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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生

2022-03-02岑栩榕

文学港 2022年1期
关键词:上海银行小伙办公室

岑栩榕

桑在这个办公室已经一年多了。从任课老师变成班主任,她的话还是不多。

桑大概是个容易被遗忘的存在——比如,只有她的办公桌下没有那个有双层隔板的柜子,只有她的电脑版本低到无法正常使用,只有她这个班主任分到的是下层偏小的那个储物柜,只有她的办公桌换了两次位置才定下。

这倒不是说她受了什么欺负,平心而论,办公室的老师们对桑还是亲切或者客气的。替老师们搬了工会物品上来分发时,谁也不会吝啬给桑一句满含笑意的“谢谢”。有时也“小桑”“小桑”地叫着,分吃食时也不会少了桑的一份。闫老师、鲁老师那儿,桑有问题请教时,人家也都耐心地解答。情分什么的,桑想来,大家也算是给面子了的。

所以剩下的那些矫情地觉得自己无所归属的时刻,自然只能归咎于自己那淡然默然的个性——说的少,别人自然注意的少;少了注意,自然某些方面就容易被亏欠,这种“过失”实是无理归咎于别的啥。

现在桑坐的这把办公椅,木板是错位的,高低不平,所以她把这办公桌的前主人留下的那个简朴的玫红坐垫垫在了上面,背后枕的是她同事蒋——桑在这个职场里屈指可数的亲近朋友之一,在超市买的墨绿色大鼓抱枕。红配绿,颜色搭配显得极不协调,甚至俗气,但桑也就任它这般枕到现在了。

所以话又说回来,从小到大,从学校到职场,桑似乎一直欠缺一种变化。

敞亮的灯光下,桑正伏案改着第二个班的默写。今天的繁忙也同昨天没什么不同,除了有交通银行的“小胖”和上海银行的那个高瘦的小伙来给老师们办卡或者销卡——这几天他们又开始出现在校园,流转于各层的办公室办理这项业务了,今天轮到桑所在的二楼。

桑早就听蒋说过,这已经是学校里比较“成熟”的业务,每学期都会有几个银行的工作人员过来给老师们开卡,过几个月再上门来给销卡,银行的人跑业务,老师们拿开卡礼物,是其乐融融的事。在蒋的推荐下,桑去年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拿的小行李箱和熊本熊背包用起来也着实不赖。

适才,“小胖”他们两人已经过来帮桑销了卡了。桑不熟悉流程,今早还特地去寝室把实体卡给取来了,拿出来时才听他们说原来不用,手机上操作就行了,桑不由得有些尴尬。他们却是极客气,一如从前。“小胖”笑着说了句“桑老师还准备了,有心了”,那个高瘦的小伙她点头笑着,缓解了她不少的拘束。她打心底是感谢他们的。

桑或许想起去年她刚从分部代课回来,到本部正式入职做任课老师时,也是他们两个,来给老师们开卡办业务,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俩。

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是弯着腰的,背上各背了一个包,或许就是现在的这个。脚步放得很轻,身还未入,已是满口的“老师们好”“老师们好”,一边问好,一边转过身去,把门仔细地带上。然后再满脸堆笑地散到那些看上去暂无事务需要处理的老师的办公桌前,再问一次好,才开始亲切地说事情。

桑不知道其他老师怎么看,自然大家都没有接上他们的问好,但她那时的心里却是有一丝熨帖的,甚至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在这个空间里,自己与这两个人才是最可亲近的。很奇怪,明明是最陌生的两个人。

桑还记得当时“小胖”说她“很年轻”“看上去就像个初中生,没想到已经教初中生了!真好,真是好!”“小胖”如是说。桑并不谙于应对,只是不好意思地说着“没有没有”。

其实桑觉得自己不该称呼交通银行的这个工作人员为“小胖”的,他看上去肯定比桑大。但他对桑很客气,始终“桑老师”“桑老师”地叫着,桑问他怎么称呼,他只说叫“小胖”就行了,圆乎乎的脸上展露着似乎能包容一切的笑意,显得极随意。

桑其实看得出,“小胖”对每个老师都是如此的,并非是对自己特别。他很会说话,很会办事,所以像他自己说的,“我们这片开发得很成功”。但这并不妨碍桑产生那种与之莫名相亲的感觉,这或许是在某一种频率上的共振,亦有所失的人方能感知吧。

所以今天再见到“小胖”等两人,对桑而言也算是一件有温度的事。

眼下,“小胖”正在桑的侧后方同闲暇的老师说笑着,一边等他上海银行的那个同伴给闫老师开卡。

闫老师本已说定不办了的,因为临近退休,怕到时销卡麻烦;再加上手头有大笔的基金、股票,对手机银行操作什么的还是要谨慎些的。但架不住办公室的老师都办了,连平常“不问世事”的程老师也不例外,再加上“小胖”等两人的“放心”话一说,这笔业务也就成了。如今上海银行的那个高瘦小伙正俯身在闫老师案旁指导她操作呢,“小胖”便边等边同老师们聊天。

