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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化视域下的贾平凹城市小说创作
——以《废都》《暂坐》为中心

2022-03-02

关键词:废都民间文化贾平凹

周 兵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以民间文化视角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种研究方法始于20世纪90年代。陈思和在论述抗战到“文革”后文学的民间转向时,系统地提出了“民间”概念,他认为“民间文化形态是指在国家权力中心控制范围的边缘区域形成的文化空间”[1]。随后,王光东在此基础上,从文学史的角度,确立了“民间”概念的基本内涵,提出“中国现代文学中存在的三种主要民间理念,即启蒙文化视角下的民间观;与政治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民间观;从民间立场理解‘民间’的民间观”[2]。虽然以民间文化的视角观照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路径已经成熟,但鲜有学者用此方法来阐释贾平凹的都市小说创作,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城市小说中的民间文化仅仅是以往乡土题材小说中民间文化的剪辑、拼接,这种说法表面上看似合理,但究其根本,还是忽略了城市文化对民间文化的融合与再创造。《废都》与《暂坐》是贾平凹最具代表性的两部城市小说,这两部长篇小说虽是描写都市生活,但其中掺杂的民间文化意象比比皆是。因此运用民间文化的视角对这两部城市小说进行解读,有其广阔的讨论空间与合规性。

一、对民间文化的汲取与贾平凹的民间立场

陕西民间文化资源为贾平凹城市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文化元素和审美意象,同时,“城籍农裔”的双重身份为贾平凹的城市小说创作提供了民间立场和民间视角。陕西民间文化资源和贾平凹的“城籍农裔”身份的双重叠加,滋养了贾平凹的文化人格,塑造了贾平凹的文化心理,对贾平凹创作城市小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如贾平凹在《高老庄》后记中说:“我终生要感激的是我生活在商州和西安二地,具有典型的商州民间传统文化和西安官方传统文化孕育了我作为作家的素养。”[3]

在商洛,素有“秦风楚韵”之说,楚文化好巫蛊神怪,因此商洛保留了丰富的民间信仰。贾平凹说:“我从小就听见过和经历过相当多的奇人奇事,比如看风水、卜卦、驱鬼、祭神、出煞、通说、气功、禳治、求雨、观星、再生人呀等等”[4],因此不管在他的乡土小说还是城市小说中都可以看到神秘文化和民间信仰的影子。除了神秘文化与民间信仰外,贾平凹也深受陕西民间风俗、民间艺术的影响,异于他地的婚丧嫁娶、民间礼仪、民间饮食、民间歌谣、民间传说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在他的作品中。可以说,别具特色的商洛民间文化镌刻进商洛人血脉深处的同时,也影响着商洛人的世俗与精神生活,且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被贾平凹加工转化,并呈现在他的乡土小说与城市小说之中。

同样,作为省会城市的西安也蕴藏着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西安作为一座“废都”存在将近千年,历史上的辉煌璀璨与后世的衰落不可避免地在秦人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与创伤。与这座城市的脾性一样,西安古城人民也在骨子里留下了颓废伤感的文化记忆。因此在贾平凹的都市小说中,他善于捕捉颓废,不管是《废都》的四大文化名人,还是《暂坐》的羿光与西京十三玉,他总能塑造一批特色鲜明的文化闲人,展现一批精神异化的社会民众。除过颓唐的文化心理,西安普通民众的生活习惯、社会习气等民间资源也都被他引入小说之中。例如城市的商业文化,如夜市、早市就直接对应了小说中鬼市这种商业行为。

除过商洛与西安两地的民间文化对贾平凹都市小说产生的影响外,他的“城籍农裔”作家身份也对他的都市小说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贾平凹出生于陕西丹凤县农村,后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留在了省城。虽然贾平凹在农村的生活只有19年,但农村的文化记忆已经深深烙印在贾平凹的文化基因之中。而他在西安市区已经生活了40余年,西安城市文化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小说创作。

