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伦理与古希腊女性地位的塑造
——以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为例
2022-03-03温振翰
温振翰
(山西大学,山西太原 030006)
人类历史的演进,是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下,男女两性之间相互依靠又相互斗争的结果。在这一矛盾运动中,女性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男女双方的力量和社会地位不尽相同。作为古希腊第一位作品流传于世的诗人,赫西俄德在其作品《工作与时日》《神谱》中通过对潘多拉神话的描述和对现实生活中女性的评论,不仅代表了作者的个人观点,同时也表明了在古希腊早期,在生产力等诸要素的制约下,农业中产阶级一方面为了自给自足而试图将女性排除在生产生活之外,一方面又有渴望传宗接代而依赖女性的矛盾心态。通过对赫西俄德在诗文中所表现出的女性观进行剖析,有利于探究古希腊早期男女关系和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及社会状态。其中的一些表述,放在今天男女问题的大环境下,也值得我们深思。
一、神话:赫西俄德女性观的肇始
潘多拉的故事在《工作与时日》和《神谱》两篇长诗中都有所描述。在两个诗篇中潘多拉的形象稍有差异,但是故事情节大体相似。讲的是宙斯为了惩罚获得了火种的人类,命令诸神将自己的一些特质赋予潘多拉,将她作为一件精美又充斥着灾厄的礼物来惩罚人类。在厄庇米修斯接受了这个精巧绝伦的礼物后,潘多拉打开了诸神赐予的一个神秘的瓶子,诸神放置的诸多灾祸被尽数释放,“为人类制造许多悲苦和不幸。”在这个故事里,诗人首先将潘多拉比作一个“礼物”。这份礼物是由诸神精心设计的产物,是诸神众多特征的结合。相比一个人,她更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其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物化的性的欲望,她所代表的美丽外表与其内心形成一种对照。在赫西俄德看来,人生来的意义就是工作。潘多拉这种“娇气女性”的存在,与赫西俄德本身所倡导的劳动价值观向左,是一种“漂亮的灾星”。她们对男性如同“有盖顶的蜂箱里的工蜂供养性本恶的雄蜂”一样。“潘多拉的故事反映了那个年代的‘男性困境’:性的欲望与经济稳定、家庭的存续与财产的争端。”赫西俄德的这种矛盾观,在关于神话的表述中就有所体现,为后文对于女性实践生活的批判打下了神话伦理的基础。
在潘多拉的故事之后,作者补充说明了前潘多拉时代的历史。他将这段历史概括为五个时代,依次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作者所处的黑铁时代。黄金时代的人们像神灵一样生活,没有饥饿,无须劳作,“享受着盛宴的快乐。”最后他们还是走向了灭亡。笔者认为,作者在此将耽于享乐作为黄金时代衰亡的主要原因。此后的白眼时代,人们“在其善良的母亲身边一百年长大。”以至于语言贫乏和愚昧无知,痛苦常与无知相伴。最终因为不敬居住在奥林波斯的幸福神灵而被宙斯遗弃,走向灭亡。青铜种族的灭亡源于暴力,后继的英雄时代同样陷入战争的泥沼无法自拔,“有些人为了美貌的海伦度过广阔的大海去特洛伊作战,最后几无生还。”在《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马林诺夫斯基说“神话在原始文化中有不可必少的功用,将信仰表现出来,提高了而加以制定;给道德以保障而加以执行。”分析这五个时代的更替,我们可以看出,赫西俄德将时代兴替的动力归因于欲望,不适于农业生产的欲望会加速族群的衰落。当然,我们应该看到作者是想通过劝诫人民吸取前代的教训,放下享乐与暴力,安心事农。但从中我们还是体会到,在作者看来,五代中至少两代的衰落与女性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无独有偶,由于农业生产关系在全球的确立,在同期以及后世世界各地的神话或历史传说中,不乏因为女性而导致恶果的事例。在这种原始伦理观的系统下,男性被视为现行物质生产和经济秩序的“捍卫者”,作为男性对立面的女性,被视为这种稳定“秩序”的“挑战者”。从而形成的男女两性在全球范围内的“对抗”,比如在基督教神话中,夏娃因为尝了毒蛇给予的毒苹果导致亚当和夏娃双双被逐出伊甸园。在古代中国,早期的王朝更迭也多被认为是红颜祸水所致。夏桀宠爱妹喜、商纣王宠溺妲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好似没有这些女人的出现,武周革命就不会发生,男性主导的世界就可以永世流传。这些故事及其背后所反映的神话伦理集中反映了以赫西俄德为代表的古人在面对历史变局的时候,还无法从生产力生产关系等角度全面的思考治乱兴衰的道理。将其简单归因于在社会不占主导地位,处于弱势的女性身上,是有所偏颇的。
