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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编创视角下的歌剧《卓文君》解析

2022-02-27天津音乐学院

艺术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卓文君司马相如歌剧

天津音乐学院/ 刘 冰

21 世纪以来,中国民族歌剧在创作中普遍强调以历史题材、民族素材、民族音调等方式来展现“民族歌剧”的风格特征,并在“民族化”的过程中进一步强调了“戏剧性”重要地位。中国歌剧的题材类型紧密衔接社会时局,同仇敌忾、颂扬英雄,造就了一大批经典之作。在新世纪的今天,以民族歌剧《卓文君》为代表的一众新作钩沉历史,凭借多样化的视角展现中国古典文化的唯美、儒雅、悠远,也显示出戏剧编创视角和水准的不断更新。

一、立意鲜明的戏剧主题与逻辑设计

《卓文君》一剧以“民族歌剧”定位,由邛崃市人民政府和四川音乐学院联合创作。初闻其名,是因为得见其网络宣发的一张推广海报。背景为刻有铭文的古老铸铁器皿,幽暗中带有厚重的沧桑之感。冷峻之中的一抹朱红印记上,以简笔勾勒出一架古琴的俯视画面。另一侧以意象化的凤凰金羽书写着古体标题《卓文君》。海报折射出的文化信息言简意赅,既有“凤凰鸣,梧桐生”的青梅竹马,也有“琴歌和,知音见”的珠联璧合。值得玩味的是,几种色彩之间的碰撞之中,似乎渲染着某种矛盾反差,这也为戏剧情节的内容构创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从歌剧的基本创作意图和主题定位来看,以地方名人典故为媒,展现地方文化魅力,获得宣传推广契机显然是创作先导。近年来,地方政府与专业编创艺术群体之间的合作模式屡见不鲜,政策引导与专业创作之间的紧密对接可以优势互补,形成合力,有利于艺术创作的效率和质量提升。戏曲创作领域“乡贤剧”的推出络绎不绝,戏剧舞台上也相继出现了展示山东革命精神的《沂蒙山》《乳娘》;岭南民俗气息浓烈的《醒·狮》;具有淳朴藏族文化风情的《尘埃落定》等等。此次,《卓文君》一剧的创作缘起,大概由于邛崃是女主角本乡故里的缘故。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一显性关系的存在,促使该剧的创作中可以实现人物构创与文化呈现的双赢。事实证明,创作中的背景设定、环境场景、语态格调、音乐风格均渗透出浓郁的巴蜀风情,将戏剧文本转化为舞台上视觉、听觉、感觉可表现的诸多元素。而在人物描绘和事件进程中,又在“卓文君”的人物角色上注入了川人共性的气质秉性,将忠贞倔强、有情有义、机敏果敢、才华横溢等特征尽收于眼底。

从歌剧主题择选的审美格调来看,体现出编剧和主创团队的气魄和胆识。对于歌剧创作的题材设计而言,爱情主题在西方古典歌剧中无疑是重头戏,从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到威尔第的《茶花女》,围绕爱情所编创的喜剧或悲剧故事不胜枚举。中国的明清四大传奇以及传统戏曲中,爱情题材同样丰富多彩,令人为之感怀。但显然,中国歌剧自民族化创作之始,便选择了一条具有主旋律意识形态的道路。那些脍炙人口的《白毛女》《红珊瑚》《洪湖赤卫队》等,均以敌我斗争为主线,反映阶级矛盾的水深火热。即便其间偶尔穿插着革命爱情,也往往并非核心主旨所在。近年来新创的《天地神农》《青山烽火》《松毛岭之恋》《木兰》《英·雄》等作品虽或多或少地夹带着爱情主题,但多半仍延续着主旋律气息或革命色彩,并不够纯粹。《卓文君》一剧的横空出世,确实在题材类型方面显示出特立独行、不拘一格的一面。从广义层面来看,爱情主题设置中同样可以细分多个层次,酸甜苦辣皆在其中。而《卓文君》选择的爱情内涵是最具有普世化理念,也是最具中国传统文化信仰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为整部剧作注入了灵魂,也使戏剧内容的跌宕起伏围绕其展开构筑。选择这样的主题类型进行演绎,一方面可以将中华民族传统的爱情观、婚姻观、家庭观于当代社会继承和发扬;另一方面又可以借古喻今,警示当代爱情观中可能存在的浮躁和扭曲,具有重要的教化和指引功能。

