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查礼《铜鼓书堂遗稿》寓桂诗作所见中国与安南使臣往来
2022-02-26李波
李 波
(河池学院 现代教育技术中心,广西 河池 546300)
引 言
查礼(1715—1782 年),字恂叔,号俭堂,又号鲁存、铁桥、榕巢,清顺天府宛平县(今属北京市丰台区)人,主要活动在雍乾时期的诗人、官员。宛平查氏世居京师,至查礼之父查日乾始侨寓天津。查日乾以行盐致钜富,虽为盐商但雅好诗书,长子查为仁、次子查为义、三子查礼,皆卓有文才。长子查为仁,字心谷,号莲坡,博学多才,有诗名,康熙五十年(1711 年)中举人,次年因科场舞弊与父亲查日乾双双入狱。查氏父子出狱后,无心科途仕路,寄情林泉,在天津营建私宅园林“水西庄”。查为仁长居水西庄,游心藏书著述,广交南北文人,诗酒唱酬。查礼自幼随长兄查为仁在水西庄读书,受家学熏陶,少有诗才,年方弱冠即随兄做水西庄主人,与南北文人名士交游,为士林和诗坛所知。查礼科途不畅,雍正十年(1732 年)、十三年(1735年)两应乡试不第,乾隆元年(1736 年)应博学鸿词科又报罢,至乾隆十三年(1748 年)始捐官得授户部主事,时年34 岁。查礼在户部未及一年,即拣发广西,补庆远府理苗同知。查礼在地方任官颇有政绩,屡获擢升,历任广西庆远同知、太平知府、左江道,四川宁远知府、川北道、松茂道、按察使、布政使,官至湖南巡抚,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病逝于京师[1]。查礼是雍乾时期少见的全才型士大夫,他擅诗文,工书画、篆刻,好收藏、鉴赏、治园,主盟坛坫,与南北文人名士酬唱,身后有《铜鼓书堂遗稿》《铜鼓书堂藏印》等丰硕著述,名闻诗坛艺苑。查礼有军政才能,尤长于边务,在广西经理边事期间,边境和睦;在四川以平定大小金川之乱和理蕃立功,擢升疆臣。
查礼在广西为官十余年,历官桂林、平乐、庆远、浔州、太平等多个府州,其中在太平府任职时间最长。乾隆二十年(1755 年)三月,查礼以庆远府同知身份权知太平府事,乾隆二十一年(1756 年)擢升太平知府,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摄左江道,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在太平知府任上告养归里,在太平府任官超过七年。太平府地处广西西南,与安南国接壤,辖境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崇左市辖区,领明江、龙州二厅,左、养利、永康、宁明等四州,太平、万承、龙英、凭祥等十六土州,地方“流土交错,中外攸分”[2]47,被朝廷视为边防要冲。《(雍正)太平府志》云:“太平与安南接壤,镇南大关在凭祥州之西南,凡开关纳贡,悉由思明、龙州等处而入,是太郡虽僻在边隅,实为中国门户。”[2]48广西之镇安、太平、南宁三府皆与安南接壤,清朝沿边设三关守御百隘,其中镇南、平而、水口三关皆在太平府辖境。
五代十国时期,丁部领在交趾建立“大瞿越国”,后北宋以藩属国视之,南宋淳熙初年赐“安南”国名。明永乐以降,安南与中国建立了稳定、密切的宗藩关系。安南于顺治十七年(1660 年)向清朝奉表称藩,附贡方物,正式成为清朝的藩属国。之后,清朝定制册封赏赐、朝觐奉贡,两国使臣往来,互动频繁。
“宗藩”是古代中国封建政权与周边国家之间的一种国际关系,以属国对中国的朝贡及中国对属国的册封制度为核心内容。在这种国家关系模式中,中国君主不寻求对属国的军事占领、经济压榨、政权支配,一般不干涉、介入属国的内政、外交,追求的往往只是属国尊其为“天下共主”“天朝上国”的名位与声望,与属国和平共处,边境安靖;属国拥有充分的主权,其追求的往往是朝贡“薄往厚来”和通商贸易的经济利益,以及中国对属国政权、国土的安全庇护。
