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建《论语商》的诠释特色
2022-03-04唐明贵
唐明贵
(聊城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周宗建(1582-1627),字季侯,号来玉,明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今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县)人。历官知县、监察御史等职,为天启年间东林党人之一,著有《老子解》《论语商》《周忠毅公奏议》等。其中《论语商》成于万历年间周宗建任武康县令之时,是其与弟子探讨《论语》经义的著作。他在自序中明言:“佣书十年,尝为诸弟子所难诘,几无以答,近吏苕中,山间事简,时与诸生互相商问,年余之后,遂积成帙。”①周宗建:《论语商原序》,《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四库馆臣亦曰:“此书乃其授徒湖州之时,与诸生所讲论也。”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03页。
一、引证和申明朱王之说
明代中期以降,在学界形成了朱学和王学并存的现象。在《论语商》中,周宗建对朱王两家的解说多所承袭。就王学而言,一方面在注释中他引用阳明后学的解释,如《学而篇》“学而时习之”章下,周宗建在诠释过程中,不仅引用了王艮的“学以学此乐,乐以乐此学”,而且引用了罗汝芳的“天下万万其物而无一物可以象吾心,古今万万其事而无一事可以象吾学。然则学何容易,须知圣言着眼处在学字也”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二者都为阳明后学,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又,《雍也篇》“女为君子儒”章下,其弟子认为其中的“君子、小人只该就真伪上讲”,宗建对此不予认可,在他看来,此说虽是“正论”,但儒学中所讲的“君子、小人”是“真、伪”两字概括不了的,实际上,“凡得学问大宗旨、大局面者”才能称为“君子儒”,而“修名立节、斤斤于边幅之间者”才是“小人儒”。此章中涉及的子夏“笃信圣人”,但其“规模殊狭”,所以孔子“欲其拓开胸次,自创门风”。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引证了王畿之说:“从来圣贤皆自出手眼,何尝有样子学得来?凡依傍样子者,毕竟不是大人也。”④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认为自古圣贤多有创获,只有因袭是不可能成功的。
另一方面,在注释中,周宗建对属于阳明学系列的解释予以申说。如《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章下,有学生问“此是夫子实话否”,在回答这一问题时,周宗建先引用了学宗阳明的罗洪先所言“世间无现成的良知”,接着引用了《四书札记》所说的“世间无现成的圣人,只有做成的圣人”,指出:“此等语煞要理会。”在他看来,就本章而言,“夫子实实是生知,却又实实是好古敏求”。两者看似矛盾,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盖圣人自有圣人的工夫,但如明眼人修行,步步在亮路上走,不似盲眼人修行,在暗路上走耳。”圣人和普通人是不同的。本章中上句说“知之者”,下句说“求之者”,“明是相对两个‘之’字”,其所指“这件东西,要增些子也,无所容其增;要减些子也,无所容其减”。必须下功夫才能获得,“靠不得自家聪明,恃不得自家力量,一点一滴,须要与千圣打个对同,方无杜撰,须从此讨得题中消息出”①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对阳明后学的观点予以了申说。又,阳明学浙中学派创始人王畿认为对于《乡党篇》,如果“只记得夫子皮肤影像,恐还落在第二头”。有弟子就此向周宗建发问,此说是否正确。周氏首先指出,“莫错会了此言”。他举例说:“常人穿衣吃饭,圣人也穿衣吃饭,家常日用本无奇特。”但是,由于“常人每事忽略,不肯把自家真正精神去运用,故启口动步便成乖谬”,而圣人却“处处周匝,处处活泼,从心所欲,自然中矩,实不曾于常人之外增得些毫”。同样的家常日用之事,其结果却明显不同,这就是圣人和常人的区别。为了说明此事,宗建还进而引用了罗汝芳弟子杨起元的话“别人吃饭俱从背脊里过,圣人吃饭粒粒要在肚子里过也”,两者路径有别,其结果可想而知。在他看来,“学人正在此处全要想出圣人一段天机”,是在此处著意究心,还是略不容心,事关个人发展趋向。如果“必认是圣人天纵带来任教,四肢闲懒,百事孟浪,灭性逾闲,而辄借口箕踞偃卧,自谓高达”,那么就成了“圣贤之罪人矣”。如果“不自知分晓,便终日读诵”,那么就会把“性天”视作“皮肤”。因此,他奉劝学人“莫粗认此篇”,其中包含有圣学精髓。只有细看细品,方能得其仿佛:“看《乡党》一篇,须要勘得圣人大头领处出来,才见得记者自是解人,才见得圣人处处呈出本相,无行不与。”在他看来,孔子所言“天何言哉”章所蕴含的意思,“正可于此参出”。如果“拈着一相随拟一法”,就跟“盲人摸象、痴儿认指”一样,会导致“真象真月,当面蹉过久矣”。②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就朱学而言,一方面,他认可并称赞朱注。