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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成就幸福平凡人的“诗教”

2022-03-01舒兴庆

学语文 2022年5期
关键词:诗教诗意诗人

□ 舒兴庆

“你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将来是个普通人吗?”朱永新教授曾向家长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旨在通过这一问题向社会传达一个常识:不管我们对孩子的未来有多少期待,他们绝大多数都会成为世界上最为平凡普通的人。这一点对教育者的意义是,培养学生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幸福、创造幸福的能力,绝非一件可有可无的工作,而是关系到个人乃至社会幸福的重要事项。而在一个人学习如何做幸福的平凡人的过程中,“诗教”的作用不容忽视。作为古典教育的核心内容之一,传统诗教曾在人格塑造、社会稳定方面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今天的教育者应接续传统诗教的核心要义,激活诗歌本身所具有的情志激发、审美熏陶和精神塑造的力量,同时,也要置身时代,将“诗教”的目的从传统的“学成君子”改换为现代的“成为一个幸福的平凡人”。这是一个复杂的教育工程,本文仅就以下几个方面作一点思考,即“诗教”如何在“感觉—情感”“思考—自我”“制作—生活”等维度上引导学生,促使他们形成丰富、深刻并具有创造性的自我,为他们今后在平凡的人生中建设幸福的生活提供支撑。

一、“诗教”之要义在于发挥其精神塑造的力量

“诗教”本是古典教育的一个核心概念,最早的诗教仅指《诗经》之教,孔子教育学生常常从《诗》入手,重视其“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和“温柔敦厚”的教育功能,宋之后,“诗教”的外延扩大,“凡是以诗歌作品为底本对人进行教育,传扬‘温柔敦厚’‘思无邪’等观念,以礼义规范人的言行维护政治伦理秩序,使社会机体得以有序运行的行为,都属于诗教。”[1]可见,传统诗教侧重道德教化,旨在对人的内在性情及外在行为进行塑造,使其在内符合君子的要求,在外符合社会的规范。而今天的诗教则无论从功能到重要性来看,都和传统诗教不可同日而语。今天的诗歌教育已然成为“记诵之学”“语言之学”,最多是“文化之学”,而不再是“性情之学”“成人之学”。教育的核心是塑造人;放弃了诗歌对人的塑造力量,也就自动离开了教育的“中心地带”。

多年来,语文教育界的有识之士一直在呼唤“诗教”的回归,“为我国所独有的这一悠久传统突然中断而深感惋惜”[2]。其实,课本中已有诗歌,高考中必考诗歌,教学中也一直不乏诗歌,那么,我们所希望“回归”的究竟是什么呢?显然,今天所提倡的诗教,不是流于表面或是外在的背诵、分析或是传统文化学习,而是要重新激活诗歌对人的精神的塑造功能。这才是今天的“诗教”和传统“诗教”的相通处、贯穿处。

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中指出:“如何使教育的文化功能和对灵魂的铸造功能融合起来,成为人们对人的教育反思的本源所在。”[3]这两种功能——文化和铸造——的融合,也是“诗教”所要思考和达到的。“诗教”应在记诵、分析和文化学习之上,发挥诗歌所特有的精神塑造功能,指向当代人的成长需求,即以诗歌中敏锐的感觉、丰富而合宜的情感,帮助学生更好地体验生活的美好;以诗歌中的理性思考和自我建构,来促进学生建立独立而丰富的自我;以诗歌的作品意识和制作理念,来引导学生今后进行诗意生活、创造性工作。

二、“诗教”如何成就幸福平凡人

如何以“诗教”来成就幸福平凡人,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可以从不同维度来思考和实践。新课标高中古诗文篇目《古代文论选段》有一些古人关于诗歌创作的思考,如“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大序》)、“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与元九书》)、“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诗品序》),据此,我们大致可以把诗歌创作分为“感—情/思—言”,即感受、思考、创制这三个阶段,从“感觉—情感”“思考—自我”“制作—生活”三个维度研究“诗教”的机制与作用。

