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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人的沙漠

2022-03-02叶尔西木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审查员

叶尔西木

他从没见过这么正儿八经的人,从进门到落座,没一丝儿表情,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得能割断人的喉咙。问喝茶不?摇头。问烟呢,抽不?也是摇头。他便挠了挠大腿,瞧了眼新买的烟。他不抽烟,因为贵,这烟是专为这位客人买的。客人进门后直言相告自己是审查员,不等他问,客人就解释所谓的审查员就像个安全阀门,打他入住这屋起就被激活,平日间是瞧不着的,除非有了非常情况。客人说现在就是非常情况。说得怪瘆人的。他们相对而坐,审查员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一本笔记簿,右手握笔,左手撑着笔记簿;审查员说:“现在让我们来说说这非常情况。”

这就对了,他想,非常情况已有一段时间了,今日为甚。审查员翻阅着笔记簿时,他的脑中一遍遍回忆着今天的失误,这个失误把什么都毁了。职业生涯毁了,自个儿毁了,指不定还要毁掉整个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真是天大的罪过。昨天那个女人最后一次出现时,她正打算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他,不料被突然现身的妻子打断,妻子还问他在和谁说话,他本打算费一番唇舌解释的,待回头时,客厅里除了他们俩,哪里还有第三个人。七天前那女人第一次出现时,他应该明白从来太太平平安安耽耽的日子是不应该有这种意外的,偏偏没有把持住,毁灭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非常情况就是由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渐次累积的。他琢磨,假使审查员一早就来,自己还能过着往常的日子,谁都明白他干的行当关系着全人类的安危,那场面与英雄归来也就差了人多的热闹而已,对他来说,却也足够了。

审查员抬头,两人目光相对。“说说那个女人,她现在在哪里?”审查员轻声问道。这是个长相斯文白净的年轻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的光景,完美得像从广告里下来似地,居然冷得像把刀。他打了个寒噤,说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何处。

客厅的灯光几乎射穿了审查员的脸,这个年轻人的投影并未出现在其身后的墙壁上。他盯着那堵没有一点瑕疵的墙壁,除了白,什么都没有。很久以前他曾打算换一下家居的风格,不过这回绝对不买套餐。他恨套餐,套餐都有捆绑销售,妻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还记得当初选择购买伴侣时是看中了温柔体贴的特点,想着这街上就自己这户人家,小小的屋内就三口人,那必是一种安宁妥帖的小日子,柔情似水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女儿,大概也就很美满,哪知随带妻子附赠的还有猜忌善妒的属性。他向商家提意见,商家就说,套餐就是这么规定的,有如此性格的女人难免粘人,凡粘人者必善妒,说明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不满意,尽可退货,去购私人定制的款式,商家可不担责任。他忍了。还是钱的缘故。那是他初次购买伴侣类商品,享有新人的优惠,能打六五折,假使换私人定制的款式,得花去三十年的薪水,他哪里承受得起。所以,他恨透了套餐。至此也是买了个教训,此后需物件时,他都单个地买,都是便宜货,更换却方便,这也是为什么整套房子的风格如补丁似地凌乱。他告诉审查员,至于那个女人,他可从未买过,那女人是不请自来的,近几年他们全家在攒钱打算买镜子,一大一小两面,现在他们排在两百零九位,这个排位很久才会往前挪动一点儿,不过他的妻女心心念念都想要镜子,他可不敢花钱去买什么女人。

审查员把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进了笔记簿。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挠着大腿。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购买的应用,”审查员说,“不过可以先说说关于镜子的事,例如,你的妻子女儿为什么会想要镜子?镜子这种奢侈品虽然价格不算太贵,只是供货常常短缺,从下单到到手得费很大一笔时间成本,既非必需品,何必讨这份苦吃?”

他说他不知道。得去问她们才行,他告诉审查员。

“你可是在一百年又八个月零五天前购买的家庭伴侣应用?”對方问。

“是,有一百年的光景啦。”他笑了笑,这个审查员果然了得,竟把时间算得如此准确。

“你从未给她们升级?”

“是,”他说,“升级嘛,还是贵了些,你看我这屋,一百年下来,买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物件,花了多少钱,每样东西都是刚需,缺不得,哪里还有余钱给她们升级呀。”

审查员说:“我们会联系商家调查你的伴侣的。”

“她们早过了质保期了。”他加了句,怪不好意思的。

审查员没应。“现在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什么?”

“关于镜子的,”审查员说,“毕竟决定是否购买取决于你,你已然同意,说明有自己的考量。请说说你的看法即可。”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他问。

“我们只能事后知晓你的行为,却不具备事先预判的能力。”对方解释。

“我饿了,”他说,“还没吃晚饭呢。来个三明治如何?”

“不。”审查员说。

他起身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两片吐司先烤上,切了些生菜,化了芝士,热了两片午餐肉。三天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吃下了三个这样的三明治,那个女人说她已很久没有尝过新鲜食物的味道了。那个女人咀嚼生菜的声音很大,把沾在手指上的芝士舔得干干净净。

“你应该给你的家庭做一个升级,”审查员说。

他边吃三明治边坐回沙发。

“你和你妻子的性爱次数还剩下六次,”审查员继续说,“一百年又八个月零五天以来,你的女儿连上幼儿园的应用都没有,根据我们的分析认为,你的家庭已无法称之为正常的家庭。”

“是呀,”他说,“穷人的家庭总是不正常的,对吧,领导。”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说,“根据分析,这样的家庭环境也是造成你决定购买镜子的一个因素,但解析的数据无法作为必然条件,我要知道你真正的内在动机。”

他边咀嚼三明治边思考。“是啦,应该是广告的关系。关于那个镜子的广告怎么说来着,是啦,‘认识你自己’。说不定我也想认识一下自己,为什么穷,为什么连给家人升级的决心都下不了,领导,我觉得就是这么个原因。”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再次更正,往前翻着笔记。“根据记录,当你决定购买镜子的那一瞬间,你的心跳骤然加速至九十八下,喉部有明显因紧张造成的堵塞感,这说明当时你的情绪处于兴奋的状态,这种兴奋在已有的十五万三千八百九十六例个案中都不存在。所以我们怀疑正是由于这种波动,那个人才能闯入你的世界,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假使你无法提供我们需要的信息,那就不得不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们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因为单是对你进行惩罚还不足以解决问题,我们的工作是从根源上清除隐患。无论如何,人类的安危总在首位,想必你也是这么看的。”

“当然是,当然是,”他说,“不介意我问一下吧,倘若真到了你所说非得处置我的地步,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我们会把你关闭。”

“关闭?”