如《颜渊篇》“子张问明”章,朱注曰:“毁人者渐渍而不骤,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二者难察而能察之,则可见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此亦必因子张之失而告之,故其辞繁而不杀,以致丁宁之意云。杨氏曰:‘骤而语之,与利害不切于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然后谓之明,而又谓之远。远则明之至也。’”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页,第146页,第155页,第110页。宗建对此评价说:“盖子张之求在远,而夫子却以近处之蔽破之,故特地设此反复叮宁之语。上段是实落说,下段则就上文而形容之,《注》解极得。”④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认为朱注注解甚得经文大意。《子路篇》“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章下,朱注中有“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页,第146页,第155页,第110页。句,在周氏看来,“《注》‘不求为直’四字,说得直捷醒快”⑥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又,《宪问篇》“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朱注曰:“君子循天理,故日进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⑦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页,第146页,第155页,第110页。从天理和人欲的角度对君子和小人予以了划分。周氏认可朱注:“《注》意为妥。”在他看来,君子小人之所以会出现“高明污下恁地悬绝”,其原因就在于“达处分别”,“君子循理只管上,小人循欲只管下,两边各无住脚处”⑧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另一方面,为朱注作疏解。如《子罕篇》“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下,朱注曰:“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页,第146页,第155页,第110页。有学生问周宗建:“夫子何不说道而曰文,《注》以文为谦,是否?”他指出,道统自古以来由君上操纵,否则就会出问题:“从来道统,君师操之,自尧舜以至文武,那一时统不在上,即叔季陵迟,世道衰替,此统原无不在上也。”自宋儒开始,“直将濓洛接著邹鲁,便以道统专属之下”,将道统归之于孔圣人为首的儒学,“道专在儒者”,实际上这是不对的。如此一来,“世界之立、法制之陈、伦理之明、民物之阜”不知放在何处,同时也将汉高帝、唐太宗、明太祖、明成祖这些皇帝排除在圣人以及天下道统之外。这不仅冤枉了“生知安行的圣人”,而且导致了言语失真。因此,孔子为了避免有僭越嫌疑的“直以道统归己”的做法,“自居于文,正是谦词,却亦是实话”。①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印可朱注并为之作了疏解。
又,《卫灵公篇》“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下,朱注曰:“耕所以谋食,而未必得食。学所以谋道,而禄在其中。然其学也,忧不得乎道而已;非为忧贫之故,而欲为是以得禄也。尹氏曰:‘君子治其本而不恤其末,岂以在外者为忧乐哉?’”②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7页,第68页,第102页。有学生认为此章注释中“似多转折”,说的不太清楚,宗建答曰:“此章专为分心利禄者说。”在他看来,本章中的“君子谋道不谋食”直接揭示了“君子用功大旨”,然而不通过“一转语则其指不醒”,所以“又转出下文一段讲”。实际上,第一句中包含着“君子即谋道而禄亦未始不寓也,即不谋食而食亦非谋之可得也”之意,因此,君子谋道而禄也蕴含其中;君子不谋食,而食也并非谋求就可得到。这就如同“耕非谋馁”而有“馁时”、“学不谋禄”而有“时禄”一样。对于那些不专心于利禄的人来说,不会为此奔走钻营。所以,君子只“忧道不忧贫”,如果“忧贫”,则会去“谋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语虽三转,只是一意”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朱注是没有问题的。