太平府地处中国、安南边疆要冲,也是两国往来之门户,查礼在太平府任官期间,有不少涉及两国使臣来往的诗作,收录于诗文集《铜鼓书堂遗稿》中。是集为查礼之子查淳搜辑校刻,收录查礼历年所作诗歌1700 余首,以及辞赋、记文、题跋、词话等,有乾隆刻本传世。是集对广西各地之风物、政事多有纪写,对于研究清代广西的历史、社会、文化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尤其是查礼在太平知府任上与中国使臣、安南使臣往来的23 首唱和诗、纪事诗,记录了中国与安南关系史上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对于中国与安南关系历史的研究具有重要史料价值。以下笔者将结合具体诗作,分条述略。
一、《铜鼓书堂遗稿》对安南使臣来华朝贡史事的相关记载
18 世纪的安南国处于历史上“后黎朝”时代,国家呈南北分裂对峙状态。南方为阮氏贵族集团“阮主”建立的广南国政权,北方为名义上由黎氏皇帝统治、实为郑氏贵族集团“郑主”掌控朝政的大越国政权。清朝政府不承认阮主政权,视大越国为安南正统,册封黎氏皇帝为安南国王,协定三年一贡,康熙七年(1668 年)改为六年二贡并进。
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是安南二贡并进之期(乾隆二十一年和二十四年)。同年闰六月,安南国王黎维祎与郑主不和,被郑主杀死,黎维祎之侄黎维褍摄位。黎维褍请求朝贡与告哀同时进行,派遣陈辉淧、黎贵惇、郑春澍等三人为使臣来华,兼请封新国王袭位。陈辉淧,字爱春,进士,官礼部右侍郎。黎贵惇,字允厚,进士,官翰林院侍讲。郑春澎,字作霖,进士,官翰林院待制。安南使团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进入中国,二十七年(1762 年)返回安南,这一历史事件在《清实录》乾隆二十六年二月乙酉有记载:“安南国王黎维袆故。嗣臣黎维褍遣陪臣陈辉淧、黎贵惇、郑春澍等,进本告哀,附贡方物。”[3]64《清史稿》记载为:“二十六年,黎维祎薨,王嗣子维褍以讣告,请袭封。”[4]14633对于安南使臣南来北往的具体情形,中国史书记载不详。安南国史书有甲副使黎贵惇著汉文《北使通录》四卷,其纪事“始于奉命始行,终于度关修聘”[5]7,内容包括“政府奏启咨移传报诸文书,行送山川道里风俗诸事迹,柬札往复,礼文交际,祈祷犒赏,话谈应对,与上国咨报公文”[5]10,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出使的整个过程。遗憾的是,《北使通录》四卷原书,第二、第三卷佚失,仅首末两卷传世(书称上卷、下卷)。《北使通录》残卷内容仅存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六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七年(1762 年)正月初七日安南使臣南下归国,从安徽芜湖至广西太平府的行程与活动记录,缺失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春至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六月,使臣入镇南关北上入京,在京完成使命,南下归国至安徽芜湖的记录。安南使臣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正月二十八日出镇南关归国,而《北使通录》记事止于是年正月初七日,使臣正月初七日之后在中国的活动、行程记录亦告阙如。黎贵惇还辑有《桂堂诗汇选》,收录其出使中国时与朝鲜使臣,中国官员、文人唱酬赠答的诗作。《桂堂诗汇选》作品编排不以时空为序,故虽辑有若干与此次出使相关的诗作,但因时间、地点等历史信息模糊,联系松散,对于厘定安南使臣的行程、活动作用有限。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至二十七年(1762年),查礼在太平知府任上,兼摄左江道。安南使臣行经太平府,查礼循制负责启关迎送,因此有若干与使臣赠答以及纪写迎送使臣的诗作。