“小胖”说的是自己关于这次的开卡礼物“小度”智能机器人的试用趣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办公室里气氛不错,不时响起阵阵笑声。桑也偶一回头,若是恰对上“小胖”的目光,他那圆乎乎的脸上会不吝展露出那种似乎能包容一切的又极尽随意的笑容,然后冲桑招招手,亲切地跟上一句——“桑老师!”桑便也应声笑笑,回身继续执笔。只是这一如既往地对待,还是让桑感觉有些不适应,所以她尽量不回身去看,只是一同听着笑笑。

引得桑抬头引颈张望的,是耳边渐起的激烈——声音是从右前方闫老师的位置处传出来的。

“唉,闫姐!你别撕呀!你放心……哎呀!那都白弄了……”伴着几记利落的撕纸声,只见那个高瘦小伙边说边退出闫老师的座位,直起身来,面上是蜷皱着的,双手安抚性地做着前伸下抑的动作,语气间压抑着一丝无奈与委屈,但仍小心地客气着。

闫老师的态度却显得异常坚决,甚至坚决到冷酷的地步。“那不行的。那我不放心的。我不辦了!”迅疾的语速,字字铿锵,碰撞出紧张的火花,语气中是浓重的森然,以及一股不欲掩饰的忿意。

办公室后面的说笑声被冻住了。许多眼睛投向那个微妙的方向。没有人说话。

闫老师转动座椅,背对着身边的小伙,眼睛并不看他。虽然在桑看来,至少此前五分钟这个小伙都在极其耐心并尽量讨巧地指导闫老师进行手机上的操作,两个人也挺和谐。此刻,闫老师将手头的纸张撕得碎一些,再碎一些,然后侧身丢进脚边的纸篓里。接着,她抓起手机举到眼前,急促地点击操作着。小伙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不是,闫姐,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上面都写得很清楚的……”看起来小伙还是想进一步解释,桑也从他的话间明白过来,刚才被撕的大概是闫老师才签好的合同。

几个脑袋转脸相觑了一下,仍将注意力投向那个微妙的方向,只是比适才更不动声色。仍没有人说话。

“好了,你不用说了。”抢上来的又是闫老师森然的声音,小伙的话被肃然掐断,“我不办了。不办了。”这个空间里的气氛又被扯得更紧了一些。还是没有人说话。许多眼睛已经收回了,兀自理起了手头的工作,或者埋首手机。

目光从电脑的边角侧漏出去,桑能看见闫老师那一如往常被乌黑的长发掩映着的脸庞。那张满是岁月痕迹的略显浮肿的脸庞在平常就不容易看出悲喜,想来此时只会更加晦涩难懂。眼镜架在鼻梁的中部,眼睛用力向上瞟着,一如既往,落在很近的手机屏幕上,手上的动作仍旧急促却不甚熟练。其实桑知道,闫老师这般动作和眼神只是因为她高度近视,她平常也一贯如此的,但此时此刻,望着那副凛然的侧脸,身陷周遭这凛然的气氛,桑却不可抑制地觉得,似乎连自己都受到了“攻击”。

这一刻,或又是那种莫名相亲的感觉,产生在桑与那个被掐断了话的小伙之间,桑兀自觉得。

“不是,闫姐!这个你真……”小伙仍旧试图挽回,气氛似乎在下一秒就要被扯出一道口子。

终于,有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闫姐说不办了就不办了。”一个声音切了进来。这声音压得低低的,以一种安抚的姿态出现,不会扯破任何东西。是“小胖”。

“小胖”边说着,边动身走过去拉他的同伴,临走前还侧身向闫老师处道了声“闫姐,不好意思啊!”那个高瘦的小伙顿了一下,也跟着侧了个身,道了声“不好意思”。

闫老师的回应平静了许多——“嗯,没事”,只是仍旧没有转身。

就这样,“小胖”两人提着包,从后门出去了。他们一边掩门,一边躬身冲里头道着“老师们再见”“老师们再见”,脸上的笑意却不如进来时有活力了。自然大家都没有接上他们的告别。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几个老师拿着书出去了。一切归于平静。

今天的繁忙似乎同昨天没什么不同。

不一会儿,闫老师从座位上起来,一手仍抓着手机举在眼前,一手拿了个不知什么,走到办公室前门的垃圾桶旁边给丢了,又踱着回来。房间里只有高跟鞋的“咚咚”声,以及空调运作的声音。

“咿呀?宁波银行怎么会给我发个验证码呢?……”

