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晏几道记梦词的抒情特质
2022-03-03裴佳敏
裴佳敏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晏几道是北宋末期词坛小令词大家,其《小山词》继承了其父晏殊《珠玉词》珠圆玉润、和宛明丽的风格,“秀气胜韵,得之天然”[1],其词“独可追逼花间”[2],冠绝当时。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晏虽然走父亲婉约路线,他的词却艳而不俗,“曲折娇婉,浅处皆深也”[3]。此为知言,小山记梦词尤为最。
晏几道亦是词坛上记梦词的大家,张草纫《二晏词笺注》共收录《小山词》260首,其中出现“梦”字的词高达54首,占《小山词》的五分之一,仅“梦”字就出现了58次之多,“梦”字使用频繁。对晏几道而言,梦是其生活落寞时的避风港、是爱情失意后的温柔乡。他在《小山词序》中云:“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4]602梦中的词人如幻如昨,在肆意酣畅的梦境中做着“桃园梦”“高唐梦”“鸳屏梦”以及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白日梦。“梦态的抒情”[5]192成为《小山词》抒发情志的主要特质。
一、以象征法 抒梦中情
文学作品中的象征手法,指的是“词人通过使事用典或嵌入某种传统文化意识、意象以暗示深层心理的骚动”[5]193。小山寓记梦词以象征之法,借使事之典与寓诗人句法为最典型的抒情方式。
(一)借使事之典感发现实与梦境之情志
小山词中多用事用典,避于鄙俗,“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4]603。不可否认的是,小山在词中大胆记录梦中男女恋情与相会之事,但他多用典故委婉叙之,如“谢桥”“高唐梦”“蝶梦”等,均能做到“狎邪之大雅”。如“谢桥”,张草纫先生注解为“谢娘家近处之桥”[4]323,“谢娘”传是唐代名妓谢秋娘,因此诗词中常以“谢桥”代指与女子相会之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4]323(《鹧鸪天》)两句与此意相同。此二句颇受程颐赞赏,据《古今词话》所载,程叔微云:“伊川闻人诵(晏)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6]。
又如前引《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一词,这首词中的梦并非普通的梦境,由结句“曾照彩云归”可联想到词中的“梦”即化用楚王梦巫山神女的典故。宋玉《高唐赋》云: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7]
小山词“梦后楼台高锁”中的“楼台”即赋中的“高唐之观”,“曾照彩云归”中的“彩云”喻指美人之意便从赋中“朝云”而来。黄庭坚认为晏几道有四痴: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4]603
黄庭坚独具慧眼,小山“四痴”概括得尤为精准,其中“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道出小山是一位痴情人,因此他始终扮演被辜负者的角色。晏几道所思恋的女子经常留足他乡,来去无踪,而他自己甘愿在原地守望、等候佳人归来。他常常“痴”人说梦,反复做这“高唐梦”,渴望在梦境中找寻似巫山神女一样的美丽佳人来填补自己感情上的空白。例如: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4]504(《少年游》)
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4]277(《临江仙》)
芦鞭坠徧杨花陌,晩见珍珍。疑是朝云。来作高唐梦里人。[4]520(《采桑子》)
从宋玉这篇《高唐赋》中还衍生出一系列如“朝云”“彩云”“云雨”“楚宫”“巫峡”等意象,小晏吸取了其浓厚的感情色彩,将主体的情感不断打磨、嵌入、填充、扩展,成功地打造出一个具有神秘色彩、象征爱情忠贞的艺术世界,在《小山词》中多有体现:
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4]305(《蝶恋花》)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腰。[4]323(《鹧鸪天》)
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4]418(《玉楼春》)
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4]467(《河满子》)
碧桃花蕊已应开,欲伴彩云飞去。[4]473(《御街行》)
《高唐》本是宋玉一梦,经晏几道之笔,实境与梦境相互映衬,幻化出一个又一个梦中之境、梦外之梦的“高唐”幻影。
(二)寓诗人句法暗示内心潜在之情感骚动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云:“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4]603小山记梦词“寓以诗人之句法”,深得风骚之旨和比兴之义,开后代“以诗为词”之先河。他在自序中道出了晏几道作词的心态:
