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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懋德的“信古”与“考古”

2022-03-02查晓英

关键词:古史考古学胡适

查晓英

1922年,曾经从事古玩业而后赴美留学的陆懋德,返回清华学校任教。这位“长期湮没”的史学家的成就,在最近十年引起了史学史研究者的注意。(1)关于陆懋德的研究参见郭福生:《陆懋德学术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2007年;叶建:《略论陆懋德的史学思想》,《史学集刊》2007年第6期;陈默:《陆懋德〈史学方法大纲〉之渊源探析——以所受伯伦汉的影响为中心》,《理论界》2009年第5期;刘永祥:《陆懋德〈中国史学史〉的特点和价值》,《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3年第11期。不过,这位学者的经历及其体现出来的时代气息尚有值得关注的地方,即在1920年代前期中国史学界的革新潮流中,除了北京大学国学门的疑古和考古外,(2)参见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陆懋德代表了另一种中国古史研究的倾向:信古与考古的集合。

在“走出疑古”的呼声喊出二十年后,孙庆伟、李旻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以“信古”著称的徐旭生对于当前考古学研究产生的启发意义。(3)孙庆伟:《鼏宅禹迹:夏代信史的考古学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李旻:《信而有征:中国考古学思想史上的徐旭生》,《考古》2019年第6期。但清末民国以来被视为“信古”的学人是否具有较一致的群体特征?其对于当前研究能否在方法论上有所贡献?仍然值得深入研究。另一方面,自从冯友兰提出“信古、疑古、释古”的说法后,有关现代学术思想演变过程的研究受阶段论影响,较少关注到它们齐头并进的事实。实际上,这一时期的信古者,大多皆因历代典籍所载“不雅训”之文似与西来新知若合符节,从而敢信敢言。(4)余英时评论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保守主义时,便指出所谓保守并非主张不变或少变;罗志田师亦已指出近代中国的趋新大势;李孝迁则发现,柳诒徵的“信古”的形象乃是其论辩对手有意“制造”,而实际上柳为一“新派人物”。参见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李孝迁:《印象与真相:柳诒征史学新论》,《史林》2017年第4期。具体到1920年代初北大与清华两校的史学家身上,他们都曾试图援引考古的势力,不仅疑古的顾颉刚积极尝试考古,(5)江林昌:《顾颉刚先生与考古学》,文史哲编辑部编:《“疑古”与“走出疑古时代”》,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1-143页。反对疑古的陆懋德,也主张利用考古知识“疏通证明”中国的古史载记。已有学者注意到清华北大两校历史学科的发展有相当不同的趋向,但主要着眼在国学院及罗家伦、蒋廷黻执掌清华史学系之后的史实。(6)参见徐葆耕:《释古与清华学派》,《清华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李伯重:《20世纪初期史学的“清华学派”与“国际前沿”》,《清华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仲伟民、张铭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学的社会科学化——以清华学人为中心的考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罗志田:《北伐前后清华与北大的史学》,《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王学典:《中国新史学的摇篮——以清华大学历史系创建90周年而作》,《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9期。孙宏云则从政治学的发展历程观察到,“清华学派”之形成并非渊源于1920年代中期的国学研究院,而是更早。参见孙宏云:《“清华学派”的渊源与建构》,桑兵、关晓红主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431-506页。实则在此之前,陆懋德从信古的角度发挥考古学证史功能的做法,已与北大的整理国故运动隐约对峙。本文试梳理之。

一、古玩业背景与考古风气

陆懋德生于1888年,少年时代曾在山东高等学堂学习,1911年考中清华学堂第三批直接游美生,1914年回国,先在政府任职,大约1919年任教于北京法政专科学校。(7)关于陆懋德生平,比较详细的论述见郭福生:《陆懋德学术研究》。他曾回忆,五四运动发生时他“正在北京政界服务”,受当时教育总长的派遣,往天安门“担任劝导”的工作,(8)陆懋德:《青年节之意义》,《西北联大校刊》第16期,1939年,第20-22页。1922年进入清华学校任国文教员,(9)1924年《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之“本期撰述人略历”,“陆懋德”名下注明:“本校国文教员,美国欧海欧大学校(Ohio Universty)硕士;近著有周秦哲学史。”直到1925年,他似乎仍然是挂名教育部的“视学”,兼任过“教育行政讨论会”的干事。(10)《教育部令第二一号(中华民国十四年二月三日)》,《政府公报》第3189期,1925年,第6页。

就在他入职清华后不久,《清华周刊》上便登出了一则消息:

美教员施美士藏有中国古器十数件,日前请华教员陆君懋德为之评定,陆君已将其真伪高下详细说明。施君并要求陆君将平日所藏择要携来:以便共同陈列,于引起学生美术思想,不无裨益。闻施陆二君,均藏有石器时代之刀斧。北京收藏家之嗜石器者,二君以外,余不多见。(11)《洋员好古》,《清华周刊》第254期,1922年。

不久又刊出一则:

国学部陆懋德教授为引起学生考古兴味起见,准自下星期起,择古代器物之有历史价值者,在本校图书馆陈列。每星期更换一次,以便学生观览。陆君在济南北京一带经营古玩有年,故所见古器极多,其所陈列,必有助于历史的兴味不少。(12)《古物陈列》,《清华周刊》第262期,1922年。

陆懋德自己对于收藏石器一事非常自豪,他在刊于《清华学报》的论文《中国上古石器图说》中,不无夸耀地说:

