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蔡澄清先生
2022-03-03程丽华
□ 程丽华
一个人离开世界,如同他从未来过吗?以研究和创造为使命的人生,离开世界后,留下了一连串惊叹号。
著名的语文特级教师、中学语文点拨教学法的创始人蔡澄清先生于2022年1月11日凌晨溘然长逝,半年前他刚度过米寿生日,元旦前夕夫人周老师因病不幸离世,十多天后蔡老师便匆匆追随而去了,将他的养正斋藏书留给我们,更将点拨教学法这一毕生的作品留给我们。蔡老师躬耕杏坛六十载,痴心从教,锐意教改,汲取传统教育思想之精华,凝聚母语教育之智慧,首创“中学语文点拨教学法”,面向未来,为语文教育改革和创新做出了新探索、新贡献。一年前当他感到身体日衰,就把三千册藏书全部捐献给了芜湖一中。随后不久又和周老师共同签名写下遗嘱:不发讣告,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一切身后事宜,均由子女家属妥善处理,不增添学校公务负担。
据说孔子去世前作《曳杖歌》,既歌而入,当户而坐,盖寝疾七日而没。陶渊明去世前作歌自挽,没有恐惧、悲痛和遗憾。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面对死亡,蔡老师效法先贤,丧葬从简,不给单位和家人增加负担,真是一种难得的理性和豁达。
1999年,我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来到芜湖一中工作,当时蔡老师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在点拨教学法的引领下,那时芜湖一中语文组非常强大,名师辈出,很多老师都是课堂教学点拨的行家里手,他们将点拨教学法和自身实践结合起来,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鲜明个性。那时学校青年教师很少,蔡老师常给我们提供点拨教学法的书籍资料,勉励我们多学习多研究。2000年,蔡老师66岁,正式退休,居于学校附近的洗布山集贤居。但是他仍心系教育,长期订阅中学语文教学学术期刊,笔耕不辍,出版了《跨世纪回眸》《中学语文点拨教学法》等著作。有时在校园里遇见,蔡老师总是亲切地问询我的工作情况;每有著作面世,总是赠予我阅读。那时我刚工作不久,对语文教学尚处于照猫画虎的模仿阶段,至于教研则完全没有摸到门径,但蔡老师的关心一直激励着我,点拨思想也一直感召着我,使我渐渐萌发一窥堂奥的想法。
后来,蔡老师搬到了离校有段距离的香樟花园,仍牵挂学校,精研覃思,编写不辍,先后出版了《我的教学观与方法论》《青年语文教师成长之路》等著作。几年后二老又搬到离校更远的碧桂园,住处有个小院,正好给蔡老师莳花弄草提供了一块天地,蔡老师每天起早歇晚,把院子整饬得花开四季,姹紫嫣红,生机勃勃。2013年底,芜湖一中为蔡澄清先生举办了从教60周年暨80华诞祝寿会,语文组送给蔡老师一盆梅花,一半红梅一半绿梅,蔡老师非常喜欢,几次称赞其特别。我有次去碧桂园,周老师笑嘻嘻地指给我看,蔡老师正在花园里忙碌,头戴一顶草帽,脸晒得通红。周老师说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院子里忙活,研究花木的品种和特性,乐在其中,不知疲倦。在我看来,蔡老师不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李叔同“做什么像什么”。他似乎对生活无所索取,只是对土地一腔热情,尽情奉献自己的汗水和热情。他的家人也每每说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园丁。
2014年,蔡老师八十大寿,儿女为老父亲写了一首诗表示祝贺:“微信纷飞贺八旬,儒门蔡府庆良辰。秋翁忙碌龙湖畔,自种花迎百岁春。”他们还专程请著名书法家抄录成条幅,装裱后挂在养正斋。后来,蔡老师将这幅书法作品和藏书一并捐给芜湖一中。
但这样闲适的生活并没有延续几年,蔡老师到底不能忘却语文,也始终没有被语文忘记。于是在80岁高龄后,他终于还是逐渐放弃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又全身心回到书斋,回到他辛勤耕耘一辈子的语文教研试验田,继续思考。
印象中2016年左右蔡老师开始使用微信,很快便成为微信达人,重新拾起和外界的联络,于是很多中语界的朋友、各大期刊的主编成为了微信好友,往来酬答,信函频繁。
2018年,在蔡老师的指导下,我对点拨教学法创立三十多年来的起源、传承、发展进行梳理,对全国各地一线语文教师在点拨教学方面研究的论文进行整理,编纂成书《语文点拨教学法的创建、传承与发展》,在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同年,蔡老师与徐赟老师合著完成了“当代中国语文教育家口述实录”丛书之《蔡澄清口述:点拨教学法的前世今生》,并在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使点拨法再一次成为教育界关注的热点。
