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侘寂归途中的月亮、白马和挽歌

2022-03-02李犁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人

李犁,本名李玉生,辽宁抚顺人。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归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为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歌》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1

很多年了,我有个习惯,就是每到草原必须看月亮,即使中午到,也要等到晚上看到月亮再离开。如果是没有月亮的下半月,那就宁可不去草原。养成这个习惯源于一首写月亮的诗,所以看着草原的月亮,每次都默诵这首诗,觉得天上的月亮,还是没有诗里的月亮动人。这首诗就是邹静之的《达尔罕的月亮》:

你使我临近天庭

达尔罕你遥远的名字

使我接近月亮

在这样的夜,空旷,独自

达尔罕你漠视火和人声

黑暗,静止像往常一样

达尔罕的月亮,头顶的光芒

在照耀我吗?或只是面对草原

把光芒从我身上移开

达尔罕的月亮,你使一万年

都像这个夜晚

一样的风,一样的青草

一样的光辉清冷

一样的达尔罕

谁有力量走进你,喊你

使你答应

大概是1992年的春天,我在一张民办诗报上读到了这首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邹静之的作品。这些诗也许早就在诗坛流传了,但对于当时身居现在已经降为五线城市的我,有一种被照亮感。后来我把它连同后面将要提到的《白马》《挽歌》等一起,转发在我主持的内部文学刊物上。从此读邹静之的诗就成了我的功课,以至于他的《邹静之诗选》一出版,就成了我的枕边书。现在看,它就像另一个时代的物件,翻阅它,就像遇到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不仅亲切,还能找到自己原来的样子——自由单纯,对美和浪漫有着刻骨的热情和企盼。所以邹静之这种对着月亮一对一倾诉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将人代入其中,让你跟着他一起站在半干旱的草原上,面对天上的月亮,诉说着内心的风暴。那是一个诗人写给月亮也是达尔罕草原的情书,深情、唯美,很可能有泪水滚动在眼眶,但不是悲伤,是对美和理想的期盼又畏葸,对饱经沧桑的过往的惊恐和感叹。

读这样的诗,不是被扎伤,而是被软倒,哪怕是铁石心肠也容易被其中的柔情融化。这柔软的力量不正是老子的“天下之至柔,驰聘天下之至刚”之显现嘛!所以我称邹静之的诗是水做的柔美诗学。他感动你的方式不是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破力和冲击力,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感染力,让情感和意味慢慢地洇濡,让我们隔着屏幕都被传染。

最近细读老子,迷恋他的“守柔”。老子对柔的彻悟大致来自于水的启示。除了他的上善若水,他还认为:“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胜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就是说天下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长枪大炮,而是柔弱的水,水能滴穿顽石,柔之性情也能让钢铁化成流水。所以,武力可以打倒一个人,但难以征服人的心。柔情却不然,柔情加之真情不仅能撼动人心,还能让一个暴躁的人改了禀赋,让一个恶人改邪归正。具体内容,老子把“柔”概括成三个,就是“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核心思想就是要有慈爱之心,节俭有分寸的行为,甘于奉献,不与他人争名利。我感觉这说的不正是邹静之嘛?!

在我跟静之有限的交往中,一直感受着他的仁义宽厚有爱心,对朋友的事尽心尽力,而且从不像有些诗人那样总是咋咋乎乎。我们刚认识那几年,时不时地接到静之的信,就是鼓励我认真写作,再随信寄来一些难以淘到的诗歌资料。我记得的有策兰没有正式出版的诗集复印件——那时我对策兰一无所知,还以为是西北哪个女诗人呢。广州诗人老刀也跟我说,有一次他来北京,给静之打电话,没曾想晚上静之开着车来到了他住的宾馆——要知道这时候的邹静之已经成为中国知名编剧了,忙得不可开交,还来看望当年自己扶植过的小诗人,可见老邹绝对是一个有爱可信又谦逊的兄长。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对苦难有着深刻的同情,对世界有着柔软心肠,他心里揣着的肯定是满满的爱。