前数年,余在北京友人座中,曾谈及所见之古物。或言家有商彝,价值万元;或言家有周鼎,价踰千金。余言商周鼎彝,不过二、三千年之物,未足为古。余有一物,至少在一万年以上。众皆不知所谓,余因袖出石斧一具,形式古朴,土锈斑斓,一座为之屈服。(13)陆懋德:《中国上古石器图说》,《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1924年。

陆懋德在当时学界并不出名,从以上信息似乎可以推测,他入职清华,与实物考古的风气甚有关系。自清末以来,梁启超等人呼吁建设的“新史学”中,考古学便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地质调查所的瑞典顾问安特生于1921年秋发掘了河南渑池仰韶村遗址,影响尤其巨大。(14)查晓英:《地质学与现代考古学知识在中国的传播》,《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北京大学成立研究所国学门、组织史学会时,便明确提出发展考古学的目标,并接二连三地成立了“古迹古物调查会”和“考古学会”。(15)查晓英:《从“古物学”到“考古学”:1917—1925年北京大学的考古活动》,《考古》2017年第3期。陆懋德恰于此时来到清华,并且毫不讳言自己曾经的古玩商身份,(16)陆懋德:《周秦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页;陆懋德:《中国今日之思想界》,《清华周刊》第24卷第2期,1925年;张印清:《陆懋德之治学方法》,《大学新闻(北平)》第3卷第7期,1935年。连续发表了几篇有关考古学的文章。

陆懋德指出,中国考古学之发达,比西方早,但石器研究,却比西方晚。因为石刀石斧之类,既无美术上的价值,又无助于文字考证,因此被中国考古学家忽略。(17)陆懋德:《中国上古石器图说》,《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1924年。又说,中国“旧有之考古学,分为金石玉三门,惜前人多注意于美术的方面,而不注意于历史的方面。自今以后之考古学,宜以历史的价值为重。西人之研究埃及、巴比伦,皆凭考古学以改造其古代史”。(18)陆懋德:《国学之分析》,《清华周刊》第318期,1924年。有意思的是,著名学者罗振玉对此问题却有不同见解,他曾说,中国学者从未留心汉魏隋唐的“梵像”,因为他们只注意文字,不晓得应该“兼采”美术。(19)罗振玉:《古器物学研究议》,《北京大学日刊》第215、216期,1918年9月28、30日。二者观点大相径庭,或许是因为陆懋德的参照系是历来重视精美古物的古玩行业,而罗振玉则以宋清以来基于文字的古物研究作为起点。

陆懋德既然判断中国旧考古学只重视美术方面,所以他提倡的新考古学研究,就有反其道而重历史的趋势。他向清华学生首先介绍的,除了石器外,就是甲骨。他说,在西方,研究古代字迹的学问也是考古学的一部分,“其性质为考古的,而非为美术的”。甲骨文虽然不及埃及树皮文古老,但与巴比伦泥板文相距不远,既公认为商代文字,故距今至少在三千年以上。并且他认为可以从四个方面证明甲骨文确为商代文字,其中之一是,“凡文字含象形体愈多,其时代愈古,甲骨文中象形体甚多,其时代必甚古”。他收藏了多件“大片甲骨”,同石器一样,也曾在清华学校陈列。(20)陆懋德:《甲骨文之历史及其价值》,《清华周刊》第299期,1923年。不过,陆懋德仍将甲骨发现地定在“河南汤阴安阳等处”,罗振玉等人已经了解到古董商所说的河南汤阴是假,真实地点乃在安阳。

陆懋德似乎很想突出自己的贡献。安特生在河南的发掘,已由同行的地质学家袁复礼在北大国学门主编的刊物上介绍过。(21)袁复礼:《记新发现的石器时代的文化》,《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年。但在陆懋德的文章里,安特生的发现却显得不那么重要:“近十余年内,日本人鸟居龙藏在朝阳铁岭得石器颇多,见所著南满洲古人种考。瑞典人安特生(Anderson),在云南直隶得石器颇多,现存北京地质调查所。”而他自己“近数年内”,在山东河南山西等处,向当地人购得各种样式的石器数十种,这些“黄河流域的发现,比之边省发现者尤为可贵”。(22)虽然陆懋德在这篇文章的后半部分提及安特生在河南的发现,但仍是附于他自己的发现之后。参见陆懋德:《中国上古石器图说》,《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1924年。

在随后发表的《中国文化史》一文中,他再次玩弄文字游戏,先叙述十年前鸟居龙藏的发现,指出这些发现“非华人旧物”;次及他自己1918、1919年在“济南邹县彰德等”地所得石器,“乃真为上古华人之遗物”;然后才是1921年安特生“得石器于河南渑池”、1924年毕士博“得石器于河南信阳州”,“于是石器始为人所注意”。(23)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

陆懋德也强调发掘,因为“吾国古代史事,至为简略,盖当时尚无文字之纪载,非取证于古器物之遗迹不可也。然此事仅取材于已发现之古物,尚不足用,必如英人之于埃及,美人之于巴比伦,速从事于大规模之发掘,方足以阐发吾国历史前之文化”。(24)陆懋德:《国学之分析》,《清华周刊》第318期,1924年。但他的意思,偏重在“已发现之古物”数量不够,需大规模发掘出更多的古物,这同留意发掘方法的其他学者有别。例如在北大国学门主持考古学会的马衡,便曾撰文说明观察古物在地下的埋藏位置相当重要。(25)马衡:《马衡教授调查河南新出土古物报告书》,《北京大学日刊》第1312期,1923年10月12日。