乡村与城市的两种生活经历,两种民间文化的熏陶,自然作用在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中,使其小说民间立场鲜明。“我觉得我个人的血液里没有贵族的血液,我是个平民作家,官方和民间共同构成这个社会,作为一个作家更应该把握这个时代,对社会基层的东西更容易理解,尤其是在目前这个社会,建立民间立场、民间视角比贵族立场、贵族视角更重要些。”[5]因此,其民间立场不仅仅表现在他数量众多的乡土小说中,也在他的城市小说中得到了彰显。“底层社会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普通平民对民间文化的情感亲和及对主流文化的相对疏离。”[6]在《废都》与《暂坐》中,贾平凹以平实、自然、细腻、不假修饰的笔触白描着城市市民的饮食起居、日常琐碎。同时,他对民间文化中隐含的人生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也给予足够的尊重与认可,且在民间精神资源中寻找时代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

二、“都市民间”的文化景观与展现方式

民间文化包含风土民俗、婚嫁丧葬、饮食起居、民间信仰、方言俚语等内容,它们是底层民众生产、生存、生活方式的产物。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作品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民间文化元素,不管是作用于人们生活习惯的显性物质载体的风土民俗,还是作用于人们精神与心灵的隐性文化载体的宗教信仰,都以恰当且自然的方式呈现在贾平凹的小说作品中,从而让贾平凹的小说表现出民间性的一面。

最能表现民间显性载体文化的莫过于婚嫁丧葬习俗,在《废都》中体现在对龚靖元丧事的处理和对柳月婚事的安排上。例如在龚靖元丧事的描写上:“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一刀麻纸、两把烧香、四根大蜡烛来。”[7]405“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摆成了金山银岭,上面是各种面塑的人物……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关跪了,在桌前一个瓦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7]409祭奠时扯黑纱、送花圈、烧麻纸、烧香、送果子盒、奠酒成为丧葬文化中最为显性的物质载体,也正是这些物质载体体现着丧葬文化应有的仪式感,更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悲怆与同情。

而在柳月的婚礼中,订婚与婚礼细节也充分展示了民间婚嫁文化的嬗变。“三日后,在阿房宫酒店吃了订婚宴席,市长夫人按老规矩给了柳月一大堆礼品:一条项链,一盒进口化妆品,一袭睡衣,一双高跟红皮鞋,一双软底旅游鞋,一个小电吹风机,一领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衬衣,一身西装”[7]429,再到结婚时,迎娶柳月的队伍是22辆小轿车,这十足展示出市民阶层婚礼的奢华。项链、化妆品、红皮鞋、旅游鞋、电吹风机、西装、迎亲汽车的出现,展示出当代城市阶层的婚礼习俗在传统中式婚礼基础上与城市文化结合,已经产生了新的民间风尚。

在《暂坐》中,夏自花丧事的处理则十分清晰地展示了市民阶层对民间丧葬文化的接纳与变形。“严念初说:‘去寿衣店?那里的衣服都是清朝的样式,夏自花时尚了一辈子你让她穿那些长袍马褂?’海若说:‘按现代的买,里面是内衣,外面是裙装,再是大衣,你们就选最时尚最昂贵的买吧。’”[8]211“应丽后说:‘我已经让陆姐多买些烧纸了。’司一楠说:‘那是给灵堂用的,这边人一倒头还要烧倒头纸的……到时这边拔管子,我可以到楼下太平间旁边的大树下画个圈儿念叨夏姐的名字就烧了。’”[8]213传统的土葬在城市变为火葬,传统葬礼中的寿衣在市民阶层中变成了新潮的时装,烧的纸不仅有普通的麻纸,还有面额巨大的冥币。虽然新式葬礼随着市民阶层的消费习惯而发生转变,但传统葬礼中的一些习俗,例如烧倒头纸、设灵堂等依旧被保留下来。总的来说,以历时的眼光来看贾平凹的城市小说,纵使曾有一些学者认为《废都》描写的西京只不过是大一号的乡镇,它的文化也是民间文化的剪辑、拼接,那么到《暂坐》的问世,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贾平凹笔下西京的嬗变,西京传统民间文化与新兴市民阶层文化的结合,使得西京纯粹成为一座“市民”的城市。

