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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隐于溪涧

2022-03-04陈霁

散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云山

陈霁

一、大鱼

雎水距县城八十里,是本县最偏远的小镇。邻县的大诗人李白没有来过,蜀道上无数文人、名人来来往往,也没听说有谁光临。外国的名人,比如英国著名植物学家威尔逊,来过安县,却与雎水擦肩而过。美国人西德尼·戴维·甘博是宝洁公司创始人詹姆斯·甘博的孙子,标准的富二代,可以任性地游历中国,拍摄巨量的照片。我拿着几十幅他在安县拍的老照片求证当地学者,居然没有一幅摄于雎水。似乎,躲在龙门山浓重阴影里的雎水,上天注定了它的默默无闻。

其实,雎水是川西北地理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这里与绵竹、茂县为邻,后退一步是风调雨顺的成都平原,前进一步则是干燥少雨的青藏高原,是农耕与游牧的分界,也是汉与藏羌的分界。历史上从平原上去的盐、茶和粮食,藏地下来的药材、皮张和山货,被骡马或者背脚子驮着背着,都在这里来来往往。牲口的蹄子和人的脚板,把小街的青石板踩踏得光可鉴人。商号、客栈、茶馆、妓院,后来还有烟馆,密匝匝挤满小街。茶马古道的咽喉之地,自然兵家必争。县志载,至少在汉代就设有雎水关,蜀汉大将魏延就曾率兵数千在此镇守。由此以降,直到清代,雎水关都是朝廷扎在川西北边地的一个重要桩脚。它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士兵往那里一站,一条经济的动脉就在掌控之中了。

距北门一里之外的校场村,是古时驻军练兵演武的校场。“农业学大寨”时,公社社员们改土造田,一不小心就在这里挖到了大量古代钱币。钱币铁制,北宋南宋铸的都有,总量达到惊人的七吨之巨。不久,雎水附近的几个乡镇也相继发现了军人墓葬,阵亡将士们穿戴盔甲,随葬了兵器,层层堆叠以大坑掩埋,一个单坑的遗骸即数以百计。或许我们可做如此推测:宋元交替之际,战火延烧至雎水关,军情紧急,雎水关守将命人把驻军的全部赀费匆匆埋藏地下。一场惨烈的雎水关保卫战,当事人均战死沙场,一个巨大的秘密,也随之深埋地下。

一方沃土,在古代没有开出令乡人足以自豪的人文之花,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作家沙汀顺理成章地填补了这个空白。

沙汀来到雎水,应该是1941年春天某日。皖南事变后,国共关系骤然紧张。形势险恶,身为共产党人的作家沙汀,在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重庆待不下去了,遂潜回故乡。他这是组织安排,也是个人选择。是避难,也是回到他写作的根据地。从那以后到安县解放,整整十年,沙汀几乎都隐居雎水。

雎水的老乡不晓得作家沙汀。他们只听说过安县袍哥领袖郑慕周的那个外甥杨朝熙,人称杨二哥,从小就跟着郑慕周混社会,操袍哥。只有国民党当局才知道,无论是共产党要员杨朝熙还是左翼作家沙汀,都是危险分子。他潜回安县不久,一纸蒋介石亲自签批的逮捕令就跟到了安县。

抓沙汀,兹事体大,县长叫来了师爷。

想不到啊,那个杨子青,还是共产党的一条大鱼呢。县长说。

一个文弱书生,又有好大个事?师爷不以为然。

上面要我抓人,还要求就地正法。县长苦着脸说。

他是郑慕周的外甥,是我们随便可以动的吗?我看还是拖吧,反正他东躲西藏,也没有那么好抓。师爷建议道。

恐怕只有这样了。县长叹一口气,将密件锁进了抽屉。

二、小街上的秘密

沙汀最初躲在城关。因为他家在这里,更因为有舅舅郑慕周罩着他。

郑慕周早年丧父,生活无着,白天顶一簸箕赊来的油饼沿街叫卖,夜里就蜷缩在食店的灶边。最终,他靠唯一的姐姐亦即沙汀母亲周济长大成人。操袍哥以后,他投靠在城关袍哥大爷李丰庭门下。本县永安场的袍哥大爷陈红苕,也是无恶不作的土匪,枪多势众,冯玉祥奉命清剿也无功而返。经此,陈红苕越发目空一切,居然当众羞辱李丰庭。李丰庭还在隐忍,小兄弟郑慕周却不干了。就在城里,郑慕周设下圈套,当面开枪将“贵客”陈红苕打死。后来郑慕周进入军队,节节高升,官至旅长,权力之大,防区内七八个县的县长也是他说了算。现在退伍还乡,他仍然是全县袍哥领袖,谁当县长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沙汀也是五岁就失去父亲。同病相怜,加上感念姐姐对自己的看顾,郑慕周对沙汀格外呵护,一直把他带在身边。采买、酬客、传递情报,甚至运送武器。好事烂事,沙汀干过,三教九流,沙汀见过,这也是他日后创作的本钱。沙汀十六岁时,郑慕周当上吕超部团长,驻防灌县,也把沙汀带在身边。从此,他不再让沙汀混迹社会,而是要他认真读书,一直读到成都的省立第一师范,成为艾芜的同窗好友,鲁迅和郭沫若的粉丝。郑慕周没有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外甥在外面读书,却读成了共产党,读成了被通缉的要犯。