如果陆懋德是因重视古物的风气得以进入清华,按理他应该像马衡在北大国学门那样,专力向“考古学”发展。不过事实似又并非如此,在1922年《清华周刊》登出的“高等科功课表”中,陆懋德属于“国文部”教师,讲授“法制”与“哲学史”两门课程。(26)《高等科功课表》,《清华周刊》第254期,1922年。大概正是因为他的“哲学史”与同时期胡适所讲的“哲学史”大有区别,而胡适借以“截断众流”的考古学知识又恰好为陆懋德所熟悉,于是,陆懋德针对胡适的著作,连续著文反驳。

二、与“疑古派”针锋相对

1923年陆懋德出版了《周秦哲学史》一书,自叙说此书发源于阅读宇野哲人及胡适的两本哲学史,尤其是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择焉不精语焉不详”。自1922年起他在清华演讲“周秦哲学史”,汇积讲稿而撰成此书。显然,陆懋德试图与新文化健将争锋。(27)陆懋德:《周秦哲学史》,第1页。

柳诒徵统计《周秦哲学史》中驳斥胡适谬误的地方有二十几处,实则此书尚未包含陆懋德反驳胡适的全部观点。例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胡适说:“以现在中国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至于‘邃古’的哲学,更难凭信了。唐、虞、夏、商的事实,今所根据,止有一部《尚书》。但《尚书》是否可作史料,正难决定。梅赜伪古文,固不用说。即28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价值。”(28)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武汉:崇文书局,2015年,第13页。陆懋德发表的《中国第一篇古史之时代考》一文,大概目的便是批驳胡适的上述意见。

他开门见山地提出:“吾国为东方最古之民族,此为世界所公认者也。然其所谓古代历史之时代者(Historic age),究竟在吾国上溯至若干年为止,惜至今尚无人能为确实之考证。”他承认“上古器物之现存而可作考证者,实系为数不多”,所以中国古史才如此“难治”。但在他看来更重要的是“历史之时代”需要首先确立,何为“中国之第一篇古史”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一旦确定第一篇古史,就可以“指定在吾国内何时为历史前之时代(Pre-historic Age),何时为历史内之时代(Historic Age)”。他的结论是,《尚书》始于唐尧,为现在古史中最早的一本,其中《尧典》又是《尚书》中最早的一篇,因此《尧典》就是“吾国第一篇古史”。并随文刊出了山东嘉祥县武梁祠画像中的“帝尧放勋”的摹本,似作为尧是真实历史人物的证据。(29)陆懋德:《中国第一篇古史之时代考》,《清华学报》第1卷第2期,1924年。

由于《尧典》本身记载了尧舜的死亡,故陆懋德承认此文并非在尧舜时代形成。但他认为,有欧洲著名的东方学者证明《尧典》所记天文时令为实有其事,因此,说《尧典》是伪作的那些“习于好奇,勇于疑古”的“吾国人”举出的三点理由,皆不成立。尽管尧舜时代有无史官“已无从证明”,但参照埃及古史,可以推测为有;尽管史官在当时到底是负责“奉册祝祭”还是“执笔记事”“仍不可知”,但反正“执笔记事”的职责也是从“奉册祝祭”转变而来。又因为《尚书》中的另一篇《禹贡》,属于夏代之书,而夏代史官修前代的历史是完全可能的。至此,陆懋德得出结论,“吾国之历史时代(Historic Age),即可谓始于夏代矣”。

这篇文章的叙述在今天看来很别扭,因为依今人后见之明,两时代之间是否存在一个迅速而明确的转折本身就成问题。(30)参见吴晓筠:《中国的“原史时代”》,《华夏考古》2005年第1期。陆懋德虽然也收藏甲骨,相信甲骨文为商代文字,也是中国发现的最古老的文字,但他谈到史前与历史问题时,并没有想到这个标志性发现。(31)与之相反,加拿大传教士学者明义士强调甲骨文之重要性,却名其为“史前”。参见明义士:《殷虚龟甲文字发掘的经过》,陈柱译,《东方杂志》第25卷第3期,1928年。他完全是从文籍考订上着眼,以讨论中国第一篇古史之时代为目标,显然是因为上述胡适的意旨正是他的箭靶,必须辩论《尚书》的真伪,才能证明中国东周以前仍属于历史时期的范围,不能全盘怀疑。

陆懋德详细举出疑古者对《尧典》提出的三点质疑(32)如《尧典》中有“蛮夷猾夏,寇贼姦宄”一语,“尧”时安能知道后来才建立的“夏”朝名称?陆懋德辩解道,“夏”字很可能初为民族“好自尊大”的名称,而“猾夏”连用中的“夏”,更可能是“擾”字的省文。又,《尧典》中有“金作赎刑”一语,而三代并无金属货币。陆懋德则提出,三代极可能已有金属货币,“近时山西、河南出土之铜币甚多,并分有字无字二种。凡有古文字者,皆类三代之金文,盖即三代之货币。而其中有如铲形、镰形上无文字者,形质朴掘,不类三代之物,考古家皆定为三代以前之货币,良不为过”。但“金作赎刑”的“金”字,本意可能是铜。最后,《尧典》中还有“汝后稷”一说,“后”是国王的意思,在尧的王朝怎能称那时还是臣子的人为“后”呢?陆懋德认为,“后”本身有意义的变迁,更何况前代经师已考订出此“后”字为“居”字的误文。和对《禹贡》中“铁”字的怀疑,并注明,前两点出自梁启超的《历史研究法》,后两点出自胡适的《努力周报》的增刊。《中国历史研究法》是梁启超以1921年在南开大学的演讲为底稿出版的著作,其中对史料的叙述,已将非文字史料分成地上与地下、遗迹与器物等多个层次,非单纯论器物的“古物学”可比。(3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2-59页;罗振玉:《古器物学研究议》,《北京大学日刊》第215、216期,1918年9月28、30日。但陆懋德似乎并未注意梁启超在这方面的贡献,反而多处引用其史料辨伪方面的论述。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提出的见解,此时正因顾颉刚公开地讨论疑古主张而得到发挥。顾颉刚在《读书杂志》上刊布《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见解,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自西周以至春秋初年,那时人对于古代原没有悠久的推测”。顾颉刚所举的证据,东周初年是《诗经》,东周末年是《论语》,再往后“尧舜的事迹编造得完备了,于是有《尧典》《皋陶谟》《禹贡》等篇出现”。(34)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1-66页。