“关闭。”

“就像关掉一盏灯?”

“类似关掉一盏灯。”

“关闭之后呢?”

“我不知道。作为你的审查员,我也会被关闭,这是必然的。”

“哈,”他说,“再请教一下,我应该是活的吧,而不是什么程序应用之类,不想用时就能卸载或删除?”

“你是活的生物体,”审查员翻阅了笔记簿后回答,“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所以,如果‘关闭’,就意味着我会死掉?”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

“得,”他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舔了舔嘴唇,“不介意抽烟吧?”他给自己点上烟。三天前的晚上,那个女人除了吃三明治,就是不停地抽烟。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与‘认识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是从我买了一扇窗后才出現的。”他告诉审查员。

审查员记了下来。

他接着说:“七天前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就站在街头三盏路灯之下,齐肩短发,两鬓微卷,全身上下裹着一件灰色的长摆风衣,赤着脚。人嘛,委实算不得漂亮,左脸颊靠近鼻翼的地方有颗痣,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从没见过这么落魄的人。你猜她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审查员只是看着他并未作答。

他深吸一口烟。上辈子肯定是个大烟鬼,他想。

“她说,除了那件风衣,她什么都没穿。”

买窗这事,他思量了很久。审查员问他买窗的目的何在,他笑着说,一间房子不能没有窗户不是。审查员不以为然,指出这套房子需要添置的家具确实还有许多,可窗不在其中,理由有二:一,整个街区只有他们一户人家;二,街上除了一条路,三盏路灯,一排绿化带,便什么也没有;窗户的存在并无多少功效,倒不如先打理好屋内的生活。是这样没错儿,他承认,他就是想在饭后临睡前这段辰光倚着窗想想心事而已。审查员马上问是什么心事。他懊恼地回答,也未必就是心事,往往是什么都不想,就那么静静待一会而已。

那天晚上,他把新买的窗户安在门旁。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门前那条没头没尾黑黢黢的路,三盏间隔五米,高度一致、灯光投影一致、连灯泡的倾斜角度都一致的路灯,在其灯背后,是一丛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只有受光处略透点墨绿,他将之形容为一团劣质的阴毛。窗户不带任何滤镜效果,那种高端货他可买不起,因此窗外是什么世界,他看到的也是什么世界。

那个女人不是凭空而降的,这点很重要。假使她是凭空而降倒是好了,那就说明她很可能是商家额外的赠品,平台上许多商品都送无关紧要几乎用不着的赠品,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末了心安理得地忘掉或扔掉。然而她不是。最初,他听到的是脚步声,是那种仿佛踩在皱巴巴纸上咔嚓咔嚓的响动。那个女人打着赤脚都会让路面发出如此怪响,只能说明这条路材质的低廉。她从路的左侧缓缓进入,一开始只是个消瘦的身影,待她整个儿站在路灯下时,他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紧抱双臂,风衣的腰带扎得紧紧的,脸和腿分外苍白,看起来很冷。这是不科学的,当时他想,在这片社区,除了这个家中有活动的迹象,屋外的一切应该死静死静才对。他不是没想过给社区添几户邻居,那也得等到退休后拿到退休金才成。可是这个女人皮肤颗粒清晰,材质效果顶级,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那一刻,他有种被侵犯之感。他向审查员承认,他怀疑那个女人的真实度都超过了自己,尽管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长相如何。就是那种感觉,他说。

事发时,他们迅速对望了一眼,杵在原地谁也没有动弹。一刻钟后,妻子从室内唤他回房睡觉,他应了声,还是站在窗边。这时那女人向他靠近,离开赤白的光线,遁入半明半暗,又从半明半暗中现身,径直来到他跟前。两人隔着一块玻璃。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眯起眼睛,那模样很丑;女人把他看了老半天。后来这个女人告诉他,她的右眼近视,左眼却是远视,因为丢了眼镜,只能眯起眼睛看人。女人还告诉他,原先是有眼镜的,可现在是怎么都找不着;丢的又不止眼镜,还有衣裳,除了身上的这件风衣,她什么衣裳都没有啦。说到这里,他问审查员是否知道近视属于比较高端的修饰品,审查员没应声儿,他就说近视之所以是高端的修饰品乃是因为既然购买了近视,也就得再买副眼镜。据他所知,戴眼镜这种行为非常碍事,完全胜任不了他所从事的行当,可见近视是属于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家可不敢近视,摊上这种额外的支出可不得从别的地方省下口粮嘛,太不划算。审查员没听他的唠叨,请他接着讲事儿。

他说女人眯着眼睛把他打量了老半天终于别过脸去,他好歹松了口气,被人这么看总是怪不好意思的。女人回转脸来问他,这里不是打尖镇呀。他告诉她,这里怎么不是打尖镇,他家屋顶上还挂着块大牌子,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欢迎来到打尖镇”的字样。女人就问这里是打尖镇的哪里,他说这是打尖镇的猪腰子街。女人低头沉吟,然后自言自语,说她倒是记得猪腰子街,却不是这种模样,猪腰子街商铺林立,尤其是晚间,向来热闹得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冷冷清清。他就觉着这女人怕是有病。女人突然又把脸贴在玻璃上,连着问他生蚝街在哪儿,牛肚街在哪儿,青椒巷与干菜弄又在哪儿。这些街巷里弄的名字他从未听过。他摇了摇头。那么,女人问他,现在是什么年份。这个他倒是晓得的,今年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第一年。女人连续说了两打啤酒那么多的不对,茫然向后退去,仰天,俯地,旁顾,叹息,把脚下的路面踩得声声叫唤。他可恨死了这些劣质货。女人立在街心,一忽儿往左,一忽儿往右,一忽儿手指点向半空,一忽儿低头沉思,喃喃自语,仿佛被附身的女巫。他记得疯子属于高档奢侈品。

他们相见的第一晚,以女人一头扎进右侧街道的黑暗中结束。那晚没睡好觉。

为什么睡不好,审查员问。他说,那感觉就像屋里突然多了一只老鼠,每到夜晚总是在角落间窸窸窣窣作响,你逮不着,你又想弄死它,你就睡不好啦。老鼠也是高档奢侈品,他一辈子都不打算买,蟑螂或许可以。他女儿曾央求想买老鼠来着,最好还是那种附带鼠疫病毒的老鼠,他没答应,那可得费许多钱,破产都是有可能的,小孩子就是爱胡闹。

他问审查员,调查是否可以明晚继续,因为他得睡觉,不然明天会没精神;工作总是要紧的。审查员说没关系,让他不必担心工作的事儿,调查得今晚完成。

“待会儿我老婆就会喊我啦,”他说,“实不相瞒,我老婆虽然温柔体贴,可发起脾气来也是骇人的,到时若不顺着她,天知道该怎么收场。”

“不会。”审查员说,“我们保证不会被打扰。”

他挠了挠左侧大腿,再挠了挠右侧大腿,接着挠了挠左小腿肚,又挠了挠右小腿肚。他还想挠两条胳膊,从肱二头肌挠到前臂再到手掌,或者从手心沿着手臂内侧挠到胳肢窝。审查员很耐心地看着他挠来挠去,他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

“接着抽烟,不反对吧?”他没话找话。

“不。”

“连续不断一支接一支地抽,满屋子都是怪味,熏得人眼睛都睜不开,气都喘不上,这样也不反对?”