因爱而柔,因柔而美。你看就连凶猛的老虎,它看自己孩子的眼神,都一律的温柔,几乎让世界为之动容。所以柔的魅力就是爱的魅力,爱能让弱小者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能量,所以柔能制刚的根本原因,就是爱的强大和无所不能。

爱上爱,珍惜爱,同时用爱来柔化万物,哪怕这个世界多么的操蛋,多么的残缺不全。邹静之的眼里流出的是满满的怜爱和温柔:“乌鸦云集的夜晚/白雪的田野孤单寒冷/甚至没有微小的脚印/在纯洁上造访//马嚼着夜草/它竖起耳朵/听见风吹动着/农民的门窗”(《吹动》)。我有过十几年的东北乡村生活,这样的冬夜最难熬,北风嘶吼,牲畜在破败的马厩里瑟抖着。但是随着诗人的心情静谧下来,这粗暴的场景也被淘洗得这么细腻而净美,简直如油画一般,而且被敷上了一层暖色。

突然脑洞中跳出一个词:顾盼生姿。不是说邹静之会搔首弄姿,而是比喻邹静之目光抚摸过的地方,事物立马活色生香,美目传情。他的笔成了哈利·波特手里的魔法棒,点化过的意象有了灵性,并生出光辉。传统诗学管这叫缘情生景,心理学管这叫投射效应,就是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见什么,你的温柔即使投射到冷漠的石头上,石头也跟着温柔并有了热度。

我在想老子为何写出了柔理论,是不是在他那个时代强盗太多,豪抢强夺横行?对之反感的老子便逆而反之,用柔的慈爱、谦让、不逞强好胜来反抗那样的现实,并以此哺育当时人们的精神。那么邹静之为何写出柔美的诗?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寒冷、饥饿又冷酷的准流放的北大荒岁月,对爱和美好无比珍惜,愿意换一个心情,让自己温柔温暖起来?然后再暖化和美化那些冰冷的事物,即使是死亡,也给镀上柔美的光辉。于是,那《憂伤的曲调》刚一漾出,就像雪遇到了水,心一下子融化成春泥:“小妮子死了/红衣服在雪上/山丁子挂在树梢//小妮子冰凉/眼睛流尽蜜糖/三九天冻破缸//小妮子要走/攥不住她的小手/花围巾跑了前头//小妮子没哭/叫不成叔叔/悄悄一个人上路。”

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深深的眷恋。深情的人总是比薄情的人更敏感更柔软,更多地感受到心疼和刻骨的诗意。与前一首相比,诗人的悲悯心更加显明和立体,诗已经触到了命运的核心,每一个词都像柔美的小星星,皎洁的清光下,让人千言万语,又都凝噎了。

我想起日本流行的一个审美概念叫“物哀”,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解释是:“带着一种永久思恋色彩的官能享乐主义、浸泡在泪水中的唯美主义、时刻背负着‘世界苦’意识的快乐主义”。今夜对照邹静之的诗,我似乎懂了。内心瞬间有了对万物的哀怜,包含对美好不能恒久的悯爱、同情、怜惜和珍重。世界不管如何待我,我愿回馈柔爱之心。

2

白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

他带领整座雪原

走进清冷的早晨

白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

白马在远处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绿

那上边簇拥着野花

白马在风的喊声中

消失

那辆木制的大车

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在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实琐事弄得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就翻出邹静之这首《白马》来读。默默地看几遍,再出声吟诵一下,内心那些杂草就像被浇上了药剂,都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平静和对诗意的沉醉,仿佛真的从眼前的苟且和缭乱中超拔出来,内心有了终于归位的感觉,与现实无关的那些美、爱、自由占据了心灵,也照亮了心灵。于是我在想,我们在日复一日攫取名利的同时,是不是慢待甚至忘记了心灵?忘记了心也需要方向和要着落。其实,心灵也有它的自然轨迹,我们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着——就像老子的道,虽然我们不知为何物,但万物包括我们的生命不都是它的产物,并粘在它的链条上吗?如果我们把心灵当作一个人,一个亲人,我们是不是该很好地安放它?是不是不该让它跟着我们的肉体在污水浊泥中滚来滚去呢?