从戏剧结构的逻辑进程来看,编剧所设计的故事情境以爱情的得失、甜苦、喜悲为线索,从相识相恋写起,直到步入婚姻之后的各种变故。全剧共分为“知音”“当垆”“西南”“永伤”四幕结构。前两幕写爱情、写个人,后两幕写婚姻、写家国。从不同侧面刻画了一个多情、勇敢、执着、决绝的才女形象。从四幕剧情的标题内容不难看出,故事以喜剧开头,由悲剧收尾。卓文君虽向往憧憬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美景,但却终换来无尽的“永伤”。崎岖坎坷的爱情道路使她“为伊消得人憔悴”,其间所经历的磨难和坚守也时刻与观众之间产生着呼应。既是历史长歌,势必气韵悠远,文化气息醇厚。“琴台故径”“名琴绿绮”“当垆卖酒”等典故悉数揉入其中,为戏剧增色许多,也增添了丰富的人文色彩。

二、质地细腻的人物形象塑造笔法

戏剧创作的故事情节创设必须以人物为核心,尤其在以人物名称为剧名的作品中,开门见山地将主要人物标注,使观众一目了然。歌剧《卓文君》所书写的是千年以前的旷世爱情,人物形象的设计秉承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理念,合理分配角色,并为每个人物形象植入适当的演员类型和歌唱声部。

卓文君是全剧当仁不让的主人公。“我国经典民族歌剧着墨最多、用力最勤、形象最鲜明、艺术成就最高、最为广大观众虽熟知所钟爱的第一主人公,皆为女性”。《卓文君》中即便戏剧刻画的是女主角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但在整个戏剧进程中,无论是编剧和导演所给予的“镜头”关注,或者对人物行为举止和内心情感的刻画,均显示出女性角色的主导意识。当然,作品构创并非为了凸显卓文君的主角地位而刻意增加戏份。从史实情况来看,除了卓文君其人本身出众的文学造诣和才情,在与司马相如的爱情往事中,她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她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主动表达爱情,敢于和家人据理力争,为情私奔,不惜委身卖酒,即便生活清贫也不改初心。司马相如被招入长安之后,她独自承受相思之苦,鼓励夫君为国尽忠。在司马相如移情别恋时,她以长文表明心迹,承受情感之殇。这一切都被编剧细腻提炼并转化在四幕剧情之中。主创团队力邀拥有多个歌剧代表作的女高音歌唱家王庆爽饰演“卓文君”一角,将其青春年少时的青涩无畏、热恋中的全情投入、婚后的贤惠端庄和遭遇情变时内心的苦辣酸甜表现的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司马相如是剧中的男主角,也是本剧的“二号人物”。他在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中虽有珠联璧合的一面,但也恰恰作为对立面,触及到戏剧矛盾。在以卓文君为主体的戏剧情境中,司马相如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参照物。他令卓文君一见钟情、奋不顾身,令卓文君以身相许、甘愿清贫,令卓文君日思夜想、期盼归还,令卓文君痛断肝肠、为情所困。司马相如身上存在着中国古代文人士子身上常有的通病:朝秦暮楚、优柔寡断,一旦得势,便不甘于现状,忘恩负义。在司马相如身上所聚焦的文化现象前有“陈世美”,后有不胜枚举的明清传奇。也正是得益于编剧对这一人物性格畸变的详实刻画,才显现出卓文君可悲可叹、可怜可悯的一面。

