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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鸡人家

2022-03-02王选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乌鸡不锈钢大风

王选

从疯子虎头曾经的住处,后退,退到巷道的另一个入口,马路边,便是小李不锈钢工程部。小李我不认识,不锈钢我知道,至于工程部,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是个临街小铺面罢了。

这一溜铺面都不大。一排平房,隔成十来个平米的屋子,对外出租。门头上,用不锈钢焊了架子,上面贴着一张带有“小李不锈钢工程部”的喷绘。我是从这喷绘上知道这家店主叫小李的。架子明显大了,喷绘有点捉襟见肘。也或许是故意露出上下半截架子,让别人看他手艺的。

喷绘上,除了几个大字,还密密麻麻地印着好多小字:不锈钢、防护网、扶梯、扶手、拉闸门窗、卷闸门、旗杆、货架、小吃车、宣传栏、阳光棚、玻璃地弹门、彩钢房、不锈钢大门、围墙护栏、铁艺大小工程、不锈钢管材批发等。看来还有好多,无奈地方有限,只能省略,毕竟还要留点空间印上联系电话和“专业技术、值得信赖”几个字。

我要说的,不是小李的工程部,也不是小李和他的一家人。我只是想说说他家的一群乌鸡。

一开始,乌鸡有两只,都是母鸡。

黑乎乎的鸡,披着黑斗篷,顶着黑冠子,腿上的两撮黑毛,像穿着黑棉裤,一直拖到地上,只留着黑爪子晾在外面。每天早晨,它们从门口立着的破铁笼里跳出来,在地上拣食一些饭渣、馍渣,然后溜达。它们的活动范围就在门口一大块空地上,最远到路边的行道树前,刨刨土,找找虫子。

一个乡下来的人在城里生活,会对他人产生某种戒备和防范。在农村,是熟人社会,他把自己暴露在村里,也暴露在生活中。城市不行,一切都陌生而且充满危机。两只乌鸡,也一样。它们虽然保持着某种乡下的习惯,诸如喜欢刨土、喜欢跳起来捉昆虫吃、喜欢随地拉一泡屎,但它們更多的是警惕和拘束。不远处,正在修桥,人多车杂,机器轰鸣,钢筋水泥成堆码放。这些,对两只鸡来说,都是危险的,是带着某种威胁的。它们选择在小李一家人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活动,甚至连隔壁邻居家都不去串门。它们适应了城市生活。

我每天经过那堆满材料的铺子时,门已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想必就是小李,头发蓬乱,满脸皱褶,穿着拖鞋,蹲在门口刷牙,毛巾搭在脖子上,刷牙水吐在眼前摆着的盆子里,牙膏沫子溅了两脚面。旁边的破藤椅上,坐着他的女人,没来得及梳洗,头发随便扎成马尾,脸色蜡黄。怀里抱着差不多两岁的孩子。孩子一大早要吃奶,女人嫌烦,气哄哄骂着,撩起衣襟,把乳头塞给他。孩子一头扎进胸口,像只小牛犊,哼哧哼哧吸着奶。女人喊疼,又开始骂孩子。一些光线从东边斜落下来,微黄的光,细密的光,落在衣襟没有遮住的乳房上。白皙,透明,甚至一些金黄的绒毛被风吹动,柔软的。某个早晨,一些眩晕的景致,起起伏伏,柔软的。

从他们两口子的对话里,能听出不是本地人。有点南方口音,湖南?浙江?江西?这个听不来。

我再次见到乌鸡时,已不是两只了,多出了四只小乌鸡娃。黑线球一样,圆滚滚,毛茸茸,镶嵌着两粒眼珠子,像从宣纸上突然跳出来的,还带着晕染开来的水印。它们叽叽叫着,跟在母鸡屁股后面,翻刨树根处的泥土。原本踩踏瓷实的土,被它们刨得松软,还烙着竹叶一样的小脚印。有时在门口啄一片烂菜叶子,菜叶被啄成筛子眼,碎成几片,它们各自叼一片,跑到一边,独自享用去了。嘴里没有的,跑来跑去抢别人的,抢到了,一人啄一头,谁也不让谁,扯来扯去,最后扯断了菜,自己摔倒在地,打了几个滚。