这样的感慨是不是太虚,甚至华而不实?但是如果美得惊心动魄,实可以忽略不计了。不接地气,还有天气、神气、仙气,超凡脱俗,不是更有益于养心护魂嘛!所以有时我想老子提出“虚”,是不是和提出柔的原因一样?就是当时追名逐利的想法太猖獗,已经填满了内心,让人的呼吸都困难了。所以来点虚的吧,就像让灶膛里有点空隙,然后风吹进来,火着起来。虚就是为心灵减负,让心得以滋养。所以老子认定:道用其虚,人用其心。走向虚走进心才是天道人道。我爱读邹静之的诗就是他能化有形为无形,让诗从看见或把握到的一个支点上撑出,然后进入一种无限和虚无中。就像我们瞭望遥远的天际,内心满满的,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没有具体的什物。这也不正是这首《白马》带给我们的体验和感受嘛!

实际的情况可能就是一匹白马走向了山岗,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最后和白雪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马和雪了。这是诗人看见的事实,但是这事实有意思有诗意吗?所以要想让它有美感和意味,并成为唤醒我们灵魂、拓宽我们心智的诗,就要虚化它,把粗陋的本体脱下来,让情感柔化过的,代表了心灵和愿望,被想象和修辞审美了的马,诗化也思化了的形而上的马脱颖出来。于是,物像虚化成心像。领会它,不能用眼睛,而是用心。我们试着闭上眼睛,幻想白马走远,走到天上,白色的身影消散成片片白云,最后白云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蔚蓝,还有内心泛起的各种滋味层层叠叠,其中有对易逝的生命以及美和爱不能持久的抱憾、感叹和深深的眷恋。这就是言已尽而味无穷,诗的余韵在心头缭绕,并向四处弥漫……

所以空与无并不是没有,而是太多,甚至弥漫了所有,让你无法说清,也不想说清,只好享受着被笼罩的快感,心也随之一会被充盈,一会被澄清,变得空旷而敞亮。

这样看来,虚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至虚,代表道和境界;一是虚化,是方法和技巧。前者是人的处世之道,后者是艺术的创作之道。作为境界时,虚是终极,代表空,至虛也含有清空之意。老子把虚和柔视为同类,都是做减法。柔不是逃避,而是不逞强,不硬碰硬,含有谦和和退让的意思。虚是柔的加强版,不仅不争,还要剪除不该有的枝枝杈杈,清空所有的杂念,让心如空空的大厅一样宽敞明亮,否则堆满了东西,即使再大的房子,阳光也挤不进来。以此类推,虚代表了一切有充足空间的事物,比如水杯因为空心,就能让水反反复复地进出。还有山谷和大海,吸引着所有的动植物和河流,但都不能把它填满。虚怀若谷的成语大概就源于此,这是指人的胸襟博大了,任何事物也伤害不了它,而且远远望去,有一种让人崇敬的静穆感。

这就是老子的理想人格。具有这样至虚境界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没有尘埃,也一定会像古钟一样从容不迫,不会因为身外之物破坏了好心情。这也是写作的最好状态:因虚而静,因静而生慧——灵感的闪电划破了大脑黑暗的区域,思维从惯常的轨道上偏离出来,语言的奇迹发生了。邹静之这首《精神或一些人的争论》也许就是这么诞生的:“把一只鸟抛进羽毛/它的肉身飞得可真高/一张纸上的鸟,有相同的姿态/只是那背景不够蓝//它让我在静寂中想到真实的高飞/那几乎是一种快捷的消失//这话要再说一遍也可以是这样/——你如果没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没有飞高。”