《铜鼓书堂遗稿》辑诗,以年编次,卷十四之庚辰年(1760 年)、卷十五之壬午年(1762 年)下,有《启镇南关纳安南国贡使四首》、《二月二十五日偕安南使宿幕府营》、《二十六日偕使投受降城》、《二十七日偕使至宁明登舟》(二首)、《上巳日次副使允厚侍讲代简原韵》、《正月八日招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集榕巢小饮,分韵得八庚》、《正月二十八日启镇南关,送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郑作霖待制回国》(二首)等十二首诗与安南使臣、朝贡事宜相关。这些诗作的内容涉及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二月启关迎接、伴送安南使臣入境,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正月启关礼送使臣归国事,以及查礼在太平府与安南使臣的交往、唱和[6]102-116。部分诗作弥补了《北使通录》缺失的记录以及《桂堂诗汇选》的缺陷,对于了解安南使臣此次燕行的全貌,研究此次燕行的相关史实,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查礼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作诗《启镇南关纳安南国贡使四首》,其序有“乾隆己卯岁,为安南职贡之期。闰六月,安南国王黎维袆薨逝,王侄黎维褍暂权国政,陈乞告哀与款贡并举。兹于庚辰二月二十五日,遣陪臣刑部侍郎陈辉淧爱春,翰林院侍讲黎贵惇允厚,翰林院待制郑春澍作霖,奉表仪至关待命。爰启关纳之,作此纪事”[6]106。据此可知,安南使臣进入中国的准确时间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二月二十五日。《启镇南关纳安南国贡使四首》第二首“芳菲花树缘边境,飘渺旌旗列上台”[6]106句下自注:“是日陈仪仗于关内昭德堂上”[6]106;《二月二十五日偕安南使宿幕府营》有“远使初离国,旋投幕府营”[6]106;《二十六日偕使投受降城》有“春宵残月冷,柝沸受降城”[6]106;《二十七日偕使至宁明登舟》(二首)有“州前方驻马,客使卸装忙。回首黎云远,登舟春水长”[6]106-107。据此可知安南使臣入关后的行程。二月二十五日,道府官员在镇南关内昭德堂陈列仪仗,启关接纳安南使臣入关。镇南关内旧有昭德台,凡遇款贡,道府临关启钥,台上设龙亭,使臣在此谒见中方道府官员后,贡物方许入关。至清代,昭德台只存台基,改建堂三间,故查礼诗称“昭德堂”。同日,使臣行至幕府营投宿。幕府营,距镇南关二十里,今址在凭祥市友谊镇礼茶村那岭屯。乾隆十六年(1751 年)建房三间,是安南使臣入关投宿的第一站。二月二十六日,使臣行至受降城投宿。受降城,距幕府营六十里,今址在凭祥市上石镇燕安村受降屯,建于明成化年间,乾隆时建有瓦房六间。二月二十七日行至宁明州,弃马换舟,入明江水路北上太平府。安南使臣到达太平府的时间不详,但据查礼《上巳日次副使允厚侍讲代简原韵》可知,安南使臣在三月三日前已到达太平府城[6]107。黎贵惇《桂堂诗汇选》收录有《宿幕府营次韵答太平知府俭堂查礼》、《宿受降城答俭堂》、《至宁州登舟答俭堂》(二首)、《次俭堂奉旨迎使臣纪事四章》、《驻太平府,俭堂即夕送所作〈铜鼓堂文集〉并题〈上方二山纪游集〉〈七星岩题咏〉〈灵渠碑记〉,走笔答之并序》《再柬俭堂》《三柬俭堂》《赠新太副将》等诗十二首,皆为安南使臣入关及至太平府所作[7]83-88,与查礼上述诗作互相印证,相关的史实更为清晰。