(一)从“感觉—情感”维度,引导学生更好地感受生活的美好

这里的“感觉—情感”,不是严谨的心理学概念,而是来自于美学。莱布尼兹认为审美趣味是由未经逻辑思维整理、分析的“混乱的认识”或“微小的感觉”组成的,所以人们往往对美说不出原因。“美学之父”鲍姆嘉通将人的心理活动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认为研究“知”的理论是逻辑学,研究“意”的理论是伦理学,因此也应有一个专门研究“情”的理论。他还构建了这个理论,并命名为Asthetik,一般翻译为美学,但按其原义,应该是“感觉学”。而黑格尔《美学》序论部分中也提到,Asthetik“比较精确的意义是研究感觉和情感的科学”。诗歌是文学,从美学角度来思考诗歌中的感觉和情感,并进一步研究其教育意义,无疑是合适的。

诗歌中的感觉和情感,其实就是诗中的各种形象及其蕴含的思想情感。生活中的形象是芜杂众多的,并非单独有一种审美形象供人欣赏,而诗人却能够在其中发现审美价值的形象并表现出来,这种诗性的“敏感”——并非只有诗人才具备——正是我们要通过诗教教给学生的。朱光潜先生也说,诗“并无深文奥义,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捡出某一点特别新鲜有趣而把它描绘出来。”[4]492“捡”便是诗性“敏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殊面对时间流逝的敏感;“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是海子面对即将消逝的传统农业生活的敏感。这些诗句所呈现的其实不过是一般人司空见惯的景象,但诗人,或者说具有诗性敏感的人,从中发现了“某一点特别新鲜有趣”,“把它描绘出来”,便成了诗。

“诗与实际的人生世相之关系,妙处惟在不即不离。”将诗和一般的人生世相区分开来的是一种情趣。贾岛《寻隐者不遇》就其实事来说,无非是找人但没有找到,并无值得记录的地方,但作者却从中体会到了一种独特的隐逸之美,千载之下的读者也对此有所感应。叶嘉莹先生谈读诗的好处,是“可以培养我们有一颗美好的活泼不死的心灵。”教会学生从诗歌中体验敏感、训练敏感,并且,将这种敏感运用于生活,则是现代“诗教”的任务之一。比如,落叶本是常见事物,古诗中落叶意象甚多,高中课本还有林庚《说木叶》一文,专门分析落叶意象。而朱光潜先生却把这种意象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齐邦媛《巨流河》中写朱先生在院里积存厚厚的落叶,只为“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厦大附中姚跃林校长在教育随笔《森林校园中的落叶》中,也同样写到自己阻止校工打扫落叶,为校园留下一条美丽的落叶小道的故事,这些都是“诗教”价值的体现。

情感在诗歌中同样重要。克罗齐认为,在艺术活动中,将错乱的形象变为整一的形象,靠的正是情感的力量。郭沫若提出,“诗的本职专在抒情”。古人所说的“诗言志”“诗以达意”,“志”与“意”也都有“情感”的意思[4]11。诗歌的情感教育功能有两个,一是情感解放,一是情感合宜。情感的解放和合宜是相联系的,情感要通过合宜的形式表达出来,才既不至于压抑,又不至于粗鄙。《关雎》中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礼”,朱熹把“兴观群怨”之“怨”解释为“怨而不怒”,都是在强调情感的合宜。在高中阶段,教师往往头痛于如何对高中生进行“准爱情”引导——这种懵懂的情感说是爱情还为之过早,但又与爱情难以区分。一些学校都开设了青春期心理方面的课程,但是,情感的微妙仅仅靠心理课程的讲述是不够的。古往今来具有爱情意味的文学作品,是对学生进行情感教育的好途径。语文教育家陈军曾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诗经》的爱情诗怎么教?同时他也回答了这个问题:今天教《诗经》里的“爱情”,目的是养育当代学生的“青春”,传承中国先人的“朝气”,走向现代化。“我们引导当代中学生读《诗经》中的爱情诗作品,走进公元前7世纪甚至11世纪的中华大地上的生活原图,感受民间先人自由而又奔放的精神世界,那该是何等美妙的体验!”[5]顺着陈军老师诗意的描述,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地畅想,一个学生在读书时代从诗歌作品中所体验到的丰富、美好同时也合宜的情感,或许会为他/她将来的生活增添一份美好和安稳。

