
刘 泽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李陈玉的《楚词笺注》(以下简称《笺注》),虽明标 “笺注” ,具体操作却大有径庭:《离骚》有笺有注,《天问》有注无笺,《九歌》至《九辩》笺详注略, “二《招》” 则笺略注详。 《笺注》作意以疏通作品大意、疏解作者情思为主。 在笺的安排上,每篇先为小序,之后分段疏解,而段尾说明本段旨意;在注的处理上,虽在段后评述中有对某些句意的理解,更多的则是段中的内容点评。《笺注》语言简洁,寥寥数语,直透主题。 所以,《笺注》虽非楚辞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但不失为一部 “别有会于屈子之意” “体验实有过人之处” 的好书[1]87,值得研究。
关于《笺注》所依底本,学界迄无定论。此书除据明人习惯, 删掉了汉以后的拟作外, 其篇次与《楚辞章句》《楚辞补注》和《楚辞集注》(以下分别简称《章句》《补注》《集注》)诸书大致相同,唯将《九歌》与《天问》颠倒了一下次序,其理由是 “又提《天问》于《九歌》之上,与《离骚》并比。……《九歌》《九章》等篇,特其一端耳”[2]3。 关于底本维何,李氏没有确切说明,据此也难以看出。而底本又往往决定其书的思想倾向,因而有必要予以探讨。据个人私臆,《笺注》所依底本应为朱熹《集注》,阐释如下。
一、《集注》的著述特色,得到了李陈玉在内的明人广泛认同
《笺注》所依底本为《集注》,这与南宋以来朱熹在儒学界的地位有一定关系。元代以来,不惟朱熹所编四书五经成为士子进身释褐的敲门砖,就连《集注》也跻身为楚辞学史上的里程碑。 《宋史》称: “其为学,大抵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以居敬为主。 ”[3]1251朱熹死后,其《诗集传》《周易本义》及所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均立于学官,后又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悬为令甲,成为科举取士的教材,从而被法典化、原典化, 朱熹也就成了封建社会后期统治阶级推崇的 “圣人” 。
宋代以后,包括清代,世所推重的《楚辞》注本,有王逸、洪兴祖、朱熹三家。 王、洪两家又往往相辅相成,以一种书的面目出现,所以,言楚辞者多以洪、朱并称。 自元代以来,《集注》在学界的影响日渐强大, 这与朱熹在经学界无可替代的地位有关, 与科举制度把朱熹神圣化有关, 当然也与《集注》本身优良的学术品质有关。而《笺注》以《集注》为工作底本,与明代《楚辞》研究的崇朱风气有直接关系。
通过对《章句》《补注》和《集注》在元、明时期和清初(康熙时代)版本刊行情况的比较,可以得出对三书之影响的大致认知:先看《章句》的版本刊行情况。 元本有两种,明本有十四种,两朝相加共十六种。再看《补注》的版本刊行情况。当今所能见到的明本,唯有一种明翻宋本,清初也只有一种康熙间汲古阁毛表重刊宋本;再来看《集注》的刊行情况。《集注》自诞生之日起,即引起了刻书家的强烈关注。 现存的宋本即有四种, 现存元本有六种,现存明本有十八种。 宋、元、明三朝共二十九种。 显而易见,《集注》的刊行次数之多,已大大超过《章句》和《补注》,并超过了二者之和[4]63-95。 由此足见《集注》的影响之大和权威之重。 昌彼得《中央图书馆善本丛刊叙录》评价《集注》,谓其 “入明后,自成化以迄明末,翻刻者众,今俱有刊本存世”[4]93。