二、实践:生产与婚姻
在神话部分结束后,《工作与时日》开始将视角转向生活生产领域。在生产方面,赫西俄德将女性视作生产的威胁,女性的存在加速了资源消耗,她们自身的产出却远远小于她们消耗的。他在诗中劝诫人们不要轻易相信女性,因为“她们的目光盯着你的粮仓。”与此同时,女性对社会的危害还包括了女性与季节性生产的冲突。我们都知道,小农经济的核心就是“不违农时”,《工作与时日》的精神内核就是劝人辛苦劳作。对于古希腊来说,夏天是劳作的关键时期,决定了一年的生活质量“你应该天天早起,抓紧时间把收获物运回家。”这时的女人不仅不能协助男性完成繁重的劳作,反而在这个时期“妇女最放荡,男人最虚弱。”大自然好似刻意使男女向相反的方向,使两者永远无法同步。在这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出,在赫西俄德眼中,女人的负面影响,使得男性在农忙时节无法专心工作。这其中包含了一种作为农业中产阶级的赫西俄德面对繁重的农活和家庭缺乏劳动力这一矛盾的无奈。随着之后的物质发展,希腊,尤其是雅典家庭开始豢养奴隶进行劳动的时候,家庭的男性主人开始从繁杂的农业劳动中抽出身来时,这一些问题自然而然地得到了缓解。
在抨击女性的同时。赫西俄德还是肯定了女性在这个社会的生育作用。在赫西俄德的眼中,一个欣欣向荣的城邦要求“妇女生养很多外貌酷似父母的婴儿。”一个衰落城邦的命运是:“他们渐渐灭绝,妻子不生育孩子,房屋被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毁坏而变少。”总之,城邦的兴衰是与妇女是否生育密不可分的。这就反映了赫西俄德为代表的农业中产阶级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女性的存在加速了社会资源的消耗,使得负责农业劳动的男性生产者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和劳动去供养这些“食利者”群体。另一方面,没有女性,传宗接代的使命也不可能完成。对于一个以农业为支柱产业的社会来说,只有生育更多具有生产能力的后代才能保证生产力的平稳发展。这种既排斥又依赖女性的心态在后面赫西俄德对婚姻态度的论述中得到了更为明显的体现。
在古代社会,生育是以一个家庭单位的建立为基础的。在关于家庭单位的建立方面,赫西俄德提出建议“要娶一位少女,以便你可以教会她谨慎为人。最好娶一位邻近的姑娘……娶到一位贤惠的妻子胜过获得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比娶一位品行恶劣的老婆更加糟糕的了。”可见,婚姻的成功与否,幸福与否,不取决于双方共同的努力,而仅仅是取决于女孩是否是少女,是不是邻近,贤良与否,本身就忽视了男性方面需要在婚姻中承担的义务,把潜在的问题都归咎于女性身上。男性需要做的,仅仅是“邻居对你多好,你应该对他们也有多好。”之所以这么做,除了能从邻居那里获得帮助外,你还可以在30岁左右迎娶一位“邻近的姑娘”。
赫西俄德对待婚姻存在一种两面性认识,一方面,他重视婚姻,给婚姻设立种种指标,以求一个贤惠的妻子,达到小农经济下最好的“自给”状态;另一方面,他认为婚姻是众神降临给人世间的,尤其是农民的第二次灾祸,“如果有谁想独身和逃避女人引起的悲苦,有谁不愿结婚,到了可怕的晚年就不会有人供养他。”对赫西俄德来说,婚姻是一种感性的生育观与现实的生产力现状的矛盾,是上文所述的矛盾女性观在社会实践领域的再现。
赫西俄德所处的时代,正是希腊从农业文明向海洋文明的转型时期。在赫西俄德笔下,我们能见到不少关于航海贸易的表述。但是,占诗文更大篇幅的是其对自然规律和对农业技术的记录和总结。可见,古风时代的希腊,农业还是占据着社会生产方式的主体。这就将女性在农业方面的天生劣势暴露无遗,而且当时希腊女性所普遍从事的家庭手工业也在希腊社会处于经济的边缘地位。作为社会上农业中产阶级的代表,赫西俄德在生产生活中实际与女性产生的“冲突”就成了赫西俄德在今天我们看来荒诞的女性观的实践土壤。这种女性观不仅仅代表着诗人的个人色彩,也蕴含了古希腊社会的一种流行的女性观念。在此观念形塑下的女性地位,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男性眼中的“漂亮的灾星”。一种制约生产的麻烦。一种不想要,又无法割舍的欲望的罗生门。
