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尺牍》《湖上草》递藏考述
2022-11-15刘树胜张国清
刘树胜, 张国清
(金陵科技学院 a.人文学院;b.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69)
柳如是(1618-1664),本姓杨,名爱,号影怜;改姓柳,名隐,字靡芜;又更名是,字如是,号我闻居士,又号河东君。 浙江嘉兴人,明末清初著名女诗人、秦淮八艳之一。 崇祯辛巳(1641),嫁与明代才子、东林领袖常熟钱谦益为侧室。 钱谦益降清,复因遭忌被逐还乡,不久郁郁而终。钱氏曾孙钱曾纠集族人乘机向柳如是逼索钱物和藏书, 柳氏遂投缳自尽,一代才女香消玉殒。其传世作品主要有《尺牍》《湖上草》《戊寅草》《我闻室賸稿》等。
《尺牍》收录柳如是寄与汪然明的书信凡三十一通,其内容涉及许多日常生活琐事,是研究柳如是与时人交游的第一手资料;《湖上草》收诗33 题64 首,为柳氏侨居杭州时登临怀古、吟赏烟霞、赠别应酬之作,由此可窥诗人卓荦之才情。 如《赠汪然明》友朋赠答,绵密精警,风格雄健,沉着冷静;又如《岳武穆祠》感怀时事,借古讽今,大气磅礴,凛然有丈夫之气。 明人林云凤《题湖上草》谓其诗 “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可谓确评!近代作家常熟徐天啸谓 “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 ,评价极高。柳如是所以备受后人青睐,确实是有原因的!
浙江省立图书馆所藏《尺牍》《湖上草》崇祯己卯(1639)汪然明合刻本为海内孤本。 刻书者汪然明为柳如是密友,二人多有唱和及书信往还。崇祯己卯,汪然明将此二作合并付梓,并于甲申(1644)冬亲手将印本送予林云凤。《尺牍》一卷,其书体为宋体,整饬严谨;《湖上草》一卷,其书体为楷体,娟秀端庄。据陈寅恪先生认定,《湖上草》乃依柳如是手迹摹刻。此本四周单边;白口,上刻书名,下刻页码;半页八行,前者行十九字,后者行十八字。
关于是书递藏,黄裳《旧辑柳如是〈湖上草〉及〈尺牍〉跋》称: “马夷初丈《读书续记》尝记高欣木与张菊生争购柳集于虞山……又有徐花农、 惠兆壬二跋,无关故实。 原书为徐子晋赠赵次侯者,并有车秋舲、贝简香、潘椒坡、翁叔均藏印。 ”[1]说较简略,兼之世间亦无论及此本递藏之专文,以致是书递藏迷雾重重。 今借助所见资料,详加考证,旨在辨清其来龙去脉。
《尺牍》卷首钤有 “余集子戌父印” “苌庚” “车秋舲读过” “贝墉曾读” “非昔元赏” “旧山楼” “兼巢曾观” “野侯” “梅王阁” 等九方印章,《湖上草》卷首钤有 “林云凤印” “若抚氏” “次公” “非昔元赏” “兼巢曾观” “高时显印” 等五方印章,两页上十四方印章的主人, 为此书曾经的六位收藏者和两位赏鉴者;书后有林云凤、徐楙、惠兆壬、赵宗建、王国维五篇长短不齐的题跋识语, 并依次钤有 “林云凤印” “字若抚” “曾在旧山楼” “徐楙私印” “红豆” “宗建私印” “静安” “王国维” 等八方印章,这八方印章的主人,或为此书收藏者,或为赏鉴者,或为题跋者(见图1)。 这二十二方印章与五篇题跋识语,大体上勾勒出了此书较为清晰的递藏轨迹。
图1 《尺牍》《湖上草》卷首页
在个人私家藏书上钤盖印章, 既是藏书家的文人雅好,也宣示了他对书籍的所有权。这些藏书印,形虽方寸,内容却非常丰富,大凡姓名、字号、郡望、官爵、版本、藏书楼号、藏书习尚、藏书意愿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需要指出,在书页最显眼的地方(如卷首页)加盖个人的印章,并非仅为书籍所有者之所为。 这些印章中还常有 “经眼” “读过” “曾观” 之类的字眼,单从字面看,好似印主对此书只是 “见过” “赏过” “读过” 而不具所有权,但实际情况却非常复杂。 在传世古籍里,像钤有 “汪士鐘曾读” “杨东樵读过” “绶珊经眼” “顾千里经眼记” 之类印章的古籍数不胜数,而钤盖了这些印章的古籍又多为印主所拥有;但不可否认,有些 “寓目” “经眼” 之类的印章,也确乎只是某人曾 “饱此眼福” 的证据,也可能是书籍所有者赖此提高该书身价的筹码, 但这却给书籍的递藏判断增加了难度。 所以,对是书上的类似印章,需要甄别对待。