蔡老师沉浸在语文的世界里,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已至,更不知病魔已经悄悄潜伏在体内。2019年6月2日,85岁高龄的蔡老师突发肠道疾病,下半年在上海进行手术,术后恢复很慢,需要静养。因此,若非特殊情况我们一般不打扰,发给他的信息只谈健康,不谈工作。但蔡老师的思想闲不住,疾病的痛苦也不能困住他,只要稍微有一点精神,就会给我们发信息。蔡老师平时就不爱谈闲话,信息更是如此,交流主要围绕语文教研:有时分享文章、推荐读物,有时指点教研组工作,有时提醒催促写文章、做课题。特别是我们学校决定筹建蔡澄清教育思想研究所的一年多时间里,蔡老师从宏观到微观做了深入思考,给我们的指导既高屋建瓴,又具体而微,带给我们很多启发。蔡研所成立前一个月,他就写了一篇近4000字的主题发言稿,内容丰富、逻辑清晰,令读者听者无不赞叹,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八十八岁的患病老人之手。2021年7月20日,蔡研所成立,正值酷暑天气,我们非常担心蔡老师的身体,不曾想当天老人家兴致勃勃,居然全程参加会议,和嘉宾们热情交谈,参观办公场所并题字纪念,我们以为上天眷顾,蔡老师一定可以康复。我在发言中就代表教师们表达了岂止于米、相期以茶的共同愿望。2021年11月,蔡老师再次成为《语文教学通讯·高中刊》的封面人物。
2021年底,蔡老师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入住海螺医养中心情况也一直未见好转。2022年1月10号晚上,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于是给和蔡老师联系较多的孔立新老师打电话,得知蔡老师肺部感染,住院一周回医养中心又转到急诊室了。我又急忙给蔡老师家人发信息,凌晨12:30收到回复“情况很不好,我们昼夜轮流值守”,一个小时后便收到噩耗:蔡老师于11日凌晨1:15分去世。
师者其萎,弟子同悲!在上海从教的陈军老师手书先生诗一首,以寄哀思,“往事不敢追思,泪眼只向长河。”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语文报社、《语文学习》杂志社、《语文教学通讯》杂志社、《中学语文教学参考》杂志社、《中学语文教学》杂志社先后发来唁电,或在公众号上发出专稿,表示哀悼。
我和蔡老师的最后一条微信对话是2021年10月14日,重阳佳节,我发了一则问候的信息,他只回了一个“谢谢”的动画,这不太符合他的一贯风格,他平时发的都是长篇信息,而且称呼语、问候语和落款一应俱全。面对如此庄重的表达,我不敢随意措辞,一定认真恭敬地拟写信息作为回复。在我的通讯录里,蔡老师的微信一直处于置顶状态,仿佛随时准备等他老人家发来一则消息,嘱咐我做点什么……
有道是政声人去后。作为教师,在他走后,人们的反应在某种程度上也检验了他的终身教学成就和影响力。蔡老师去世后的那几天,我接到很多电话,收到了很多信息,每个人有一段自己和蔡老师的感人故事。当年即使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老师,只要虚心求教,蔡老师无不有求必应;一旦发现人才,蔡老师便持续关注和栽培。宿松的张敏老师在电话中悲痛地说:“蔡老师一直心系故乡,总希望宿松能涌现出一批出色的教师。”上海闵行区的中语教研员朱诵玉老师一再说很后悔,总是想着去看望蔡老,无奈难以脱身,如今成了永远的遗憾。叶圣陶教育思想研究所的杨斌老师安慰道:“蔡研所建起来了,蔡老应该圆满无憾了。”在蔡研所筹建的过程中,杨斌老师给予很多帮助,和我们有过深度交流,他和蔡老师虽未谋面,也算是蔡老师的知音。
蔡老师生命不息,思考不止,点拨思想,守正创新。蔡老师书斋名“养正”,其要义为:人以“正大”为高尚,物以“正品”为荣耀,事以“正义”得人心,是非以“正确”为真理,民族以浩然“正气”为脊梁,社会以光明“正道”为沧桑。自题斋联为:“养吾浩气,播馨香以致远;正彼颓风,披恩泽而流长。”先生以身垂范,为人为学,正大光明,清澈晶莹,先生是治学的典范、教书的楷模、人生的导师,厚德慈爱的长者!
我想蔡老师的弟子应该会有一个共同的感受:从此中语界失去了一位大师,世界上少了一位真正关心和引领自己的长者,因此而感到无比痛心和孤独。
先生长已矣,精神励后人!所幸文字是不朽的,思想是不朽的。在蔡研所里,信手翻开一卷书阅读,随时都可以和蔡老师进行对话。出身于乡村的蔡老师青少年阶段历经生活的磨难,耕作以安身,读书以立命。继承和发扬这种忠诚教育事业、献身教育事业的精神,正呼唤我们这些语文教学的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