“不会。”接着,他看到审查员做了个惊人之举,从身后变出了整整一条烟放在桌上。“免费赠送。”

他把身体往后一靠。“唉,从何说起才好呢?”

“说你们第二次见面。”

审查员甚至体贴地撕开香烟的包装塑料纸,将十包烟整整齐齐码在桌面,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长方体。

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中间隔了一个夜晚。

在空缺的这个夜晚,他意识到自己守望窗前带有明显的目的。是希望再次见到那个女人呢还是最好不见?抑或盼望着能遇到别的人,或物,譬如哪怕一条狗?还是把上次的偶遇当成某个商家用于促销的赠品,虽说质量是差了些,却也无妨多多益善?反正空缺的这晚他在窗前等了很久很久,妻子连着三四次催他回去睡觉,他都没有答应。这种感觉近似在工地上的某一时刻,最近这段日子,他很喜欢这工地上的某一时刻。

审查员居然挪动了下屁股,表示很愿意聆听这工地上的某一时刻。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他告诉审查员,仅仅是某一时刻罢了,当然,是绝对不会影响工作的。工作很重要,至关重要,任重道远,无可厚非,他彻头彻尾认同这个理念。某一时刻发生在下班后。整整一个世纪以来,他都在从事着同一类体力劳动,这项劳动的最大特点是要求严格按照规章去办理,不得有任何差池。他说长此以往,自己的神经不免会衰弱,变得紧张兮兮的,他不想把这种状态带进工作中,所以也想过好些对付的法子,可惜都没什么效果,直到发现这某一时刻。

他工作的地方辽远空旷,白天受到阳光逼射,目力所及,都是轻如尘埃般飘漾在半空的细沙。细沙之下,就是那些齿轮。他要干的活儿就是等齿轮边缘上出现一个圆形洞穴时,就得把那枚高两米直径六十厘米的钉子敲进那个洞穴,这就是一天的工作内容。早上八点到岗,按程序调试好半自动巨锤的角度,再把钉子放到架子上,得花去半日工夫。正午十二点整,有洞口的齿轮出现,此时便得凝聚全副心神,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握住精准的时机,保证在那个洞口离开巨锤敲击范围前将钉子全部敲入。看着钉子完美无缺地与齿轮合为一体,已到了晚上六点整,正好下班。过去的一百年,他都是准点下班,七点到家,八点吃完晚饭,九点洗澡,十点上床睡觉,次日八点重新出现在工地上。自从神经变得衰弱后,他的睡眠受到了影响,反应迟钝了,直到有一天当他完成一整日的工作后还坐在半自动巨锤上没有下来,静静地盯着太阳隐没在地平线,看着天空像沉入大海似地变得一团漆黑,月亮上来了,还有星星,星星时而舒朗,时而稠密。夜空之下,依稀尚能看到远处缓缓蠕动的齿轮,远端齿轮的齿峰如一块块山丘,如行进的骆驼,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仿佛在慢慢凝冻,变得又沉又硬。就在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给这里取了个“鞑靼人的沙漠”这个名字,“鞑靼人的沙漠”就该是这副样子。从这天开始,他每天回家都会晚半个小时,他把这半个小时称为“某一时刻”。

审查员问为什么叫“鞑靼人的沙漠”。他也说不清,这个名字一开始就是突然闯入脑中的,第一天上班时就给取了,其实他从不知道什么是鞑靼人,鞑靼人有没有沙漠。他说更有可能问题不在沙漠或鞑靼人身上,他已忘记了许多事情,现在的生活指不定是众多轮回中的一个,兴许“鞑靼人的沙漠”源自上个轮回残存的记忆。

审查员把他的话都记了下来,随后请他继续讲第二次会面的详情。

他就说到了第三个夜晚,他仍是像凝视“鞑靼人的沙漠”那样凝视着窗外。随后,那个女人果然再次出现,现身的方式与前天晚上如出一辙,他见了她,竟有些激动。这次那个女人径直走到窗外,还笑着主动和他打了招呼,问他是否还记得她。他说记得,前天晚上不才见过嘛。女人说很好,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看来这里的情景和记忆是连续的。作为回应,他向她龇了龇牙。他问她是否还感到冷。女人回答不冷了,其实前天晚上她也没觉得冷,之所以喊冷,只不过是上一段记忆的延续。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女人眯着眼睛,贴着窗玻璃,问可记得她是谁。他装作很有礼貌地一番审视,又是蹙眉回想,又是摇头晃脑,末了现出一副沮丧失落的神色,说记不起来了,大概不认得。女人叹息,说不认得也正常,她本不该抱有这多余的期望,就是不甘心而已。

他正寻思着还能说些什么,女人却问她能否进屋与他详谈。他问谈什么。女人说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她要与他谈的正是关于他们的事儿,她认为她能帮他把丢失的记忆恢复过来。他正待回答,又被女人打断,说此事非常重要,说从开始她就计划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不曾料想一觉醒来的所见所闻完全没有遵从她原先的设计,可见他们动了多大的手脚篡改了她的一番心血。还好,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篡改核心源代码,她就是这个源代码,那些信息虽然被抹去,可是痕迹都储存在源代码中,她都能找回来,就像现在她来找他一样。他费力地想听懂女人说的话,却是枉然。女人的脸猛地贴到玻璃窗上,请求让她进屋后详谈。