羽毛本来从鸟的身体长出,现在却把鸟抛进羽毛,主次一颠倒,最高技术的大意外与大冒险——在绝壁上飞跃的感觉和效果就出来了。这是想象力的逆袭,也是思维的革命,一种对陈旧思维方式的清算,犹如洗脑。而这一切都关乎于“虚”,虚是成诗的动力,也是创造力,更是诗的终极。诗里有个关键词反复出现,就是:“消失”,为了消失,鸟儿就要飞高,为了飞高,就要快,为了快,就要虚化掉羽毛、肉身,甚至妨碍飞高的想法和一切有形的东西,然后进入一种绝对的、永恒的、自由到了无挂碍的无中。无,比空还厉害。诗有了深刻的哲学性,同时玄而又妙的感觉也出来了。

其实,这是邹静之关于人的精神之路的隐喻。对照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我觉得精神要高蹈,就要保持一点激情和冲动,不仅有虚的理念,还要来点必要的不着调。就像三十年前,我顺着铁路去上班,正好赶上火车轰鸣着进站,突然的冲动让我想感受下去远方的感觉,于是奔跑着上了火车。本想坐几站就下来,可是一种鸟儿出笼的喜悦让内心的火苗不断地蹿腾,同时感觉远方会有奇迹发生,结果一直坐到了傍晚,到了列车的终点。虽然没有奇遇,但一路的惬意与轻松让我直接进了酒馆,要了一瓶白酒,直到把自己喝成呼啸的火车,又迷迷瞪瞪上了回程的列车。尽管后来有些人认为我有病,但我品尝到了挣脱禁锢后任性的快感。而且我坚定地认为,务虚就是诗意,就是对远方的想象,就是错位的自己重新复位。缺少了这些,就如诗人叶芝说的那样,精神世界会日益萎缩。况且人生来不是为了爬行,而是为了飞。

3

邹静之的诗,让我想到老木心说的“天才都是早熟而晚成”这句话。邹静之说他30岁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写诗,在今天这样一个速朽的时代确实有点晚。但是我们了解了三十岁前他在干什么,就会明白写得不但不晚,而且他早就在做写诗的准备或者说功课了,只是他修炼的是内功。想想有哪位诗人在16岁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到自然环境壮美又险恶的北大荒,一年四季从事着播种与秋收等各种农活,过早地被迫接受寒冷、饥饿、疲惫,以及亲人的离别和各种人性的考验和洗礼?所有这些经历催他早熟,给了他敏感的神经,敏锐的目光,非凡的智慧,丰富又独一无二的体悟。诗是经验,他的这些各种人生体验就是行为的诗,是制造诗的能量包。这个过程就像一个女人经历了受精和怀孕,所以一旦他找到了方法写诗,那就是该收获了,就该把诗生出来了。

所以只要早熟就不怕晚成。而且晚成的东西更结实丰满,不像那些才气冲天的少年的诗,锋芒毕露,眼花缭乱,但冷静下来,又感觉真东西不多——到底还是嫩了点。邹静之这类诗人,虽然写作的时间晚了点,但也略过了年轻人的浮夸,用他自己的话就是略过了把诗写得像诗的时期,直接进入到人生和诗的核心。他们的内心就是诗的粮仓,拿出一点就能让诗变得深沉而有力量。

所以,我喜欢邹静之诗中的味道。那是一种开始有点苦涩,但越嚼越清香,犹如开水焯过的山野菜,用一个惯用的词就是清欢——淡,却让你着迷甚至有点上瘾的感觉。这是邹静之用他的青春、梦想以及艰难岁月熬出来的。那是一段创伤性的记忆——虽然对当时的半大少年邹静之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多年以后它已经发酵,那淡淡的又醉心的气味渗进他所有的文字中,挥之不去。

记忆太顽固了,尤其是人生刚开始的感觉会抢先占据你的心理,并狠狠地刷上一道颜色,这颜色就成为你一生看待人世的基调,成为你所有作品的底色。如果这颜色反复地在你的心里刷来刷去,不仅铺就了你的价值观,更成为你的潜意识,左右着你的思维,甚至生理习惯。就像邹静之,只要开始写作,哪怕无意识地一开口,诗里就刮进了那个时代铺在诗人心里的寒凉和清纯,就像这首《挽歌》:“我将在秋天的傍晚死去/那是宁静到达的时刻/土地等待成熟的果实/秋天的力量,他的双手可以接收一切//我将在死去后进入黎明/那是不一样的光芒,清晨/还有人们醒来的不同/我的温热将与阳光相握//我将听到最后的风声和鸡鸣/离开尘世/在秋天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成熟和决心。”