闫老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立在座位旁没有坐下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滑滑。吕老师、孟老师、童老师等抬眼看了一下,犹疑着没有说话。

“什么验证码?”桑的前方,与她同岁,但比她早入职一年的童开口问道。

闫老师却没有回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另有所思。童默默地低下了头。

“什么验证码啊?”吕老师又问了一次。

这回,闫老师才有了动静,直接拿着手机走了过去,边走边向吕老师说着情况——“喏,就是宁波银行刚才给我发了一个验证码,我觉得很奇怪啊,我没有操作过宁波银行的手机银行APP啊,怎么会有验证码呢?”闫老师将手机递给吕老师,同凑过来的吕老师继续说道,“然后我发现一个什么呢?嗷,就是喏,宁波银行发送验证码给我的时间是9:53,然后上海银行发送验证码给我的时间是9:52,前后就相差一分钟!”

“哎那这个上海银行的验证码就是……就是刚才那个……”吕老师抬眼,不确定地问道。

“就是刚才那个小孩呀!高高瘦瘦的那个!哎我跟你说嗷,那个小孩很滑稽嘚!”闫老师的语气渐趋激动,继续说道,“本来么,他应该是怎么操作一步步告诉我,我来操作嘚!他刚开始还是这样的,后来就直接拿过我的手机,‘嗖嗖嗖’直接自己开始弄了啦!真的是很滑稽嘚!噶怎么好这样弄的啦!我手机绑定了这么多卡,股票、基金什么的都在里面嘚!噶怎么好这样弄的啦!……”

“嗯那是的!那这样弄是不行的!”吕老师在一旁认真地应答着,表示着肯定与支持。

閆老师继续倒着心中的忧虑,咄咄的气势令人不由得心生紧张——“噶么现在好了啦,我这里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宁波银行发来的验证码,而且跟上海银行他给我弄的这个就相差一分钟,你说这个……是伐啦……”

“那这样的话,会不会是那个小伙子……应该不会吧?”吕老师疑虑着,提出心中的猜想,或也是另一个人心中的,转念又觉不至如此。

“噶我也不知道啦!真是……”闫老师的语气咄咄中又生出些烦乱来。

“那去问问吧,他们还在吗?”吕老师最终如此建议,引着闫老师一同朝楼上寻去。

“待会儿不在了嗷?……”

两人的声音渐渐淡出这片空间。

转头,桑的目光恰与孟老师对上,相视抿了抿嘴角。孟老师开始伏案批改作业。

最前面,程老师从耳朵里掏出了那对常带的黑色耳塞。

才注意到原来边上的辛老师也在,可能是因为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而让桑忽视了这一点。说来这实在与她平时的做派截然不同,在桑的印象中,辛老师该是很会发表意见和出头的才是,像她此前对很多事所表现的那样,今天的沉默实在令人有些不解。

事端的结局,桑是从那段对话中推得的,那段从二楼半的楼梯上飘下来的四人对话——闫、吕、小胖,还有小伙。

一通拨向宁波银行的免提电话。

几句“我还以为”和“那没事了”。

几句“不好意思”和“放一百个心”。

事情的解决显得得体而漂亮,再没有扯破什么。

结局亦是圆满——

几天后的下午,小伙再次造访二楼办公室。他自己一个人来的。他的脸上挂着“小胖”那种似能包容一切的又极尽随意的笑容,背上仍旧背着那个包。经过闫老师的案头时,他侧身爽朗地叫了声“闫姐”。

闫老师正看试卷,没出动静。

“闫姐!”小伙又叫了一声,同前一声一般的爽朗。

“哎!刚才没听到!哈哈哈……”闫老师笑着抬起头,平易地应了他的招呼。

“没事没事!”

那个下午,在闫老师的案头已重新签名的合同完完整整地装进了上海银行那个高瘦小伙的背包里。办公室里气氛不错,不时响起阵阵笑声……

只是,桑的心头,那种莫名相亲的感觉却消失了。

而且她知道,这种感觉再也不会产生在自己与这个小伙之间了。说不出为什么,但她却很确定——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未生”是韩国围棋术语,与之相对的是“完生”。

“未生”,指围棋中的最后一步棋,却有起死回生的机会,是目前还无法存活下来的棋子,但不是死棋,是还有生存余地的棋子。

而棋子有两个眼的就是活棋,叫“完生”。

只有一个眼,或者有两个眼,但是其中有一个眼不是真眼的话,就不是活棋,这样的棋子就是“未生”,需要补活,当然也可以放弃。

……

将棋谱合拢在《未生》这一章,这一刻,桑或许明白,原来那种莫名相亲的感觉的泯灭,是因为那一刻——

彼已“完生”,而己“未生”。

那些矫情地觉得自己无所归属的时刻,也不过因为——

众已“完生”,而己“未生”。

原载于《浙东》2021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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