由元、明两代楚辞著述者对《集注》的评价,也可发现其影响之深。平心而论,《集注》所以被后人推崇,与朱熹在经学研究领域形成的博洽义理、重视发掘作品内在思想的学术习惯密不可分。 朱熹《集注序》称: “余既集王、洪骚注,顾其训诂文意之外,犹有不可不知者。 ”[1]55这个 “不可不知” 的内容,就是屈原的忠君爱国情怀,这是王、洪诸人不曾留意过的问题。 其《自序》云: “庶几读者可以见古人于千载之上,而死者可作,又足以知千载之下有知我者,而不恨于来者之不闻也。 呜呼! 希矣!是岂易与俗人言哉! ”[5]楚目3据其弟子杨楫 《集注跋》交代,朱熹一生著述主要集中于儒家经典, “至于秦汉以后词章,特余论及之耳。乃独为《楚辞》解释,其意何也? 然先生终不言,楫辈亦不敢窃有请焉” , “庆元乙卯,治党人方急,赵公谪死于道。先生忧时之意,屡形于色”[1]56。 这则文献,介绍了朱熹著书的背景,透露了朱熹创作《集注》、阐释屈原微言大义、彰显其忠君爱国之情的动机。《宋史》本传载,朱熹忠君爱国,而命途多舛,晚年流放潭州时,好友赵汝愚谪死永州途中。 朱子随之被诬判十重罪责,几遭杀身之祸;继而又遭伪学之禁,罢职免官。 在此背景下,朱熹发愤著书,注释《楚辞》以自况。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认为: “以王氏、洪氏注,或迂滞而远于事情,或迫切而害于义理,遂别为之注。其训诂文意之外,有当考订者,则见于《辨证》,所以去前注之谫陋,而明屈子之微意于千载之下,忠魂义魄,顿有生气。 ”[6]435准确地指出了《集注》在考订与发明义理、阐明作者微言大义、彰显屈原忠君爱国思想等方面的优长。 明人何乔新成化吴原明刊本 《序》、 叶向高万历朱崇沐刻本《序》、杨上林嘉靖戊戌本《刻楚辞后》,均对屈原楚辞创作的主旨作了简要概括, 谓之 “要其词意所托,宛乎爱国忧君” ,至于朱熹为何注释楚辞,他们认为是朱熹 “有屈子之志”[1]57-58。
朱熹重视考辨文字,又不迷信旧说,在训诂上往往别有会通。明王鏊正德本《楚辞章句序》认为: “朱熹始疏以诗之六义,援据博,义理精,诚有非逸之所及者。 ”[1]21指出了《集注》旁譬博喻的特点;万历丙戌吴管《重梓楚辞序》也认为: “朱氏之说,由隐以之显,其说易入,其入也浅。王氏之说,由显以之隐,其说难入,其入也深。故读《骚》者,先王氏而不入,则以朱氏证之,入则深矣。 ”[1]35点明了朱熹旁譬博喻的优长。
嘉靖戊戌顾应祥《刻朱熹注楚辞序》,对《集注》的优长作了客观的分析:
兹编也,所以明学也……虽然,方时文肆浸,不探其之不能已者。 诸家所注,未尝深潜反复,以寻其旨趣之所归,而祗于文义间求之,故未免于迂滞迫切之病,而使屈子之志抑郁于当时者,不得伸于后也。 此朱熹《集注》之所为作也。[4]87
指出了王、洪诸家在理解上不能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局限,从而暴露了他们注释的缺陷;继而又云: “朱熹于《六经》皆有训传,而于是书复惓惓焉,盖将以昭君臣大义,而激发夫忠臣烈士之心于千载之下云尔。 ”[4]87进一步把《集注》上升到昭示君臣大义、 激发烈士之心的思想高度, 显然是对《集注》得以广泛流行原因的揭示; “然则《楚辞》固不当以词人之赋视之,而朱熹为之注,又岂训诂文意者可例观哉? 学者欲留心游艺, 则是书宜不可少,而司风教者,固当知所务矣。 ”[4]87甚至把《集注》的地位提升到有关 “风教” 的高度,显然也有一定意义。 但顾氏又说: “朱熹尝曰:‘《楚辞》未尝怨君。 ’斯言也,可谓深得屈子之心矣。 ”[4]87则又回归到愚忠愚孝的老路;蒋之翘忠雅堂刻本《集注·序》亦云: “王逸、洪兴祖二家训诂仅详,会意处不无遗讥,唯紫阳朱熹注甚得所解。 原其始意,似亦欲与《六经》诸书并垂不朽。 ”[4]77首次把《集注》提到与《六经》并行不朽的高度,即《集注》与《六经》一样,不惟是《楚辞》的圭臬,也是指导儒者立身为人的经典;《四库提要》称: “(朱熹)以后汉王逸《楚辞章句》及洪兴祖《楚辞补注》二书详于训诂、未得意旨,乃檃栝旧编,定为此本……然则是书大旨,在以灵均放逐寓忠臣之贬, 以宋玉招魂抒故旧之悲耳,故不必于笺释音叶之间,规规争其得失矣。 ”[7]1268通过比较,概括了朱注与王、洪注释的优劣,肯定了《集注》以内容阐释屈原的贡献,否定了那些寻章摘句而忽略内涵的注释传统。 郑振铎《影印宋端平本跋》评价《集注》说: “王逸的注解,多牵强附会之处,未脱汉儒说经的习气。朱熹的注释是比他进了一步的。 ”[4]91