作为一部历史大剧,编剧显然不会将视野狭隘地局限在二人世界之中。上半场在家庭戏剧环境里,卓文君之父卓王孙是二人爱情之路上的对立面,虽矛盾不至于无法调和,但以此可显示出卓文君形于外,敛于内的反叛个性。下半场的戏剧环境放置在家国情怀中,也见证了在时间的磨砺和际遇的变化中,爱情是否能够坚守如初。司马相如因《子虚赋》被召入长安,西南戍边时为茂陵女子所心动,卓文君以长诗寄情。虽最终使司马相如回心转意,但却为此伤心不已,并陷入无尽的等待。其间夹杂着朝政、时局、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更有面对人生境遇转折之后人心人性的畸变,使戏剧矛盾陡然激化。

除了对男女主角详尽的刻画,剧中配角的设计思路也十分巧妙。比如:跟随在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身边的侍从抱朴、蕴玉,在肢体动作和语言风格方面特色鲜明。这两个人物角色有别于主人公言辞的儒雅考究,体现出与人物身份统一的俗态化。无论是相互之间的对白,或是对主人公语言的补白,都十分“接地气”。方便观众直观理解剧情,同时也表现出幽默风趣的点缀效果。

三、戏剧内容与“歌”的完美结合

中西方歌剧艺术的创作格调有所差异,西方歌剧中对于“歌”的地位尤其看重,甚至不惜为歌唱体例的完美呈现而短暂搁置剧情发展。中国民族歌剧的创作思路相对而言侧重戏剧内容的紧张激烈,着力强调故事题材的生动和结构在“起承转合”方面的引人入胜。当然,这并不妨碍音乐创作的流畅唯美,从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剧唱段便可见一斑。中国歌剧作曲家在多年来的学习和实践总结中,对歌剧艺术中“歌”与“剧”的结合逐渐有了愈发深刻的认识,将戏剧概念纵深植入在音乐创作及舞台歌唱表演之中。歌剧《卓文君》的创作就是融歌于剧的典范制作,使戏剧元素得以显性呈现。

首先,音乐创作中将戏剧的地域环境背景和时代背景刻画得详尽细致。历史上的卓文君是闻名于世的蜀中才女,四川音乐风情自然不可或缺。为此,主创团队特意邀请有多年创作经验的作曲家林戈尔“操刀”。在对于巴蜀音乐的借鉴应用方面,林戈尔积极调配各种素材。他以民族五声和七声调式为基础,植入诸多六度大跳音程,令巴蜀音乐俊美爽朗的个性立竿见影地呈现。四川特色的民歌小调、劳动号子、说唱音乐、川剧戏曲音乐等,均出现在戏剧背景中,将自然风光和世俗的烟火气息有条不紊地勾勒出来。在音乐节奏速度控制和配器选择方面,作曲家采用了中式古乐的风格,注重向汉代清商乐和相和歌等音乐形态的意象化靠拢,使古乐的雅致之感得到惟妙惟肖的诠释。

其次,音乐创作对戏剧主题内涵进行了具有同构色彩的解读。溯源历史,在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令人羡慕的爱情背后,有着卓文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楚。从一见钟情到奋不顾身的相爱,再到婚后经历的种种煎熬和磨难,其间的辛酸和苦楚,远胜于爱情的甜美。编剧在上下半场所提供的截然不同的戏剧矛盾点,也证明了卓文君爱情道路的急转直下。为此,作曲家心领神会,在序曲和尾声的音乐编创中选择了首尾呼应式的点题。序曲以琴赋名篇《凤求凰》为底蕴,简约的八小节前奏引子以弱起的形式开篇,悠远朦胧的混声合唱徐徐传来,渲染出一派祥和古朴的气息。随后,男女声二重唱在混声合唱中脱颖而出,主角形象在舞台绽放,爱情主题也得到全力释放。尾声以一曲《说好白头不分离》结束,同样运用了混声合唱的方式。“全剧结尾的乐队弱收,更是大胆的、貌似非常规但却是相当合理的处理”。相对于序曲的“淡入”,尾声通过“淡出”的方式与之形成工整的对仗。但是相比前者比翼双飞,后者略带悲剧之意。这也同舞台上黯淡消失的卓文君背影产生共鸣,隐喻着“相爱易,相守难”的道理。