介于以上信息,《尺牍》《湖上草》 的递藏轨迹可做如下描述:
是书的首藏者是明末藏书家长洲林云凤。 从《湖上草》 卷首所钤五方印章看, “林云凤印” (白文) “若抚氏” (白文)两印,走油明显,朱迹模糊,时代最早(见图 1)。 林云凤(1578-1648),字若抚,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明末诗人、书法家、藏书家。藏书印有 “林云凤印” “若抚氏” “字若抚” 等。 林云凤生于明万历六年戊寅(1578),卒于清顺治五年戊子(1648),享年七十岁,主要生活于明代万历天启年间,为当世名流。
林云凤与陆粲、阮大铖、吴伟业、朱鹤龄等名流时有唱和, 而与钱谦益唱和尤多。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苏州常熟人,明末清初诗坛盟主,年辈与林云凤相埒。林云凤与之交厚,从二人的诗作中略见一斑。天启丁卯(1627)钱氏有 《夏日燕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其中 “宝玦相逢沟水头,长衢交语路悠悠” “软脚筵开乐句和, 濯龙吐凤客骈罗” 之句,描写与林云凤诸人相逢燕誉堂款洽温克之场景,历历如画;崇祯乙亥(1635)钱氏有《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祥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显然是与林云凤的和诗,其中 “与君话到沧桑事,一笑挑灯已夜分” 一联,生动地刻画了一对至交挑灯长谈的情景,感人至深;而顺治戊子(1648)钱氏所作《林若抚挽词》 “落花行卷诛茅宅,好事谁知载酒过” 之语,又流露出知音已逝、无可告语的悲哀。 在林云凤的诗作中,也有不少与钱谦益的唱和之作。 其作于崇祯辛巳(1641)的《次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三首,记录了钱谦益迎娶柳如是的事实,表达了真挚的祝福之情。 如 “翠管双吹谐唳鹤,雕阑并倚笑牵牛。 准知宿世蓝桥侣,即在今宵谷水舟” 四句,借唐代裴航遇仙女云英之典,颂赞了钱柳二人的美好姻缘; “鸳鸯湖上学鸳鸯, 竟体犹沾杜若香……一曲将雏应有待,和鸣早已听归昌” ,借凤鸣岐山姬昌得妇之典, 赞美了二人的夫唱妇随; “修眉浣出纤纤月,娇靥匀来淡淡霞。 自此携归琴水曲,分明解语白莲花” ,则又盛赞了柳如是的貌美如花和善解人意。
正因如此, 当汪然明拿了自己出资刻印的柳如是《尺牍》《湖上草》相赠时,林云凤似已看透了汪然明对于柳如是的痴情。所以,林云凤在其书后作了这样一篇饶有趣味的跋识,其跋云:
汪然明以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见贻,口占二绝:
汪郎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居楼,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题于檇李归舟。[2]14
跋识的主体是林云凤所作的两首七绝 (见图2),二作分别对《湖上草》和《尺牍》的艺术予以了崇高评价:首作称,《湖上草》一洗铅华,凛然有丈夫之气。而 “汪郎元是有情痴” 一句,又不乏对汪然明的揶揄之意:原来你还是个情种啊,人家如今已是名花有主了! 次篇谓,《尺牍》词翰飞扬,风流蕴藉。 而 “谪来天上好居楼” 之句,也暗含规讽之旨:人家乃天外谪仙女状元,早已住到 “绛云楼” 上去了, 这三十一篇东西又能说明什么呢? 黄裳先生谓 “汪然明之必欲墨梓以传,非偶然也” 的话,或可印证这一判断。而此篇跋识与藏书有关的信息,却在诗外的两行说明文字, 其一是刻书者汪然明首先把此书赠予林云凤, 其二是赠书时间在甲申(1644)冬日。
图2 《尺牍》《湖上草》题跋页1
据此可以断定,林云凤为此书首藏者。从崇祯甲申(1644)汪然明赠书,至顺治戊子(1648)林云凤去世,此书藏于林氏仅短短四年。 那么,从顺治戊子(1648)至徐康得到此书请益于徐楙的道光丙申(1836),时间跨度为 188 年。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是书又转藏于谁人之手了呢?