虽则如此,并不意味着朱王学的解释都是对的,在他看来,二者也有值得修订的地方。如《八佾篇》“子谓韶”章,朱注曰:“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其功一也,故其乐皆尽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故其实有不同者。”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7页,第68页,第102页。认为《韶》乐源自舜之德性,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合一——美善一体;而《武》乐因有征伐之意,只尽美未尽善,形势与内容没能合体。将其视为孔子由评乐而论人——由《韶》《武》来评价论舜和武王。周氏对此则持不同观点,认为“美善皆就乐上看,性反禅伐,皆朱子推原之意”。在他看来,此章孔子“只是论乐,未尝评二圣”⑤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朱注实乃误解了本章的意思。《述而篇》“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下,朱注曰:“荡荡,宽广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7页,第68页,第102页。在周氏看来,朱注中的“舒泰”两字,只是解释了下半句中的“戚戚”,“未尽荡荡之义”⑦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也就是说朱说解读不完备。又,《颜渊篇》“四海之内皆兄弟”章下,阳明后学袁了凡认为本章是“子夏要司马牛以敬恭化向魋”,周氏认为并非如此,实际上司马牛“处人伦无可奈何之地”,只有依靠自修,才能感化其兄,“故子夏把大段道理告之”。在现实中,一般人都有兄弟,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凡人贵有兄弟者,“故谓之有兄弟”。因此,如果君子能做到“敬恭自尽,酬对之间,处处联若一体”,那么就会“四海之内无非兄弟”。这是“子夏实实有见之言”,而“非为是不得已之辞也”。在周氏看来,世间一切亲情的疏离“皆从怠忽而起”,此怠惰玩忽一起,就会把人和事不放心上。如此一来,与我交往者就会感觉到受到怠慢,在此情况下,即使交往者再多,也会感觉到孤独。在本句经文中,子夏虽从司马牛“与人处”言之,但却说到了根本上,故先言“敬”字“二句串说”,实际上“全要照顾着‘四海’二句意发脉”⑧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
二、袭沿朱王之学
周宗建不仅承沿朱子学和阳明学有关《论语》的诠释,而且在学术理念上也多有借鉴。
就袭沿阳明学而言,一是周宗建继承了阳明学以心为本体的思想。在他看来,作为本体的心是天赋的,“此心之觉,自神自明,不虑而知,不学而能”①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是空洞的,“人心之体,空洞无依”②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是独立的,“空洞之体无所不涉,无所不空,虚中之影,水中之相,吾乌从寻索之”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仁、知、礼、乐等皆源于斯,如他说:“心之分明处曰知。”④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将“知”与“心”搭挂了起来。又曰:“本心之外,何礼可论,何乐可谈。”⑤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认为礼乐不外于心。在“心”与“仁”的关系上,周宗建指出:“心之纯一处曰仁。”⑥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仁即为纯朴之心。二者浑然一体,“仁为人心,本是一物,何缘合离;本自浑然,何缘间歇”;只有当心受到外物的影响时,两者才有可能分离。他还从比喻的角度谈了心和仁的关系,指出:“心如明镜,仁则镜体之光明。”因此,光明与镜没有分别。但是当镜子被尘埃遮掩时,就会失去光明,“其为尘掩时似乎失明”;反之则不会,“其不受尘时依然如故”,可“以不违状之”。由此可以说,“从心上得力,镜体全现,故仁常显而不违”,只有在心上用力,才能保持镜体的光明,才能使仁心常现。如果人们囿于“知见”和“情识”而不勤加拂拭,则会导致“镜体”不能全部呈现,“磨时暂明,仍复暂昏,终不能久”⑦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在此基础上,周宗建又谈到了革欲复心的为仁工夫。在他看来,“心性内自有真正工夫”⑧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这一工夫即是革欲复心以为仁。他指出,人之情欲,就好像有斑点的东西一样,对于一般的斑点,可以用利器消除掉;而对于像“情欲”这样的斑点,非仁者贤者不能消除。所以,人们只有搁置自心,“终日与仁贤相处”,才能不夹带“别念”,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情刊欲化”的境界。如此一来,则“本心现前矣”,此之谓“为仁”。⑨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