通过对明代楚辞著述与《集注》关系的考察,也可见明人的态度。有明一代的《楚辞》研究,著述如林,而这些著述往往以注疏为主。 其现存的20余种辑注类著作中,就有林兆珂《楚辞述注》、张凤翼《楚辞合纂》、汪瑗《楚辞集解》等十余家,它们多引用朱熹语,与《集注》存在种种联系。 如张凤翼《楚辞合纂》综合王逸、洪兴祖、朱熹诸家之说而断以己意;汪瑗《楚辞集解》不只肯定了《章句》和《集注》 的不二地位, 还将自己的创作视为对二者的 “述作” ,并于书末附刻《楚辞大序》,录朱熹等人序论十二篇,《楚辞小序》 又录朱熹等人序屈子二十五篇之文。张京元《删注楚辞》目录后有 “朱熹勘定楚辞目录” ,实为以明人习惯删定的朱熹目录。
尤其是林兆珂《楚辞述注》这部服务于明人举业之书,大抵是为了订正王、朱两家之说,而以时文义例说之。在其凡例中,通过《章句》与《集注》的对比,凸显了《集注》的优长:《分章》条谓 “叔师句解,似太离析;元晦韵分,旨稍可寻”[4]106,这种以韵划分意义段的作法无疑是科学有据的;《诠故》谓: “惟是叔师之《章句》、庆善之《补注》、元晦之《集注》鼎具。王宏深魁伟,援据精博;朱拟议正,义理明。 笙簧叠美,总裨钧天。 ”[4]106肯定并吸纳了《集注》 训诂上重义理、 立论精的优长;《译响》: “《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讹韵实繁。兹音释叶韵,一以朱氏为主。 ”[4]106以《集注》的音释注音作为金科玉律而完全接受。 《订伪》: “《九歌·少司命》章‘与女游兮九河’二句,元晦以为《河伯》章误入……如《九辩》诸章,旧本分段未明,已经元晦点定,今从之。”[4]106指出了《集注》在审定、校勘方面的贡献。
由此可见,《集注》 在明代楚辞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对李陈玉《笺注》工作底本的选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二、从《笺注》各篇解题看,其所依底本是《集注》
《笺注》各篇在卷首的序或每篇后的笺中对该篇的主题作了简要的解说, 起到了类同解题的作用。 这些解说,充分显示了对《集注》思想的继承。
《笺注·离骚序》称: “乃若‘离’之为解,有隔离、别离、与时乖离三义。 ”[2]卷一1继而结合屈原遭际予以疏解,间接指出了屈原赋《骚》之因。 这与《集注》所云 “屈原被谗,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 的话殊途同归[5]卷一1,均着眼于屈原信而见疑、 忠而被谤而作词抒怀这一主旨; 而所谓 “《离骚》大意,只为‘好修’二字,与人异趣,为人所忌……一篇之中,反反复复,三致其意,只为此两字”[2]2,与《集注》之 “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 ,及所引淮南王刘安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的话[5]卷一2,也是一脉相承的。
《笺注·天问序》称: “天道多不可解。善未必蒙福,恶未必获罪;忠未必见赏,邪未必见诛。冥漠主宰,政有难诘,故著《天问》以自解。 此屈子思君之至,所以发愤而为此也。 ”[2]卷二1认为《天问》是屈原在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后,就善恶不分、忠奸颠倒的黑暗现实向苍天提出的发问, 目的是借此 “自解” 和 “发愤” ;而《集注·天问叙》称 “屈原放逐,彷徨山泽……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5]卷三1,看法基本一致。 篇中屈原通过对天、地、人三界事物发问,反映了他对人生的怀疑,因此,将其视为 “发愤” “泄愤” 乃至 “自解” 之作大致不差。
