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个夏天
2022-03-02是枝
是枝
他走之后不久,她回到单位。
学校空荡荡。灰尘薄薄地布在窗玻璃上,教室内因此显得更为颓败,前排倒地的藤黄色椅子一只脚已被折斜。她乘至6楼,出电梯往东面走。有些宿舍窗帘未合上,但看进去也是久未居住的模样。她预备开门,钥匙在锁孔内顺利转了一圈,没有听见金属相击的那种开启声,门原来根本未锁。
她的床铺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汁绿底色碎花三件套静静等候她已久,枕头上一小片圆形的口水渍宛如一朵易碎的浅灰色花朵,开得寂寞,摇摇欲坠。一扇铝合金窗未拉严,靠近窗户的地板积着风水天气曾飘入雨水的痕迹,泥渍斑斑,看上去已黏得很牢,很久。窗旁立式晾衣架上晒着一条樱粉色内裤和一面浅米色毛巾。她伸手摸了摸,已经发硬,像上了浆那样。樱粉色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他曾在会议上对她们说,上面要来验收,把你们晾在走廊里的小可爱都收起来。一面转动右手指间的签字笔,她发现他转得极不熟练,笔不时卡顿,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转。
从家里出发前她买了个西瓜,个头偏小,买大的她力气小拎不动。此刻坐在清洁后的宿舍写字桌前,用水果刀切开来,一半用保鲜膜包裹收入小冰箱冷藏室,一半用圆勺挖着吃。西瓜的清甜香气在小小的空间自由漫溢,她吃得极慢,每挖一勺,这香气仿佛愈加浓郁。标志自然成熟的墨黑瓜籽被吐在一张摊开的白色纸巾上,吃了许久,才蓄成很小一堆,纸巾渐渐被洇湿得薄透,收拢拎起来唯恐破底。她是很爱吃西瓜的。小的时候,阿婆种的沙地西瓜,沙脆、蜜甜,她那时也是对半切开,用勺子挖瓤吃。六年级毕业前,她第一次见识例假。母亲出差,她睡在阿婆家。睡前在洗手间小心翼翼清洁,她不知道要用护垫,用了阿婆自己上厕所用的废纸,折成窄长条。她发现在那些废纸里居然有炮仗纸,暗土黄、不规则形状,似乎隐约透着残留的喜庆意味,炮仗总让她联想到婚礼婚纱、浪漫幸福这些词。初潮来了三天,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在浴后待在淋浴间洗内裤和外裤,阿婆的废纸不怎么管用,裤子浸在洗衣盆里扩散成鲜红一片,腥气逼临,令人作呕,她尽量憋着气快速洗,不让母亲发现。
她们一起坐在床沿上看电视剧,她吃着母亲给她带回来的酥饼,咬得很轻,脸有些烧,有点不敢回头看母亲。身旁摆放着母亲递给她的迷你卫生巾。不要碰冷的,不要劳累。这句话她一直谨记。此后每逢月事皆小心谨慎,甚至不敢吃西瓜,吃下那么多鲜红会不会淌出更多的鲜红?