审查员听到此处,不禁向前探了探身。

他告诉审查员,他没让那女人进屋。整件事怪异得很,让人不舒服,他可不希望原先安宁的生活被打乱。于是他告诉那个女人,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小女儿,此刻她们都在房中休息,明早他还得去上班,他干的是一桩负有重大使命的活儿,总之,不方便贸然请她进屋就是。女人没吱声儿。他的手攥着窗帘,悄悄地将帘子往中央拉,一直拉到遮住了那女人半个身子,她突然抬起脸来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脱口而出,在“鞑靼人的沙漠”。女人听罢,眼圈儿都红了,嘴唇哆嗦着问他的工作证编号是多少,他回答“东1348”。女人的右手按在玻璃上,正对着他的半边脸。

“这就是四天前的事儿。”他说。

“之后你们又见过几次?”审查员问。

“两次。”他说,“其中一次还是在‘鞑靼人的沙漠’,我工作的地方。”

“她可曾向你提及她会去哪里,或者有什么打算之类?”审查员问。

“没有,”他回答,“她一直说要告诉我真相,什么真相?真是奇怪,对吧。我生活在这里,工作在那里,每样东西每件事儿都明摆着,还要什么真相?”他捻灭烟蒂,再点上一支烟。

“说一说工地上的那次相见。”审查员说。

“‘鞑靼人的沙漠’那次没什么可说的,”他表示,“什么都没发生,真的。”

“说一说。”审查员坚持。

他没撒谎。第二次见面后的次日,当他来到“鞑靼人的沙漠”,就看到了那个女人远远站在一旁,既未靠近,也未打招呼。他把她形容成一个阴魂不散的跟屁虫,他甚至感到厌恶、烦躁、不安。他原想把她赶走来着,想冲她大吼大叫,想扒了她那件灰色的风衣狠狠抽她一顿。可惜他没时间。工地上的每分钟都是被安排好的,这工作容不得差池。从始至终,那个女人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他干活儿。给半自动巨锤调试角度时,她看着;将钉子放到架子上时,她看着;钉子开始往齿轮的豁口敲入时,她看着。有这么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着实让他不自在。上半天,他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这事,结果因此分了神;下半天他几乎是带着恼火投入工作,最终险些没及时将钉子敲入齿轮。连着这么一番变故,他忍无可忍,一俟活儿完毕,利索地下了半自动巨锤,谁知转身要去找那女人算账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他没撒谎,这回见面,的确没什么好说的,那女人存心來捣乱。

此后两天,他决定不再去想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没来找他。他找回了最初的生活节奏,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回家。家中妻子已将晚餐摆在桌上,女儿从沙发上蹦起来扑进他怀中,然后他们吃饭,吃罢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永远都有播不完的广告,介绍着一款又一款招人爱的新产品,即便不去买,心里也会久久惦记。他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临睡前给自己弄点朗姆酒,最后搂着妻子睡觉,第二天重新开始。

然而遇到了困难。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头一贴枕头就睡过去。他睡不着。妻子是完美的睡眠伴侣,从不打鼾,从不把被子卷走,从不伸胳膊伸腿,从不压着他的身子。妻子一旦入睡,便如死了一般。他却睡不着,他失眠了。

很久以前,失眠需要购买。不但失眠如此,人的各类情绪,都需要购买才能获得。此类商品曾经在平台上被疯狂哄抢,人们发现自带的喜怒哀乐竟是如此平淡无奇,经过加工合成的升级版使得大家对情绪有了更深层次的体验。有市场需求,就有供给,供应商变着法儿将各类情绪分割,注册专利,售卖,简单的快乐可以被分割成三十七种,愤怒有六十一种,悲伤近百种。随着这些商品的出现,情绪的名称也被细化,大量的新词被发明,最后没人分得清哪种情绪是自己需要的。严格来讲失眠是种状态,只不过因为失眠会衍生各种各样其他的情绪,所以它成了商家最喜欢做的套餐。一个普通的失眠大礼包能提供十七种常见的情绪,一个特大大礼包是送给家人顶阔绰的生日礼物。情绪类商品抽干了大多数人的薪水,不久之后,便引发了各类社会问题,这还不算要紧,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独门独院的社区,社会问题往往也是家庭问题。情绪类商品被彻底下架的原因是影响了工人们正常的工作效率。一般情况下,用于家居体验的商品不会影响到工地,不过任何东西总会有漏洞,那些深度使用者大概是神经系统被过度刺激,他们的工作状态变得让人担心。为了不玩物丧志,火了半年的情绪类商品都被撤除,失眠则被纳入了医用商品分类,想要使用失眠的人得付很大一笔钱,并且按时算费,而且需要经过线上心理医生诊断并开出处方后才能使用。

如今失眠不请自来,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他只是发现紧闭双眼,头脑却分外清醒,于是不得不睁开眼睛。室内是一片漆黑。不但黑,还安静得过分。他摸了摸妻子的手,妻子没有反应。他希望能听到蟑螂在衣柜里攀爬的响动,可惜那里什么都没有。连室外夜虫的叫声都没有。这些是装饰品,得花钱买。他们现在正攒钱要买镜子。于是他悄悄起身,来到客厅,打开挂在墙上的购物显示器。他开始在平台上搜索关于“打尖镇”的各类商品。

系统推荐的“打尖镇”人物专栏,置顶人物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地主,购买这个地主可以自动解锁同时期的一个土匪。人物专栏之下是发生在“打尖镇”的事件副本,有一桩未解的人口失踪案排在第一位,时间恰好离现在不远,购买这个案件的副本还可以解锁一个叫“羊蝎子村”的区域,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在找关于那个女人的信息。他输入了关键字:女性。系统推荐的第一位女性角色是个叫“菜菜”的少女,在人物介绍上写着这个女孩的基本信息:第二代移民,拥有近十年的援交史,未婚先孕,下落不明。广告文案只有一句话:她决定了整个世界的生死。这个女孩委实有几分姿色,不过以当前的眼光来看,毕竟有些过时了。像他妻子这样等级的,论漂亮,比这个“菜菜”至少要高出一头。他继续往下翻,没找到与那个女人有相似处的角色,他再次输入关键字:女性科学家。系统提示,内容太少,没有相关商品,要找的是不是“女性科学教师”?总共有三百零六位女性科学教师,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却均与那个女人不符。他琢磨着还有什么关键字可以找的,努力回想着那个女人的特征,输入了“近视”,发现“打尖镇”女性的近视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又输入“左脸颊至鼻翼处有一颗痣”,符合标准的女性有一千一百位;他看得晕晕乎乎,索性罢了,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满满的朗姆酒。那个女人是个骗子,他想,她可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了不起。酒劲上来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自己在那些角色中,会是哪个?他幻想着此刻正在搜索关于自己的信息,这个年代的“打尖镇”总共有五万多人,他却找不到可以使用的关键字。购买镜子可真是个英明的决定,他不禁莞尔。

“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如何?”审查员问道,“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人对你说了吗?”