《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4]602
晏几道以为当时流行的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词可以同诗一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8]。词唯有感发人内心潜在的情志、抒发难以排遣的愤懑,方可形成“清壮顿挫”的审美风格,进而产生“动摇人心”的美学体验。北宋王铚《默记》载:“然所得在善取唐人遗意,(方回)不如晏叔原尽见升平气象,所得为人情物态。”[9]小山词善于化用唐人诗句,兼用其意,“措辞婉妙”[10],道出世间人情百态。如《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4]282,直接引自晚唐翁宏《春残》原句,由于《春残》有句无篇,词不称意,因此翁诗被埋没。小晏的用意更深,在众芳纷谢、微雨迷蒙的凄凉氛围中,燕子都能双宿双飞,而人却独自伫立,其情何以堪!好景无常,微雨不止,春恨涌上心头。“落花”潜藏着伤春之忧,“燕双飞”亦涵缱绻之情,词人以燕的双飞反衬人的孤独。如此一来,词意便焕然一新,为后人称道。又如《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结尾二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4]295,源自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11]。杜诗中以“蜡烛”的燃烧暗示诗人内心的凄凉。晏词从中受到启发,以红烛的有情来烘托词人内心的哀伤,暗指人的无情,形象更为饱满。唐圭璋先生评曰:“‘红烛’两句,用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但‘自怜’‘空替’等字,皆能于空际传神。”[12]82再如《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化用杜甫 《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13]意,“‘今宵’两句情境与杜诗最为接近”[14],形象地写出今夜意外重逢后的惊喜之情。《采桑子》(非花非雾前时见)中“非花非雾前时见”[4]536出自白居易诗《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15]小山化用其意,打造了一个朦胧凄美的春情意境。
有些词还选取了前人诗句中的某些文化传统意象入词,它们往往是对现实中人和事的某种指征。这些意象移植于词,寄寓了晏几道对梦中佳人的某种特殊情感,唤醒了他对过往女子的思念与不舍,不仅丰富了词的情感内蕴,而且增添了词的审美风格。如“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4]275(《临江仙》)中的“短长亭”出自北周庾信的《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16]王昌龄在《少年行二首》其一同样引用道:“西陵侠少年,送客短长亭。”[17]1421古代道路每隔五里设置短亭,每隔十里设有长亭,通常是古人分手话别或是羁旅行役的休憩场所。这条长长的古道,一边蕴含了词人与相会女子即将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之情,一边又连接了两人无法预见乃至遥不可及的未来。小山非常善于以“短长亭”为背景来设置人物和挖掘内心情感,他在另一首《少年游》中亦有句:“金闺魂梦枉丁宁。寻尽短长亭”[4]506。两首词的情感内涵相同。又如古诗中常以“潇湘”指代荒僻、边远之地,小山词“柳花残梦隔潇湘”[4]476(《浪淘沙》)中的“潇湘”便出自唐刘沧《秋日夜怀》诗:“近日每思归少室,故人遥忆隔潇湘。”[17]6850
二、清壮顿挫 曲折婉转
周振甫《诗词例话》中云:“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法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18]我们既可以从作者“透露”在文本中的只言片语窥探其内心蓄积已久的情感潜流,又能听到作者心灵深处纵有千言万语仍无法说尽的泣诉。沈祥龙《论词随笔》指出:“词之妙在透过,在翻转,在折进……用意深而用笔曲。”[19]如此沉郁的情感通过顿挫折进的笔法表达,“用意深而用笔曲”,会收到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晏几道将喜、怒、哀、怨等所有的心理感受灌注于梦境之中予以重现,或作递进式的情感倾泻,或作“点状的定格或辅之以阶段性的回缩”[5]192。
(一)递进式抒情
时间是流动的,情感也随之呈递进式迸发。如《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十句之中竟有三次顿挫,极尽辞复层深、回环跌宕之妙,现引出全词: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4]306
