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创造与理想主义书写的纯粹之美
2022-03-02刘波
刘波
在华万里先生这一代诗人的审美意识里,或许隐藏着对写作的某种秘密追问:诗该如何有效地对接词与物以促成语言的创造?在这种追问面前,很多人可能选择单纯的“写”来靠近无法准确把握的诗意。同样都使用语言,当有些诗人一味沉于知识和隐喻的快乐时,华万里很多时候是从“个人化历史想象力”(陈超语)中寻求诗意的灵感,这种朴素的写作方式,或许正在于他相对纯粹的诗歌价值观,即通过现代性想象的转换再回到浪漫主义美学。在有些人看来,这好像是一种保守的趣味,他所写的是否只是个体经验而遮蔽了公共性?理想主义的浪漫书写是否就是对先锋的反对?
针对这些问题,华万里以组诗《别碰我的狂澜》作了更具实践性的回答,他帶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书写并不拒绝先锋,也不排斥普适性经验,而是表征了他并不过时的浪漫主义诗学。他以抒情的笔调重新回归了对诗的确证,也可以说他坚守了诗的初心,让自己的创作在更常态的层面获得了“为人生”的定格。他的独白、对话与倾诉都是基于想象如何穿透现实,如何通过语言的组合与变形为词语赋形。从此角度而言,华万里拒绝那些内经验的循环与缠绕,更多时候直奔主题,以密集罗列的方式强化诗意的氛围,以排比句式营造开阔的气势,因此,他的诗虽然不乏寓言的格调,但又更像是童话。《当海》一诗中,诗人与大海对话,他在角色互换中为大海赋予了主体意志,这种移情和通感的书写在精神对应性上别具一格,而对大海的拟人化处理则透出了诗人在形象诗学上的自我唤醒。诗人在诗中使用的“澎湃”一词,也许更契合他写诗时的情绪和心境,那种现代想象的释放恰好呼应了他对一切物事与经验的敞开。《这个上午》看似一次时间的意外惊喜,实则是诗人精心调制的一首抒情诗,每一个场景对应着修辞的变幻,而他置身于各种对比的张力结构中,内在的诗意被还原为词与物的创造性融合。华万里诗歌并不追求繁复的形式,而趋于在词语增殖中建构诗意生产的机制,这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风格。
就像诗人在《手持荔枝的妹妹》一诗中所写:“手持荔枝的妹妹,我不喜欢苦闷的骨头/和惶惑的鸡肋,我只向往词语的盛宴,那当中/有许多珍贵的爱情香气。”这一首带有情歌色彩的诗作,像是一首谣曲,又似一首咏叹调,我们不用过多地强调诗人是为谁而写,重要的是他到底写出了什么深入人心的情意。读这样的诗,我们能获取阅读的快感,它不完全是由词语的盛宴带来的,而是共鸣于诗人何以能召唤如此出其不意的“修辞革命”。《别碰我》这样的作品,也许更能代表华万里的诗风,他以不断重复的句式对接不同的词语、画面和声音,其达到的效果像是再造了一种新的汉语诗学。“别碰我的狂澜,它想平静地/散去。别碰我的敏感处,那儿虽然缺少主义/但玻璃珠子会响,野百合的花瓣瞬间便香了一地”,这些集束性的句子,虽然在结构上并不复杂,但其内部的变化仍然充满挑战性。诗人必须恰如其分地选择词语和意象,并对应箴言警句式的节奏感,这既考验表达技巧,也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内在形式的重视。
当我们读到华万里那些灵魂出窍般的诗句,也能深感于其想象力之丰富与创造力之强劲,然而,所有的想象性书写一旦被要求某种逻辑推演,它必须经得起反复阅读的检验。如果接受起来乏味,阅读可能就变成了审美疲劳,这考验的是诗人如何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保持一种“为人生”书写的精神底色,也就是说,他能将放出去的想象的风筝线再慢慢收回,并出示更具体的真诚。《一位僧人扫着落叶》这样的诗,就是诗人从一个简单的场景生发出的人生感慨,他由场景延伸出去的修辞创造有着更丰富和生动的语言能量。“他不但扫完了寺院/也扫得我的心地/一尘不染。他不仅扫得牡丹的姿色让我无法容忍/也扫得钟声中的清霜蓦然碎了”。这一落脚点体现的是诗人创造的归宿,所有“扫”的动作指向某种精神高度,从表面上看是一种诗的升华,但其暗藏着更广阔和深远的人生境界。在《遗嘱》《一个人死了》等诗中,华万里从超现实主义的表达中抽身出来,以更清晰的方式直面人生,并转化为思辨性的言说,这种点滴感悟表征的是诗人的浪漫主义美学,他不仅观察生活,也凝视生活,最终将生活提炼为存在之道。他言说的虽然不是绝对真理,但无不凝聚着其多年的人生经历;他在审视中意识到了人的局限性,其清醒的认知与不得不面对的残酷,让自己的吟唱与呐喊渗透着更多哲思。
不管是针对爱情,还是书写现实,华万里总是表现出诗学探索上的青春气息,澄澈,透明,创造也显得富有幻想性。那些激进的表达虽然有些夸张,但他仍倾向于超越性的建构,刚性的表达中又无不透出温润之美。诗人要征服词语和意象,而这些也可能反过来在抵抗他,相互的反拨与塑造正是其诗歌所追求的张力之美。也许张力才体现出辩证法的有效性,他所有的“狂想”是在大词与细节之间寻找一个恰当的切入点,变化中的丰富,对称里的复杂,皆落实于创造上的异质性。《我写着》一诗可能更符合华万里的修辞诉求,不断的强调与重复彰显出他对汉语的征服之意,诗人接续上了古典传统中的侠义之气,又融合了浪漫主义的想象,最终落于笔端,在“写”中立体化地呈现出了丰盈的时空观。
当然,华万里的诗毕竟首先面对的是日常生活经验,他的积累诉诸笔端,也折射出了强烈的现实性。由此而言,他的诗并非完全的纸上创造,其内核仍然源于诗人的现实生活观察与体悟,只不过他将其内化在了词语和表达的修辞中,并赋予它们以一种坚定的意志性力量。“别碰我”与“寻找”是华万里的人生态度,也是其诗歌写作的法则,在想象中对接现实,在前行中延续浪漫主义的诗性正义与纯粹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