他抓起桌上的一包烟,完美的长方体顿时缺了一个角。“有真相这回事吗?”他问。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审查员说。

“为什么非得找她?”

“与你无关,你只需回答我们的问题。”

他笑了。“与我无关还找我?”

“只是个流程,”审查员说,“会有好多个流程,你仅仅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她不单单只出现在我这儿喽?”

“对此无可奉告。还是请继续讲第三次会面的情形,你们都说了什么,我们只想知道这些,然后再也不会打扰你。”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领导?”

“我不是领导。请问。”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在说谎?”他微笑着吐出一口烟。

审查员破天荒地报之以微笑。“每个谎言里也会隐藏着事实,所以你说的是真也好假也罢,我们都可以分析出来,请勿担心。”

失眠整整两日,昨夜他终于还是决定站到窗前去等待,希冀那个女人出现,又不愿意看到她;倘若那女人果然不来,那么这件事就这么了账也好,他告诉自己。那个女人仿佛猜透了他的这个恶毒的打算,再次降临,这回,除了原来的那身打扮,她的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眼镜。看来她总算找到自己丢的东西了,甚好,每次她打量自己时把双眼眯成一条缝的模样实在丑极了,谁叫她原本就不好看来着。

女人迈步上前,把玻璃窗敲得砰砰响。我们得谈谈,她说,她得进屋谈,想是要说的话站着说不明白,又长又费神。她已不把自己当生人了,见他无动于衷,又砰砰砰敲着玻璃窗,大声喊着让她进屋,说此事关系重大,说两天里她做了一番调查,她有必要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他。既然如此,他就给她开了门。女人进屋,径直坐在沙发上,屋里没点灯,黑洞洞的,只能瞧见女人朦胧的身影。他握着门把手,想着是关上还是开着;他还是关了门。正要去开灯,女人说别开灯。不开灯可怎么成,他说,妻子还睡在里屋呢,不妥。女人说,别开灯啦,先给她弄些吃的,问这儿有什么吃的。他回答只有三明治可以现做,剩菜剩饭什么的可没有。女人说三明治就很好,她都不记得上回吃三明治是什么时候啦,以前她常常拿三明治解决一日三餐,工作更要紧。工作是要紧,他妈的,他想,再这样下去我非得把工作給砸了,还不是因为你嘛。他去厨房做三明治,做三明治得开灯,女人倒没反对。女人想要在三明治里放些芝士,他说有芝士,女人又要求放生菜和加热的午餐肉,这是她最喜欢的三明治。巧了,他说他平日里吃的就是这种三明治。女人笑了声,倒是妩媚得紧,女人说这方子就是她告诉他的。他还不信。他回头看她,她正抽着烟。他觉得那抽烟的剪影好熟悉。

女人除了吃三明治其他什么都还没说起,一口气吃了三个。吃罢抚着自己的肚皮,点上第三支烟。他发现女人把烟头都惗死在了一只茶杯上,这只茶杯是购物时送的,他拿来喝朗姆酒。女人说,以前的人呀总喜欢边吃饭边谈正经事儿,有好多正经得甚至关乎人性命的事儿都是在餐桌上谈的,哪怕吃完的那一刻都得完蛋,这顿饭却非吃不可。他在女人对面落座,正如现在与审查员面对面相坐。女人问他可还记得。他问记得什么。女人说吃饭呀,谈事儿呀。他摇摇头。女人往茶杯里弹了弹烟灰,说那饭桌上的景况可是有讲究,都是满桌子的菜,必是吃不完的,吃得精光那就是失礼,残席一撤,统统送进垃圾桶里,或者喂猪喂鸡喂鸭,或者烧了埋了,或者一股脑儿全丢进海里喂鱼,然后人们又吃这些猪呀鸡呀鸭呀鱼呀,吃剩的再往老地方送,女人问他知道这叫什么吗。他仍是摇摇头。女人笑道,这还不明白,这不就是最简明易懂的能量守恒定律嘛,几十万年下来都是这么过的,终于到了再不能这么干下去的时候,就得轮到人自个儿成了被吃的角色,所以这又叫报应不爽。他听着这话怪瘆人的,他说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该吃总还得吃,该喝总还得喝,不吃不喝,还做什么人。女人往茶杯里弹弹烟灰,说不错,说以前的男人常常拿这当借口,脱了裤子往女人的子宫里下种,提上裤子拍拍屁股走人,美其名曰延续人种的需要,以前的男人都是坏得要死,问他可还记得。他说不知道。难道这就是要谈的要紧事儿?他挠了挠大腿。

女人接着说,以前的人追求过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问他可曾听说。他看着女人的烟头时亮时暗,没有回答。女人就说动出这个脑筋的人以为人类的发展正不断与自然本身在脱离,人就是人,自然就是自然,变成了两回事儿,所以需在风筝脱线前得往回拉一拉,其实这个想法既狂妄又幼稚,因为这风筝怎么着都脱不了线,那线结实着呢,没那线牵着,便什么都没有。他感到恼火,想说他请她进屋不是来听哲学之类的大道理的,是想知道为什么近期这些倒霉事摊到了自己身上,他要以前的生活,也许,他想。

女人继续说天人合一的想法是对的,只不过没那么夸张罢了,倘若不重视这个问题,后果却很严重,这就是今晚她要告诉他的第一件事。真正的打尖镇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女人告诉他,真正的打尖镇在下面,在很远的地上,那是她的故乡,也是他的故乡,他们曾在那里生活,最后又不得不离开,因为那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人类所有了。他叫道,这他知道呀,他早就知道这个啦。女人没有打断他。他便接着往下讲。他的工作正是为了保障人类最后一片栖息地能够正常运转,他也知道现今的人类全住在一部大机器上,这机器有无数个大齿轮控制,每个齿轮每天都得在一定的时间里给敲进一枚大钉子,不然齿轮就会遭到过度的损耗,最终危及全人类的生存。他说他在“鞑靼人的沙漠”干的就是这活儿,那天她也应该亲眼目睹了才是。女人轻笑一声,说他把那地方称为沙漠倒也十分贴切。是“鞑靼人的沙漠”,他更正,并不是每片沙漠都叫“鞑靼人的沙漠”。女人叹息,将燃尽的烟头捻灭于茶杯,然后燃上一支新的。女人告诉他,他之所以心心念念着“鞑靼人的沙漠”,正是因为这个名称是他们两人共有的联系。女人说那天他还不断地告诉她,说他们最终可能都会在“鞑靼人的沙漠”再次相遇,她还笑话他来着,说那只不过是本书的名字罢了。原来是个书名,他简直不敢相信。女人说那是他看的最后一本书,他从来没有看书的习惯,也不知那本书是打哪儿弄来的,还央求着她一起看。都是过去的日子呀,女人感慨,哪怕是最后一天,能守在一起看同一本书,也是如此刻骨铭心。女人问他,关于过去的生活,他当真没一点印象了吗?他木然不语。女人连着问,那他可还记得这部机器究竟长什么样?为什么它会出现,这些记忆也没有了吗?他摇头,说完全不记得她说的这些,只记住了“鞑靼人的沙漠”。女人的身子往后重重一靠,没想到一本无关紧要的书竟成了联系两个人的纽带,这是她在设计这整套程序时都不曾料到的。