二是援佛释《论》。阳明心学的一大特色就是儒佛汇通,周宗建亦是如此。一方面,援引佛教术语解《论语》。如在评价《乡党篇》时,周宗建指出,看该篇,“须要勘得圣人大头领处出来,才见得记者自是解人,才见得圣人处处呈出本相,无行不与”。《阳货篇》中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段文字中蕴含的消息,“正可于此参出”,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如果“拈着一相随拟一法”,就好比“盲人摸象、痴儿认指”,结果就会导致“真象真月,当面蹉过久矣”⑩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其中的“盲人摸象”典出《大般涅盘经》卷三十“众盲摸象”:“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11姚莹:《东溟文集》卷三,清同治六年姚俊昌安福县署刻中福堂全集本。借盲人“随摸所名,都非真象”,来喻指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看事物时往往是以偏概全,从而不能了解真相。《子路篇》“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章,周宗建在回答学生问题时指出:“试看当时圣贤一问一答,全然不露,两两心照,有无限意味,若一句说破便索然矣。”在他看来,卫国人拥戴儿子蒯辄即位,而拒绝父亲蒯聩回国,这事“于道理上尽说得去,却于本心上毕竟过不去”,所以“子贡推究到心上,夫子拈出一‘仁’字,暗暗指出此公案耳”12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其中的“公案”典出《碧岩录·序》:“尝谓祖教之书谓之公案者,倡于唐而盛于宋,其来尚矣。二字乃世间法中吏牍语。”喻指其佛教大师之言行范例,用以判断是非迷悟。
另一方面,引佛教教义。如《述而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章,周宗建指出,孔子只是用日常行为来点破文中的“隐”字,而不是围绕言字展开的。这是因为部分孔门弟子“终日高探远索,欲寻觅个夫子,却不知正在平常处当面错过”,孔子就是生活在平常生活中的人。他之所以忽然间对弟子说出“二三子以我为隐乎”这样的话,并非信口开河,而是为弟子们进步指点迷津,“无隐”之语“正把平常行迳示之”。“是丘”一句“正应着首句”,是说“从前摸索疑我为隐者,这不是丘;惟无行不与者,这才是丘”,旨在“令他当下便见,欲他著察耳”。在周氏看来,此句不可作“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的拖带语,乃孔子又“特找此一语以致嘱付之意,最有味”。为进一步说明经义,他又引吴因之先生云:“《楞严》七处征诘,是破除妄见,故令阿难左摸右索以告之。”此处直接征引了《楞严经》中的说法。并进而认为,“是丘”句乃“唤转路迳”,所以“合下直指真体以示之”13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又,《子罕篇》“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章下,宗建在解释时直接引用了《维摩诘经》的说法,指出:“维摩诘受供璎珞,分作二分,持一分,施会中最下乞人;持一分,奉难胜如来。”这都是说的“大菩萨平等心也”。孔子对“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绝不起一分别念头,必作、必趋,等于大悲”,由此正可相见“圣人之心”①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
就理学而言,周宗建也吸收了其中的一些思想。一是收放心。朱子主张收放心,周宗建承用之,在他看来,“古人之学,总是理会心性,此心苟不放散,闲行散坐,傍柳随花,何时非学?夫至无时非学,此中自有一种不能自已之妙”②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在对《为政篇》“弟子入则孝”章解读时,他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阐释,指出:“圣人之意,总是要接续弟子初心。”要在弟子初心的基础上开展教育和引导。在周氏看来,“人之一身,非入则出,非言则行,非待人接物则燕居独处”,过着正常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如果“弟子之身无一时无一事而不范围于天则”,自然就会收心,“放心安得不收,徳性安得不纯”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
二是去欲。程朱理学主张去欲,周宗建亦沿袭之,指出,欲是就“人心中沾滞隐微之处”说的,人心一旦“夹带”④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之,便会受到影响,甚至动摇根基。在他看来,“欲不可纵,志不可满,惟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耳”⑤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并将其作为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君子循理”,“小人循欲”⑥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在诠释《里仁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章下,他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指出:“此章论仁,是点出显然公案,判断人心。”在其看来,“人生只有富贵、贫贱两境,人心只有欲、恶两情,此仁不仁大界限也”。一个人如果取舍得当,于“此处站立得定,便是存仁的学问;若此处失脚,便是去仁的供状”,所以为仁者一开始就要在此处著力。然而,周氏认为,所谓不去仁工夫是“极密”的,倘若此心稍有放松,“欲念忽起即贪富贵之心未除,恶念忽起即厌贫贱之根未除,终带铜气,不是真金”,所以惟有终食之间无违仁,虽至造次颠沛,依然能够保持“不动分毫,方是不去之尽,方能除得欲恶根株”。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段经文前一部分所讲“富贵、贫贱是大段工夫,从关头上说也”,主要动心起念的重要性来谈;而后一段“终食、造次、颠沛是精密工夫,从源头上说也”⑦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主要涉及为仁的具体情境。