隐性载体的民间文化中,民间信仰对人的影响是最大的。在贾平凹的城市小说中,涉及的民间信仰主要包含两大类:一类是传统宗教的变形与衍化,一类是泛神论的多元信仰。前者包含佛教、道教在本土的不同支流与不同教派,后者包含巫术、祖先崇拜、功能性神明崇拜等民间信仰。

在《废都》中,民间信仰主要体现在先知、占卜、巫术等方面。小说以占卜元素开篇:“其中一人却说:‘常闻大师能卜卦,不妨占这花将来能开几支?’大师命另一个取一个字来,那人适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随口说出个‘耳’字。大师说:‘花是奇花,当开四枝,但其景不久,必为尔所残也。’”[7]1-2再是庄之蝶的朋友孟云房擅长占卜,在唐婉儿被潼关老家丈夫劫持,庄之蝶等人在西京四下寻找无果后,就让孟云房进行占卜,孟云房让周敏随机说出三个字,然后用《诸葛神数》查询,将查出的字连成一首词:“东临水际,生有桃林。鸟声向晚,云掩月昏”[7]478。孟云房认为谶语指向东方的潼关,随即派人打电话,果然就是唐婉儿回到了潼关。

在《暂坐》中,民间信仰主要体现在海若众姐妹对迎接活佛的期待上。海若专门装修了茶楼二楼用来接待活佛,其房间内供奉着汉白玉佛像,用着罗汉床,墙上的壁画绘着舍利塔和菩萨。小说情节的隐含线索也是在迎接活佛的过程中展开的,虽然小说到结束都未见到活佛,但活佛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小说中的每个人。同时,《暂坐》中也包含了其他的民间信仰,比如行业神茶祖,“进了茶庄,里面的布局变了样:迎面靠墙的条案上不再是财神像,而是供奉了那个叫陆羽的茶祖”[8]9。可见传统宗教与民间信仰已深深地融入了市民的精神文化生活中,对新兴市民阶层的饮食起居产生着重大影响。

贾平凹城市小说中也包含着方言俚语、地方戏曲、民歌民谣等民间文化,如《废都》中贯穿全篇的还有收破烂老头编唱的民谣,周敏傍晚在古城墙上吹奏的埙声等。整体上看,虽然贾平凹的城市小说是与其乡土小说截然不同的题材,但依旧延续了其以往乡土小说的创作风格,其城市小说也大量运用了表现民间生活的民俗元素,从而展现出瑰丽璀璨的民间文化景观,这样在丰富小说写作素材的同时也为小说环境描写提供了渲染的窗口,更为读者领略都市民间文化提供了一次绝佳的机会。

三、民间文化与“废城·废人”的主题呈现

《废都》与《暂坐》两部小说都以颓废为主色调,主人公们皆是不愁吃穿的城市“闲人”,他们丰富的物质生活外表下皆是空虚的灵魂,而表现主人公们颓废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恰恰是通过民间文化来呈现的。民间文化承载了主人公的日常,通过丰富的民间文化描写,能够更加清晰地展现主人公迷茫、颓废的精神世界。这种以实写虚的创作手法在小说中更能获得艺术上的美感,对主题的升华也起到了无以复加的关键作用。

