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学和文艺学谈“交叉学科”的人文途径
——以苏轼书法思想为例
2022-02-26刘玉宏
刘玉宏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一、“交叉学科”是新时代文化建设的发展需要
“交叉学科”与人文研究最紧密的链接点,在于艺术学与工学,法学与文学、历史学的结合。目前的学科分类,文学与艺术学,确实各行其道。我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专业设置按“学科门类”“学科大类”“专业”三个层次来设置。学科门类是学科知识分类和学位授予的依据,每个学科门类下设若干学科大类,也就是一级学科。参照2011 年3 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颁布修订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文学、艺术学、历史学是并列的一级学科。
在文学研究领域,有专门把文学视为艺术门类而进行研究的三级学科,即在二级学科“中国文学”之下的“文艺学”。文艺学又内设文艺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三大分支。究其根本,“文艺学”的设置与西方文学理论一脉相承。同时,传统西方艺术史的研究范畴被局限在精致艺术(fine arts),即绘画、雕塑和建筑上,作为艺术门类的文艺理论缺乏被关注、吸纳和梳理。作为学科的“文学”或“文艺学”,即使在西方也不过才二百余年历史。故此,作为三级学科的文艺学,与一级学科艺术学,在当下的学术生产中各有所指。
“艺术学”设有“二级学科”——“美术学”,之下又再设“书法学”专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画不分家,文人及文学与书画的关系,密不可分。作为分支学科,书法学与文艺学的平行发展,这种现状既不符合传统文化中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也与传统文学、书学、画学的历史发展状况不符,说明当代学界对书法的载道功能及其文人性、文艺性认知不足。
2021年12月22日,教育部官方发布文件《关于对〈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专业目录〉及其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的函》,首次明确规定:书法与美术合并为一级学科。这为我们认识书法学与文艺学的交叉性提供了新空间。要综合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精华,势必结合今日被分开的书法学与文艺学。“学科交叉”不是目的和任务,而是以此为契机,需找更多的途径来理解、传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更好做到文化自信。
二、从交叉学科视角考察苏轼的文人书法
从本质上讲,苏轼书法既不是书法学也不是文艺学,它是综合的、一体的,无论从文艺学还是从艺术学都只会顾此失彼甚至南辕北辙。苏轼以意造、文思,打破了晋唐书法法度之坚壁,形成宋代书法的尚意之风,成为书风革新的一代主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黄州寒食帖》。要理解苏轼的政治主张、文学成就、思想意义,势必了解其书法成就。考察、诠解苏轼书法的美学特点,不能不取多学科交叉的视角,尤其不能无视其文人特质。
(一)开创之路:文人疏狂与宋意风流
蜀地文化风情,孕育了苏轼恃才傲物、敢为天下先的性格,他又常常慕李白之狂、颜真卿正色立朝,有忠臣义士之遗风。他的书法从学习二王入手,特别在对《兰亭序》的学习中,得二王书法之道,整日以抄写经史著作为一大乐事,在郁郁芊芊的学问文章之气中,逐渐形成了宋代书家典型的、表现自我的尚韵风范。在北宋斥二王书法为俗书的时代,苏轼深知得其笔法形体不如得其气韵之道的哲理。虽重气韵,苏轼临习书法也是下了一番苦工,提出“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1]2170,笔洗南塘溢风流,池水尽墨渐悟道。
对苏轼的书法风格,黄庭坚在《山谷集》中曾有评价:“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2]在1079年前,也就是苏轼42岁之前,他的仕途还算一帆风顺,他的书法风格还带有典型的魏晋风度中二王书法的“姿媚”之气,我们从他的《治平帖》《北游帖》中,可以感受到浓郁的魏晋气韵,用笔精致优雅,风度翩翩,显然是北宋时期的流行书体风貌。此时的苏轼,不管是在京为官,还是奉调外任,作为一任地方长官,他都励精图治。无论密州抗旱以灭蝗灾,还是徐州治黄河抗洪救灾,他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调任湖州时,当地百姓揽辔相送。闲暇时,他游遍地方山水,在诗词间偶尔表露出对朝廷的不满。“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3]2195作为晋唐书法盛世之后的第一个王朝,书法要想找到一条出路,确实难如蜀道。苏轼之前的众多书家,大多没有脱离唐人窠臼,苏轼试图在魏晋逸韵与唐楷法度中,寻求一条新的途径。在此思路之上,他寻觅到两个书法变革的代表性人物,一位是颜真卿,另一位是五代时期的杨凝式。颜真卿的书法作品中,苏轼尤其喜欢临写《东方朔画赞》。王羲之也有《东方朔画赞》,该作本是王羲之楷书的得意之作,点画骨力劲健,起落转折,如断金切玉,干净明丽,表现出优雅俏静、遒丽清真的丰姿。此帖在颜真卿笔下,一种盛唐气象之雄风倾注于笔端,形成特有的清雄气象,这正是苏轼心目中的理想书体。他在《题颜公书画赞》中说:“颜鲁公平生写碑,惟《东方朔画赞》为清雄,字间栉比,而不失清远。其后见逸少本,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虽大小相悬,而气韵良是。非自得于书,未易为言此也。”[1]2177所以,我们从苏轼大楷作品《丰乐亭记》《醉翁亭记》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美学特点。这正是典型的颜家笔法与右军清真之气的高度融合,更是苏轼以文为书的风貌特征。正如他在《次韵和子由论书》中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讥,不独子亦颇。书成辄弃去,谬被傍人裹。”