(二)从“思考—自我”维度,促进学生建构独立而丰富的自我

一般认为,“思”对于现代诗歌来说非常重要,因为现代诗歌不仅要表现“对世界的思”,还想“把诗歌的思维过程也放进一首诗最终的审美形态。”[6]2其实,“思”对古典诗歌而言一样重要。《毛诗大序》认为诗来自“情”与“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而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进一步指出,在“情”与“言”之间还存在着中介物——“思”,“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7]1人感物而生情,情发为思,思形于言,言之不足,便产生了诗。

诗歌的思考不同于纯粹的理性逻辑之思。诗歌的思想是蕴含在形象当中的,要通过对形象的感受力才能体会得到。英国诗人布莱克《天真之兆》首节:“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这首诗通过形象的串联形成了双重对比:渺小与宏大、短暂与永恒,将思考推向极致。这种由感受力所引发、通过形象所表达的“思”,相比纯粹的理论逻辑之思,或许更具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因为“所有真实的概念都是对生命经验的提炼产物。”[8]8

王夫之论《诗经》,“设身处地而观于善败得失之大,乃通天下之理而达古今之情,然后可以为《诗》”,也很好地说明了诗歌的思考力和形象感受力之间的关系,指出感受力是思想力的重要通道,即“设身处地”(感受力)→“观于善败得失之大”(思考力)→“通天下之理而达古今之情”(把握规律)。

由于诗歌能激发情思,因此对人的自我的形成也能起到重要的促进作用。陈军老师在教学实践中发现,诗教能够促进学生形成浪漫情怀——“向往性心理倾向”,对未来充满信心并保持美好的向往,对自我内心给予心理肯定。[9]王夫之在讨论诗教时也强调,“能兴即谓之豪杰”,“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10]479王夫之所说的是成人的诗教,陈军所说的是少年的诗教,因而有“豪杰”“浪漫”之别,但实质上都是在强调诗教大有益于正面的、高扬的自我的形成。

在教学实践中,笔者曾采用“诗教”,通过“阅读—启疑—深思—再疑—再思”的方式,先引导学生在无疑中生疑,在疑问中不断追问,从而达到对自我人格的思考。苏轼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是文学史上最有魅力的人格形象之一,学生也极为欣赏,但课上笔者向学生介绍了社科院陆建德先生的不同意见,启发学生思考。陆建德认为这种形象局限于狭小的自我,“文学史上说某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那是最大的赞美。把自己孤立起来,甚至对立于社会,反而成了美德。孤独也意味着独立于社会的自足。”[11]183而英国诗人多恩的诗正好相反,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谁都不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学生在比较中深入了对诗人人格形象的思考,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苏轼的形象。

当然,我们做比较的目的,不是让学生接受某个既定的观点,而是让他们在不同的诗歌、关于诗歌的不同观点中进行评析、鉴定和选择。所以,接下来,我们再将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交给学生进行又一轮的对比阅读,那就更有力度了!学生从两重比较阅读中,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境界之美和不同境界的叠加之美——因为苏轼并非只是遗世独立的浪漫诗人,也有勉力民生的爱民官员的一面,而这恰恰是中国古典诗人的人格共像。学生从这样的比较中更加深入地体会到传统士人的人格形象的复杂性及其核心坚守,从古代先贤的人格形象中获得力量,进而树立自身的人格榜样。

(三)从“制作—生活”维度,引导学生今后诗意生活、创造性工作

“凡是艺术家都须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匠人。”诗教既是关于阅读,也是关于写作的教育。中学诗歌写作教学的目的不是培养诗人,而是要引导学生从诗歌写作中树立作品意识,并通过诗歌创作来探索自我和世界。