那次麻醉醒后,她差点见到鲜红晕过去。他们扶她起身小便,她缓缓坐下,感觉有股温热的东西顺着尿液掉了出来。主治医师叮嘱,术后24小时内一定要让吸血的清洁棉纱球排出。她其实在麻醉之后便彻底忘掉,直到它掉出来才知道身体里曾藏着这么颗吸饱鲜血的棉纱球。它掉了出来,她欠身盯着它看,很像受伤的水中生物,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它也同她一样,只能兀自悄悄地舔舐自己的伤痕。
亲戚拎着水果礼篮、纯牛奶、保健品陆续来到病房。她望着他们凝重的脸渐渐松淡开去,仿佛听见他们各自在心底强迫自己在她面前做出轻松并富有信心的神情。她闻到了他们从室外带入的新鲜空气,但它们很快被病房内散发消毒水的空气吸收殆尽。
年纪轻,恢复起来很快的。他们坐在病床前怜爱地看着她安慰她,轻声问她要不要饮水、去洗手间。她那时很少响,温温地笑着,随后继续闭目养神。她很怕在她们面前真的落下眼泪,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拿不准自己一旦开始倾诉会不会让身体里的那方池水决堤。她能够想象它们突出重围之后肆意乱奔,夹带着她的骨头、关节、经脉,甚至整个灵魂会被撕得粉碎,或者已经粉碎。
她把果皮瓜籽装入垃圾袋乘电梯下楼打算扔到分类垃圾桶内。临近中午,风有些大了,操场铁栅栏内的杨梅树被吹得状如松裂开来的青团,委顿又柔韧,几颗烂熟的杨梅被大风吹落,斜斜地砸在塑胶跑道上,紫红紫红的汁液同样碎开来渗进地面,犹如点点斑斑不能被洗去的血迹。天色仍显明亮,不像是会来台风的样子。途经学校工作人员展示墙,她看到原本有他证件照的那格透明塑料框空着,似乎获得切实的证据,这才相信他真的走了。消失的那张证件照上他的模样她还能模糊忆起来,当初还是她联系照相馆来学校为大家拍证件照。他的那张似乎拍得不佳,脸稍稍往左侧了点导致看不见左耳。她建议是不是重新拍过,他手一扬,说算了便转身回了办公室。这时她确信他不在了,她还能想起他说算了时的声调。
电梯一路上升发出孤独的簌簌声响。她感觉腰有些酸,想着先去淋浴,再回到房间吹着电风扇躺一会。浴室的大理石台面十分干燥,银色金属水龙头许久未擦拭已经发暗,镜面蒙着灰尘。她看到了自己,皮肤苍白逼人,神情倦怠,不仅面容清癯,全身各处也很消瘦。她耸起自己的锁骨,看看是不是足够盛下一匙清水。脱下衣裙之后,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垂直而下的细密水柱。这时刻,她听见盛大的雨降落在自己身上,潺潺的水声围裹着她。她努力闻着甜桃味沐浴露的气息,感觉身体被温热的水缓缓激活,她又可以真正呼吸,真正与自己待在一块。随后她听到外头开始落雨,比落在她身上的更为密集更为庞大。她闭着眼想起那个民国临水照花人在晚年写的自传式小说,起头便这么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她想她现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期许可以等待的了。她喜欢极其平和的日常,像吃掉一只西瓜那样纯粹地过下去。
学校北面小花园那片小丛林会因为下雨而显得沉甸甸的,强劲台风一次次压在它们身上,一切似乎全乱了套。那些很隐蔽的地衣和苔藓开始疯狂生长,长得像一块碧绿地毯。她对小花园再熟悉不过。小学毕业前,她与好友捧着相机在花园内留影。其中一张是她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正面对着镜头,光影把她的脸打得虚虚的,光洁的额头下是惯有的沉默,她的表情总是非常沉默。那次出院后,她在能够有力气支起身子时走到自己朝北的卧室,把那张照片从影集里拿出来看了又看。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甚至与住院前的自己也不是同一个。
她把电风扇调至最低档,轻柔的风吹在棉睡裙上,细枝纹在嫩竹色上飘荡,她盯着它们,看它们会不会飘出裙子飘向窗外。他们坐在海边书吧的院子内,他用打火机把浮在水杯里的蜡烛点燃,院里的灯一下子都灭了,跳动的火苗把他們的脸照得明明暗暗。她看着橘色火苗,念出那四句古诗。他们要她再念一遍。她于是又念了一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远处海浪巻打着往书吧方向而来,很快又退向大海的另一边。浪潮声响很大,她觉得她的声音被盖住了,所以他们才要她再念一遍。他凝神听着,露出很随和的笑容。回去的巴士穿梭在黑黢黢的海岛公路,路灯很少,开了好一会才见一盏,孤零零地立在路旁,有几盏已经歪斜。灯光十分昏暗,开过时抬头可以看到一些细小的黑虫子不停绕着光圈飞舞,划出不规则的无形轨迹。有些同事已经微醺,他们把车窗开到最大,让夏夜的风呼呼大灌进来,窗帘被刮得不断扑打在脸上,她一遍又一遍拂开贴在脸上的窗帘。有一回,她刚拂开,便撞上他的眼神,带着点笑意,丝毫没有令她不舒服,她略显尴尬地回笑,随即转过身去看窗外的黑色。她和他几乎很少交集。她躺在病床上输液时想起过他的笑容,像从前看过的某个电影镜头,在头脑里倏忽闪过。