苏轼对书法之理深入研究,充满自信地打破晋唐之法,自出机杼,不拘形体,其放任自然的书写心态,正可谓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二)贬谪穷途的性情之书
苏轼为人刚正,疏狂放达,敢于揭露时弊,常常直言极谏,往往得罪当权朝臣,被排挤贬谪也成为其人生一大常态。苏轼被贬黄州四年,他真正对人生意义,做了一次深入而彻底的思考,一方面是遥遥无期的贬谪穷途,另一方面是穷困潦倒的生活,伴随着日渐老去的人生。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苏东坡一生都以乐观心态处事,是一个乐天派。但乐天派,也有苦恼的时候,又恰逢阴雨连绵的寒食时节,于是,他写下千古名篇《黄州寒食帖》。这是一帧将个人感情与书法笔墨融汇到极点的作品,大到整幅作品,小到每一个字,都饱含他感情的表达,是一件心随情变、字随诗变的精彩绝伦之作。
作品开篇第一行字平铺直叙,整个书写状态也显得相对平稳,但到最后一句“哭涂穷”,似乎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毛笔按到最实处,而情感也宣泄到了极点,所以这几个字用墨最重,点划最粗。而最后几个字,乃是一种觉醒式的表达,气氛和情感在经过波折之后,又恢复到一种淡静状态,又一次回归到平正。还有“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之句,在平静中,似乎又陷入痛苦的回忆,笔画也开始有躁动不安的余绪。这时的苏轼已不敢对政事有任何怨言,只有对自己生活处境悲寂的慨叹:“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年”字突然放大,一竖夸张拉长。透过此作的变化表达,不难看到苏轼的处境和心境,可谓苦雨连绵,度日如年。“昨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苏轼想到污泥中的海棠花,仿佛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此时笔触前后波动,线条也在极度压抑中变得更加厚重、更有张力。诗词意境与书法艺术至此也形成第一个美学交集点,落花飘零于泥淖,无可奈何的困境只能换来两鬓白发与穷愁哀叹。但让苏轼更为担心的,还是更加凶险的雨势:“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风雨中飘摇的小屋犹如宦海沉浮的人生,而更加现实的是,“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破锅寒菜,潮湿芦苇,烧不开的锅灶,凄苦的生活与艰涩的运笔两相呼应,一切都是那么艰难。诗人抬眼望窗外,飞鸟衔纸,透着一种死亡气息,而“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上不能致君,下不能归故里,纵然痛哭于穷途末路,也无法让这样死灰般的人生,再次重启。
《黄州寒食帖》是苏轼在悲苦无告、穷途末路中的情感迸发,那万斛泉源、随地涌翠的美学意境,让我们真正体验到旷达与绝望的交织。如果单从情感上说,《兰亭序》是由至乐而悲的生死观阐述,《祭侄文稿》是回忆幽思的惋惜与悲愤,而《黄州寒食帖》则浸透了苏轼本人的切身之痛,是被极度压抑下的愤怒呐喊与无奈悲叹,达到了一种高超的美学境界。苏轼书风在晋唐法度下,以宋人的意与韵,延续承载了我写我心的美学化境,位居天下第三行书之列,是当之无愧的。
(三)儒释道思想映射下的翰墨禅趣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轼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人生之中,而是以自己倔强的性情挑战这种悲苦,在风雨坎坷中寻求一种超然旷达的诗意之美。
苏轼的《定风波》,表现沙湖道中遇雨,别人皆狼狈,而自己独不觉的淡然心境:“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3]356为了解释自己写这首词的原由,苏轼还在开头写了一个小序,序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3]356王阳明说:“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此言正是苏轼《定风波》词的意旨。
苏轼旷达,很快从贬谪生涯的颠沛流离中发现了解脱之道,他开始畅游山水,骋怀观道,在羁旅中寻觅诗情画意。面对滚滚东去的长江,他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古名句;酣醉后,挥毫写下草书《念奴娇·赤壁怀古》,一种豪气充盈其间,在矫若虬龙的运笔中,全篇仿若大江奔涌,一气呵成,实为中国书法史上诗书合璧的神逸杰作。他又与客驾一叶小舟,夜游赤壁之下,写下脍炙人口的名篇《赤壁赋》。该赋开篇蕴含儒家入世思想,由齐家治国平天下进而入佛道玄机,纵然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知“不可乎骤得,只有托遗响于悲风”,最后趋于随遇而安,天人合一的大化之境:“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1]5前人曾云:“《赤壁赋》为东坡得意之作,故屡书之。”[4]正是诗意与书韵完美结合,才有了这份平淡中见天真,悠然中蕴灿烂,诗书境界互照,尽善尽美的艺术瑰宝。黄庭坚夸赞其书曰:“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5]明董其昌跋云:“东坡先生此赋,楚骚之一变;此书,兰亭之一变也。宋人文字,俱以此为极则。”(见《三希堂法帖》)