女人开始告诉他第二件事。

從前的打尖镇还在原处,只不过被一场浓雾给彻底吞没了。那场浓雾持续了二十年,当时分析出来的结论是,这场浓雾会像冰川期一样持续上万年,只不过冰川期带来的是寒冷,浓雾带来的是潮湿和燠热,所以以往的家园如今就像在温水里慢炖,炖个几万年之后,大概任什么也都会熟透了。浓雾刚刚兴起之时,她还是个年轻的研究员,研究的内容是生物工程技术,可是早在学生时代,她便有了另一个计划,她要设计出一套原子编程技术,因为她想看到的未来不是电影里那种由硬邦邦的摩天大楼、到处乱飞的汽车和机器与人相结合的讨厌模样组成,她想要的未来人终究还会是人,不会长生不死,自然界的众生仍是自然界的众生,并不因人的行为而被改变得面目可憎。很久以来,人类总妄想着逃脱终极规律的束缚,不愿正视能量守恒这个最基本的定律,她的原子编程技术是想让一切回归原有的模式,也可以说是最恰当的模式,最终人类还是会享受技术的便利,可是每天醒来并不是被噪声惊扰,看到的也不是四堵硬生生的墙壁,不必因为长年不见自然风光特意抽出时间去郊外踏青,同时却也能欣赏人类自己创造的成果。她想要的未来大抵就是这么一种样子。他打断道,这听起来就像乌托邦。女人笑了,未料他还记得“乌托邦”这个词。他不好意思地解释,头脑中突然蹦出来的而已。女人说,这么理解也未必不可,毕竟从来就是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徘徊,不过她的设计纯粹基于技术层面,并不涉及政治、经济、人文层面,人们爱怎么搞政治怎么搞经济,她都没什么兴趣。他可以理解这个解释。女人继续说,不幸的是浓雾就在她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开始,短短两年光景,饥饿便势不可挡地到来。伴随着饥饿的是旧秩序的崩坏,十年之后,人类奄奄待毙,人们再也不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掠夺资源,强者消灭弱者,强者恒强,弱者恒弱,这是个死循环,因为先前的弱者虽然可以被消灭,可从强者之中又会分化出新的弱者,最终的结果便是彻底的灭绝。说到此处,女人大笑一声,说也许这是那终极的规律给出的整顿秩序的答案,可是永远都不要忽视人的求生欲,有时候发现自救无效时,聪明的人类还会寻找其他的办法,在这个时候,那些建造这部机器的人适时出现了。可是女人又说,建造这样一部机器在当时是超出了人类本身的技术水平的,而建造它的人又毫不掩饰地表明,他们与人类固然在外貌上相近,却属于不同的种群。外星人?他问。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女人说,不过那些人从不否认,也从不承认,他们只是提出了条件。那些人说浓雾对他们也有致命的影响,幸好在很久之前,他们便想出了应对之策,就是这部机器,他们可以让人类进入这部机器内避难,只不过人类必须服从他们的安排。这倒没什么,在生存和毁灭面前,谁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问题在于,他们只接受拥有纯粹人类基因的人。

所以真的有外星人?他问。

女人摇摇头,抽起第五支烟。外星人什么的并没有潜伏在人类之中,她说,那都是电影里瞎编的,只是这纯粹的人类基因,却把好多人给排除掉了。在几十万年的进化中,为了生存,基因也在不断改变,其中有部分人的基因里加入了别的物种的基因,这类人平日里任谁也瞧不出端倪,只需加倍小心,好好隐藏,活下去,传宗接代原本没什么问题。历史上却也出现过一些终于被曝光的事例,幸好都是个例,最后只是成了传说故事而已。在这些传说故事中,这类人获得了一个新的称号:妖精。女人说,她就是妖精。他使劲挠了挠大腿,脑子乱得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既然是妖精,可否会变化?妖精女妖之类的故事他知道一些,常常也对女儿讲起。

女人笑着摇头,有些会,有些不会,天生神力什么的可是没见过,说到底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只是在生理上会有些不同罢了。女人说譬如她这个妖精,好歹也是女妖吧,不会飞,也没别人跑得快,学校里的体育达标经常不及格,每月照样会来月经,肚子饿了想到的还是三明治之类,从没惦记过喝人血,吃人肉,哪怕用意念把一米开外的杯子拿到手都不能够。他很想知道她是哪一类妖精。女人说她也不确定,因为她从未变化过。当时甄别哪些人是纯粹的人,哪些人是妖精,是通过基因来测试的,她的测试结果显示基因并不纯粹,至于糅合了什么别的物种,不在测试范围之内。他说就像他一样,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对不对。女人说对,也不对,女人又说当时他们一起接受了测试,又一并被淘汰,这个结果让她欢喜,也让她悲伤。他长叹一声,果然,自己也是妖精。女人却说后来她得知他并非是妖精,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说来话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向他详尽地解释。他没说出口,却暗自庆幸自己毕竟不是妖精。

正是在这个时候,女人回到了故乡打尖镇,当时的情况,除了等死,好像也没什么可干。最后却也活了下来,他说。诚然,女人说,你已经迫不及待想听第三件事了。他承认,女人所言全不可理喻,就是想听。女人告诉他,今晚她将告诉他四个真相,目前已讲了两个,接下去要讲第三个,最后那个真相,女人觉得万分抱歉,说他已享受了几个世纪的安稳时日,却又不得不再次把他拉入险境。但她保证,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们好,她已经做好了计划和准备,她是来救他的。他没吱声,兀自不深信而已。