在家里,父母从不提起,他们不愿意谈论与她住院有关的事情。但是,清晨母亲出门去买灌汤包馄饨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不朝那件事滑去。手术灯打在头顶,主治医师与护士不时走过来问她,可以了吗?她们都在等她,从早晨等到中午。主治医师午休去了,一个护士换完衣服走了,又有另一个护士轮班接上。新接班的护士也同样问她,可以了吗?手术室空调开得很低,冰凉透骨,她知道应该听从医生和护士的意思。一切无可挽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还有什么能够等得到的。从南面窗户可以看到一角天空,淡淡的蓝色,那是很好的天气,她知道,然而她躺在手术床上。她起先是愣怔的,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直到母亲的哭声从外面传进来,哭得非常压抑,她听得胆战心惊,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惨烈的。那件事不止发生在她身上,也必然同时发生在了母亲身上。
出院后,天气热起来,是真正初夏的感觉了。然而她必须穿秋天的那种睡衣裤,长长的衣袖长长的裤身把她保护了起来,脚上套薄薄的丝袜。她成天躺着,母亲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她一个人待着,母亲朝南的卧室很长很空荡。她忍住不看手机,那样太伤眼睛。于是只好听书,听十三岁林黛玉与十四岁贾宝玉的故事。宝玉滚着泪说,我的五脏都要碎了,你还只是哭。她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旦开始便很难停住,哭到眼睛红肿怕被母亲看出才强忍住。她长时间看对面那户人家外墙张牙舞爪的裂纹和打在那上面变幻的光影。鸽子三两只停在屋顶上,圆润的小脑袋不停转来转去,待不了多久便飞去不知何处。时间对她来说是虚设的。无限绵长无限空乏。母亲把早餐中餐晚餐一次次端上来,让她坐在床上吃。她大多数时候毫无胃口,强迫自己吃下去一些。很快她又会感到很饿,身体绵软,脑袋昏沉又困乏,但她忍着,不由自主忍着。只是不想吃东西,只想那么躺着,似乎与整个世界失去关联。
窗外变得晦暗,风雨大作,台风真的到来。她起身去把铝合金窗户的锁扣扣上。暴雨降在红绿对比色组成的塑胶操场上打出一个个大水泡。风压着树枝吹,刮在什么东西上都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雨声愈发震耳,令她相信再晚一会学校各处将漫溢积水。她并不担忧,她没有出门的打算,外面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一定要去的,更没有什么令她憧憬。他那时也是这种感受么?她想也许他的感觉来得比她的更为深刻更为绝望。
她待在屋内,坚定地与自己待着。知道屋外的世界几近崩塌,雨水肆意奔走,世界的秩序仿佛被破坏殆尽,但是她自己安然存在,存在于荒芜的躯体之内。白茫茫的雨幕之下看不清更远处的景物。唯有对面山峦处信号塔的灯光还在闪动,猝然地一闪一闪,白色灯光从远处看过去极其微弱。她想起先前读的那本讲奇怪生物的书。
书上写一种奇怪的物种从电荷中积聚它的能量,这种电荷经常聚集在深深的山谷里,用它们白色的、紫罗兰色的亮光照亮黑夜。这种有价值的物种在灭绝前夕,它们中的最后一批渐渐浮到水面上,挣扎着到了被雨水湿透了的森林里,到了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在那里,它们的亮光倒映在潺潺流水中,最后释放了它们特有的元素。信号塔发出的微光像极了这种生物的光亮,也像末世里唯一可见的光芒。