写作是一种制作的技艺。通过诗歌写作训练,能够让学生知道,所有理念乃至感觉都可以诉诸形象、形成作品,一个感觉、理念若是不能诉诸形象、形成作品,则并无太大意义。朱光潜认为,对那些认为自己能够感受到“诗意”但却无法表达的“哑口诗人”来说,“诗意”只是幻觉和虚荣心的产品[12]104。这种关于表达/作品的观念,毫不夸张地说,对学生今后的生活、工作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如同诗人在创作之前会有一个对诗的模糊的构想,人对自己的生活、工作也往往有一个理想。所不同者,诗人有了关于诗的想象后,就会着手创作,但面对生活、工作,人们却往往认为理想和现实是隔绝的,于是陷入“理想主义”“现实主义”的无谓之争。若从作品制作的角度来看,理想是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是一个逐渐成为现实的过程,而非悬置在半空的想象。这就好比诗意也不能悬空,最终要落实为一句、一首诗一样。

此外,诗人的创造也并非仅仅是把心中的诗意通过纯技术性的方式变为现实,而是不断探索的过程。杜威《艺术即经验》中写道:“艺术家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他生来是一个实验者……所以他才能开拓新的经验”[13]137。王德峰教授认为,“人类的一切经验,都不是对现实的被动反映,而是对现实的积极建构,从这一点上说,艺术正是建构新经验的感性活动。”[13]137同样的,诗人的创造也是一种探索,既是对世界的探索,也是对自我的探索。也许对诗人来说,写诗不是为了表达什么,而是为了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

我们以陈军老师讲授“春风又绿江南岸”为例,谈谈诗意是怎样落实为诗句的。教师在讲该诗时通常都会强调“绿”的“词类活用”,但陈军老师则提出,词类活用本是古文常法,并不特别,只有把“绿”的文化意义与王的人生意义,把该句与末句打通,综合体味,才能认识到“绿”的准确性和艺术性。[9]这个分析表明,诗歌的妙处并不仅仅在一个字上,而在这个字与全诗的关联、与诗人整个生命的关联。那么,反过来,当诗人创造这首诗的时候,也不应该仅仅去考虑某一个字用得好不好、妙不妙,而是要让这一个字、这一句诗“称合”自己的此刻生命体验。哪一个词最凝练,最有代表性,诗人需要在自身的感受中去甄别、确认。而一些看上去很精巧的句子,如“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由于无法传递真实、完整的生命体验,反而显得空洞。

可见,学生通过诗歌写作训练可以获得探索意识(即在自身的生命体验中去探索的意识)、制作意识(将生命体验制作成作品的意识),从而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够有必要的力量去探索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创造生活的点滴之美。高中课文《项脊轩志》中的“项脊轩”本不适合使用:小、老、暗。但是,这样一间逼仄、老破、昏暗的屋子,在归有光的整修下,却变得优雅敞亮,充满情趣。我们在教授此文时,如能让学生思考一下归有光为何能把一间破旧的屋子整饬一新,充满诗意,是很有意义的。正是有过诗意体验的生活者,才能把诗意的制作运用于生活。

此外,如果我们能意识到工作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改造世界的实践,那么,我们就能看到作品意识、探索意识对工作的重要意义。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我们需要深入询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身处的“土壤”适合“种植”什么,从而选择最为合适的方案。这就类似于相同的“喜春”的诗意诉求会落实为不同的诗句:或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或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或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不同的诗句,对应着诗人不同的性情和心情。

虽然看上去诗歌和生活、工作似乎相隔甚远,但它们的底层逻辑又有共通之处,那就是人的感受力、思考力和创造性。诗歌需要趣味、思考和创造,而没有趣味、思考和创造的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刻板工作也不会让人感到幸福。教育者有意识地开展“诗教”,发挥诗歌对人的精神塑造作用,引导学生从诗歌的阅读、写作中获得有趣味的感受能力、真诚合宜的情感、深入辩证的思考以及创造的意识,从而帮助他们在今后的平凡的生活和工作中创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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