苏轼的《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赋一词,皆为绝唱。身在赤壁之下的长江,明月徘徊,江声鸣咽。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不仅想起在这里曾经有过的一场大战,进而联想到历史的兴亡盛衰,历史人物的胜负成败,都已逐波而去。而他自己人生的坎坷,也与这万古流动的江水凝结为人间如梦的感慨。他的诗句“一尊还酹江月”,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潇洒。他的一生,官是越当越小,最后有个心愿,想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亲生弟弟一面,终未能如愿。他只好用诗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慰藉自己。这位智者没有怨恨命运。他超越变化,了解“变化”即是不变的永恒: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一认识,正是中国文化的精髓。[6]
就书法论书法,只能看到苏轼《黄州寒食帖》《定风波》《赤壁赋》等作品的书法“一面”,而容易忽视书法作为文学文本的“文章之妙”的“一面”,也容易忽视这些书法作品背后所隐藏的作者文化心路历程演变的“一面”。无论是作为书法家的苏轼,还是作为文学家的苏轼,书法与文学虽各挡一面,但苏轼是完整的,其作品是诗意与书蕴的完美结合,必须合而论之。
三、从苏轼的文化影响看交叉学科的时代必要性
文人书法的苏轼意象不是个别的,实际上贯穿了整个中国文化史。他的仕途沉浮、人生际遇与他所有的生活感受、艺术造诣浑然一体,对后世影响兹大。苏轼被贬黄州虽是其人生之一大不幸,但相对于中国文化而言,却是大幸。苏轼这一时期的创作,达到了巅峰状态。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足以与太白诗齐名;《赤壁赋》足可与司马相如赋并举;《黄州寒食帖》可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相媲美。此三篇诗文又有作者书法真迹传世,更让后人能从诗书映照中,探察苏轼的心灵律动。
在喜怒哀乐的人生百味中,苏轼以诗入书,以文入书,以清风明月,以自然万象入书。他在宋人不知如何面对晋唐书法高峰、踟蹰难进时期,掀起了“我写我心,以文入书”的新思潮,从而把文人书画推向了一个新高峰。他提出的“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的书法见解,仍被当今书画探索者奉为圭臬。
“一代苏长公,四海名未已;投荒忘岁月,积毁高城垒。”[7]苏轼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仿若一颗灿烂的明星,他融贯诗词、书法、绘画三重维度空间,不但开创了宋韵风流时代,而且开创了文人书画一统天下的时代。其后的元明清,甚至当代,都在以苏轼所开创的标准,来衡量书画家的艺术水准。正是在这种标准的指引下,中国诗词、书法与绘画才仿佛练成了六脉神剑,不断汲取本体之外的各种能量,让自身源源不断地得以充实、更新、脱胎换骨,最终开拓出了一个灿烂辉煌,让后人望尘莫及的艺术境界。
从书法风格来梳理苏轼的艺术成就对理解文学上的苏轼,不无裨益,甚至不可或缺。王国维推崇苏轼:“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书法艺术是体现苏轼伟大人格的另一个载体,这也才能更好理解前文所引董其昌的跋语:“东坡先生此赋,楚骚之一变也;此书,‘兰亭’之一变也。宋人文字俱以此为极则。”这是对苏轼文学与书法最为深切而崇高的评价。
作为书法家、文学家、政治家、美食家、旅游家之“综合体”的苏轼,既非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人,也非最后一人,更非独此一人;相反,文学与书法等诸体合一,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常态,苏轼不过是其中代表之一。本文只是以苏轼为样本,探讨文艺学与书法学交叉学科的成立问题。其实,何止文艺学与书法学可以交叉也必须交叉,传统文、史、哲彼此之间渗透交融事实上就难分难解。譬如,如果不考虑唐宋之际科举制度的变革史,而仅专注于书法风格的演变,则书法与科举的关系这一独特视角则会被忽视;如果不考虑书法与“道”的关系,而仅专注于书法作品的艺术特点,则儒、道、释等对书法的深层次哲学层面的影响则会弱化。
今日的“交叉学科”之兴起,为大力探索与时俱进的中国式高等教育途径提供了很好的政策基石。“交叉学科”就是要避免封闭和自我垄断,探索交叉学科组织载体。本文以分析苏轼书法思想为例,旨在说明,书法学和文艺学完全可以成为“交叉学科”的人文途径而摸索出新的人文教育模式。当下在探索中国特色的交叉学科制度之时,在各种学科的融合发展讨论中,我们不要忘记传统文化中,文学和书画艺术的水乳交融。如何借“交叉”的东风,将文艺学研究与书法研究结合起来,从个案到中华传统文化发展脉络,不断深入融合探索,不仅势在必行,而且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