它们一定非常孤独。它们跟别的物种都不一样,它们的家属都不关心它们,所以它们离开了家。她很想知道它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以后会不会遇到它们。或许,它们会表明自己,看看她能不能把它们描述得更加清楚一点。
那是一种孤立的现象,那种生物仍然能归入原生动物,只是它的進化速度被推迟了。它经受了一个阻碍生长的阶段,发光的本领消失了。这种不幸的生物过着一种隐蔽的生活,裂缝和深洞为它们提供了一个个暂时躲避外部世界的隐蔽所。
她多么像那种生物。在这个台风夜,她独自待在宿舍,整个学校仿佛一只庞大的纸盒,盒子内装了一个渺小的她。窗外风雨汹涌,屋内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仿佛世界朝着宿舍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就连时间也停摆了,既不向前,也不向后。她想到他与那种生物也有着相似性。当他终于躺在手术室,在麻醉之后沉沉睡去,接受对命运的最后搏击。当他被推出手术室,把自己关在单人病房,独自抽起闷烟。她能够想象得出那些时刻他的孤独。在面试现场,他坐在考官席上用冷淡的考官口吻问她,你怎么看待孤独?海明威曾说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她答得十分流利,滴水不漏,逻辑严谨。但是,他与她心领神会,那不过是应付面试的一套说辞,她在内心根本不那么想,他可以肯定。她在他微妙变化的眼神里看出他根本不信那就是她内心的答案。她想他从她的脸上看得出他们的某部分是相同的,也许那部分就是孤独。我们拥有的比我们以为的更多,还是更少?她听着台风拼命撕扯窗户,想到自己失去的、他失去的,轻声对自己问道。
他们扶着他走出教学楼时,她还在办公室批阅卷子。嚷声与脚步声响彻大楼,似乎发生了紧急的事情。她把右手轻轻托住腹部,左手撑在桌子边沿,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教学楼前的操场上徒有四盏幽黄的路灯,路灯已经很旧,投射出黄油般的光晕。他被一群人扶着正走下操场左面的长长阶梯。她站在漆黑的夜色里,感觉那群背影是非同寻常的。她回到宿舍,邻住的同事说他忽然昏厥,剧痛不已,刚才看到的是他们送他坐专船去本岛医院。她心下陡然一颤,想起初来单位时,有同事遇见他打的招呼居然是贵体如何,她所以知道他同自己一样,身体羸弱。那晚之后,他一直没回学校。有同事在他的朋友圈状态下留言还不回来呀,他没有应答。
她未曾想过再也无法见到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紧接着也入了医院。同事听见她的尖叫声赶来,她已经摔倒在洗手间,是在凌晨,也被专船送出了小岛。在船上她疼得越来越厉害,很像月事时的疼痛,又比那疼痛深许多。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牙齿深深嵌入肌肤,试图以一种痛抵除另一种痛。她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临盆之前的阵痛。懂得总比发生来得晚一些,在懂得之前,不可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来都不可能。在发生之后,懂得之前,泪已然流尽。
现在他不必忍受天天早晨吃生煎了。她一向有在心情滑落至谷底后翻出令自己笑出来的记忆的本领。他从前在朋友圈发过一张搁在核桃木餐桌上的一盘生煎,应该属于摆拍照。生煎表皮零星粘着细碎的绿色葱花,褶子打得很出众,一看便知道来自本岛某小学校附近那家有名的生煎铺。他配的文字是:吃上十几年吃得没味道。她当时猜测他是真的厌倦了,但在回想的这刻,她忽然明白那或许是种喜悦。他发出的照片意味着他在家,他一直都渴望从那个小岛回到他自己故乡的岛屿。只要可以回去,哪里都成。他当时那样说过。他在与同事聊天时谈起将来结婚要买什么牌子什么价位的车,想去哪个洲哪个国家蜜月旅行。他没有想到自己原来是没有将来的。海岛上的人把他那样的命运称作和尚命,活不到成婚的那刻。他曾在朋友圈发许多自唱的音频,唱得很棒,非常棒,尤其是粤语歌。年会后同事去KTV,他要唱到声音完全嘶哑才罢休。她到现在还记得起他唱的其中一首是《少年方世玉》的主题曲:
阳光灿烂的日子
少年要珍惜
不要再犹豫
不要再迟疑
应该把成功握手里
人生追逐是名利
总有些要放弃
悲哀要忘记
失败要忘记
一定要胜自己