《笺注·九歌序》称: “旧《序》称:楚俗尚鬼,毎当祀时,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 俗陋词俚,‘不无亵慢淫荒之杂。 屈原放逐,见而感之,颇为更定其词。又因彼事神之心,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 ’”[2]卷三1这段话大致就是对《集注·九歌叙》 “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爱国眷恋不忘之意” 的复写和沿用[5]卷二1;至于其 “朱熹则谓:‘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比事君不合。 不能忘其忠赤,尤足以见其恳切之意。 ’两俱颇有发明” 的说法[2]卷三1,也是对《集注·九歌序》 “是以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 的白话疏解[5]卷二1。 从全书来看,《笺注》对《集注》题解继承得最全面的内容就是这一部分。 在《九歌》各篇的题解中,《集注》多次重复了这一话题:如《东皇太一》描述了竭诚尽礼以事神之态,表述了愿神欣悦安宁的愿望,寄托了人臣尽忠竭力、爱君无已的意愿;《云中君》描写了神降久留与人亲近,既去而不能遽忘的情态,表现了臣子慕君的深意。 虽然《笺注》没有在各篇的题解中落实组诗题解的意趣,却将这一思想融入了各篇注文之中:如于《湘君》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注曰 “候久不至,反似怨望,所以激神也。 却是屈子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磊块处”[2]卷三4……显然, 李陈玉用这种隐微的方式援引朱熹的说法,规避了 “篇篇都有寄托” 的非议。
《笺注·九章序》附著于《九歌》之后,没有单列: “历代简册,退《九章》于《天问》之后,不与《九歌》相连,亦序书者之传疑也。 ”[2]卷三1认为《九章》应与《九歌》 “相连” 。 这个 “相连” ,据个人私臆,不只是形式上的,更是意蕴上的,也就是说,《九歌》曲折表达的忠爱之情延展到了《九章》当中。因而,李氏又说: “及细读之, 烦冤苦恨, 非屈子不能自道,今取而连之。 ”[2]卷三2这种独特的 “烦冤苦恨” ,只有屈子才有。这显然也是对《集注·九章叙》所云 “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今考其词,大抵多直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 的简要概括[5]卷四1,以为《九章》多是被放后所作,思君念国之情随事而发,感情真挚而率真,有动人心魄的力量。《笺注》在《九章》各篇的具体释读中,把浓缩在《九章序》里的 “烦冤苦恨” ,作了有针对性的阐释:如,认为《惜诵》是一篇陈述孤忠为君却横遭奸佞的谗毁和君王的误解, 自己欲图远祸却无路可走, 故而呼天自明的创作。 这与《集注》所谓 “其言作忠造怨、遭谗畏讥之意,曲尽彼此之情状” 的描述基本一致[5]卷四1。 如《涉江》之俯仰自得、无乐不豫,《思美人》之全篇表述凭心全化等,但组诗题解基本上围绕 “烦冤苦恨” 的主题而展开,是对《集注》 “思君念国,随时感触” “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 的具体阐释[5]卷四1。
在《笺注·九歌序》的末尾,李氏还附论了《九辩》: “宋玉为屈原弟子,怜师以忠直被祸,明拟《九辩》以配师《九歌》,今取而附之。 ”[2]卷三2在《九辩》正文前的按语中, 李氏又说了类似的话: “《九辩》即前《离骚》中所云夏乐章名。 宋玉,屈原弟子,痛师流放,非其罪而为谗人所害,补此《九辩》以配《九歌》。 ”[2]卷四1这种莫名其妙的搭配原则显然是不可取的,但 “怜师以忠直被祸” 的看法,与《集注》所云一致: “《九辩》者,屈原弟子、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 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云。 ”[5]卷六1他们都认为,宋玉是屈原的弟子,为了表达对老师忠而被放的怜悯与同情, 创作了这篇代其述志的作品。 此外,在《九辩》的分节问题上,《笺注》也沿用了《集注》的九分法。 崇朱引朱的痕迹非常明显。