三是主敬。程朱理学主“敬”,周宗建也非常重视“敬”。在他看来,敬是非常重要的工夫。《宪问篇》“子路问君子”章,涉及到了“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在回答弟子所问“此章还重敬字否”这一问题时,周宗建认为此章不重敬字,而是重“己”字,指出:“夫子特提修己两字,括尽君子。”但他却将“敬”作为了“修己”的真工夫:“以敬者言修己,全以敬也,此是告以一了百了工夫。”⑧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肯定了“敬”在修养中的作用。周氏进而指出,“敬”要做到位。在诠释《卫灵公篇》“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时,他说:“所谓参前者,切近于立处也;倚衡者,切近于在舆处也。”做事非常恭敬。在他看来,孔子此言是针对子张的学术取向而言的,“子张务外,好为高远,全不知己身上切近工夫,故教以所言所行须有根据,步步着实”。因此,只有努力做到身心合一,“身在此,念头便须在此,到处皆近于身,举目可见,方是敬信的足色”,才是发自内心的“敬”;不然,“信口说过,随事答应,终不免虚伪而已”⑨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达不到真心真意的“敬”界。在现实生活中。如果真正做到了“敬”,就能和谐人际关系,“只敬了,便诸爨不投,诸疑不作,友朋疑间之端虽多,其弊总自不敬生来”⑩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在政治上,如果做到了敬,就可以简政放权:“居敬者却便可简,其简处亦只是敬。”为政者应以高度的恭敬之心,行简要之政,二者可以有机的结合在一起。这是精神作用于行为的结果,“君子精神无处不贯,惟有无小大、无众寡、无敢慢之心,而后能多事化少、有事化无,其行简处全从他精神缜密上来”11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故为政者不能一味求简,而应做到行简处处体现着敬。
三、力倡实学
明代中期以降,面对“纪纲颓坠,法度凌夷”,“圣贤之学,有举世不见知而无悔者”①张居正:《张太岳文集》卷三十,明万历四十年唐国达刻本。的状况,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倡言“实学”,他们讲求“实用”“实行”“实政”,主张“实心”行事,意欲抛弃学界游谈无根的陋习,关注于国计民生。周宗建亦是其中之一。
首先,在宗建看来,由于“学以致道,意旨重在学上”,所以人如果不能讲求“实学”,纵然说得天花乱坠、玄妙无穷,也是于国于民无益之学,“只是搭得些虚架子,弄得些虚光景,于道毫无涉也”②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因此,“学道须从笃实工夫做起”,究其原因就在于,“求道于玄虚则茫无所入,求道于笃实则卓如在前”,这就是说,笃实工夫乃圣学流传与之要素,“千古圣学,丹头只在此处到得”。而在这一过程中,个体的作用非常重要,“博我约我,二‘我’字要点”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
具体而言,一是要在人情上体贴比较,才能做得实。在诠释《宪问篇》“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时,周宗建指出,孔子此言是要在人之常情问题上“勘验人实学”。在他看来,“口头道学易讲”,但如果一遇到“饥寒切身”,那么就会很少有人“能牢把得定”,所以说“言无怨之难不若无骄尚易”,这实际上是“圣人体贴经历”,明确告诉人们求学“须从这等处打扫,方有根基也”④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周氏借此告诫人们实学须从人之常情处入手,而不能仅仅停留于满口讲仁义道德上。
二是“只在伦常日用上认真做去”⑤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在日常生活中随处体认。在诠释《雍也篇》“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时,周宗建指出,孔子此处所言“不是怪叹”,而是“提醒众人之言”,因为世间无人“能不由道”,“只是当面蹉过,不能随处体认耳”。就如同当下人们的聚集讲会一样,大家在一起,“口中说着圣贤,耳中听着圣贤,目对明伦之堂,足履揖让之地”,故“立必鞠躬,坐必端正,相悦以解,相质以疑”,没有人我之别和世俗之想,“不待安排”,不预先筹划,“只这光景,头头是道”,大家在其中都很受用,此便是“不著之著、不察之察、不由之由”。一旦离了会时,大家“议论见识另是一番,衣冠动作另是一样”,原本“齐齐整整的光景”,由于离开了具体的场景,而发生了变化。实际上,“这齐齐整整者元自在也”,只是人们离开了特定的场合,便“不理会耳”。如果大家都能像今天聚集讲会这样“常自打照”,持续不断,“便是真正知道实学”,无“须面壁蒲团,高山远水,然后证道”⑥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这就告诉人们,不要仅仅在特定场合中装模作样,而应在日常生活中长期坚持按照礼的要求去做,才是实行。