她来到单位那年二十五岁,她在面试时用了面试机构教的那套对付考题,包括他的提问。现在她二十九岁,在夏天抵达鼎盛的时候回到这个地方,回到这间宿舍,重新躺回这张床。她在回来之前设想自己是否能够平静面对这个逼仄的空间,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再睡在那张床上。这个房间她离开时什么样,回来的时候依旧什么模样。她离开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回来后觉得什么都变了,然而在表象之下什么都未改变。她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会撕心般产生割裂的痛楚,但是她就那样拎着行李推门而入,嗅到室内浓重的灰尘味,她会捂鼻,会反应过来开始清扫。她没有死去,是的,她没有死。
她躺得太久,决心起来把昨夜看至一半的电影看完。加西亚·马尔克斯儿子导演的作品。怀有身孕的伊丽莎白终于决定寻找母亲。她把照相机架在餐桌上,自己对着镜头坐在稍远一点的高脚椅上。左手轻抚在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伊丽莎白给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凯瑞安写了一封信,表示她已怀孩子,想要了解自己的身世,见一见凯瑞安。随信附上了为自己拍的照片。信被修女无意间压在了档案袋下。她拒绝她的上司、孩子的父亲提出照顾他们的允诺,更绝口未提孩子是他的。在伊丽莎白产下男婴骤然离世时,那封信仍未抵达凯瑞安的手中。失去始终隔着距离。凯瑞安永远无法亲眼见到思念已久的女儿,凯瑞安不会知道伊丽莎白的二十七年是怎样度过的。她在十六岁便做了结育手术,辗转多地,不停更换居住的城市与就职的公司,不停与上司、男邻居发生关系。她不停地试图填补自己,她漠视、惧怕婚姻,对承诺弃之不顾。在她诞下婴儿离开之时,那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她带不走见不着。失去隔着距离,隔着永恒的距离。
她合上笔记本,屋内重归暗夜。两行清泪猝不及防流进了嘴角。她不打算去擦掉它们,咸涩的意味她要一直记下去。伊丽莎白缓缓闭上的疲惫双眼。她曾虚弱闭上的双眼。所有那些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记得自己听到婴儿啼哭声就想哭,心里有只多脚虫不住爬动,抓得心流出了血,可是谁都看不见自己流血。失去始终隔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关于他更多的事,她是很后来才从同事那得知的。她在家静养之初,他已经在山顶那间寺院小住。他独自在黑夜用打火机点燃报告单,蓝色的火苗瞬间吞没被揉成球状的纸团,报告单在空气中成为灰烬。他想自己也会像那张报告单一样最终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的父母会看到他化为灰烬时从烟囱散发出来的灰色烟雾,它们会飘散到附近的山林、海面,最后完全消融在空气里。他多想身体里的那些暗物质也能够一把火燃尽,那样,他可以重新下山。每日清晨,他任凭肃穆的钟声敲击心脏,认定余下的时间大概就会这样过去。阳光穿透树枝与树枝间的空隙,照亮黄色外墙,紫云英成片成片绵延在山间。他想它们几乎是恒久的存在,他问过它们为什么这种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
他没能听见回应,他知道它们不会回答。他变得很少能睡着,总是在刚刚睡着的那一刻猛然苏醒,醒了之后他知道反正睡不了,就宁愿孤独地醒着,抵对茫茫无尽的黑夜。偶尔特别困的时刻,他会闭上眼睛,重新进入自己的思绪。他想让事情重新来过,按照他的意愿再过一遍,生活会是另外一副模样,或者和从前一模一样也可以。可是他也清楚,回不去了。在他走入体检中心的那刻,拿到报告单的那刻,医生找他父母谈话的时刻,在他看到他们从医生那出来时毫无表情的面孔的时刻。他明白一切无可挽回。
父亲会在深秋拣好天日登上梯子摘红熟的冬枣,他不拿长竹竿打,要独自登梯子,亲手一颗一颗摘。他说,这么多年了,它们一年年结不容易,我得当接生婆把它们的孩子一个个接下来。那些自枝头拧下来的冬枣被装入小竹篮,统共装了六只,竹篮是夏天吃完杨梅后洗净留下的。回单位前夜,她在深夜走到院里的冬枣树下。夏天的冬枣已经长得很大颗,很正的椭圆,很嫩的青色,在夜晚的月光下看起來宛如一盏一盏绿色的小灯笼。她可以想象它们在深秋变成深红的模样。她拿出一叠B超单,打开时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令她想起咬下冬枣的那种脆。她将那叠纸按原折痕叠好放入口袋,再在冬枣树下亲手掏出一个浅坑,塞入,埋好。