《集注·招魂叙》对招魂古俗作了详细的描述,指出荆楚地区将这一古俗施于生人的习惯,并称: “宋玉哀悯屈原无罪放逐, 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託帝命,假巫语以招之。 ”[5]卷七1《笺注·招魂笺》对此作了进一步发挥: “古有招魂之文,疑皆死后为之。 若《楚辞》所云,则生前忧郁,魂魄离散,故为文以招,即古人所云‘收召魂魄,复得为人’ 之谓也。 ……宋子或遂为此以代巫言,亦如屈子之为《九歌》,托意发愤,以写其不平也。 ”[2]卷四10两相比对,其相似之处不言自明。
通过对两书各篇解题的比较发现,《笺注》对《集注》在精神实质上的延续和继承,是非常密集而深入的, 由此可以断定,《笺注》 在思想上是将《集注》作为工作底本的。
三、从笺注文字看,《笺注》习惯以《集注》定取舍
朱熹《集注》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屈原的思想升华为 “忠君爱国” 。 朱熹生活在民族矛盾尖锐复杂的南宋时代, 统治集团内部在对待抗金恢复的问题上,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 朱熹主张抗战,反对投降,于是注释《楚辞》,称颂屈原的 “忠君爱国之诚心” ,斥扬雄《反离骚》为《离骚》之 “谗贼” ,借此颂扬爱国志士,鞭挞奸佞,反对投降。 其《自序》称: “《离骚》深远矣! 窃尝论之,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训, 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 ”[5]楚目2并指责《章句》和《补注》,于其 “大义” , “皆未尝沉潜反复,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 , “或以迂滞而远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义理”[5]楚目3。 而其自著的目的,就是要 “使原之所为壹郁而不得申于当年” “晦昧不见白于后世” 的君国大义大白于天下[5]楚目3! 而《笺注》所推崇的 “忠君爱国” ,就是从《集注》那里继承的。
李氏的笺注文字,直接称述朱熹或《集注》的并不是很多。 直接称述的实例仅有一处,即《九歌总笺》: “旧《序》称:楚俗尚鬼,毎当祀时,使巫觋作乐, 歌舞以娱神。 俗陋词俚,‘不无亵慢淫荒之杂。屈原放逐,见而感之,颇为更定其词。又因彼事神之心,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 ’朱熹则谓:‘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比事君不合, 不能忘其忠赤, 尤足以见其恳切之意。 ’”[2]卷三1前引 “不无亵慢淫荒之杂” 与下引 “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 数语, 皆出于《集注·九歌叙》,李氏以为 “两俱颇有发明” ,实际上就是对《集注·九歌叙》和《集注·九歌》的高度认同。
在笺注文字中,除上述《九歌》外,李氏称述能代表屈子忠爱品质的 “忠” 字共出现了五十六次。这其中,首先肯定屈子 “忠” 的品质的,是本书提纲挈领式的《自叙》:
癸巳,复过云阳,门人执《楚词》为问,因取而观之,为注家涂污极矣。《天问》一篇,云雾尤甚!乃拊几叹曰: “屈子千古奇才,加以纯忠至孝之言,出于性情者,非寻常可及,而以训诂之见地通之,宜其蔽也。 ”[2]自叙3
所谓 “涂污极矣” ,是就旧注概而言之;而所谓 “云雾尤甚” ,是就《天问》特别言之。 这两句话,把以往包括《章句》和《补注》在内的那些只注重训诂而忽略阐释文意、 忽略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学究式解读,一概予以了否定。
在笺注屈原自叙性质的代表作《离骚》的过程中,这种情况非常普遍。 《离骚总笺》云: “千古忠臣,悲痛未有如《离骚》者也。每读一过,可以立身,可以事君,可以解尤,可以忘年。 ”[2]卷一3称屈原为 “千古忠臣” ,谓《离骚》为悲情文学之最;谓其感召力之强大,可以立身、事君、解忧、忘年!情词恳切,语重心长。其分段所笺,基本上也是遵循《集注》的思路,阐释 “忠君爱国之诚心” 这一主题:第一段谓其与君王为同姓亲臣,恩深义重,本非可离;第二段谓其才行自负,一味修洁,无可离之端;第三段谓其欲乘时効用,辅佐君王早建大业;第四段谓其谏君之诚、不畏人妒,乃衅所繇起;第五段谓君不见信,始则暂听,终则回惑;第六段谓其为君树芳去秽,虽为众妒所夺,然仍法前修而无悔;第七段谓众妒已起, 衅已成, 然明知忠臣受困而生性不改;第八段谓其妒衅既深,虽有抽身引退之思,然犹徘徊踌蹰不忍去;第九段托女嬃之詈,见众妒之不容; 第十段历举前世成败, 非好为婞直以犯众怒;第十一段谓其既不为众小所容,因往叩重华,将游于四表上下而冀一遇;第十二段谓 “决意与世长别”[2]卷一28;第十三段谓 “不胜仆悲马怀……满肚皮忠君爱国之怀,无处可挥泪”[2]卷一32;第十四段谓无人同道,将从彭咸所居,誓以一死自明。 这一脉络,提纲挈领,使得《离骚》一篇悲欢、满纸忠愤一览无余。
在《离骚》诗句词语的诠释上,李氏也时时用 “忠良” “忠厚” “忠直” “忠君爱国” 一类词语,广泛运用于历代仁人志士和屈原性格的写照上。 如释 “党人” ,谓之 “朝廷结党之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以摈害忠良” ,将 “忠良” 与 “党人” 对立;释 “凤皇既受诒” ,谓 “君子中亦无可托,鸠太奸恶,凤皇又太忠厚” ,将 “忠厚” 与 “奸恶” 对举;其下的笺释文字, 又谓 “凤皇又太忠厚, 恐受高辛之诒而先我” ,把 “忠厚” 与 “欺诈” 相提;释 “榝又欲充夫佩帏” ,谓之 “假气节,假忠直” ,将 “忠直” 与 “奸佞” 对照[2]卷一32。
在《天问》的笺注中,也不乏对屈原 “忠爱” 情怀的生发与笺释,这与《集注》的注释思想也是一脉相承的。 《集注·天问叙》谓是篇为 “屈原放逐,彷徨山泽……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 之作[5]卷三1,而《笺注·天问总笺》谓 “善未必蒙福,恶未必获罪,忠未必见赏,邪未必见诛。冥漠主宰,政有难诘,故著《天问》以自解。 此屈子思君之至,所以发愤而为此”[2]卷二1,不难发现,《笺注》是对《集注》的进一步阐释。 李氏认为,此篇虽满纸近乎荒唐,而 “不离忠孝之旨” ,情词缠绵悱恻,令人唏嘘。 “吴光争国” 一节,是屈原借楚国令尹子文忠直自任、言无不尽、虽身后零落而忠名弥彰的史实, “自托于楚国之先贤,但求无憾于‘忠’之一字” 的载体[2]卷二27,这显然也是个中人语。
作为屈原创作于不同时地的纪实之作,《九章》与自叙性的《离骚》正可相互印证、互为表里。因而,《九章》中反映屈原 “忠君” 思想之处也相对集中,《笺注·九章》对 “忠” 的评价也相对较多。 李氏于《惜诵》 “思君其莫我忠” 下注曰: “若在君不吾忠,忽忘身之贱贫。 ”[2]卷三14于《惜往日》 “独鄣廱而蔽隐兮,使贞臣而无由” 下注曰: “尚望楚君一察,亦是痴忠处。 ”[2]卷三26把屈原对国君的希冀视为 “痴忠” ,明显带有强烈的愤激色彩。 《橘颂》注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曰: “橘不踰淮,忠臣孝子之行也。 ”[2]卷三28一句话揭示了《橘颂》的象征意义;《悲回风》注 “何彭咸之造思” 曰: “‘造思’妙。 时穷事极,忠臣烈士另有一种开辟。 ”[2]卷三28忠臣烈士的这种开辟就是追随先贤以死明志,把屈原之 “忠” 描述得激扬壮烈。 以上种种表现说明,李氏对《集注》首唱的屈原忠君思想是高度认同的。