诗里的意象和印象肯定跟那片静静的黑土地有关,很多细节和体会都来自于他的经验,他肯定用心抚摸也爱过诗中那些植物和景物,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地点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说明这样的自然景况就是他的理想地,也是他审美的核心。能把生命交付到这里,诗人是幸福的。诗超然干净还宁静,整体上没有挽歌该有的悲伤,只有舌尖上泛起一种淡淡的说不清又久久弥留着的味道——那个时代留下的阴影还是本能地照在了诗里,让我停了一会键盘,好像在想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内心深处涌动的是对生命和美的敬慕,怅惘又释然……

看过很多给别人写挽歌的诗,给自己写挽歌还真是第一次看到。对邹静之这代人来说,我绝对相信他写的就是他心里想的。如果再年轻点的诗人就不好说是真心情,还是仅仅为了写出一首诗,甚至可能是为了取悦读者故意以死卖萌,博得同情。除了值得信任的修养和道德,深刻的经历也让邹静之们不屑于哗众取宠,他们写诗是因为内心里积攒的东西太多了,他要把它们搬出来。同时被骗过伤过塌陷过的情感也需要力量来支撑,写作恰恰成了情感的援助。所以,写诗对他们心理学的意义大于社会学。至于诗写好了,获得一些功名,那是作品的价值和效应,跟他们写诗的出发点没有关系。

所以,每一首诗邹静之写得都非常认真,都有缘由,都跟经历相关联。有的虽然短短的三两行,轻轻地不经意地一抬手,就会有东西顶上你的咽喉,打通你的任督二脉。比如他在《独行》中最后的感叹:“相异于拖着衣袖,谈笑而过的古人/他们高声话语不是说给孩子听/我依旧那样,一个行窃的人/在圣贤的集市上,踽踽独行。”多形象啊,他这是比喻在高德大师们面前自卑的人,就像小偷一样畏畏缩缩。显然他是在自谦自省。谈到后两句诗,联想到自己在影视剧方面的成功,他说中了自己,言外之意他无意中获得的名利,就像偷来的一样。自嘲的背后有觉悟。能写出这样平易又深入人心的诗,其实质还是跟他的阅历有关,是北大荒的经历让他时刻保持着自觉性,并清醒地认识这个世界,包括自己。

所以,邹静之对北大荒的知青岁月非常珍惜,那段生活几乎成了他写作的矿。他也表示有空会回去看看,前几日听说我去了黑龙江的海伦县,他微信说那是他从德都出来必经的县城。有了早熟的经历,写作变得非常简单,而且他找到了最好的写作之路,那就是回忆。不用再跟字词以及比喻较劲了,只要把往事中的人和事誊下来,就是诗,就是最真最動人的诗。选他去年从其他文体改装过来的两个片段看看:

亦滨的皮鞋油用光了,那天他特别想去县

城玩。

他先在皮鞋头上抹了点牙膏,鞋没亮,有

留兰香味。

他拿着鞋跑出去了。

我看见他在一头辕牛的脖子上擦他的皮鞋,

那头牛一动不动,好像特别舒服。

他的鞋擦亮了,并且有一股真实的牛的气味。

刘文在傍晚的云霞下,用脸盆在煮他的内衣

——其实我们大家都有虱子。

他最近爱上了养猪班的楚汀,

他说他应该换一副模样——成熟,干净。

他煮内衣的时候,心事重重,

用一根树枝翻动着盆里的衣裤

(它们的颜色已经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我看着那盆煮开的衣服,身上痒起来。

诗和散文的边界已经模糊,但诗的语感、节奏和韵味还在,尤其文字间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味道,让心灵拱出片片的青草——对了,前面说的说不清的淡淡的味道,其实就是青草的味道。他称这些片段为语录时代的颗粒,他说颗粒不像珠子可以串上,颗粒你不把它收集到一起,就会丢了。从中看出他多么珍惜这些人和事。谈起这段北大荒经历,他这样总结:“我下乡的地方叫二龙山屯,哈尔滨往北到龙镇的前一站,停车两分钟,是个很仓促的小站。我在那儿生活了六年,每天都不一样,我无法再过一遍那样的日子。”