但陆懋德并没有把顾颉刚当作论辩的对手。虽然他详细举出的例子在顾颉刚的文章中几乎每点都涉及了,尤其关于“汝后稷”和“铁”字的部分,陆懋德引用的语句便出自顾颉刚刊登在《努力周报》增刊上的文章,但他却只注明胡适,丝毫未提顾颉刚。(35)顾颉刚:《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古史辨》(一),第120页。关于“铁”的内容,是顾颉刚在文章中引用胡适信中的话,顾文原刊于《读书杂志》1923年第12期,胡适的信收入《古史辨》中,初版于1926年。或许正因如此,顾颉刚在编辑《古史辨》第一册时,也没有收录陆懋德的这篇文章。

陆懋德在论辩中表现出具备相当新颖的考古学知识,比如他反驳“铁非夏朝所有”时,就说“此等误会,实为不谙考古学(Archaeology)之故”,因为铜器时代也常兼用铁器,只因铜易采冶,所以用铜多而用铁少。(36)此处他注明参考的是E. A. Parker所著《史前艺术Pre-historic Art》一书。他的这篇文章很快便在《学衡》上以《尚书尧典篇时代之研究》为题转载。(37)《尚书尧典篇时代之研究》即《中国第一篇古史之时代考》,字词有极少的变动,载于《学衡》第43期,1925年。值得注意的是,《学衡》在此前后数期内集中刊载了王国维、鲍鼎等人研究古器物的文章,或许他们对中国古史载记持信任尊重态度与其兼具古物研究的优势,使《学衡》主持者吴宓等人引为同道。

柳诒徵评论说,在对待周秦诸子的态度上,陆懋德较胡适更能“持平”,且能够“根据中国圣哲之理论,箴砭欧美近世之思想”,虽然他认为陆懋德在理解儒道两家之“真际”与“中国哲学之根本”上还有未达深入的地方。(38)柳诒徵:《评陆懋德周秦哲学史》,《学衡》第29期,1924年。陆懋德在随后关于中国哲学研究的演讲中,没有明显引用柳诒徵的批评意见,但却强调研究方法的由浅入深,即“第一步通小学,以求字句之贯通;进乃由自觉(Realize)自证(Identify)而钻研之(Go enter into it)”。(39)《学生新闻:哲学演讲》,《清华周刊》第24卷第15期,1925年。他解释说,“近人动言用科学方法治中国古学”,实际上,“科学所研究者为物,而哲学所讨论者为心及神”。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研究学问有两种方法,“go around it”和“enter into it”,研究科学多用前者,研究哲学则必由后者。后者进而分为“自觉”和“自证”两种,“所谓自觉者,即谓澈底了悟”,以儒家的“豁然贯通”为例;“所谓自证者,即谓与道合一”,以佛家的“立地成佛”为例。陆懋德认为“自证”尤其难得,是“哲学家至高之境象”。(40)陆懋德:《中国哲学及其研究方法》(演讲),何培元、牟乃祚笔记,《清华周刊》第24卷第16期,1925年。这一取向,同梁启超所说的研究“德性的学问”当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非常近似。(41)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梁启超全集》(16),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2页。

不过,“自证”只是理想的研究深度,陆懋德自己似乎更热衷于站在古典的外围辩论真伪。他反对把中国经书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但仍强调“经”的命名实缘于春秋时期尊崇百家精深之著作,“即谓人人所当遵守之常道”。古人重视经,尤其西汉距周代末年不远,今文经“有师承可寻,有家法可守”,虽不必“孔子之真传”,却“必渊源孔门之遗说”。(42)陆懋德:《中国经书之分析》,《清华学报》第2卷第2期,1925年。

三、“真科学方法在疏通证明”

陆懋德标举“疏通证明”作为自己研究的目标,(43)陆懋德:《周秦哲学史》,第1页。在随后发表的《中国文化史》一文里,他更明确地提出,“疑古”并不是真正的科学方法,“真科学方法在疏通证明也”。(44)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他以欧美地质学、考古学、人类学的发现作为比照,虽指出具体准确地说明中国古代的状况有待于将来发掘地下材料,但历代相传的典籍记载仍是值得信任的。他认为,中国文化至少有五六千年的历史,与克里底(Crete)、埃及、巴比伦相比,中国的伏羲、八卦、虞夏书、黄帝的六铭,在年代的久远上都毫不逊色。而其间相似之处,则证明“世界古代文化是否同出一原,尚为未能解决之问题”。在他看来,欧美学者关于人类史普遍状况的研究,足以证明中国典籍,而非相反。例如:

古称“自开辟至春秋,凡二百二十六万年”(春秋元命苞),学者多以为虚诞。不知在人类史中,二百万年,并不足异,且在未发掘古迹以前,亦未能反证其说。

据地质学家调查,中国北部,在冰川时代,已有人迹。而冰川时代距今至少为五万余年(地质学言冰川时代分四期,第一期距今为五十万年,第四期距今为五万年)。假定吾国人种有五万年之历史,可谓最少之估计,试思自伏羲以后,仅五千余年,今日文化成绩,已能如此进步,伏羲以前,尚有四万余年,而谓毫无文化可观,谁其信之,然此尚待地下发掘为之证明。

陆懋德与胡适同样期待地下发掘,但在发掘成功之前,胡适主张暂时缩短古史的年代,从可靠的东周开始讲,陆懋德则倾向于相信三皇五帝、伏羲作八卦等等的记载。他认为,既然埃及都能发现五千年前的古墓,中国将来也会如此,“近人谓‘尧舜至多不过为半开化部落之一酋长。’疑古未免太过”。(45)以上引文参见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

这篇刊载于《学衡》的长文只有四章,分两次发表。第一章为绪论,第二至四章分别为“开辟概略”“三皇五帝时代”“夏殷周时代”。陆懋德以欧人吉棱Guizot、法人塞诺波Seignobos、日人白河次郎等人的文明史为模本,均译为“某某文化史”,并认为日本人称“文明史”与中国人习称的“文化史”没有什么不同。他定义“文化”为“一国人学术政治风俗礼教美术工作嗜好思想等所发现之特征,亦即一国人心理活动生理活动之成绩,亦即一国人生活进步之结果,亦即一国人之生活”。(46)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55期,1925、1926年。

这个定义与胡适关于“文化史”的界定看似很接近,但蕴含的褒贬意义相差甚远。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把“国学”视为“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整理的目的便是做成一部“中国文化史”。“国学”里面既包括“国粹”,也包含“国渣”,是“一个中立的名词”,则“中国文化史”同样包含好坏两面,是中立的名词。(47)胡适:《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1期,1923年。稍后,他又有《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这篇文章,表明西洋近代文明并非偏重物质,中国“精神文明”优越论并没有说服力。胡适定义“文明”为“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而“文化”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48)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东方杂志》第23卷第17期,1926年。显然在胡适表述中,“文明”尤其是“近代文明”是具有褒义的。

陆懋德不认可胡适所说的“国学”“国故”,认为前者过于笼统,“终不成为名词”;后者对应英文“National antiquity”,仿佛“其事与古物古玩无异”。然而“中国之哲学文学,至今仍为活的,仍为继续的,与希腊罗马哲学文学之为死的,为断止的,迥然不同”。(49)陆懋德:《国学之分析》,《清华周刊》第318期,1924年。在他看来,“文化必相比而后见其高下,初无一定之标准,亦无不变之程式”,(50)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他更倾向于论述中国文化的古老和独特个性。

陆懋德利用欧美地质学考古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是证明中国历史可能极其悠久且古籍记载有其道理,但或许也正是这种“疏通证明”的野心导致了他的文章言辞纷纭杂沓。例如,在第一章绪论中,已经有“世界文化之原始”部分论述中国无疑属于最早的文明古国之一,接着又出现“世界文化之比较”与“中国文化之原始”两部分再次证明中国文化始于五千年前,到第二章“开国之年代”,还在证明中国历史悠久;第一章“中国文化之来源”和第二章“人种西来之不确”都在说明西来说不可靠。(51)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

柳诒徵大致同时也出版了自己的《中国文化史》,逻辑明晰而行文简洁,虽然是以其数年前在东南大学授课的讲稿为基础,但陆懋德引自欧美众多文化史中的地质学考古学信息及其解读,或许也让柳诒徵对自己论述的中国上古史感觉更有底气。他的开篇第一章名“中国人种之起源”,第一句话便是“中国人种之起源,盖不可考”。除了文献不足确信、人种西来说太多傅会外,中国境内已经发现的少量石器“多不能定其时代”,且“未必为中国民族之石器”。柳诒徵认为,根据那些不甚可靠的传说可以对中国人种起源问题作两点大致的判断,其一,“出于多元”;其二,“兴于山岳”。柳诒徵对古代典籍和现代新知均能去取果决,以“传疑”的态度勾勒虞夏以前社会与制度的大体形势,并不作详细推论。(52)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6期,1925年。比较起来,陆懋德反而显得更加“信古”。(53)金毓黻认为柳著《文化史》“颇能要言不烦”,却不及陆著为精。参见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册,1926年8月18日,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第1720页。转引自李孝迁:《印象与真相:柳诒征史学新论》,《史林》2017年第4期。金毓黻对于陆懋德批评顾颉刚处击节赞赏,誉为“辨论最精者”。参见金毓黻:《中国史学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438页。

此外,关于划分史前和历史时期的问题,陆懋德修改了他此前的论述。他引用西方学者所说,石器与铜器时代属于史前,铁器时代属于历史时期,对应到中国古史,则东周应为铜器时代与铁器时代之间的界线。这与他在《中国第一篇古史之时代考》中的说法是有差别的。而且,他曾提到欧洲学者证实《尚书·尧典》所记天文时令实有其事,此文则纠正为“西人信伪古文尚书,研究胤征篇日蚀之日期,费数人之力,成书一册(一八八九年荷兰京城学士院出版《书经之日蚀》),而不知此篇为后人伪作,并非原书”。(54)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41期,1925年。