以《废都》的主人公庄之蝶为例,他作为西京四大名人之首,代表了这个城市最杰出的文化群体,但是小说中的他给人的感觉恰似文化流氓。他帮市长写赞歌,给农药厂写广告,与唐婉儿、柳月、阿灿三名女性保持着不正当关系,可谓是生活糜烂,颓废至极。而贾平凹为了表现这种颓废状态,则大量运用了性和占卜这两种民间元素。如在庄之蝶妻子牛月清知晓他和唐婉儿的奸情之后,庄与唐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只能偷偷摸摸见面,在他们的意识里,认为只有完成肉体的交融才能忘却一切苦恼,但这种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们走向的终究是毁灭的结局。又如在柳月出嫁的前夜,柳月与庄之蝶对谈,柳月认为庄之蝶把她和唐婉儿塑造成了“新人”,使她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最终却把她们毁灭了。事实上,庄之蝶在对周围女性的欣赏与赞美上,对她们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在庄之蝶与周围女性关系异化的过程中,他与她们也最终走向了灭亡,不道德的性关系也正是他长久以来苦闷的根蒂。庄之蝶妄图在肉体的狂欢中获得精神解脱的期望,也更加凸显了他灵魂深处的迷茫、困厄与挣扎。此外,小说中占卜元素也深深地影响着庄之蝶,庄之蝶身陷风月官司中,数次让孟云房进行占卜预测,可见庄之蝶渴望在占卜这种封建迷信中找到灵魂救赎,他将对自己的拯救寄托在了虚无缥缈的神秘文化上,到头来自然是南柯一梦。

在《暂坐》中,“活佛”这种民间文化元素则直接作用于主人公的塑造,活佛在小说中虽然没有直接出现,但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在场。小说中,西京城的流行文化即是禅修与皈依,例如吴老板的闭关,“虞本温说:吴老板闭关了,才是第二天。海若说:前五天我去他那里取《楞严经大义》,没听说闭关呀。这闭关也不知是七天还是半月,看来活佛半月里到不了啦?”[8]52再如在希立水皈依问题的讨论上,“羿光说:希立水还让我给她寻对象的,她也皈依?陆以可说:寻找对象是寻找对象,皈依是皈依,这不冲突呀,活佛也都有家室的。”[8]54可见,在新兴市民阶层,宗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人们的追捧。正是众姐妹期望活佛的到来,从侧面反映出众姐妹精神的空洞与茫然,渴望活佛来进行救赎。在海若茶庄的聚会中,海若解释了为什么要迎接活佛,她认为人生的诸多烦恼仍需佛祖来解决,“我们不能去寺庙里修行、打坐、念经,我们却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做禅修、去烦恼”[8]49。可见活佛在海若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活佛虽能解救众生,但却没有来,始终是虚无缥缈的,因此实际生活中,海若等人遇到挫折与烦恼时,其精神上依旧是苦闷、迷茫的。

《废都》的主人公是都市男性,《暂坐》的主人公是都市女性,但两部城市小说共同的主题就是描写西京人的颓废与异化,继而引出社会转型过程中人们普遍的迷茫、彷徨与颓废的主题。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人们处在一个社会转型的档口,出现彷徨与迷茫是正常的,那么21世纪20年代贾平凹这么写城市女性的迷茫又是为何?经济体量占据世界第二的当下,或许人们的物质生活早已得到极大的满足,但是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却依然没有得到有效的关注,贾平凹敏锐地察觉到这样的社会现象,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与关注。真实地记录社会生活的变迁是贾平凹创作的初心,“废城”与“废人”是《废都》与《暂坐》的核心主题,但在真实记录社会现象的同时,能够引发读者的思考与追问,或许正是这两部作品的重要社会意义。

正是民间文化的参与,让贾平凹的两部城市小说表现出浓厚的民间性,民间文化在丰富小说肌理的同时也塑造着小说的人物形象,在对主人公颓废生活的呈现上,“藏污纳垢”的民间文化起到了重要的阐释作用,对展现彷徨、迷茫、颓废的社会思潮方面,民间文化的参与亦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虽然《废都》与《暂坐》时隔近30年,但两者几近相同的文化沉思,对时代巨变背景下个体精神苦闷的关注,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思考,依然带给人们巨大的心灵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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