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书简【之三】
2022-03-04南泽仁
南泽仁
喜帧
整个下午,阿布和冬萍都坐在场坝的马槽里翻看一本彩绘图书,书里描绘了一处山林,林间有一个小女孩,她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一只金织雀每天含着谷物来喂养她。等到她慢慢长大了,金织雀却再也没有飞回来。为了寻找这只金织雀,美丽的女孩接受了树精的咒语,她变成了另一只金织雀,飞过一片又一片丛林,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直到在一座禅院外,她看见了一个能用心与万物交流的少年……
后面的图画都丢失了,阿布和冬萍只好一次次从头看起,以各自的愿望为图书续篇,直到场坝上空暮光四起,冬萍才卷起图书揣进衣兜里,握紧拳头朝大柏树下的家奔跑去,一条齐腰的发辫在身后欢快地摇摆。看着冬萍的背影,阿布又回想了一遍她凑在阿布耳边说的那句热乎乎的话:“我要告诉你我的秘密,每晚我都含着阿妈的奶头睡觉,我就慢慢长出了这对会笑的酒窝。”
阿布回到院子,见一群棕红、灰白的马匹个个驮着花哨的马鞍,颈上吊着大铜铃,正埋头嚼食一地的玉米秆。阿布走近它们,它们丢下甜秆分散开了,铜铃由此发出了由远及近的清脆回音。阿布并不熟悉它们,她跨进门槛沿一截独木梯攀爬上去就到了锅庄屋子,火塘边围满了穿戴鲜艳的男女。阿布慌忙从中寻找奶奶的身影,她依旧一身蓝布藏衫,面目和蔼地盘坐在火塘边上烙饼。阿布仿佛拥有着一只鸟儿极速飞翔的本领,嗖一声绕过那些人钻进了奶奶的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窥看他们。咚咚的心跳声拍打着阿布紧张的情绪,奶奶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阿布的头顶安抚,又继续翻转铁烙饼上金黄的玉米饼。那些男女说着与阿布他们一样的立汝语,只是语速细碎而轻快,像他们相互递来递去的眼神一样自在。只有一位眼角长着一颗红痣的女子默然不语,她双手把玩着胸前垂下的几串珊瑚珠子。见阿布看她,她的脸就红了,像火塘边上忽然开出的一株奇异花朵。
她低头对身边一位穿中山装的男子问道:“她是阿布?”
男子点头,同时用清淡如茶的眼神从奶奶的臂膀下确认阿布。奶奶烙好饼子就递给男子,他又将饼子传递给那些人,不等奶奶烙好下一个饼,他们就已经分着吃完了。于是,一整夜奶奶都在烙饼。
第二天早上,火塘像往常那樣安静。一块印着格子花纹的小饼就烤在火塘边上,那是奶奶留给阿布的早餐。阿布从窗口望去,院子里不见昨天那些马匹和玉米秆的痕迹。阿布总爱做梦,曾梦见自己的床边卧着一只戴花的鹿子,她一醒来,鹿子就驮起她到山坳里去找山萝卜吃,他们在开满酸梅花的树下咀嚼山萝卜,那声音像极了两个亲密的人手牵着手从雪地里走来。清早醒来,阿布的手心里还握着两棵山萝卜,床边却不见了鹿子的踪迹。阿布还梦见过院子里飞来了一群体态飘逸的黑鹤,它们在院中悠闲地走动,偶尔昂首鸣叫一声,像在与阿布打招呼。阿布从窗口朝它们扬撒大把的麦粒,它们欢喜得像踩着乐曲一会儿围成圆形,一会儿又振翅轻轻飞起。半夜醒来,阿布起身爬到窗台上看院坝,一地银白月光……
“阿布。阿布。”
冬萍用清脆的嗓音在院子里喊阿布,阿布快速沿独木梯子而下,去见她。她的脸颊即刻浮起了那对酒窝,别在耳际的一支玻璃发夹在阳光下闪着水蓝色的光芒,那本图书还卷在她的衣兜里。
“她就是那只金织雀变作的女孩吧!”阿布在心底里赞美着这样一个早晨。
阿布和冬萍牵手正要出门,见奶奶背着一背蕨草回来,身后跟着那个眼角长着红痣的女人,她低着头,背上的蕨草高过了她的头顶。她放下自己的背篓,又去接下奶奶的背篓,抓起蕨草一把把抛散在院子里晾晒。薄薄的湿气在蕨草上弥散,微风轻吹起她的裙摆,一对精巧的脚踝若隐若现。撒完,她转身去看阿布又去看冬萍,接着,她从胸前取下一串珊瑚珠子装扮在阿布的脖颈上,它透着红子果的气息,令阿布感到了欣喜。