林氏之后的继藏者为乾嘉藏书家仁和余集。从《尺牍》卷首所钤的九方印章看,它们曾经余集、车秋舲、贝墉、赵宗建、沈卫和高时显之手,余集为此六位印主中年辈最高者。 余集(1738-1823),字蓉裳,号秋室,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诗人、书画家、校勘学家、藏书家。其藏书楼名 “梁园” “忆漫庵” ,藏书印有 “余集子戌父印” “校书余暇” “余氏蓉裳” “余集之印” “达辞而已” 等。
林氏之后的递藏者必为余集无疑,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书中所钤 “余集子戌父印” “苌庚” 两方藏印,即为余集递藏的显证(见图1)。 与余集时代相近的印主还有车秋舲(名持谦)和贝墉。 而余集长车持谦四十岁,长贝墉四十二岁,这两位印主具备阅书抑或藏书能力, 均是余集六十余岁以后的事;而余集去世时,是书藏家徐康刚刚九龄,还不到有藏书能力的年龄。 余集为人,博学多能,工诗古文词;能书善画,尤长仕女人物,有 “余美人” 之雅号;又性好藏书,于古人遗集和未刊之本,尤留意搜罗。 余集庋藏此书, 与其艺术癖好不无关系。
但贝墉与车持谦年辈几等, 二人出生的时间仅有两年之差,去世的时间也只有四年之隔,而两者所钤之印印文又皆为 “曾读” “读过” 之类的模棱之词,这就给递藏判断带来了困难。二人的生平细节显示,车持谦只是是书的阅读者,贝墉则是是书的递藏人。
从《尺牍》卷首所钤印章看,在余集持有是书期间,上元作家车持谦曾有幸 “读过” (见图1)。 而车持谦 “读过” 的具体时间,必当余集健在之时,亦即1823 年之前数年间, 且极有可能是在车持谦《秦淮画舫录》成书之后而《画舫余谭》成书之前。车持谦(1778-1842),字子尊,一字秋舲,号捧花生,上元(今江苏南京)人,为清代随笔家、戏曲家。一生著述多以秦淮画舫为背景, 反映那段畸形的繁华,著有《秦淮画舫录》《画舫余谈》《三十六春小谱》等。关于车持谦其人,文献无多,大致可作如下描述。《画舫余谭》中有一则记述,大抵是作者对自己 “捧花生” 之号的阐释:
诸姬谓弟子之旋来旋去者,曰 “化生” ;偶一往游而畏人闻见,曰 “私娃子” ,又曰 “蒲包货” (即 “私娃子” 之意)。[3]221-685
在《秦淮画舫录》《三十六春小谱》《画舫余谭》三书中,车氏毫不避忌个人的狭邪身份,沾沾自喜地记述了与秦淮诸姬的频繁交往;而依曲巷 “诸姬谓弟子之旋来旋去者曰‘化生’” 之例,他当然是名副其实的 “化生” ,且为驾轻就熟的 “捧花生” 。从这一层意义上讲, 车氏醉心于对秦淮名妓风流韵事的收集与整理,是情理使然的。这一点,有《画舫余谭·自序》为证:
辑《秦淮画舫录》竟,偶有见闻,补缀于后。……倦眠饥食,无所用心,唯此事务,适见笑而自点耳! 嘉庆戊寅九月朔,捧花生漫志。[3]211-678
《秦淮画舫录》刊刻于嘉庆丁丑(1817),《画舫余谭》刊刻于嘉庆戊寅(1818),而所谓 “偶有见闻,补缀于后” , 既说明了车氏对此类故实的偏爱,也间接说明了《画舫余谭》是继《秦淮画舫录》之后对此类文献的搜集和补缀。 他毫不避讳地自曝为歌姬树碑立传这一嗜好, 虽明知置身狭邪会招人耻笑,甚至会自毁形象,但他坦言自己 “唯此事务” 有所用心。 虽然车氏画舫三书没有直接涉及柳如是故事,似也隐约出现过钱柳的影子:
某翁年八十矣, 狎某姬才十八岁。 翁尝戏赠以诗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 卿自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恰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 或谓姬盖唐小也。[3]211-678
六十岁的钱谦益娶了小他三十八岁的柳如是为妾,一时传为文苑梨花海棠之美谈。而此故事的本事出自宋代张先,车氏于此不可能不知,而此处拿来,不排除有言在此而意在彼之意。
车持谦对秦淮画舫歌伎的关注, 以及柳如是与秦淮画舫千丝万缕的联系, 决定了车氏与此书的一段情缘,并于《尺牍》卷首留下 “车秋舲读过” 朱文印记一方。据此可以推知,是书虽曾经车氏之手,而车氏只是一个性有偏嗜的 “女性文学” 作家,而非情寄缥缃的藏书家。
余集殁后,是书由仁和余集 “梁园” 转藏于吴县贝墉 “友汉居” 。 《尺牍》卷首所钤 “贝墉曾读” 朱文藏印一方, 宣示了贝墉对此书的所有权 (见图1)。 需要注意, “贝墉曾读” 一印,多与 “贝氏” “定父” “简香藏书” 同时出现于贝墉的同一藏本中,这说明, “贝墉曾读” 并非只表示贝墉 “曾读” ,也表示贝墉拥有。 贝墉(1780-1846),字既勤,一字定甫(定父),号简香,又号磵香居士,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清代著名刻书家、藏书家。 其藏书楼名 “友汉居” “千墨庵” 等,藏书印有 “平江贝氏” “文苑” “磵香居士” “平江贝墉珍藏秘书印” “定夫居士” “款冬书屋” 等。
贝墉爱书藏书,个性鲜明。贝墉与藏书大家袁廷梼为翁婿关系,二人皆有败家藏书之行。袁廷梼曾为贝墉题诗云: “嗜好由天性,诗书岂厌多。一编可陶养,千卷恣研摩。”[4]733同治《苏州府志》亦载: “墉亦好藏书,好金石书画,略与廷檮相似,以嗜古不事生产贫其家。 ”[4]733袁廷梼去世后,其所藏图书为其后人所货卖, 贝墉为之惋惜不已。 可惜的是,贝墉在世时,是书竟从贝氏 “友汉居” 流出,转藏到了长洲徐康的 “风泉清听之室” 。
徐康是贝墉之后持有此书时间最长的继藏者。徐康于是书虽没有钤盖藏书印,却具毋庸置疑的所有权。 徐康(1814-1887),字子晋,号窳叟,长洲(江苏苏州)人,清代诗人、医学家、书画家、篆刻家、金石书画鉴赏家、藏书家,时人有宋荦之目。其藏书楼名 “风泉清听之室” ,藏书印有 “徐长康” “子晋” 等。 著有《前尘梦影录》《神明镜诗》等。
徐康生于嘉庆甲戌(1814),而卒年失考。但借助与其有关的零星文献, 尚可推导出徐康卒年之大概。 据赵宗建旧藏 “汉三斗鋗拓本” 右上角一则署名 “窳叟” 的题记云: “此品向藏嘉兴张叔未解元家,见顺安诗集中。劫后曾至吴门,今阅十年,不知归于何人,此当是劫前拓本。 光绪丙戌三月,书于旧山楼下, 窳叟记, 时年七十三。”[5]拓片左下角尚钤有赵宗建 “非昔轩金石文字” 朱印一方。 据此可知, 徐康为拓片题跋之时为光绪丙戌十二年(1886)三月, 康时年七十三岁, 虽健在而年已老耄,去日无多。 又据元和藏书家江标之《前尘梦影录记》云: “标年十六七时,曾见窳叟于玄妙观观世经堂书肆中……戊子归里,闻叟已归道山。 ”[6]365江标归里之年为光绪戊子十四年(1888),其时徐康已死。 由此可断定,徐康卒年当在1887 年。
至于为什么徐康是此书的收藏者, 又于何时入藏了这部书,这些信息,都是由徐楙题于此书之后的一篇跋识透露的。徐楙(?-1839),字仲繇,号问蘧、问年道人,室名遽芦,浙江杭州人,清代书画家、金石学家、篆刻家、文学家、诗人,为当时藏书界著名的鉴藏大家。其藏书楼名 “六桥草堂” ,藏书印有 “徐氏六桥草堂” “问年道人” 等。 其题跋云:
河东君与虞山定情湖上, 留此二卷以为鸿雪之证。道光丙申冬,家子晋持视藏本,伏诵一过。泉亭亭长徐楙志。[2]14
落款下钤有 “徐楙私印” 虫篆白文印一方(见图2)。 此则题跋透露,徐康持此请益于徐楙鉴定的时间为道光十六年丙申(1836)冬日,其时徐康还是一个只有22 岁的毛头小子,而徐楙已是一个距去世仅剩三年的古稀老人了; 徐康持此上门请益的目的, 或为请藏界巨擘徐楙鉴定一下书的真伪和价值,而徐楙鉴定的结果是:此为河东君柳如是与钱牧斋谦益西湖之上的定情之诗, 柳如是的这两卷诗文就是定情西湖的 “鸿泥雪爪” ! 得到这样一个肯定的答复,《尺牍》《湖上草》 一书自然也就身价倍增,徐康当然会视若拱璧了。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徐楙这篇跋识中所谓 “河东君与虞山定情湖上,留此二卷以为鸿雪之证” 的判断大致可信。《湖上草》多登临怀古、写景状物和赠答之作,其中《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和《春日我闻室赋》 两首的内容分明与钱谦益有关,《奉和陌上花》 三首或为与钱谦益的唱和之作。 从这五首诗的情感看, 柳如是对钱谦益的爱慕是发自肺腑的,甚至可以说,只 “惜别已同莺久驻,衔知应有燕重来。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 四句,已见其缠绵悱恻、情意悠长之意,实堪为二人定情之作。《尺牍》所收三十一笺,多为与汪然明的书信往还,情谊皆在 “止乎礼” 的须眉友朋之间。如此而已。
在徐康藏期内,惠兆壬闻听消息,亲至苏州往访徐康, 有幸得观此书, 并于书后留下了题跋一则,钤盖了 “红豆” 朱文印章一方(见图2)。 惠兆壬(生活于嘉道咸间),原名润,字秋韶,浙江仁和人,清代书法家、帖学家、藏书家。藏书印有 “红豆” “秋韶” “惠兆壬” 等。 编有《枫树山房帖目》。 其跋云:
壬寅夏六月, 访徐子子晋于风泉清听之室。出此卷, 展玩一过, 觉家山风味恍在目前。 性灵笔墨, 耐人寻绎不尽。 惜刊本未可多得也。 惠兆壬。[2]15
跋文说,《湖上草》 所记西湖山水让他恍如重见了家乡风貌,而其缠绵性灵又让人回味不已,只可惜此本难得, 从思想内容和版本价值两方面给是书作了定位。壬寅为道光二十二年(1842),这年夏天六月,惠兆壬在徐子晋家中见到了此书。
以上两则题跋, 充分证明了徐康对是书的拥有性质。
又由赵宗建旧藏 “汉三斗鋗拓本” 上的徐康题跋可知,他与旧山楼主人赵宗建私谊深厚。这一判断, 有时人李芝绶和徐康自己的话为证。 李芝绶《前尘梦影录序》云:
吴郡徐君子晋, 博雅嗜古……来主花田赵君家,出《前尘梦影录》一编示余。[6]365
花田赵君即旧山楼主赵宗建。资料上讲,二人曾会于赵宗建家, 当时徐康就住在那里。 栖身久住,足以说明二人之莫逆。 而徐氏《前尘梦影录自序》亦云:
客夏养疴虞阳旧山楼。 地邻北麓, 几研无俗尘。 日忆疏录,得数十则,牵连及文房纸研书画书籍。[6]365
自谓曾在赵氏旧山楼养病,期间撰述了《前尘梦影录》的部分章节。 可以想象,这种交谊非一般朋友所可比拟。
不难推想, 徐康将这件宝物转赠于一个可靠的同好之人,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徐康是何时将此书赠予了赵宗建的呢?