是的,郑慕周势力在县内盘根错节,大小袍哥码头,龙头老大都是自己招呼得住的兄弟伙。但听到抓人的风声,他还是紧张了。自己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硬扛国民政府,招惹蒋介石啊。但杨朝熙如果有什么闪失,怎么向姐姐交代?他左思右想,喊来了秀水的谭海洲。

谭海洲是郑慕周当旅长时的营长,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兄弟伙。后来郑慕周辞职退伍,谭海洲也跟着回乡在秀水开锅厂。因经营有方,他家的锅畅销川西北,成为秀水有钱有势的袍哥大爷。烟榻上,谭海洲听郑慕周将事情一说,马上把烟枪一推,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大哥放心,我以脑壳担保杨二哥的安全!

然而,谭老板锅厂后院那间密室,沙汀并没有待多久——因为他无意中被熟人撞见。谭海洲只好连夜把他送到雎水,经雎水乡长、袍哥大爷袁寿山安排,秘密住进了刘家酱园。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去过刘家酱园。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火辣。雎水唯一的老街,也就是雎水关两个城门之间的石板路,杳无人迹。刘家酱园在小街中段,两间铺面的右侧,将阴影里一道两尺宽的窄门推开,就进入了一条暗无天日的甬道。一进,二进,三进,到底了往右一拐,一间更黑暗的房间,就是当年沙汀避难兼写作的秘密小屋了。

房间里摆着神位,供着菩萨。当年因为闹鬼,没人敢进来。无论是共产党员杨朝熙还是受过新式教育的沙汀,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人们闻之色变的鬼屋,反倒成全了他极致的隐居。在隔壁酱油、麸醋、辣酱的气息和临街店铺的嘈杂声里,孤灯如豆,照耀着作家孤独的创作空间。一本小学生的空白作业本铺开,他的小说世界就打开了。年近四十,沙汀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故乡度过。安昌、雎水、塔水、秀水、桑枣,方圆百里,他熟悉的各种人物争先恐后地拥来笔下,接受他的调遣,听候分派角色。

在这里,他写完《淘金记》,又写了《闯关》和一些短篇小说。

这是一个秘密。袍哥掌控下的小镇,竭尽全力守护着这个秘密。即使妻子黄玉颀,她就在雎水小学教书,也绝不往这边走。

但是,重庆或者成都,军统或者中统,特工们的嗅觉似乎比猎犬还灵,最终还是找到雎水来了。一天,一个外地客商模样的人转弯抹角地打听杨朝熙。恰好被问的人是袍哥的一个管事,他死缠烂打,以袍哥的方式将这个不速之客拉到酒馆里灌了个烂醉,最后礼送出境。

又一次,雎水关外,两个操下江腔四川话的人拦住一个老汉,反复打听杨朝熙或者杨子青。老汉装疯卖傻,将他们一番忽悠。两人被惹毛了,拔枪威胁,却被老汉一个闪电般的动作缴了枪,卸了子弹和枪机。两人又惊又怕,赶快逃之夭夭。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人行伍出身,一直习武,袍哥大爷们也不敢轻慢他。

困居暗室,沙汀还是可以感觉到外面风声之紧。他的感觉器官随时都是全部打开的——捕捉灵感,也捕捉一切可疑的风吹草动。街上一阵疯狂的狗叫,或者街上有布谷鸟叫的暗号传来,他都会迅疾吹灭油灯,抓起稿子冲出后门,跑过那块菜园,上山,一口气钻进山林。他是一条鱼,此时已经游进了深水——密林深处,一条小路通往茂县,通往更广袤的藏地。

三、一位背来背去的客人

沙汀的写作多次被不速之客打断。在雎水一手遮天的袁寿山,终于感到郑慕周托付给他的,是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但是,在视桃园结义、瓦岗英雄和梁山好汉为神圣的袍哥世界,面子是输不起的。他只能把杨朝熙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把手下的袍哥兄弟逐一梳理,他叫来了刘家沟的刘云山。

刘云山是刘家沟保长,精瘦却有力,厚道而不失精明。更重要的是,他为人侠义,敢作敢为。刘家沟素有夜不闭户的好名声。一次袍哥聚会,说起刘家沟,他意外地受到讥笑。绕来绕去,他终于打听到原因竟是自己堂弟刘云洪近日在外面做贼。回家,刘云山叫来堂弟,二话不说,拔枪就将他打死在自家院坝。

袁寿山把刘云山叫到家里。事情交代清楚,他拔出手枪,晃了晃说,杨朝熙的命比你的命贵多了,如有闪失,它是要说话的!