三是要施行实政。在周宗建看来,一方面,选人和用人要视民心。他指出,在治国方案中,“其本根之术,不过视天下人望所属者举而用之”,把民众认可的人才选拔出来,并加以使用;把不能胜任的人员裁减掉,“举错用舍”顺应民心,“则天下人之心翕然聚于朝廷之上”⑦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众多人才为我所用,齐心协力,就会国富民安。另一方面,为政者治国应有次第。在诠释《颜渊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章时,他指出,“为政者实实下手次第”,归根结底还是要从“足食做起”,只有民众吃饱穿暖了,才能谈论军队建设。在此基础上,才“能使民信”。这样的安排,并“非兵食先而信反后”,而是有原因的。宗建认为,为政者教导民众诚信,“未尝不在议食、议兵之时”,虽然同步进行,但“民之信上,大约必在食足兵足之后”。如果为政者没有做到足兵足食,便硬教之“以孝弟忠信,民未有能信者也”,是不能赢得民众信任的。由此可见,民信既是国富兵强的体现,也是王道与霸功的区别之所在,是“万世为政者之命脉”⑧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
其次,心性之学与经世之学是不可分离的。在周宗建看来,古人之学,主要是心性之学。他说:“古人之学,总是理会心性。此心苟不放散,闲行散坐,傍柳随花,何时非学。”⑨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圣人论学专重心性。”⑩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不过,此学与经世之学是不可分的。在解释《述而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章时,他指出:“大抵圣贤经世之学与心性之学不作两橛。”二者是一体的,不能分作两段。惟其如此,才能出仕及退隐时都能随心所欲,“绝不着些毫意见”;才能在任职理事时做到含蓄内敛,“绝不露一毫意气”,如果“一落意见、一著意气便失却应世大本领、大机局矣”。孔子赞颜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是为其增益本领助力。而子路对此不理解,“子行三军,则谁与”之问,咄咄逼人,所以孔子“把经世大机局点化之,亦正要他体认到里面去也”。其言“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之语,“此是千古圣人兢兢业业的心肠”①周宗建:《论语商》卷上,《四库全书》本。。这就是说,心性之学与经世之学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心性之学是经世之学的哲学基础,而经世之学是心性之学的实践目标。②徐洪兴:《王道仁政——孟子的政治思想》,《人文天下》2016年第17期。
在此基础上,周宗建进而指出:“心性功名打做一团。”③周宗建:《论语商》卷下,《四库全书》本。“从来心性功名不作两截。”这是因为,“世有大经济者,须从心性上讨得生活,方能用世出世无所不超”。深谙此道,便可做到“处处周圆”,“自跬步而九州,瞬息而终身,小而一起一息一言一动,以至天高地下、鱼游鸟飞、草生木长、帝禅王传,莫非此理贯彻圆通”。只不过,古来豪杰虽人数众多,但知此道者绝少,“所以把个浑沦世界弄得多少不清不静,把个现成万物弄得多少不安不闲”。因此,孔子赞同曾点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点此时实实见得到此,故其静动之际从容如此”,“直恁自在,略无意必,这便是千古圣贤实实受用风光,便是千古圣贤实实经纶手段,此正心性功名打做一团妙用”,曾点之言体现了心性和功名的合一。在周氏看来,孔子之所以明言“吾与点也”,究其原因就在于,孔子认为“及门诸子猛思用世,却未了得此趣”,只思经世而忽略了心性修养。夫子已洞察到此弊端,但苦于时机不成熟。“而点之言志忽尔触之,故不觉为之兴叹耳”④。
由上可见,作为阳明后学和东林学派的一员,周宗建立足于“儒家经典诠释与政治需要与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⑤刘星:《康有为儒家经典诠释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0页。,在《论语商》中所阐发的思想,一方面,深受“和会朱王”思潮的影响,故其学术宗旨就是扬弃朱学与王学,“这也多少反映了晚明心学流转已极、盛极而衰后形成的和会朱王的倾向”⑥陈时龙:《晚明书院结群现象研究——东林书院网络的构成、宗旨与形成》,《安徽史学》2003年第5期。。另一方面,积极倡言实学,力图将心性之学与经世之学打通,戒除“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⑦颜元:《存学编》卷一,清光绪三十五年阎志康抄本。的流弊,挽救时艰,挽王朝于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