它们是什么时候孵出来的?况且也没有公乌鸡啊。

小时候,每年四五月,天一暖,油菜花落,结了鼓胀的荚,黄瓜长了一扎,葵花苗齐膝高了。母亲从舅婆家借来造窝的大麻鸡,开始孵小鸡。孵小鸡,我们叫抱鸡娃,大人们闲聊,我们一边玩耍,顺耳听说,公鸡给母鸡踏过蛋,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鸡。那时不懂什么叫踏蛋,现在想来,就是交配。交配完,成为受精卵。家里若有公鸡,即可挑选一些圆而大的蛋。若没有,就要去村里换别人家的。换来蛋,找好竹箩,铺上厚厚的麦草,把十几二十个蛋整齐地摆在草窝里,最后把造窝鸡放在鸡蛋上。从早到晚,没昼没夜,老母鸡寸步不离地蹲在草窝里,它蓬松的羽毛下,温腾腾的。鸡娃们在温热的蛋壳里,由一片混沌,渐渐成形,叽叽叽,老娘抱你三七二十一。二十一天后,鸡娃开始破壳而出,老母鸡熬得直丢盹,两眼血红,羽毛灰暗。叽一声,一个嫩黄的小脑袋从它翅膀的缝隙里探了出来,好奇,惊恐,甚至有一丝茫然。叽一声,又一小脑袋。

想必小李家的小乌鸡也是自己孵的。他们哪里来的鸡蛋呢?

二十一天了。想来漫长,可在流水一般平淡无奇的光景里,二十一天,只是河流的一次转身,连波澜都不会溅起。看惯了那两只无所事事的乌鸡,想当然以为它们一直在那里,寻觅着自己的生活。不曾想,它们其中的一只,在一个人记忆的夹缝里,已经抚育出了一堆儿女。

我总是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它们。它们是不认识我的,当我再次注意到那些鸡娃时,它们已经脱掉绒衣,换上了夹克,鸡冠凸出,两腿细长,当初可爱的样子荡然无存了。万物都是在最小的时候,让人心生欢喜,人亦一样。

后来,它们真的长大了,跟那两只母鸡没有区别了。披着黑斗篷,顶着黑冠子,腿上的两撮黑毛,像穿着黑棉裤,拖到地上,粘着泥巴,溜溜达达。我常想,这可能是这个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只散养的乌鸡吧。城管那么凶,乌鸡又在人行道上过日子,为什么没有被逮走?真是万幸呢。

再后来,门口又剩两只乌鸡了,是那对老乌鸡,还是新长大的,难以辨认。其他的乌鸡呢?卖掉了?杀掉吃肉了?送人了?也是不得而知。只有两只乌鸡的门口,显得空旷、寂寥。叫小李的男人光着上身,蹲在地上,焊着铁架子,火花刺眼。女人在一旁洗锅,饭渣倒进一个破碟子,跑来抢食的鸡把碟子踏翻了。女人骂着,弯腰,把饭渣捡进碟子。她的腰上,露出了多余的白花花的赘肉。

那个吃奶的孩子,站在地上,眼前的凳子上放着铝饭碗,围着小熊护襟,左手横握着铁勺,挖面条吃。他有明亮的眼珠,和微微下塌的鼻梁。

又是一个深秋,路边的叶子落了一层。冷风扫过街道,莲亭脏乱不堪,我再次路过小李的工程部。铺子门虚掩着,里面是打骂的声音和铁器撞击的声音。男人吼道,你他妈给我滚,带上你的野种。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女人哭着,骂道,我算是眼瞎了,你连个畜生都不如。又是玻璃破碎的尖锐声。

大风太紧,大风太寒,大风把人间的事吹得一片杂乱。大风把孩子的哭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大风起了,时间一把一把,乱如掉落的鸡毛,难以打理。

明年的春末夏初,还会有毛茸茸的嫩生生的小乌鸡吗?像从国画里叽叽叫着,跳出来的样子,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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