词从伊始,以梦入词,“梦入江南烟水路”,笔势迅疾。烟雾迷蒙的江南水路,虽距离遥远,但所到之处是与伊人相会之地,魂牵梦绕,不知不觉便进入江南梦境,求索之苦,情意之深。此二句化用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进江南数千里”[17]2110,表达诗人梦魂千里涉足江南找寻美人。小晏词与之意境相似,但“江南行尽”,仍“不与离人遇”,较岑参诗更进一步地表达了词人求索的艰辛与曲折,此一顿挫处。“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梦中相遇不成,梦魂劳顿不堪,无限愁绪,无处倾诉。梦醒相思,才悟到梦中苦苦追寻之旅是一场虚幻,更觉梦里销魂是不实之“误”;相较于梦境而言,在梦里可以飞驰江南,四处相寻,而现实生活戒律森严,因而惆怅更深,“销魂”二字重叠,比梦中更为失魂,词情至此又作一顿挫。
下片“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三句将内心难以排遣的怅惘之情写得更加曲婉顿挫。梦中无法实现的相逢,词人便预想寄雁飞书、鱼传尺素,详细诉说心中对离人的浓浓相思,可虽作信笺,满腔情愫亦无法传递。百转千回,层层递进,词情再一顿挫。结尾二句暗示相思之情已达无法弥补的地步,无可奈何之下,词人只好另辟蹊径,借音乐来排遣。全词“写来层层深入,节节顿挫,即清利,又沉着”[12]81,结尾处达到高潮。
(二)点状式抒情
有些词将梦中的画面定格在某一瞬间,然后围绕此画面作点状式的回旋。如《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4]424
全词写往昔恋情的变故,感慨人情世事的反复无常。开篇以怀旧入题,“香”“粉”都是伊人所用之物,睹物思人,勾起词人追思怀旧的情绪。然而,香是“旧香”,粉是“残粉”,物在楼空,陈旧之物仍依迹可寻,所念之人已不见踪迹。香、粉虽已“旧残”,恍若又“似当初”,而人情不如物,浅薄无情,如此变化惊人,抱憾至极。接着“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二句,词人将画面定格在书信往来,情感由此开始辗转反侧。“一春”之中书信仅有“数行”,可见人情已不“似当初”,但寥寥数行仍有一丝情意、几线希望留存。然而自“秋来”,书信往来的次数愈发稀少,“数行”也难见,可见情意更加淡薄,关系更为疏远。下片将抒情主体由对方转为自己一方,“衾凤冷,枕鸳孤”二句写自身处境的凄凉与孤苦,传达出自己对伊人的思念以及对爱情的忠贞。一方薄情,一方深情,也许唯有酒会带来些许心灵上的慰藉。但有酒也未必能消愁,最后,词人只好寄希望于梦中重逢。“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词情再次顿挫。现实中无法实现愿望,于是托于梦中;梦是虚幻的,但情真意切,仍希望有梦能够出现;纵然入梦,却总有梦醒的那一刻,最后依然是虚无的;最痛苦的莫过于连这般虚无的梦都没有。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认为此词“上下片结处文笔,皆用层深之法,极为疏隽”[12]84。顿挫之法在《小山词》中比比皆是,“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4]388(《木兰花》),“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4]372(《清平乐》),“异香直到醉香来,醉后还因香醒”[4]586(《胡捣练》),等等。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更是赞其词“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4]603。这里的“清壮顿挫”即指小山词极有顿挫回环、复沓跌宕的艺术效果。
《小山词》中的梦在词人心中是缤纷多彩的,“春梦”“秋梦”“归梦”“魂梦”“蝶梦”“高唐梦”“桃源梦”“鸳屏梦”“梦魂”“梦草”“梦云”“梦苹”……如此绚烂多姿、异彩纷呈的梦,书写了晏几道一生的悲欢离合,抒发了自己对爱情、人生乃至整个社会的感慨之情。因此,小山词的表现手法亦能翻新出顿挫之奇。
三、时空辗转 意境渺远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云:“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4]603梦境是虚幻的,梦的时空亦具有跳跃性。晏几道在如幻如尘的梦境中多半抒写的是对爱情离合悲欢的深切感慨以及对人生聚散无常的万般无奈,梦成为词人表达潜在情感的内在驱动力。梦境也是虚无缥缈、来去无定向的,时空不受限。《小山词》中的梦境,其发生、发展、高潮都随人物、地点、场景的不同自主切换,更是令人难以捉摸。时空的跳跃、意境的幽渺潜在地传递出梦的虚幻无规律,并进而发展为间接抒情。
(一)时空跳跃中表达相思离愁