漆黑的夜,小街关门闭户。刘家酱园的黑屋子里,刘云山矮下身子,反手相握,让沙汀跪上去,趴在他身上。刘云山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杨朝熙,竟瘦成这般模样。多年以后,他对人谝,把杨二哥背在背上,跟背一只猴子差不多!

这是1943年,已经入冬,阴雨连绵。昔日的茶马古道因为天气,也因为棒客出没,白天都少有行人,现在更是鬼都没有一个。出雎水关,到太平桥不远就进山了。夜色里,若隐若现的小路在林间的陡坡上缠绕,泥路滑,乱石上有青苔,更滑。刘云山感到背上负担越来越沉重。一身是病的沙汀,在此时此刻,他只有把自己交付给刘云山。走一段歇一段,八九里地竟走到夜深。

家里灯光还亮着。因为杀了年猪,刘云山大伯也过来做客,虽然碗碟里的油水已经凝结,大家依然围在桌边摆条。刘云山见大伯在,脸色突变,放下沙汀,也不管有客人在场,拔出手枪,板着脸说,新客住在我家的事,哪个也不许透露半句,不然,它是不认人的!

刘家沟位于大山深处。说起来一二十户人,其实散落在沟坳各处,都是独门独户。刘云山家一溜三间瓦房带两间草房,坐北朝南,居于溪涧侧畔,出门就可将雎水关尽收眼底。虽说与世隔绝,但为安全起见,刘云山还是把沙汀安顿在草房的夹墙里。一个小小的米柜,一张缺了条腿的小凳,一只尿桶,就是沙汀卧室兼工作室的全部。就这条件,沙汀也觉得已经比刘家酱园好了许多,至少他可以不受打扰地写作。一日三餐,都由女主人邱廷珍端来。萝卜白菜,洋芋红苕,苞谷粥,他也觉得香甜可口。每天天麻麻亮,他端一个木盆,到溪边洗漱,呼吸新鲜空气。夜幕降临,他也可以在周边两百米范围内散散步。雎水关有一个邮政代办所,隔些日子,刘云山就会下山,代沙汀寄邮件。《困兽记》等作品,都是经他的手寄出去出版或发表的。回来时,他会捎回黄玉颀带给丈夫的鸡蛋、猪油和腊肉,以及从秘密渠道传来的书刊和信件。

刘家有二十来亩地,在当地只算中等人家。但是刘云山还是想方设法让沙汀吃得好一点。黄玉颀带来的食物,自然是特供沙汀的“小灶”,自家的鸡、蛋和腊肉,他也会拿出来与沙汀分享。

沙汀病恹恹的样子,刘云山看着心疼。尤其是他吐血,让刘云山非常紧张,生怕他有一天死在家里。于是,他到处求医问药。雎水是不能去的,他只能选择绵竹方向。听说二十里外的拱星场有一个专门治吐血的老郎中,他多次背沙汀过去看病。老郎中给的处方是,将洗净的胎盘在瓦上焙干,研末,然后以醪糟汁送服。

刘家房前屋后有二十来棵柿子树。柿子健脾养胃,是沙汀最喜欢的水果。一个夜晚,沙汀完成当日的写作计划,刚咬了一口女主人白天送来的柿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和杂乱的脚步。情况不明,沙汀躲在夹墙里不敢吭聲。一个时辰过去,复归平静,外面飘来了香蜡纸钱燃烧的气味。沙汀小心翼翼地出门,问刘云山,才知道刚才有一条碗口粗丈多长的蟒蛇,身子桥一样架在两棵柿子树之间。一家人吓坏了,赶快磕头敬香,为蛇仙送行。

一场虚惊。这也是沙汀在刘家沟受到的唯一惊吓。

1949年12月23日,安县解放。很快,沙汀得到上级通知,离开安县前往成都。这次依然是刘云山送他出山,亲手把他交到袁寿山手上。

这次,不再需要刘云山背,他是自己走出山外的。

1988年10月6日,他亲笔给刘云山遗孀邱廷珍写了一封感谢信:

廷珍同志:

我称您为同志,我感觉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四十年前,您全家人都为我担当过风险,以抵制反动派对我的迫害、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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