“喜帧——”奶奶在窗户上唤她的名字。
她快乐地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再下楼时,她穿戴整洁齐楚地随在奶奶身后。阿布和冬萍跟从她们去了邵先生家,邵先生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在县里谋有职位。奶奶叩响了邵先生家门上的铁环,邵先生穿一袭灰色长衫开门迎客。宽敞的院子古朴幽静,院中有一个池塘,上面立着一座假山,山上落满了青稞粒,有的已冒出了两片清秀的叶苗。池中有几尾深红的小鱼在追逐嬉戏,见到人影就游进了假山底藏匿,剩一池水,浮动着一轮明晃晃的日影。邵先生引领奶奶和喜帧进了一间方方正正的大堂,门对面的壁上张挂着一幅老虎上山图,那猛然回头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画的两边分别垂挂着一幅墨迹疏狂的书法与老虎相配相衬。邵先生面目庄重地坐在画前的藤编椅上,奶奶和喜帧端坐一旁,邵先生的老婆腰系白色围裙为奶奶和喜帧端上了几盏茶水,水面上漂着几朵小白花。
邵先生细细打量喜帧后,用汉语问她年纪。
她说:“十七。”
邵先生再问她:“上有老,下有小,阿布的父亲又在远处教书,你守得住这清平?”
她回:“守得住。”
邵先生便提起毛笔蘸了墨汁在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她,她迅速起身,双手接过,默读后,在纸上摁下了鲜红指印。奶奶和喜帧起身朝邵先生施礼,随即离开了院坝,阿布和冬萍像她们身后长出的两根尾巴。
出了邵先生家的大门,奶奶又领着喜帧去了上村的舅爷家。舅爷正在楼阁上数念珠,见奶奶领着一个陌生女子大步进了院子,便下楼来熬茶。屋子光线暗淡,大家围坐火塘,每一个人脸上都镀了一层红光。茶水沸腾了,喜帧起身准确地从壁橱里找出几颗花椒放进茶水里熬煮,又取来茶碗伺候舅爷和奶奶喝茶,顺势用一块木流苏反复擦拭起火沿边落下的炭灰,动作利落轻盈。舅爷端起茶碗喝茶,称赞大茶熬得清香浓郁,奶奶也端起茶碗来喝,阿布和冬萍共饮一碗,茶水多了花椒的香味,让人心神安宁。
喝完茶,奶奶请舅爷念诵一段《福禄经》为喜帧加持、敛欲。喜帧屈膝在舅爷跟前,舅爷满腹经纶开口便琅琅念诵起来,不时地用一段松枝蘸水朝她的头顶洒去,她眉眼低垂。洒完,她用手背去擦拭脸上的水迹,仿佛在落泪。
念完,舅爷从卧室取出一匹红缎递给她,说是旧年家底兴旺时保存下来的东西,拿去做件新衣。她抬头看着奶奶,奶奶朝她点头,她便接下了。回家途中,她抱着红缎,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奶娃。奶奶咳嗽两声后说,当年净穿这些绫罗绸缎,已经厌倦,反而粗布衣衫才与体肤更亲近。她听着,将怀中的红缎放低了一些。经过场坝,阿布和冬萍又坐回马槽里重复看那本图书,两个愿望像果芽一样在她们心里不断生发着。
暮光升起,阿布随着自己的影子回到家门,独木梯下传出了水声,那是冬季用来圈养奶牛的地方,现在它们都在牧场上。阿布好奇着,她回到堂屋,点亮一把松光轻手轻脚走下梯子去探照水声。火光中,喜帧裸露着獐牙般光洁瓷实的臂膀坐在一个木桶里洗浴,见阿布,她慌忙拾起木盆边上的那匹红缎裹住了身子。阿布慌忙吹灭松光丢弃,回屋一头扎进了奶奶的被窝里,阿布的面颊灼烫,像冬萍在阿布耳畔说出那句话时一样。奶奶背对着阿布,没有熟睡。
她说:“昨夜你没有喊你父亲,今早临走他来吻过你的额头。”
奶奶的语气有些责备,阿布把手伸进她的背心里为她挠背,回想昨夜那个穿中山装的男子,记忆里似曾有过他的几点影子。
阿布问奶奶:“她是谁?”