但陆懋德仍然对疑古倾向持反对态度。顾颉刚编《古史辨》一书出版后,陆懋德终于针对顾颉刚写了一篇评论。他认为顾颉刚所用的方法并不新鲜,怀疑上古史事真相又不合理,因为“考古学之研究愈深,地下之发掘愈多,则文化之上溯亦愈远,故治古史只有延长之势,并无缩短之理也”。说到“禹之有无”的问题,陆懋德提到,“禹葬会稽已见墨子吕氏春秋等书,而至今浙江会稽县有大禹陵,若有人起而掘之,有所发现,则是大有功于古史矣”。顾颉刚赞同胡适所说的夏商铜器并无可靠证据,陆懋德则提出,“西国考古学家发掘古器,必以土地层累之状况,与埋藏他物之关系,而决定其年代,并不仅以文字为凭;因年代愈古,必不著文字故也”,所以说夏、商没有铜器仅仅是因为中国考古学尚不发达。陆懋德惋惜顾颉刚“仅作文字上之推求,故难得圆满之结果”,直指此状况缘于中国考古学的“成绩不良”。(55)陆懋德:《评顾颉刚〈古史辨〉》,《清华学报》第3卷第2期,1926年。亦见于《古史辨》(二),第369页。然而,常以考古学知识作为论辩武器的陆懋德终究没有跨出实地发掘这一步。

四、清华考古学室与陆懋德的离职

在陆懋德看来,疑古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考古学不发达。历史上究竟是否有“三皇五帝”,这个问题在“考古学范围以内”,正如同埃及古帝王也是从地下掘出,“非书本所能证明”。(56)陆懋德:《中国文化史》,《学衡》第55期,1926年。上述几篇文章发表于1926年,正是清华学校经历大幅改革、国学研究院走上正轨之际,(57)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82页。陆懋德也在这时成为清华历史系的首任主任。他试图借重国学院的梁启超、王国维的力量,平衡中、西史学在清华教育中的比重;并主张采用西人研究历史的方法,广泛收集材料,建立考古学室:

历史之功,非徒记述国家兴亡,尤当注意人类进化,然欲引起学生兴味,则讬之空言,不如征之实物,又况如西人所谓历史前的文化者,既无记载可凭,尤赖器物为据,故欧美大典(学)无不附设博物馆,以备研究,北京大学虽屡感经济困难,而不废搜集事业,故其所办之考古学室,成绩燦然,全国推讬,本校于此项学术,素无设备,每遇演讲文化,顿觉瞠目无睹,且大学如无收藏,徒存四壁,既负学府之名,亦失士林之望,本系拟请组织考古学室一所,暂定开办费三千元,以后岁定经常费二千元,以便购买中西古物,并请聘王梁二先生为顾问,以助览定,开始虽难足用,积久自有可观,本系并拟于第三四年添设人类学考古学等门,彼时需用古物标本尤多。(58)陆懋德:《筹办历史系计划书》,《清华周刊》第25卷第16期,1926年。

陆懋德虽然抨击北京大学的“疑古”健将们,但对其在考古学上的努力却相当认可,组织考古学室、购买古物,都有点依葫芦画瓢的感觉。他在计划中提到王国维与梁启超,却无只言半语涉及当时在国学院任教、并赴山西实地考察古迹的李济,而正是后者在考古学上走出了与北大考古学会极为不同的路径。1926年初,即出发到山西调查的前夕,李济在清华学校大学部讲演《考古学》,提到凡是世界上所遗留下的物件,都在“考古学Archaeology”研究范围以内,从前根据记载推断人类历史有几千年,现在根据考古发现确定为十二万五千年;“从前相信人类所有的历史都算作文化史,但是现在的研究,各部分都有它演化的历史了”,并举旧石、新石、铜、铁四期说为例;旧石器以前的历史也开始受到注意了。他说欧洲人开始研究考古学始于温克尔曼,那时研究对象仅限于希腊罗马的古物,后来英法等国起而效之。罗马庞培城的发现更引起一般人的兴趣,连达尔文的天演论也受了考古学不少影响。到法国人布歇(Boucher de Perthes),就开始研究史前的考古学了。(59)李济:《考古学》,李光谟编:《李济与清华》,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7-91页。李济这篇演讲的内容看似并无新意,但其角度非常特别,即他强调各种物件、人类历史的各个部分,“都有它演化的历史”。他仿佛在强调:不需要通过从前所说的“文化史”赋予“物件”某种意义,它们才值得研究,相反,它们自身的演化史可以帮助人们开拓眼界、获得新知。

国学研究院也曾有过设立“古物史料陈列室”或“历史古物陈列室”的计划,明确提出其宗旨“纯为考古”,而非收藏昂贵的古物,因此拟定首先进行的事项为购买拓本,且若“孤本太贵,可以不买”;并议定此事由王国维主持,“将来购买其他史料”由李济负责。(60)《第二次教务会议》,《研究院教务会议纪录》第2册,案卷号1-1-19,清华档案馆藏。

此后,李济在国学院主导的考古发掘与陆懋德为历史系筹划的“考古学室”逐渐产生交集。在国学院第十一次教务会议上,李济发表了对“考古学室”的意见,认为“一,从小规模入手;二,与历史班合办;三,与某外国考古家合作,利用其款项,如此两方可得有成绩。唯必须先有根砥,方与人合作”。讨论结果是请李济草拟出详细计划书,(61)《第三次教务会议》,《研究院教务会议纪录》第2册,案卷号1-1-19,清华档案馆藏。在次日举行的研究院与历史系联席会议上,议定考古学陈列室由院、系合办,两部教授共组考古学室委员会,推李济为主席。(62)齐家莹编撰:《清华人文学科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6页。后来又决定在9月15日召开第一次考古学室委员会议。(63)《第三次教务会议》,《研究院教务会议纪录》(民国十五至十六年),案卷号1-1-19,清华档案馆藏。但不知是否召开、内容如何,因为李济很快就与袁复礼一起赴山西发掘。(64)《第二次教务会议》,《研究院教务会议纪录》(民国十五至十六年),案卷号1-1-19,清华档案馆藏。为期三个月的田野工作结束后,李济运送了70多箱“破砖烂瓦”回京,部分陈列于考古学室。(65)《研究院纪事》,《国学论丛》第1卷第2期,1927年。