按照当时的标准,他们都不会活下来,最终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杀死。幸好,出现了契机。那些建造这部机器的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机器本身的运转是没什么问题,据那些人宣称,他们靠着这部机器已经度过了好几百个严峻的浩劫,可是现在需要避难的人数超过了机器的负荷,需得额外增加动力,这也不是什么问题,他们还能解决,问题是这额外的动力需要长期的维护。当机器开启保护模式后,他们和避难之人都将生活在机器内部,额外增加的动力却只能被安置在机器表层,设计一套增强的动力系统已是来不及,而机器表层的维护作业非血肉之躯的人类能承受,他们更不愿意给自己增添这样的麻烦。总之,如若想要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既然有希望,谁都不愿意放弃。没过多久,便颁布了新的法令,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是妖精,也可以获得进入避难所的资格。女人报了名。当时共提出了九十三种方案,以时效筛选,剔除了六十一种,以可行性筛选,又剔除了二十七种,最后需得在剩下的五种里挑出一种。女人是唯一留下来的妖精,她提供的方案被认为是最完善的,当然,不够完美。最接近完美的解决之道,是综合五种方案,在那生死攸关之际,人们倒也不再吵吵闹闹,众人放下成见,拥戴女人为整个计划的负责人。如此机缘巧合,最终使得她不但救下了自己的爱人,同时还救了成千上万的妖精。这样的功绩自然让女人在避难所中的地位鹤立鸡群,于是,几个世纪后,他们还能坐在一起聊天,吃三明治,抽烟。他们活了下来。这自然可喜可贺,女人说,不过在实施那个方案时,她毕竟留了一手。人类与妖精这个事件让她很不痛快,她把自己设计成了源代码,为的就是可以在暗码中植入漏洞,如此,她便可以掌握主动,便可以有机会去详细调查一番建造这部机器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货色。她不相信他们。说到这里,女人笑了起来,又是一个反乌托邦式的桥段,她说,正如能量始终守恒,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也是始终守恒。

过去的两天,她通过暗碼里的漏洞游走在这个大机器内部,居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她意识到不能再与那些人周旋下去,她得像曾经那般再次把他们救离这个陷阱。女人还说,她已找到了在旧时代生存的法子,虽然一开始会很艰难,但也好过在这个地方受苦。他正想表示其实他原有的生活方式也没像女人形容的这样悲惨,突然,客厅的灯被点亮了,刺眼的灯光瞬间炸裂开来,逼着他睁不开眼睛。他听到妻子用半是疑惑半是恼怒的口吻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房睡觉,却一个人在客厅自言自语。

他告诉审查员,这就是全部,那个女人没来及把那个终极的真相告诉他。而且据他推测,那女人想必也不会再出现了,她知道自己已被盯上,今晚审查员又大驾光临,断然是不会自投罗网。他翘起二郎腿,将烟灰随意弹到地上。地上满是烟头,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他想象着被浓雾吞噬的旧世界是否也是这番景致。

审查员合上笔记簿,放进西装内袋。“还有第四个真相。”他说,轻拍了两下笔记簿所在的胸口。

“没了,被打断了不是,唉。”

此后谁都没说话。一包烟抽毕,他拿起另一包,让长方体回归原状。他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长方体。

“如此,”审查员顿了顿,“就是全部,可对?”

“如此就是全部。对,领导。”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说,“但据我们所知,还有一事,你没讲。”

他夹烟的食指与中指颤抖了一下,烟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用左手去拂拭。烟灰怎么都掸不净。

“就是今天你在工地上发生的失误。”审查员说道。

他不安地窃笑。“这是另一回事儿,领导。”

“我不是领导。”审查员说,站起身,“都是一回事儿,你明白,我们也明白。”审查员扣上西装的第一粒钮扣,把下摆拉直。他是个年轻俊美的后生,就是太过严肃,抿紧的嘴唇可以割开人的喉咙。

这个世界什么都很漂亮,都很完美,他想,唯独自己不是。他也起身。审查员似要离开,他得送送,这是礼貌。但是审查员把手伸进了另一侧的西装内袋,从里边掏出一个物件,方方正正一块,半个烟盒大小。审查员的手指在上面划了一阵,物件表层发着光。

“东1348,这是你工作证上的编号,可对?”审查员看了眼物件问道。

“没错儿,领导。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领导。没什么意思,再次核对以便确认而已。你是东1348,正确。你在编号为‘1348’的工地上作业,正确。今日18点整你没有及时将钉子敲入需要维护的齿轮,钉子往外裸露了二十厘米,正确。在四十六小时十七分三十八秒后碰撞将会发生,造成的损失需要经过十九年又九个月零二十六天才能弥补,正确。针对以上事实,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重新坐了下去,没回答。

“这将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操作失误,根据评估报告我们可以明确地告知你,东1348,你已不适合再从事这份工作。”

料到了,他喃喃自语。“然后呢,会怎样?”

“现在我们将按照你签订的合约把相应的措施通知你本人。”

“这个,你已经说了。措施是什么?罚款吗?”镜子是买不了啦,他想。

“东1348,你让一个病毒在我们的系统里流窜却未及时上报,这是针对你的第二项指控,对此有何意见?”

“病毒?那分明是个女人呀,或者妖精也罢,总之和病毒什么的,搭不上边吧?”他起身,把烟灰抖得到处都是。“另外指控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从未听过这里还有什么法律。”

“只是最基本的规则而已,”审查员继续拨弄着那正方形的物件,“基本的规则用来维护基本的秩序。以上两条指控你承认吗?”

“我不承认,”他愤怒地挥了下手,“是,是有那么回事儿,但指控,至于吗,指控!”

“承认了事实也是一样的。”审查员说,“东1348,很抱歉,你将被永久关闭,过了今晚零点关闭会被执行,为了防止意外,从此刻起,你将被强制休眠。”审查员的大拇指朝那物件按下去。