三、反思:赫西俄德与时代困境
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指出:“在男性看来,女人本质上是有性别的、生殖的人……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
对于赫西俄德的女性观,我们一方面要看到其落后性:他将人类之所以劳动归咎于打开瓶子的潘多拉,认为女性是生产力发展的阻碍。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了解到,“赫西俄德的女性观念也不是绝对的男权话语,而是在具体历史时代男女关系的复杂体现,”并与生产力的发展相互交织。当时以赫西俄德为代表的农民阶级只能依靠劳作来维持一种基本的自给自足。就赫西俄德本人而言,没有继承遗产、生活的拮据的他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再加上古希腊的婚俗需要耗费一定的财力和物力,女性的技术性劳动在当时的作用并不受人们的重视。因此,对于贫穷的农业中产阶级而言,婚姻是一场不能输的赌博。各种的因素造成了他对女性严苛的态度。而占有生产资料较少的女性就成了赫西俄德笔下与勤奋男人对应的“他者”。
从更广大的社会视域上来说,赫西俄德的一家之言也很难成为当时希腊全社会“厌女”证明。在同时代出身贵族的女诗人萨福的笔下,女性可以表露自己对爱情的坦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现在,她在里底亚女人们中间最为出众,就像长着粉红纤指的月亮,在黄昏时升起,使她周围的群星黯淡无光而她的光华,铺满了咸的海洋和开着繁华的田野。”其地位比赫西俄德笔下的“骗子”不知高出了多少。这种女性主义写作的发轫在侧面反映了,在古风时代的希腊,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其阶级属性紧密相关。相比于赫西俄德这种需要摒弃一些世俗欲望,专心从事生产的农业中产阶级来说。萨福所代表的,一个生产力较为发达,人们已经可以将自己从繁杂的农业劳动中抽离出来的贵族阶层。他们的女性观就显得较为开放和自由。
结语
让我们将时钟拨回到2000多年后的今天,男女问题仍然是我们社会具有较高关注度和较大影响的社会问题。虽然今天的男女关系相比较于赫西俄德时期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得基于土地的农业经济退居次要地位,在身体方面处于劣势的女性可以摆脱土地的桎梏,在许多领域与男性平起平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风靡全球的女权主义思潮的兴起也在世界范围内影响了人们对待女性的态度,使得女性的权益在诸多方面能得到合理的伸张。可以说,相较于还面临着生存困境的古希腊人来说,今天对女性权益的保障和支持是人类历史上都前所未有的。但是,社会上仍存在着许多性别不平等的问题亟待解决,如农村地区的重男轻女问题、女性在职场中的弱势地位、女性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等等。在大众传媒的加持下,这些问题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受到人们的关注。面对这些问题,我们要坚决的抵制赫西俄德小农经济下重男轻女的思想,用符合当今时代和社会价值观的角度来审视这些问题。从而让男女两性可以在职场上,在校园中公平竞争,能者上位。反之,面对当今互联网上一些特权主义者打着平权的旗号谋取私利、制造矛盾,致使在当今的舆论场上,我们用“凤凰男”和“女拳”这两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标签来攻击对方,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不客观,不真实的言论也必将受到制裁。诚然,在男女的最终平等上,固然有雄关漫道等我们去踏破。当我们面临各种挑战的时候,不能像赫西俄德一样自然而然地将错误归结到女性或者男性身上,认为彼此是困难的渊源。殊不知,有人选择红袖添香夜读书,有人则信奉春宵一刻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