屈原所处的时代,是家国同构的时代,兼之他与楚王同为高阳苗裔,容易理解,在他忠君与爱国是并行不悖的。除上述所论的 “忠” 之外,《笺注》对屈原的家国情愫也多有涉及, 这也是受到了 《集注》的影响。
在《离骚总笺》里,李氏认为,屈原一生命运的结穴在 “好修” 二字,而 “好修” 的终极目的则是故国之怀: “殆至九死不悔, 登天入地, 终惟故国之怀。 ”[2]卷一1屈原为之上天入地、九死不悔的,只有 “故国” ;在谈及己身与国家命运的关系时,李氏认为: “误身事小,误国事大。”[2]卷一2身家性命在国家利益面前轻似鸿毛; 在论及个人建功立业与国家前途时,李氏认为,屈原把 “自己欲乘时建功” 置于 “望君乘时建功” 之后,是先国家之急为急;而不惧 “余身惮殃” 的原因乃在于 “恐皇舆之败绩” ,李氏认为: “予之不从, 岂惮殃哉? 正恐殃及君国耳! ”[2]卷一7而那些偷乐者,明知国事潜伏着祸端,却不惜偷一时安乐,一味为其富贵享受。轮到国家之事,却没有人敢于担当,以至战守俱废,互相遮瞒。假如有人带头来做,就会互相排挤。 这已成为千古公患,不独灵均之事楚为然。 在阐释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时,李氏发挥说: “‘练要’二字,应上‘急’字。理身理国,紧要处着功夫,一切驰骛追逐,皆末事也。要处不练,而贪婪是竞,此楚国之所以败也。”[2]卷一19实为精辟之论。 在谈到 “方圆难周” “异道难安” 这一人性原则时,李氏又将其提到国家层面: “既为国家执法之臣,安得与人苟同哉? 方则必不能圆,岂是生性与人异道? 不如此则国事大坏, 彼此俱不相安。 ”[2]卷一13即使是掩涕之泣,也非为一身之泣,而为国事泣; 在屈原选择离开的途中, 李氏评价说: “天路虽阔, 周流虽适, 从云霄之上回见故乡,又不胜仆悲马怀,言念及此,安能恝然舍此长往? 写到此,满肚皮忠君爱国之怀,无处可挥泪矣。 ”[2]卷一33把屈原这一忠君爱国形象诠释得血肉丰满,确是切中肯綮。
其余如《国殇》末段 “写其死后卫国之诚” ,《哀郢》 “在国为忧,在身为愁” 对 “忧愁” 二字的解释,《思美人》对 “臣之许国,亦复如是” 不可变节易志情操的肯定,《橘颂》对 “橘不踰淮” 乃 “忠臣孝子之行” 的颂扬,《远游》对 “纵是仙成” 而 “终不易吾楚国之思” 的认定,都无一例外地证明了李氏对屈原爱国情怀的高度认同,或者说是对《集注》注释思想的认同和继承。
四、从《笺注》的版本实践看,体现了李氏对《集注》的信从
通过对《笺注》的校勘,全书出校1150 余条,《笺注》原文明显与《集注》有关且依从《集注》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一是《补注》《集注》皆云某字一作 “某” 字,《笺注》正文依照《补注》《集注》而作 “某” 的,有 461处。如 “夕餐秋菊之落英” 的 “餐” 字,《补注》《集注》皆云一作 “飡” 字,而《笺注》正文依从了二本作 “飡” 。
二是《补注》《集注》皆作 “某” 字,又云一作 “某” 字而《笺注》从之的。 如 “反信谗以齎怒” 的 “齎” 字,《补注》《集注》皆作 “齌” ,又云一作 “齊” 或作 “齎” ,因 “齎” 接近情实,《笺注》选择了《补注》《集注》给出的另一版本的 “齎” 字。 这种情况有94处。 此种亦可当作从《集注》之一体。