行李包里装的衣服几乎全是簇新的,瘦的时候穿的那些已经穿不下了。她站在店里的试衣镜前看到穿着比从前大两号衣服的自己。我讨厌自己。她这样对镜子说。麻醉醒后的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像是飘着小雨。她忽然艰难地从床上起来,站到窗前的那刻,刚好看到那辆中巴驶出住院大楼,漆黑的玻璃,显露着哀戚与静默。她知道那是永久的分离。很快中巴开出大院,再也看不见了。她甚至从没有看过他,他就再也不见了。现在她睡在他还在她腹内时睡过的床上。台风正侵袭天地万物,窗玻璃被吹得像要碎裂。她一点也不害怕,现在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她在睡着时梦见自己孤身坐着舢板小船在水上摇摇晃晃,小船驶入某个狭小洞口,也很像是某个小港口。她像是在等待一般等着水面平静下来。船晃荡不定,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她有点晕眩,有点犯困,是那种叫人舒服的困意。他们在露天阳伞底下大口吃西瓜,大伙一齐比赛谁把瓜籽吐得更远。她力气小总也吐不远,他却吐到老远的水泥地上。蝉在阳伞近旁的柿子树里唱得很欢。她在梦里想,多可惜呵,把籽吐在水泥地上是长不出新的西瓜的。
她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依天色分辨是凌晨的样子。风已经息了,雨还是很大,雨声重得像是凿在耳畔,她却觉得很寂静,这种寂静让她怀念从前的夏夜。她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音频。起初是瓮声瓮气的零星蝉鸣声,又有加入的,声响密了些,随后鸣声变得很整齐,很像是小时候她们在音乐课上一组人吹竖笛,一齐呼气吹出来的声音。是那种大家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积聚力量的声音。她听着稠密又井然的蝉鸣,竟然有些感动。
最先想到录下蝉鸣的不是她。
他站在校园夏日清晨的樟树底下,右手举着手机朝向树冠,整个人木木的,像在凝神,也像发呆。
你在做什么?
他把左手的食指轻触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安静。过了一会,他放下了右手。
录蝉声。
蝉声?
对,这样冬天的时候想念夏天了,就可以取出蝉声罐头来。
蝉声罐头,听上去很有意思。
你知道吗?不是所有蝉都会鸣唱。
是吗?
只有雄蝉会鸣叫,为了吸引雌蝉来交配,但它们不能听见自己的鸣声。它们的鸣唱会因天气和其他雄蝉做出调节。
这么说雄蝉很聪明呢。
交配之后,雌蝉把卵藏在树内,第二年会孵出幼虫,蝉的幼虫又叫若虫,蝉蛹蜕皮后才会成为真正的蝉。蜕皮的过程中它们要学会伸开双翼,如果一只蝉在双翼展开的过程中受到了干扰,这只蝉将终生残废,也许根本无法飞行,甚至无法发声。
它们能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什么?
它们在变成成年蝉之前可以预知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只完整的蝉吗?
不能,蜕皮的过程决定了它们的命运。
她循环播放着蝉声罐头,窗外的雨声叠在蝉鸣声里,听起来有点怪异,又生出更多孤寂。她猛然明白这个夏天不会比上一个夏天、从前任何一个夏天来得更好,将来或许不会再拥有更好的夏天,对于更好这样的词,她已经变得十分警惕。她知道此刻有这些从前夏天留下的蝉鸣,那些蝉大概早就不在了,就和他一样,还有那个永远的少年,都已经不在了。她会一直带着蝉鸣罐头,在孤独不为人知的深夜静静取出来,喂自己一匙又一匙,直到她感到自己真切地拥有过夏天。在电影的尾处,母亲凯瑞安在内心写下给女儿伊丽莎白的短笺:“什么能使你得以安慰。那晚我听见雨声,你也听到了吧,我错失这一切,并且接受了。但这都已经过去。”她想把这句记在自己的日记本上。阿婆说人生里大约拥有八十个夏天,每一个夏天相似又都是不同的。她会一个夏天一个夏天地过下去,她想也许在过尽那些夏天后能够弄清楚,拥有的比以为的更多,还是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