喜帧不声响地抱起阿布,去了隔壁那间一直上锁的屋子。阿布曾听奶奶说起过,那是阿布生母原来的新房。阿布和喜帧一起躺在那簇新的棉被里,朝着窗玻璃上贴着的那张大红喜字看去,一弯薄薄的新月就挂在窗外。这是个突然到来的夜晚,阿布只能佯装睡去。喜帧侧身搂住阿布肩膀表达一个母亲的温存,阿布在她起伏的胸前呼吸到了青杏子的香气。阿布想,只要她愿意,也能长出冬萍那样会笑的酒窝。
喜帧对着阿布的额头轻声絮语:“我丢了一头奶母牛,寺庙的僧人占卜也说是找不回了,他却说奶牛吃了山神脚下的灵芝草,被山神藏匿了。他让我带上一捆结满麦穗的粮草放在神山脚下,他对着神山通白了一些深奥智慧的话,傍晚奶牛就回来了;我放牧经过他教书的学堂后方,我是如此衣衫褴褛却满心期望与他相遇,他竟然摘了一大束响铃花送给我;我朝达孜雪峰祈祷,有一天能成为他的新娘,你看,今夜我就真的成了他的新娘……”
阿布抬头看她,月光端端照着她那双晶亮亮的眸子,像天上闪烁的星子。
温热的雨声
雨天,花开得鲜明耀眼,草叶丰厚饱满。
阿布沿着金家沟的玉米地边细数一排齐齐的向日葵,数到第十七棵,她一头埋进去割猪草。手中的镰刀是羊、兔,或是鹿,每割一下,阿布都听到它们在诚实而愉快地咀嚼。头顶上方的玉米花迎着风雨声晃悠着,不时落下成串雨滴子打湿阿布的额头、睫毛,一眨眼又侵入眼眶里,像噙滿了泪水。玉米秆长得粗壮明亮的地方,猪草也水嫩浓密,阿布沉浸在其中。突然,贴地露出一根湿漉漉的小青蛇,阿布尖叫一声,青蛇像水一样游进了草丛里。阿布的心突突跳着,手也发着软,她不敢再去接近那片嫩草了,只好背上那半背篓猪草急急地向着金家沟那条狭长的小道奔去。她的眼前不时闪过那小青蛇的影子,她看南瓜藤像小青蛇,天须秆也像小青蛇。有一阵,她觉得小青蛇在追着她的脚后跟,她便跑得更快了。
接近村口时,林林和冬萍头顶着水麻条扎成的草帽迎面跑来,他们神情慌张地对阿布说:“你的奶奶和辛曲木呷在平石板上打仗!”阿布知道奶奶秉性刚烈,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并不意外,只是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她一时也没有主意。他们踩着零零碎碎的步子赶到平石板。雨停了,平石板上落满了白色小珠子,像雨后萌生的白菌子。林林和冬萍蹲身去一颗颗拾起它们,递给阿布。阿布捧起奶奶的白石佛珠,却不得她的音信,她像水滴蒸发了一样。阿布站在平石板上大声朝远处的小草坪、更远处的小镇呼唤奶奶,带着哭腔。这样的声音感染她流下了眼泪,像天落下了另一场温热的雨。阿布在泪眼中恍惚看到,奶奶穿着红藏衫和青布裤子疾步朝平石板走来,她头发凌乱,落魄不堪,腋下夹着成捆的青布条子。见到阿布,她忽然张开双臂,将阿布深深地包藏起来,怕失落了阿布一样。散落的青布条像一只中箭的鹰,哀伤堕地。
回到院子,阿布将背篓里的猪草倾倒进猪舍里,几头山猪哼哼着围拢来吃。卸下了背篓,阿布背心上的湿衣服被风吹得冰凉,身体却像瞬间生出了翅子一样轻盈。
