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云水逝,绵绵大道光
——缅怀蔡澄清先生的教育人生
2022-03-01李先虎
□ 李先虎
百年黉序坐江东,贯长虹,孰争雄?牛犊初生,何惧棘荆丛!且许丹心鸿鹄志,人间苦,太匆匆。 几番风雨乐无穷,慕颜回,慰乌风。学贯中西,点拨见神功。惊悉杏坛倾砥柱,仙翁去,小楼空。
——《江城子·挽蔡澄清先生》
一首《江城子》远不足以表达自己对蔡澄清先生的崇仰、感激之情。先生于2022年1月11日仙逝,噩耗传出,中语同悲,大师已矣,岂不痛哉!笔者从2010年8月来到芜湖一中,12年来,一直承蒙蔡先生的关爱和教诲,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怀着崇敬、感恩和悲痛之情,笔者重读蔡澄清先生和徐赟老师合作出版的《蔡澄清口述·点拨教学法的前生今世》,从中爬梳蔡先生近70年的教育人生,让这份感动永驻心中。这是一位语文教育家的传记,这是一名一线教师的实录,这是一段饱经沧桑的耄耋老人的回忆,更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个人奋斗史诗。作为点拨教学的研究者与传承人,徐赟老师用生花妙笔多角度真实地再现了蔡澄清先生作为当代语文教育家的风采,让人们从先生人生的多种选择中去了解这位现象级、标杆级大师的心灵史、生活史和学术史,领略其丰富多彩的教育人生。
一
1954年1月,蔡澄清先生从安庆师范毕业,被选拔到安徽省教育厅主办的“安徽省中学教师研究班”学习。经过半年的培训,先生以优异的成绩结业,并于同年8月被教育厅分配到芜湖一中担任初中语文教师。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蔡先生,才满20岁,只是一名中师毕业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学历不达标,文化知识与业务能力也不过硬,几乎没有从教经历。而芜湖一中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名校,名师硕儒很多,教学质量省内一流,压力可想而知。不能够脱产进修,更不能坐以待毙,只能迎头赶上。“初生牛犊不畏虎”,只有依靠自学、实践和研究才能提高自己。蔡先生通过三条途径进行自学:首先,“线”上边教边学,以学促教。蔡先生从实际出发,克服困难,坚持自学,结合教学,边教边学边研究,通过在岗业务进修,不断提升自己,以适应当前教书育人的工作需要,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蔡先生摸索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以教材为主线,按图索骥,在教中学,在学中教,教学相长,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种方法,蔡先生形象地比喻为“打补丁”。其次,“面”上系统学习,全面提升。边教边学,需要什么就学习什么,总有一种“被追着打”的感觉,系统进修迫在眉睫。于是,从1956年起,蔡先生就开始比较有计划地系统学习。从系统阅读《汉语语法常识》《语法修辞讲话》《修辞概要》《修辞学发凡》到读完《中国新文学史稿》,从阅读《鲁迅全集》到“三老”著述,从阅读中外哲学史、美学史、教育史再到阅读大量古今中外名著。不仅如此,先生先后参加芜湖夜大、华东师大函授的学习,并取得政教、中文两个本科文凭。短短的几年时间,先生整理了100余万字的《中学语文基础知识问答》笔记。最后,“点”上深入学习,重点钻研。这是蔡先生自学的第三条途径。特别是在文言文教学方面,蔡先生做了大量研究工作,先后整理成几十万字的《中学文言文析译》,十几万字的《中学古文翻译教学参考资料》并撰写《介绍几个常见文言虚词》《常见文言句法特点释例》等论文。许多资料在《教改简报》《安徽教育》上连载,其中《不能忽视文学课本中的“练习”》一文发表在1958年《语文教学》第5期上。
三种自学让蔡先生在三个方面得到了提高:一是知识水平的提高。蔡先生说“语文老师要是杂家”,在蔡先生捐献芜湖一中“养正斋”数千册藏书中,种类繁多,涉及文学、艺术、历史、美学、哲学、教育学、心理学、语言学,甚至伦理学、社会学、天文学等。先生读书可谓博矣!二是教学质量的提高。在经历两轮循环教学后,先生的业务水平和教学质量大大提高,从而能胜任初中和高中的教学任务。三是科研能力的提高。蔡先生著作等身,都是长期自学进修、教改实践、钻研总结的结果。