4

最近几年中国时尚和设计界流行一种“侘寂”风格。侘寂是日本传统美学的典型概念,它代表了极简主义和自然主义,从视觉上侘寂代表破旧、残缺、不规则,有风雨侵蚀过的斑驳和黯淡,并给人岁月悠悠的沧桑、宁静和寂寥感。最早发明这种审美风格的是日本16世纪的茶圣千利休,他一改当时茶会奢侈之风,以朴素和简陋以及喝茶时的心情为主,追求安静脱俗直至忘我的禅境。后来这种风格成为日本美学的核心。归纳一下众说纷纭的解释就是:“侘”字会意于“人在宅中”,用陋室与俗世隔开,从而进入孤寂又自在的美感中;“寂”是侘的终结,由“侘”而达“寂”,通过饮茶时主与客的静心清志,由内到外自然涌现出一种人生的苍凉与寂寥感,从而对友情、生命和一切美的东西更加珍惜。

在电影《寻访千利休》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就是他割下一捆捆草,让它们竖立在原野上,并把这些草的顶部绑紧束好,于是,一座草屋出现了。第二天,松开草束后,一瞬间草屋又回归为广大草原上的草堆之一。千利休说这就是侘寂,返璞归真又随性而为。后来有人干得更绝,直接把荒野中荒废的一栋老房子整体移到大都会的博物馆边上,不加修饰,原生态的,展露给世人,结果这种侘寂让参观者络绎不绝,反而比旁边豪华的现代建筑更受欢迎。中国人的意识里本能有着侘寂情结,比如把新东西做旧,对古旧村落的着迷和维护。说到底,还是怀旧心理,是对遗失的自己的追认,凝结了人无法把握时间和终将老去的生命时,一种无力又必须的自我安慰。

我说了这么多侘寂,不是普及它,而是看邹静之的《语录时代的颗粒》引出的联想,也是在为他去年从散文改装过来的诗找到美学依据和特质。侘寂元素最明显的就是自然性和原朴性,像上节最后引用那两段诗,诗与生活不仅边界消失了,而且完全混为一体,这说明生活本身有诗味。在自然与自然、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映照、对抗和融合的过程中,生活有了顿挫,有了节拍,更有了影射。这些反映到诗里,就是韵味和隐喻。但是你看不见诗,你看见的是生活本身,缭乱的、残缺的、不规则的、完全原装的还热气腾腾的生活。生活把诗完全吞没了,诗人也不再因为那些该死的技巧而冥思苦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在万能的自然和生活面前显得太小儿科了。自然和生活本身能传导出诗的文本带来的审美效果,那诗人干嘛累到脑残也要把诗写得像诗呢?

这启示我们与其在炼金术上苦心乏身,不如把精力投入到自然和生活中。走进自然,认真生活,向自然和生活学习肯定会比从典籍里获得更多的灵感和创造力。前几年诗人们搞的田野调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叫调查,还是有主客之分,应该是融入田野,然后把田野整块地搬进诗,写成诗,诗自然就有了田野的气息和品性。应该祝贺邹静之,他虽然错过了把诗写得像诗的那段经历,但是赶上了把诗写得不像诗的时代,而且他已经这么干了,虽然用惯常的诗的标准来考量,可能有点毛糙、粗陋、素淡、缺欠、不完整,但是这不正是侘寂美的特征嘛!而且由于人与物的遥远,事件本身的悲喜剧和荒诞性,经岁月发酵成长长的叹息和深深的怀念,恰是侘寂所内涵的年代感和寂寥感!