赵宗建是徐康之后的第五位继藏者。 赵宗建(1824-1900),字次侯,一字次公,一作次山,号非昔居士,别署花田老农,江苏常熟人,清末藏书家。其藏书楼名 “旧山楼” ,藏书印有 “宗建私印” “次公” “非昔元赏” “次侯读书” “旧山楼” “旧山楼秘匧” “曾在旧山楼” “庚申以后次侯所得” “下榻山楼” “赵次公真赏” “开庆堂赵” “赵不骞印” “铁如意斋” “赵押” 等。
赵宗建在《尺牍》卷首页上钤有 “非昔元赏” 和 “旧山楼” 两方藏印,在《湖上草》卷首页上钤有 “次公” 和 “非昔元赏” 两方藏印(见图1),在林云凤题跋落款下方钤有 “曾在旧山楼” 朱文印一方,在个人题跋落款下钤有 “宗建私印” 白文藏印一方(见图2),共钤有六方五枚藏印。 这六方印章,足以证明赵氏对此书的所有权。那么,徐康是何时将此书赠与了赵宗建的呢? 赵氏的一行跋文记录了这一信息,跋云:
甲子冬日,徐子晋赠。 次公。[2]15
且下钤白文 “宗建私印” 一方(见图3)。 甲子为同治三年(1864),徐康在收藏此书二十八年后,于此年冬天将其赠予了赵宗建,自此,是书就成了 “旧山楼” 的插架之物。 不难推知,赵宗建在世时,断无将此挚友所赠之物转鬻他人的道理, 故是书流出赵府的时间,必在1900 年赵氏逝后。 赵宗建殁后, “旧山楼” 藏书由其次子赵仲举继承。而从赵仲举继承父藏、秘不示人这一行为看,此书流出赵府归藏 “梅王阁” 的时间,必在赵仲举卒后。
图3 《尺牍》《湖上草》题跋页2
从是书卷首所钤藏印看, 嘉兴沈卫也与此书有过一段情缘。 沈卫(1862-1945),字友霍,号淇泉,晚号兼巢老人,亦署红豆馆主,浙江嘉兴人,光绪甲午(1894)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又任陕西学政,晚年寓居沪上,为清末民国书法家、诗人、藏书家。 其藏书楼名 “红豆馆” ,藏书印有 “臣沈卫印” “兼巢” “兼巢曾观” 等。 沈卫见到此书时,分别在《尺牍》和《湖上草》的卷首页上各钤盖 “兼巢曾观” 朱文藏印一方,似在宣示对此书的某种权限(见图1)。但从王国维先生所作的题跋看,高时显得书的地点显系赵氏所居之常熟虞山, 而非沈卫当时所居之沪上或陕甘。如此看来,沈卫此印确为 “曾观” 之证明。
顺便交代几句,黄裳《旧辑柳如是〈湖上草〉及〈尺牍〉 跋》, 谓此书又钤有吴江翁叔均 (1811-1890)和吴县潘介繁(1829-1893)的藏印,惜未得见。然此书在翁氏和潘氏生活的十九世纪百年间,递藏授受分明,纵然二人与是书有过接触,也不过是 “曾观” “读过” 而已。
此书流入杭县高时显之手,成为 “梅王阁” 的插架,是庚午(1920 年)季夏(五月)的事情,这是毫无疑义的。 高时显(1878-1952),字欣木,号野侯,一号可庵,自许 “梅王阁主”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清末民国书画家、鉴赏家、篆刻家、诗人、藏书家。其藏书楼名 “梅王阁” ,藏书印有 “高时显印” “野侯” “梅王阁” 等。在《尺牍》的卷首页上,高氏钤有 “野侯” 朱文藏印一方和 “梅王阁” 白文藏印一方;在《湖上草》的卷首页上,钤有 “高时显” 白文藏印一方(见图1)。
最有说服力的是,在此书的题跋页上,有王国维先生为其所作的一段题跋诗文,其文云:
羊公谢傅衣冠少,道广性峻风尘稀。纤郎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
华亭非无桑下恋,海虞初有蜡屐踪。汪伦老去风情在,出处商量最恼公。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儿女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庚午季夏,野侯先生归自虞山,得此秘帙,假读一过,漫赋三章。 观堂。[2]
跋文之左,王先生还钤白文 “静安” 朱白 “王国维” 姓名印两方,足见其对此事的重视。 从三首诗跋的内容看,皆是针对《湖上草》《尺牍》内容而发,其第三首流露出对柳如是豪情的赞许,而 “蓟门朝士几须眉” 的话不无对前朝旧臣的讽刺揶揄。 其 “庚午季夏,野侯先生归自虞山,得此秘帙” 的交代,确定了高氏得到此书的时间是庚午季夏(1920年5 月), 而得书的地点在苏州常熟虞山 (见图3)。 高氏晚居杭州,其所藏图书,解放后均捐赠与浙江省立图书馆,此书预焉。
通过论证,是书的递藏脉络可作如是描述:是书首藏于明末长洲林云凤之手, 再藏于仁和余集之 “梁园” ,继藏于吴县贝墉之 “友汉居” ,又藏于长洲徐康 “风泉清听之室” ,继藏于常熟赵宗建 “旧山楼” ,又藏于余杭高时显之 “梅王阁” ,最后由高时显捐献于浙江省立图书馆,成为该馆的插架之物。而其间车持谦、徐楙、惠兆壬、翁叔均、潘介繁、王国维诸人,或为鉴定者,或为借阅者,均有补裨增色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