因此,陆懋德并未真正主持过清华的考古工作。无论是考古学室的顾问王国维,还是学界新星李济,对于大学一定要收藏古物一事,没有多大热情。相反,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鼓动将清朝皇室的收藏收归国有一事,还曾惹怒过王国维。李济则始终以田野工作为鹄的,极少见其购买古物。这两方面的原因,都让清华考古学室走向与北大考古学会不同的风格。(66)傅振伦:《记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傅振伦文录类选》,北京:学苑出版社,1994年,第820页。而在国人逐渐深入的考古学实践的映衬下,陆懋德对考古学的叙述也显得粗陋起来。杨宽便批评陆懋德“掘大禹陵”的主张是不了解中国古代的墓葬制度,因该陵“丘垄甚高,实不待发掘而明其伪也”。(67)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自序》,《古史辨》(七),第67页。

正如前述陆懋德极用心地与疑古派论辩,他的工作重心并不在实地考古一事,而且在清华学校改制为大学的过程中,离开了该校。新校长罗家伦本属胡适阵营,援引蒋廷黻任历史系主任。而陆懋德不仅在学术主张上反对胡适,似人格方面也极不欣赏后者。他批评青年学子奉“功利主义”为人生目的是受胡适等人的影响,(68)陆懋德:《中国今日之思想界》,《清华周刊》第24卷第2期,1925年。还曾在演讲时公开宣称,大学之所以办不好,是“因人才缺乏,而品格高尚之教员难得”,例如“余所识如胡适之者,北京著名教授之一也。然于北大教书,则旷课二载;于善后会议,则欣然出席”。(69)陆懋德:《中国人对于大学之旧有的想像》,《清华周刊》第339期,1925年。而且,大概自1922年任教于清华后,陆懋德一直是校中“同学会”的代表之一。(70)指毕业于清华的学生所结成的一种势力,参见蔡竞平:《同学干事部非骈枝机关不应裁撤或归并》,《清华周刊》第25卷第4期,1926年。在1926年改制期间,经费、冗员等诸多问题引发争议,(71)陆懋德:《清华之改革问题》,《清华周刊》第25卷第4期,1926年;陆懋德:《论清华如何节省经费》,《清华周刊》第29卷第6期,1928年;伯讷:《读了陆懋德先生论清华如何节省经费以后》,《清华周刊》第29卷第7期,1928年。通过辞职的教务长张彭春,罗家伦大概预先领教了清华内部势力。(72)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第158-159页;罗家伦致张维桢,1926年5月8日,罗久芳:《我的父亲罗家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9页。陆懋德显然只能离开清华。

此后,陆懋德受聘于北平师范大学等校,讲授中国上古史等课程。他保持着收藏古物的习惯,陆续发表《中国上古铜兵考》、(73)陆懋德:《中国上古铜兵考》(上篇),《国学季刊》第2卷第2期,1929年。《中国发现之上古铜犂考》(74)陆懋德:《中国发现之上古铜犂考》,《燕京学报》第37期,1949年。等文,并曾在汉中各县进行过古迹调查。(75)陆懋德:《汉中各县诸葛武侯遗迹考》,《西北联大校刊》第6、7期,1938年;陆懋德:《汉中区的史前文化》,《说文月刊》第3卷第11期,1943年;陆懋德:《沔县探访记》,《说文月刊》第4卷,1944年。在论述史学史与史学方法的论著中,他仍然强调近代考古学兴起对于史学的重要意义。(76)陆懋德:《西方史学变迁述略》,《师大史学丛刊》第1卷第1期,1931年;陆懋德:《史学方法大纲》,初版于1945年,收入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研究所资料室编印“史学史资料丛刊”,1980年。不过,较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等机构进行的考古发掘,陆懋德的研究早已不如1920年代初那样引人瞩目地走在前列。

五、信古、疑古与释古

冯友兰在1930年代总结当时中国古史研究的趋势,提出“信古、疑古、释古”三派或三阶段说,(77)冯友兰:《近年史学界对于中国古史之看法》,维民记录,《骨鲠》第62期,1935年。冯友兰所用词汇是“三个时期,或三个倾向,或是三个看法及态度”。产生了极大影响,陶希圣、周予同、钱穆等人或沿用或补充或修正,但归纳都有相似之处。(78)陶希圣:《疑古与释古》,《食货》第3卷第1期,1935年;周予同:《纬谶中的“皇”与“帝”》,《暨南学报》第1卷第1期,1936年;钱穆:《国史大纲·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6页。在冯友兰看来,“信古”代表了一种早期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趋势,毋宁说是一种抱残守缺的人的残余势力,大概不久就要消灭;即不消灭,对于中国将来的史学也是没有什么影响的”。(79)冯友兰:《序》,《古史辨》(六),第1页。这种感受当时一定很普遍,夏鼐也在日记里记述了同学王栻的议论,后者说,史学界存在“右、左、中央”三派,以柳诒徵代表“守旧之右派”,以胡适代表“利用西洋19世纪之史学方法”的中央派,若“就将来结果而言”,可能中央派“最有希望”。(80)《夏鼐日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5页。