阿布家院角的那间獐子房门半掩着,林林和冬萍蹲守在门外。阿布走向獐子房,他们一齐屏住呼吸朝门缝里窥看,房内悄寂。吱呀一声,林林推开房门,一道光线随了进去,火塘盛满冷炭灰,铺展在火塘边上的竹席子泛着古铜色泽,上面放着半碗清茶和几个烧焦的洋芋。林林走到竹席子上,一脚踢翻了半碗清茶,洋碗在竹席子上摇晃不定。他又抬脚去踢洋芋时,大门后方传出了深长叹息,獐子房像具有生命。林林最先仓皇逃出了门去。嵌在獐子房上的单眼窗户用半张油纸遮挡着,林林搬来几块石头垒放后,站在上方往里探,接着朝阿布和冬萍招手,阿布和冬萍随林林再次谨慎地进入了獐子房。
大门后开着一道小门,门内散发着燥辣的酒气。几只南瓜和许多洋芋从门口一直堆进了一张床底,床上酣睡着辛曲木呷,他满脸通红,嘴张着呼吸,不时吐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面对这样一个“敌人”,阿布和两个小伙伴眼光愤怒,阿布想起奶奶凌乱落魄的样子和那分明就在寻求阿布抚慰的拥抱。阿布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他的胸口。他并没有醒来,只是翻动了一下身子,背对着他们继续深睡,并发出轻轻的鼾声。林林清澈的大眼睛环视小屋后,目光停在了冬萍头上,接着他取下自己头顶的草帽盖在了辛曲木呷的头顶。他们相视后都发出了隐秘的笑声。这时,冬萍也伸出拳头,就快接近辛曲木呷的后脑勺时,她打开了拳头,用拇指和食指去捏住辛曲木呷的鼻子。辛曲木呷转过身来,睁开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头危险的猛兽样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他们呆愣片刻后,惊叫着再一次飞奔出獐子房,飞奔出院子,他们的背影鼓荡着巨大的劲气。
夜晚来临,天空缀满了星星,一闪一闪像众人在眨动着眼睛,细听一场温热的雨声。
阿布和奶奶在晒楼上听收音机,阿布用指头不停地拨动着机身上的一个小齿轮,里面就会传出说话声、唱歌声,夹杂着刺耳的噪声。阿布想象着那些声音所凭附的各种面孔,有的是长大后的自己和冬萍,烫了大鬈发,穿着花裙袍。阿布把林林想象成了一头白色的岩羊子,还为它的颈脖配上了一只木铃铛,正想着摇响铃铛听声音,楼下有人高喊:张大娘!张大娘!奶奶并不答应,人却嗖一下就下楼去了,阿布也跟着下楼。
锅庄屋的白炽灯下立满了人,他们落在地板上的影子像一小片森林。除了乃渠镇书记和文书,还有些陌生人。最显耀的是一个体态雍容的女人,一头大鬈发,穿着一套麻灰色西服。见到奶奶她立刻迎上去拉住奶奶的手,摩挲着,说一些带着蜜桃般甜味的话:“大娘,我家阿达吃酒吃疯了,动手打你了,我们几兄妹领着阿达向你赔罪来了。”她从众人身后拉出辛曲木呷站在奶奶面前,他深深地垂着头,像长在河岸上的水柳。奶奶不看他一眼,转身去招呼众人围着火塘落座,火塘里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膛,透着肃穆和紧张。奶奶没有为客人们熬一锅茶,就只那样默默地坐着。文书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本红壳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开始陈述:
“1985年9月21日,在七日村口的平石板上,七叶说要卖一头菜牛,乌达和张大娘商量要共同买下。辛曲木呷在場听到后,称自家也有菜牛要卖,为什么乌达和张大娘只买七叶的菜牛,而不询问自己一声。张大娘说,七叶先提出要卖牛的,在此之前,辛曲木呷并没有提出要卖牛的任何消息。再者说,买卖自由。辛曲木呷听完,不分青红皂白就伸出‘爪牙扑向了张大娘,并顺势扯断了张大娘颈上的白石佛珠,还撕破了她的藏褂子。此事属实,有七叶和乌达做证。”
文书念完,把红壳笔记本上摁有证人鲜红指纹的页面展示给火塘边上的每一个人过目。奶奶在火塘边一遍又一遍地用围裙抹泪、揩清鼻涕。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奶奶,又在自己的眉头上皱起一个个疙瘩。只有阿布一直看着辛曲木呷,他仿佛又独自坐回了平石板,悠然地从腹前的皮革烟袋里取出一斗叶子烟,对着火塘的炭火点燃后,吧嗒吧嗒地吞吐起烟雾来。他眼睛里的血丝在逐渐褪去,只是又多出了两簇跳跃的火苗。火塘里的柴火燃得旺盛时,噼啪作响,辛曲木呷的眼睛跟着那声音抖动了两下,仿佛那火也在针对着他。书记清了嗓子,泉水一样清亮地说:
“七日村庄虽说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有藏汉彝三个民族杂居,我们一直像这火塘里的三块石头一样团聚,才撑起了一个家、几座牧场和整个村庄。邻里有仇不过夜,这是我们七日村庄的传统。今晚,辛曲家备了荞子酒郑重向张大娘赔礼道歉,佛珠不该扯断,藏褂子更不能扯烂……”
辛曲木呷的儿女们都低下了头,他的胖女儿一直在搓揉双手,文书的笔在红壳本子上沙沙地响。辛曲木呷抽完一斗叶子烟,拿起烟杆对着鞋底嗒嗒地磕打烟灰,他的胖女儿见状,动作利索地起身拿着挎包,走近奶奶,取出四瓶荞子酒和两大包水果糖摆放在奶奶面前。接着,其他的儿女也纷纷起身走到奶奶面前,一一去握一下奶奶的手希望和解。等到他们全部坐回火塘边上的时候,奶奶的脸像云开雾散了一样,她起身往火塘里添了几截干柴根后,熬了一锅奶茶,由阿布逐一端给客人们。端给辛曲木呷时,阿布轻轻望了一眼他的眼睛。他温和地笑了,仿佛下午闯入獐子房的是他梦里的一群可爱小兽。阿布的心有微微的痛感,像被南瓜花里唱歌的毛蜂蜇了一下。一锅茶见底时,奶奶笑了,她放下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后来的几天里,阿布里里外外的衣兜里都塞满了水果糖,她走路掠起的细风也带着甜蜜的芳香。阿布、冬萍和林林坐在平石板上咔嚓咔嚓地嚼糖吃,冬萍的嘴唇闪着光亮,她说:“真好,大人打仗还有糖吃。”阿布说:“不好,奶奶的白石佛珠和藏褂子都被辛曲木呷毁了。”冬萍说:“打仗那天,我的奶奶在小草坪割蕨草,她看见你的奶奶从路下方经过时,一边走一边猛力撕扯着身上的藏褂子……”
天空又飘起了小雨,阿布舔了舔嘴唇上余留的甜蜜,她记起金家沟的玉米地里还有几行猪草没有去割。雨水丰沛的时候,猪草会一夜间荒芜了整块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