蔡先生在许多场合勉励年轻教师认真读点书。蔡先生是实践派,而实践要有理论作为先导。为了让自己的课改实验更具有科学性,蔡先生如饥似渴地系统学习了以孔子、朱熹、颜元等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教育家的著作,以苏格拉底、杜威、加德纳、苏霍姆林斯基等为代表的西方教育家的理论著作和以“三老”为代表的当代教育家的学术著作。阅读开拓了视野,涵育了学养,提升了思想,为日后著书立说奠定了基础。蔡先生读书不是一时兴趣,而是非读不可;不是走马观花,而是深探覃思;不是学科本位,而是博采众长;不是临渴掘井,而是终其一生。他把读书当成一种习惯,把读书纳入教育、教学、教研的方方面面并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关照。这种学习品质是先生提出语文教育整体论的前奏,也为日后著书立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
“人间沧海几横流,历尽沉浮数十秋”,先生在《自述诗》里这样写道。“人生苦,太匆匆”,50年弹指一挥,备尝艰辛。其间,蔡先生先后经历了三次大的人生选择,每一次选择内心都经过激烈的交锋,每一次选择都有一种惊魂甫定而又痛定思痛的感觉,多年以后回顾自己的每一次选择时先生又有一种无怨无悔、无比欣慰的感觉。他认为唯有选择,才能加速成长;唯有选择,才能把握机会。蔡先生三次选择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帮他闯过了人生三次关口,不但桃李满天下,而且家庭教育也结出了硕果,教育出了“蔡门三博士”。
第一次选择是上不上师范。17岁那年,蔡先生辍学在家务农。一个偶然的机会,安庆师范首届招生。在一位好友的鼓动下,双双报考,双双录取,而好友却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留下蔡先生“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好友的转身让原本就不想当教师的他思想开始动摇了,但辍学的现实又让他逐渐清醒起来。最终,先生迈进了安庆师范的校门。从跨进校门的那一刻,他整个身心都沉静了、陶醉了。安庆师范幽雅的育人环境,亲和博雅的鸿儒硕师,淳朴上进的同窗好友,都深深地感动着他。在这里,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乌以风老师——一位杰出的教育家、诗人、学者;在这里,他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在这里,他被保送到“安徽省中学教师研究班”进修,一个更新、更美、更广阔的世界在徐徐向他打开。多年之后,笔者拜访蔡先生,提及这次选择。先生对于自己的这次选择感到庆幸。
第二次选择是要不要改行。第二次选择是蔡先生一生最痛苦的选择。被分配到芜湖一中时他刚满20岁,正是风华正茂,大展宏图之时;这时正赶上文学、汉语分科实验。蔡先生担任两班初一语文、两班初二文学,工作虽然超负荷,但他勇敢地承担了下来,工作第三年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可就在这时,“整风”运动开始,一篇发表在《安徽日报》上的随笔,几乎把他打成右派,党籍随即被取消。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先生没灰心,重新申请入党,勇敢地承担起了高中二年制文理分科实验班的语文教改兼任班主任工作。但是,一场“大跃进”几乎把所有人裹挟了进去。此时,长期的超负荷运转让蔡先生积劳成疾,右肺已形成蜂窝形空洞,正处于溶解期。医生建议蔡先生不适合再当老师。先生被迫面临第二次选择:是继续当老师,还是转行?此时先生内心矛盾重重:政治上的冲击、病魔的折磨已让他苦不堪言;对教育的赤城,对语文的热爱,对教改的牵挂,又让他难以割舍。在进退维谷之时,一群群学生来到他的病榻前,温暖的话语,渴望的眼神,让蔡先生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一定要留下来!