“正反合”式的议论,与当年社会科学的流行有密切关系,并且在此后很长时间里,成为相关历史叙述中的支配结构。例如1979年,已经担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的夏鼐,发表了一篇论述中国考古学史的文章,提及疑古运动是中国考古学兴起的原因之一。(81)夏鼐:《五四运动和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兴起》,《考古》1979年第3期。到1990年代,李学勤号召“走出疑古时代”时,又曾以冯友兰“三阶段”的说法为号召。(82)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中国文化》1992年第7期。虽然他很快意识到“三阶段”说并不准确,(83)李学勤:《谈“信古、疑古、释古”》,《孔学堂》2014年第1期。但实际上李学勤很亲近阶段说,例如他引用夏鼐的文章,认为疑古为考古“开了路”。参见李学勤:《疑古思潮与重构古史》,《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1期。批评李学勤的阶段论的文章可参见林沄:《真该走出疑古时代吗?——对当前中国古典学取向的看法》,《史学集刊》2007年第3期。但这种逐级演进的思路已经深入人心,疑古是考古的开路前驱,成为长期以来学界的共识。(84)沈颂金:《试论“古史辨”与考古学的关系》,《齐鲁学刊》2003年第5期;陈淳:《疑古、考古与古史重建》,《文史哲》2006年第6期;赵辉:《怎样考察学术史》,《考古学研究》第9期,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820-835页;赵辉:《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的过去与现在》,《文物世界》2021年第3期。

被称为“中国考古学之父”的李济,却几乎从未重视过疑古运动产生的作用。他在晚年总结安阳发掘与研究的著作中,追述了甲骨文的研究史,以及民国初年在华欧美地质学、古生物学家的田野工作,唯独对疑古风气只字未提。(85)李济:《安阳》,石家庄:石家庄教育出版社,2000年。即使在去“疑古运动”未远的1934年,李济写作《中国考古学之过去与将来》一文时,也是把信古与疑古并列,说:“十余年前,旧一点的史学家笃信三皇五帝的传说,新一点的史学家只是怀疑这种传说而已,这两种态度都只取得一个对象,都是对那几本古史的载籍发生的。”而考古学的兴起,适将此风气扭转,使古史研究“渐渐的脱离了那载籍真伪的辨论”。而且,“中国史籍所载的若干史实,因考古的发现,反更加证实了。”(86)李济:《中国考古学之过去与将来》,《东方杂志》第31卷第7期,1934年。李济与顾颉刚为同辈人,并在大致同时成为学界瞩目的新星,这或许是李济未能特别注意疑古运动的一个原因。但是或许在晚一辈的夏鼐看来,李济强调田野工作的独立性正是疑古造成的影响。

顾颉刚也曾对“信古、疑古、释古”的说法表示反对,因为他认为疑古并不能自成一派,之所以有疑,“为的是有信”,“也就是因得到一些社会学和考古学的智识,知道社会进化有一定的阶段,而战国、秦、汉以来所讲的古史和这标准不合”,所以敢疑。(87)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辨》(一),第28页。主持《剑桥中国上古史》编写的鲁惟一与夏含夷也认为,是“早期考古发现引起了某些文献学家”对古史传说的怀疑,(88)鲁惟一、夏含夷:《西方汉学的古史研究》,夏含夷编:《古史新声:〈剑桥中国上古史〉的编撰与反响》,北京:三联书店,2020年,第50页。换言之,如果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考古应在疑古之前。

“信古”与“考古”的结合也并非陆懋德首创。自清末以来,因地质学、古生物学等知识之传播,历来学界以为荒诞不经的历史似乎比疑古说更早得到“证明”。(89)参见屠寄:《京师大学堂史学科讲义》,刘开军编:《京师大学堂历史讲义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刘师培:《古政原始论》,《国粹学报》第1卷第4-12期,1905年。同样被视为“信古”的代表,陆懋德与柳诒徵又有程度的不同。前者以考古学新知为依托,努力证明中国古代悠远的历史实有其事;后者则将悠远一事暂按不表,用信则传信疑则传疑的姿态叙述社会与制度可能的概貌。这一差异甚至可能并非单纯取决于对典籍本身的认识,而是同考古学等新知密切相关。例如陆懋德就以欧美学界研究人类起源的新说来解释中国人种起源的问题,认为“一元”论极有可能。(90)陆懋德:《中华民族起源问题:答席君世鍠中国古史问题》,《读书通讯》第49期,1942年。在此问题上,柳诒徵相信“多元”,反倒同“疑古派”更为接近。

冯友兰等人当年说到“释古”阶段时,其实包含了考古学的发展。但考古学从附庸迅速成长,“蔚为大国”,以至后来学者时常在“疑古”与“释古”之间加上“考古”,(91)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自序》,《古史辨》(七),第65页。或者直接以“考古”替代了“释古”。(92)李零:《帝系、族姓的历史还原——读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史》2017年第3期。于是在“走出疑古”后,“考古”似乎便只剩下与“信古”合作一条路。日本学者谷中信一便曾提醒到,“科学的批判精神”是近代疑古思潮的基础,因此“不能因为疑古疑过了头,就盲目地返回传说的世界”。(93)谷中信一:《新出土资料的发现与疑古主义的走向》,张青松译,《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2001年第1期。此后尚有相当多的批评最近“信古”倾向的文章,如周书灿:《目前古史研究中的“信古”、“复古”倾向评析》,《社会科学评论》2009年第2期。其实,无论批评“疑古”还是“信古”,皆当分辨是何种“疑”与何种“信”。从这个角度看,百年前冯友兰等人的“信古、疑古、释古”的概括,实在是大大地增加了史学界的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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