此外,音乐创作在戏剧矛盾的辅助烘托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实用功能。作曲家利用独唱与对唱、重唱、合唱形式的混合方式,创作出多首交汇于人物之间的戏剧化唱段。包括: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定情之歌《凤凰于飞》;卓文君宣泄愤懑情绪的《别动那张琴》;卓文君与卓王孙据理力争时所唱的《才气》等。这些唱段将艺术性与戏剧性合二为一,令人印象深刻。

四、多重元素共同承载的戏剧内涵彰显

歌剧创作是一个由文本向舞台转变的磨砺过程,除了编剧和作曲家的原创塑造,演员表演、服装设计、舞美渲染等均司职不同的“二度创作”环节,为剧本注入在舞台视觉和听觉上的活力动能。《卓文君》一剧之所以能够收获赞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多种舞台元素的协调共生。

从表演层面来看,剧中无论主角或配角,均体现出纯熟的歌唱和表演功力,使人物形象丰满,角色性格深入人心。饰演卓文君的王庆爽曾是歌剧舞台上塑造过娥皇和蔡文姬的形象,几位历史名女在气质方面具有共通性。此次对卓文君的解构,王庆爽做足了案头工作,将人物性格和内心情感世界外化体现于歌声和表演的一颦一笑之间。《我只求声气相投白头相依》中饱含执着坚韧;《夫君别来无恙》充满浓烈的爱意;《别动那张琴》如同其本性的倔强。演员在不同的戏剧场景中充分显示出灵活的控制力,使戏剧中的卓文君真实现身于观众面前。毋攀饰演的司马相如在下半场戏份加重许多,演员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司马相如的风流倜傥,亦将人物的悲剧性在潜移默化中折射出来。除此之外,剧中的百姓、宾客、仆从、老板娘、文臣武将、四大才子、市井混混等人物形象杂而不乱,舞台走位有条不紊。既不喧宾夺主,又能够适时使人物形象闪现光彩,使戏剧内容得以饱满填充。

从舞美层面来看,《卓文君》一剧在舞台景观、色彩运用、灯光调度、服饰设计等方面均显示出高级、大气、典雅的一面,特别强调了对巴蜀文化信息符号的传递。比如:朝堂之上皇帝背后屏风上的象形图腾;西蜀市井中具有方言色彩的叫卖声;演员服饰设计上汉服与川剧戏服的结合风格,均体现出浓重的文化意味。最具视觉震撼效果的一幕出现在剧末。文君紧紧与绿绮相依,千丝万缕的大红色线条从空中垂下,相互交错羁绊,带着蜀锦的斑斓光泽。这一幕显然具有深刻的隐喻内涵,象征着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

歌剧《卓文君》的戏剧编创思维和舞台转化方式值得深入探讨和认真反思。习近平主席曾在文艺座谈会上强调“文艺创作应以人民为中心”。中国的民族歌剧归根结底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因此,应聚焦中国特有的戏剧审美特征,体现出不同于西方的审美诉求。五千年的文化历史中蕴藏着无尽的资源财富和创作灵感,这些戏剧故事、人物原型、道德观念、精神追求往往与当代观众的文化情愫一脉相承。应当从中汲取养分,秉承创新精神,将其老酒新酿,形成与观众之间的情感共鸣。歌剧《卓文君》作为民族歌剧在历史人物传记及古典爱情类型题材领域的新作,无疑树立了成功的典范,也势必会激励更多的同类题材作品面世,促进中国民族歌剧的繁荣昌盛。

注释:

①楚之胥.别动那张琴——观歌剧《卓文君》[J].歌剧,2020(2):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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