“爱过知情重”,一句歌词或许能表达蔡先生此时的心情。先生去世前,2021年第11期《语文教学通讯·高中刊》再次选蔡先生作封面人物,以纪念点拨教学理论提出40周年。王建峰主编与笔者取得了联系,让提供先生近期照片。笔者再次拜访了先生,拍摄之余,问及先生人生中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先生用孟子的“三乐”回答,“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最大的快乐。蔡先生一生桃李满天下,一方面是其学富五车和人格魅力,另一方面是他对学生的挚爱和对教育的情怀。
第三次选择是到大学当研究员,还是继续留在中学教书?经过第二次选择后,蔡先生挤出时间,先后取得芜湖市夜大政治系和华东师大中文系两个本科文凭。在完成一轮高三教学之后,蔡先生主动要求从高三下到初一开始进行五年一贯制语文教改实验。大病初愈的他又信心百倍地冲在教改第一线。正当他要再次大显身手之时,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了,无休止的批判摧毁了他的身体。1967年夏,先生肺病再次复发,医生向家属下发了“病危通知书”。由于医生的及时抢救,爱人的精心护理,蔡先生真的挺过来了。随着批斗愈演愈烈,先生离开讲台的决心也愈加强烈。而恰恰在这时,安徽师范大学参编《汉语大词典》。后来,安师大成立语言研究所,要正式调动蔡先生到该所。一个普通中学教师进入大学的殿堂,这是难得的机遇,何等的荣光!而就在这扇大门将要打开的时候,蔡先生犹豫了。难道就这样告别为之奋斗24年的三尺讲台吗?难道就这样彻底放弃未能实现的教改实验吗?难道狠心离开这群可爱的孩子吗?这时,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祖国大地,芜湖一中党组织负责人亲自登门表达组织上的关心。经过深思熟虑,蔡先生再次作出了回一中当教师的选择。从此,蔡先生又开始了新的教学改革与研究之路。“人往高处走”,几乎是每个人的人生选择,蔡先生有过“向高处走”的机会却不用,有人说先生不识时务。先生却说:“如果我为了自己的学问和名声而放弃这次为祖国教育振兴建功立业的机会,那是可鄙的,那将会使我遗恨终生。”这就是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心迹表白,责任担当;这就是作为一代教育家的基本人格底色与丹心浩歌。他把对伟大祖国的热爱化作一次次不懈探索,把对中华文化的崇仰融入一次次教改实验,把对人民教育事业的忠诚写在了一次次人生选择中。
事实证明,先生的选择是正确的。
选择决定出路,三次选择也帮助蔡先生度过了人生三道关口:身体疾病关,政治挫折关,生活困难关。“自助者,天助之”,在与先生几次交流的时候,他常谈起的一句话。先生少小孱弱,中年多病,一生多次住院,数次手术,却能高寿,一个重要原因是对教育事业的无限忠诚,对教育太多的不舍!先生一生追求进步,终于在第三次选择不久后的1980年恢复了党籍。当年当选为省政协委员,被评为安徽省劳动模范和安徽省首批中学语文特级教师,获得“全国中学语文终身成就奖”。一次次选择让蔡先生犹豫过,动摇过,但最终不忘初心。尽管教师薪水微薄,生活很是清贫,但一家人其乐融融。三个孩子非常争气,全部考上了复旦大学,都成为博士,后来都成为各自领域的佼佼者,这便是“蔡门三博士”的佳话。
蔡先生在回忆自己走过的70年教育历程时,发自肺腑地写道:“回首方知师道险,凝眸始觉艺难求。”饱尝艰辛,痴心不改,鞠躬尽瘁,终成正果,甘做“安贫乐道老黄牛”,这就是蔡先生。
先生学历不高,知耻后勇,专业上三种自学,让他成为学富五车的学者;先生甘守清贫,无意功名,从教上三次选择,最终成为全国著名特级教师;先生终身探索,敢于创新,终于创立点拨教学法;先生博采百家,学贯中西,最终成就一家之言。
这些共同构成了蔡先生丰富多彩的教育人生。
“惊悉杏坛倾砥柱。仙翁去,小楼空。”一晃,蔡先生去世两个多月了,又临清明时节,记下这些文字以表哀思。“蔡澄清教育思想研究所”的成立,让后来者梦有归宿;“蔡澄清养正斋藏书室”的落成,让读书人心有戚戚。每当走进“蔡研所”,独坐“养正斋”,瞻望手泽,抚摸藏书,心里总涌起无限的感动。“有您在,灯亮着;您不在,心亮着”,泱泱云水逝,绵绵大道光,先生已矣,点拨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