小山一生“磊隗权奇,疏于顾忌”[4]603,本就孤傲耿介、阅世不深的他由富贵显赫的富家子弟一度沦为没落书生,处境尤为艰难,他只能在五彩缤纷的梦境中慰藉自己的失意与落寞。他无数次跨越时空的藩篱,飞驰梦中:“醉舞春风谁可共,秦云已有鸳屏梦”[4]301(《蝶恋花》);“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到分襟处”[4]305(《蝶恋花》);“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4]323(《鹧鸪天》);“高阁对横塘。新燕年光,柳花残梦隔潇湘”[4]476(《浪淘沙》)。《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一词,时空的辗转跳跃,更是给人以神秘莫测、虚无缥缈之感: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4]282
词写词人梦后酒醒时对歌女小苹的深情思念。开篇以“梦”和“酒”引出全词,究竟是何日之梦,何时之酒?却并未说明。“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为眼前可见之景,暗指所居之处寂寥凄清,可是“楼台”“帘幕”均在何处?亦是没有清楚道出。“去年”三句将时间瞬间回转到去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当时见面的场景,比“去年”更为遥远。“去年春恨”的具体内容也没有直接说出,而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幽雅孤清景境衬写去年的落花春恨和微雨愁情,稍点即止,层层晕染,直至下阙具体展开。承接上阙的因景生情,睹物怀人,“记得”二字说明时间上由眼前的居处、去年的春恨再一次追溯到更遥远的往事,琵琶弦中,说尽相思,情深难忘。当时伴随小苹归去的明月仍在,彩云般的恋情却随人的离去黯然不见踪迹。全词开拓了一个全新的审美时空,时间上衔接了眼前—去年—过去,空间场景也随之发生转换,楼台高处—花前雨下—琵琶弦上,词情也由婉转一跃为直率。由近及远,层层跌宕,宛如一个个电影镜头在眼前呈现。
(二)特殊意象织造迷离渺远的意境
从意象选择上来讲,小山梦词多将情感与朦胧幽渺的意象契合,借助特定意象的点染、融合,令情感的表达更加细腻、含蓄、空灵,虚化了梦的神秘气氛。
《高唐赋》《洛神赋》创造了一个人神相恋的艺术境界,晏几道继承了这一手法的核心,将所写之人和所叙之事均蒙上了一层朦胧幽美的薄纱。小山眼里不乏“微雨”“斜月”“残杏”“帘幕”“飞雁”以及闺阁中的“红烛”“炉烟”“断弦”等意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小山在记梦词中频繁记录着他与梦中女子相会的场景,“瑶池”“蓬莱”“瀛洲”“蟾宫”“碧云天”等神仙所居的空间意象,便幻化成小山记梦词中飘渺朦胧的意境。如“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4]323(《鹧鸪天》),春夜孤栖,词人极其怀念与自己相距甚远的“玉箫”,思绪便从悄然的春夜飘向了遥远的“楚宫”;“碧云天”即“天上仙女所居之处”[4]323,暗指自己与所念之人相距天遥地远,再见之难。而此时“春悄悄,夜迢迢”,给人以寂寥、凄清、茫然之感,正是词人心境的外化,故景物也带有一种迷离、朦胧的意境。再如“姮娥已有殷勤约,留著蟾宫第一枝”[4]321(《鹧鸪天》)、“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等景物描摹都具有同样的特征。
小山笔下的女子,无论是沈、陈两家的富贵侍儿,还是普通人家的风尘歌女,都写得如真如幻、貌美朦胧,而且书写这些女子不直接描绘其容貌、体态,而是以比喻、烘托之法孕育出其不凡的气质与独特的风韵,令人产生无限遐想与回味。如“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4]314(《鹧鸪天》),写小莲的风韵如同仙女出了瑶池。又如“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4]302(《蝶恋花》),以莲花喻少女,展现了一个美艳婀娜的美人形象。再如“轻匀两脸花,淡扫双眉柳”[4]340(《生查子》)更是刻画了一个如花之面容、似柳叶之眉的窈窕、俊俏的少女。
《小山词》中独有的江南意象亦具有这种优美渺远的意蕴。小山多选取“烟柳”“垂杨”“池塘”“落花”“梅花”等柔美、清秀的江南意象入词,如“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4]274(《临江仙》),“烟迷柳岸旧池塘”[4]277(《临江仙》),“烟柳长堤知几曲,一曲一魂销秋水”[4]576(《武陵春》),等等这些凄迷幽缈,闪烁着惝恍飘忽的神秘气氛的景物。由此还折射出词人内心的迷茫与惘然,正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20]。
纵观《小山词》中的记梦词抒情,晏几道不仅编织出各种绚烂多姿的梦境,而且艺术手法翻新出奇。每一处梦态的表达与抒情,都是小山灵魂深处最“动摇人心”的情感传递。跌宕曲折的人生经历,浅薄无常的物态人情,捉摸不定的俊俏佳人,让这位“古之伤心人”[21]创造出别具一格的“梦”意象,开辟出婉约词的新境界——曲折而不隐晦,娇婉却不媚俗。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云:“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21]《小山词》以深挚婉丽、“工于言情”[10]的艺术魅力独秀于词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