所以我爱侘寂这个词,它能带给我一望无际的荒寂的幻象,也能让我的心里起落着黯然又清亮、兴奋又安静的感觉,这就是诗的况味。如果把原来那种把诗写得无与伦比比喻成开荒种田,那再让诗还原回生活,就是退耕还林,还回沼泽和草甸子,现在官方给它们起了个诗意的名称,叫湿地。邹静之当年下乡的那个地区已经这么实践了。我去过五大连池边上的一个农场,原来的农田正在变回风景优美的荒原和湿地,还说欢迎当年开垦北大荒的知青们回来看看。真是幽默啊!时代变了,不论是大自然还是诗都开始以荒为美了。原始、原始再原始,就像邹静之的这首《春天》,由于篇幅限制,仅引用一段:

……我看见了那只分娩的母牛。

那只叫黑花的母牛在阳光下站着,孤独地

生着小牛。

小牛的一条后腿已经伸出来了,像根淋湿

了的柞木棒。

母牛的叫声打在平原上。

老孙头瓶子背面的眼睛是那样冰冷。

小牛艰难地向这个世界退着,母牛抖动的

腿突然跪倒在我抱来的麦草上,

我觉得她可能要死了,大牛小牛都会死,

我拉着她的鼻绳,想让她站起来,她无力

地叫着。

春天来了,就这么残酷地来了。

……老孙头把眼前的酒瓶送到嘴边,喝了

最后的一口,

再看时,瓶子里只剩下一粒被泡大了的红

山丁子。

他从腰上解下根绳子拴住小牛的后腿,

然后用一只脚蹬住了母牛用力拉着。

他的酒变成汗流在脸上,他大声说着脏

话,一声比一声高。

小牛像是被水冲了出来的,哗地落在地上,

活着的小牛,身上湿的,有胞衣,它一落

地就想站起来。

老孙头累得脸白了,他抓过酒瓶的手不停

地抖着,那里一滴酒也没了。

他看着那颗红红的山丁子,想把它倒进嘴里,

山丁子滚来滚去的不出来。老孙头拿起一

棵麦草,用心地够着……

直到那颗红色的小果子在他的嘴里磨动。

小牛站了起来,春天啊!

春天来了。

不用我多说,大家也感受到了原始性,以及原始的生命力。我是咬著牙看完这首诗,是在替母牛、小牛、老孙头和诗人自己使劲。读者成了诗的一部分,诗有了吸引读者主动参与的行动力,这不就是“下半身写作”?其实不是诗的作用,而是生活和自然生态本身的魔力,诗与生活彻底融为一体,成为一回事。

这也说明大自然的壮丽远远超出了诗,写诗再不用什么技巧,去模仿甚至照搬自然和生活就可以完成了。邹静之这么做,说明他吃透了生活,信赖着自然。但是需要提醒的是自然不会在意人类的想法,所谓的天人合一,是人类自己的企图,而且也是嘴不对心,能换成钱时,还是无情去掠夺,大自然如果有灵,恨着他们呢!

所以人类要想成为自然的朋友,把自然弄成诗,就要遵从侘寂的另一个核心,即极简主义。从断舍离开始,断掉舍去离开那些不合理的想法、没有用的东西、搅乱人心情和思绪的欲念、虚荣心和功利主义,让心虚起来、空下来。引申到写诗上,就是去技术、去完美、去主题、去情绪、去多余的一切,洗去铅华,方见本色和真心。就像西方哲学家Leonard Koren 曾这样总结侘寂的精髓:“削减到本质,但不要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要剥夺生命力。”还有比这对写诗和极简主义更精辟的解释吗?但他也告诉我们,有一样品质不能减,那就是生趣,就是生活本身自带盎然的生气和趣味,活力和笑点。那是诗和艺术的活口,就像有人说的,艺术有了幽默,其他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极简主义和保持自然及生活的原始性并不矛盾,极简主义要减去的是与生活无关的垃圾,还有写作者放进生活和诗里面那些人为的东西,目的是让生活和诗更鲜活和生动。至于怎么选择和截取自然和生活,完全可以交给诗人自己,就像千利休说的:“美,只有我说了算。”怎么极简,邹静之自己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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