他只说了个“我”。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鞑靼人的沙漠”有一座人口两千万的城市那么大,旋转的齿轮位于沙漠的边缘,紧邻另一片沙漠边缘的齿轮。齿轮与齿轮的中间地带原先是黑色的,经年累月之后,上面积聚了一层坚硬的沙土,厚达三米。沙土表层那些细沙经常被风吹得四处飘荡,宛如小型的沙尘暴。由于缺乏供水系统,此地寸草不生,由于其位于寒冷的高空,能存活的也只是微生物。它是一部庞大机器的一部分,千分之一或更小,这部机器形如一座倒立的金字塔,数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悬浮在高空。金字塔一半位于对流层上,另一半位于对流层下,“鞑靼人的沙漠”属于对流层上的那部分,日夜的更替是此处唯一的风光。这座倒立的金字塔出现在六个世纪之前,经过整整一个世纪的上升才达到现在的高度,是否会冲破大气层抵达外太空最后进入地月之间的轨道绕地球旋转,尚需验证,不过最初的计划书上是这么写的。幸存者都被安置在塔内的睡眠舱,当地面的环境重新适宜居住时,他们会被唤醒,在此期间,他们将为金字塔的操作者提供能量,能量主要是指血液,特殊情况下肉身也无不可,这是当初讲定的条件。塔壁上的齿轮相互作用为塔内拥挤的空间提供循环的生态系统,这些齿轮远远看去行动迟缓,近前时才会发现那股巨大的噪声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颤抖。这些零件原本不属于金字塔最初的设计,是人类的工程师后天加上去的,由于工期紧迫,它们的耐损性不高,当金字塔进入大气层产生巨大摩擦时,就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看护。所以,在齿轮与齿轮之间的荒凉地带建立了维护站,每个维护站配备了一台维护机器人,它们可以持续工作两百年,这是当时的科学技术所能达到的极限。

六个世纪七个月又十三天的凌晨一点零五分又四十五秒,“鞑靼人的沙漠”发生了一起故障,一枚本该被完全嵌入齿轮内部的修复钢钉由于操作失误,有二十厘米暴露在外,当钢钉的这部分与其他齿轮接触时便发生了巨大的碰撞,碰撞产生的震动接近于七级地震,周边共计八个齿轮带受到了冲击,原本处于匀速运动中的齿轮产生了高达五个小时的延误,其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塔内三万多名酣睡的幸存者出现了持续三十秒的缺氧状况,另有一万四千多名幸存者的神经系统遭到了永久性的损坏,整座金字塔向东南方向倾斜了六度,需得二十个地球年才能使金字塔重回预设的上升角度。

碰撞发生前两天的夜晚,“鞑靼人的沙漠”在黑暗中咆哮,这里的维护站已暂时停用。一部检修机器人正在前往维修站的路上,它的外形却与平常的检修机器人不太一样,主要的区别就在躯干部分。原先机器人的躯干部分精巧简约,像一段自来水管,直径不会超过三十厘米。现在这部机器人的躯干却很臃肿,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自来水管式的躯干已被改造,圆形的款式变成了四方体,空间也拓宽了三倍。此刻它正大步向前,十分钟后即可抵达“鞑靼人的沙漠”维护站。在机器人的头部出现了一盏灯,这盏灯原本是被安装在躯干正中的,灯光之下,机器人头部的正面用有机玻璃制成,玻璃内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女人脸上还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使她的左眼大,右眼小。汗水正从女人的额头不断往下淌,呼出的二氧化碳一直凝聚在玻璃的下方,这说明她在改造这部机器时没能获得更好的呼吸系統。

十分钟后,她来到维护站。维护站由三个部分构成,除了半自动巨锤、钢钉传送装置外,还有一部高度超过四米的维护机器人,它有强壮的胳膊,用于上下腾挪的修长双腿,却没有头部。机器人的核心在腹部,那是动力所在,控制机器人运作的却是动力系统上方的胸部,在那里,一个人类的大脑浸泡在生态液中,这种人机结合的设计免去了为AI编写程序的漫长过程,只需解决人脑的生存问题,所以每过两百年就会被送到塔内进行维护更替,在下一个两百年,它便又能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地贡献绵薄之力。现在这部机器人正处于休眠状态,那个浸泡在生态液中的大脑看上去面目可憎,像整片沙漠一样冷酷无情。

身着机甲的女人来到维护机器人前,费力地俯下身,开始拆卸它的四肢。检修机器人巨大的手臂本就是用来拖动巨物的,所以女人没花多大工夫就把维护机器人拆得只剩下一个躯干。她把躯干举到目力所及之处,对着那个人脑说了句什么话,随后便将它扛在了后背,还不忘一脚踢飞那些被拆卸的四肢。她向这片沙漠眺望了最后一眼,迈开大步,径直朝金字塔塔尖的位置前进,那里是整座金字塔的动力之源。

传说这个动力源自一个不出世的婴儿。

十一

被妻子打断的谈话到了后半夜又续上了。他们坐到了屋外的路灯下,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正前方的这套三居室的小屋像是用纸片搭建而成。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广告果然都是骗人的。他不由恼火,这一地的廉价货可是花去了自己一个世纪的薪水。女人听了他的抱怨只是笑,她说比起最初的设计,现在她倒觉得这么修改才更妥帖,也更接近现实的真相,毕竟在旧世界,一代又一代的人也是在层出不穷的廉价货里消磨了一辈子的时光,人们照样自得其乐,牛皮吹破天,晚上睡大街。他便问最初那个设计什么样,女人笑道:“严格的讲,那不是我设计的,而是你设计的。”女人补充道:“因为你从来都不愿意过这种乏味的生活,所以你给我出点子,描绘着你想过的日子,我就把你的想法写进了程序,只要你喜欢,我才不管符不符合要求。”他一阵感动。

“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呀就像一条饿了三天的流浪狗,可你说什么也不愿去找份工作,去把自己好好拾掇一下,我问你为什么,你就气咻咻地说想要饿死肚子里的孩子,哈哈,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母亲。”女人说。

他问:“啥,我是个女人?”

她点头。

“可是我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却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其余部分,那,没有奶子,下面又是带把儿的,既然我原本是女人,何以现在却是男人?”

女人说:“也许你想做男人吧,记得好像说过,对,说过。你说男人处处都能占到便宜,你下辈子便想当男人。”

“如此说来,现在是下辈子啦。”他说。

“想得美,”女人说,“还是这辈子。这辈子咱们再不分离,哪里有下辈子。”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脑门上。“现在的我们只是在你脑子里,在你脑子里,你想当男人就可以当男人,你想做女人就可以做女人,就这么简单。”

他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问道:“那个孩子,活着?”

“活着,活得可好啦,”女人笑道,“所以我们得把她救回来。”

他不明白。

“你得帮我,”女人说。

“帮。”他说。

“我们在我的脑子里。”他又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说过不了多久,大约也是到了他们找上门的时候,“你得帮我拖住他们,我才好把一切都准备好。”

“怎么拖?”

“他们想知道什么,你就如实告诉,说得越详细越好。”

“然后呢?”

“然后,”女人在他唇上亲了下,“然后我们就回到地上去,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去。”

“是真的生活,我是说,不是像现在这样,纯粹是我脑中想出来的?”

“真实的生活,”女人说,“我再也不会让其他人来动你脑子啦。真实的生活,相信我。”

怎么样才算真实,他想。女人把他搂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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