三是当《补注》与《集注》在某一字上有所不同时,《笺注》多选择依从《集注》。如 “惩违改忿兮” 的 “违” 字,《补注》作 “连” 字,而《集注》作 “违” 字,显然以《集注》为近情,《笺注》从之。这种采取近情说法的情况有127 处。 另外,按常理,《笺注》也会依照《集注》,如 “何桀紂之昌披兮” 中的 “昌” 字,《补注》作 “猖” ,《集注》作 “昌” 且云一作 “猖” 的,《笺注》选择了《集注》。这种情况,全书约144 余处。以上两者相加,有271 处。这种原有争议的地方,《笺注》遵从了《集注》的选择,足见其崇朱从朱倾向。
《笺注》有时也兼采《补注》的意见,这种情况虽有一定规模,却远不及采纳《集注》之夥。 当然,《笺注》有时也有既不从《集注》也不从《补注》的情况,而是选择另一版本,甚至还不乏个人的判断。这种不同于《集注》和《补注》而别有选择的地方,全书共有 77 处。如 “扶” 字,《说文》作 “榑” 等;有时也会择善而从,不专从朱。 如《天问》 “下土四方” 句:《补注》云一无 “四方” 二字;《集注》作 “下土方” ,又云 “土” 下或有 “四” 字。而若无 “四方” 二字,则此句失韵,所以,《笺注》此句为 “下土四方” ,这体现了《笺注》更相信真理的一面。
由以上分析可以断定,《笺注》 所用底本应是《集注》。
五、结语
在明代,《集注》的流布之广,超越了此前和其后的任何一代,前述事实已露出冰山一角,而现存的明代文献也有力证明了这一点。毛表在《楚辞补注·跋》中说: “所行《楚辞》,率皆紫阳注本,而洪氏《补注》,绝不复见。紫阳原本六义,比事属辞,如堂观庭,如掌见指,固已探古人之珠囊,为来学之金镜矣。 ”[4]57虽是为《补注》作跋,却概括了《集注》在明代的流行盛况,并指出了它高屋建瓴、以诗学 “六义” 注《楚辞》及比物属辞的优长;同样,柳美启在为《补注》所作的跋里也说: “《楚辞》十七卷,朱熹全注,梓行有年,流布极广。独若王逸古注,则资诸华版,而稍稍散乏,既垂泯灭。往自伊洛余波,浸淫海东,而吾邦缝掖,专以程朱为准的,不肯些转其视。当时书肆,亦为一切阿顺,以射贾利,遂至此忽略耳。 ”[4]58虽是解释《补注》不得流行的原因,有为《补注》的遭遇抱不平之意,但还是客观地描述了《集注》广为流传的两大原因:一是程朱理学成为当时唯一的官方哲学, 朱熹在经学界的影响也扩大到《楚辞》学领域。 二是书商为了趋利而随波逐流;庄天合万历戊戌本《重锓楚辞序》谓 “自《集注》出,而宋儒陈氏以为发屈子之微于千载之下,故学者宗之,迄于今不废”[4]89,对《集注》的地位及其成因予以评价, 并肯定了 《集注》 “教忠教文” 的风教作用;而黄佀凤《楚辞述注序》对其影响有如是之评: “今无论其正宗别闰、取义断章,当令叔师、元晦不获前擅之美,而朱车之烛已增三千,犹介介然星如岁如。 ”[4]105通过对那些以 “断章取义、正宗别闰” 为口实攻伐朱熹,欲以削弱《集注》影响的言论的批评,高度赞美了《集注》不可替代的地位。
尤其重要的是,作为《笺注》以《集注》为底本的内证,李陈玉弟子陈觏在《笺注后序》中说的一段话,把以上几个方面的意思均包容其中了:
至于诠释,汉有不能尽得之王,宋有不能尽得之朱、洪者,何以故? 岂其学识才之尔殊也哉? 虽然,紫阳氏则伟矣。《集说辨证序》云:‘先生当庆元退居之时,六经皆有训传,其殚见洽闻、发露不尽者,萃见于此。 ’呜呼! 伟矣! 以先生之敬心质言,凡其所注,如临六经之严。[2]4
这是对朱熹由注经而形成的著述习惯和 《集注》以注经为标准的经典意义予以的高度评价,谓《集注》是如临六经、萃见其博洽见闻和邃深思想的集大成之作。而对于其师李陈玉,同样也予以了高度称扬:
今先生值遵晦之际, 笃不息之贞,《易》《诗》《书》三《传》久行于世,有以廓千古之秘而夺百家之气者,而发露于是书,业又如此渊核幻逸,绝贯孤迥,辟讹沦窒,快无遗蕴。 觏手是编于颠沛造次之中, 屡阅月而深求之, 而叹服乎紫阳于先生所同、 与先生于紫阳所独者, 又岂其学识才之尔殊哉! ”[2]4
指出了李氏与朱熹的 “同” ,即对朱熹观点的继承;也点明了李氏的 “独” ,即对朱熹的发展创新。
综上可以断定,李氏《笺注》的工作底本就是《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