《北使通录》下卷记载,安南使臣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离京归国,十二月二十四日返至广西太平府城。署左江道查礼定次年(1762 年)正月二十八日开关,安南使臣因此驻留太平府过年等待启关。《北使通录》记事止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正月初七日,其后情形记录缺失。《铜鼓书堂遗稿》壬午年(1762 年)下有诗《正月八日招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集榕巢小饮,分韵得八庚》、《正月二十八日启镇南关,送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郑作霖待制回国》(二首),从中可窥见安南使臣正月七日之后行迹之大略。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查礼原计邀请安南使臣到官署之“榕巢”聚饮,亟以微恙取消,安南使臣闻讯,派人向查礼赠药,查礼回帖致谢[5]341-342。及次年正月初七日,安南使臣寄帖查礼重提榕巢之约,适与查礼意同。《北使通录》记云:“初七日,令寄帖于道官查礼,曰榕巢之约,连日耿然,渴想台光,难对春风,未审来日可能一候颜色否?伊即帖报云,连日倥偬,榕巢小习,谨携穀日,正在折相柬邀,适华翰至,甚契我心也。即此取订,余俟面谈可耳。”[5]357正月八日夜,陈辉淧、黎贵惇赴约,与查礼聚饮、唱和于榕巢,直至深夜。《正月八日招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集榕巢小饮,分韵得八庚》云:“蛮禽叫夜月,巢上一灯明。酌酒春初事,论诗永夜情。殊音谙怪语,同调辨新声。无计留人住,严城报二更。”[6]113正月二十八日启关,安南使臣沿来时路线逆向而行,从太平府出发,历宁明州、受降城、幕府营至镇南关,查礼率兵士一路伴送,至镇南关与安南使臣话别,礼送出关。《正月二十八日启镇南关,送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郑作霖待制回国》(二首)有“唱和新音播太平,振衣又历受降城。外藩贡使方归国,边地文臣亦领兵。”[6]113自注:“太平一郡士兵四千八百余名,郡守所统辖,凡遇开关迎送安南贡臣出入,例调兵二百名。”[6]113查礼此诗亦被黎贵惇《桂堂诗汇选》收录,文字与《铜鼓书堂遗稿》有异,其中有“晓雨关前诗再赋,春风台上手频携”[7]95句。黎贵惇《桂堂诗汇选》中有《春日俭堂招饮榕巢分赋五言各二律》《次幕府营柬俭堂叙别》《留伴送官彭世勋罗登贵》《次受降城送都督欧阳敏》五首诗[7]92-95,皆为黎贵惇正月初七日之后在太平府及出关途中与中国官员赠答之作。以之与《铜鼓书堂遗稿》中《正月八日招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集榕巢小饮,分韵得八庚》、《正月二十八日启镇南关,送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郑作霖待制回国》(二首)这3 首诗相互印证,将其中的时间、空间碎片信息串连起来,可见一条相对清晰的历史时空线。
二、《铜鼓书堂遗稿》对清朝使臣赴安南册封史事的相关记载
乾隆二十四年(1759 年)安南国王黎维袆亡故,王侄黎维褍权理国政。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黎维褍遣使来华报丧,并请袭封。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五月,安南使臣奉表抵京。《乾隆帝起居注》记载:“礼部五月二十三日上奏:权管安南国事黎维褍奏,臣叔黎维祎病故,臣以嫡孙权管国事,理合陈告。应遣使册封安南国王,恭请钦点正副使一疏。奉谕旨:遣德保为正使,顾汝修为副使。”[8]德保,字乾和,号慎斋,满洲正蓝旗人,乾隆七年(1742 年)进士,官翰林院侍读。顾汝修,字息存,号密斋,成都华阳县人,乾隆七年(1742 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十一月,德保、顾汝修等册使经太平府抵达安南国都龙编致祭、册封。在行礼册封时,发生了清朝册使与安南国王的“国礼之争”事件,安南国王试图以明制五拜三叩之礼受封,而非清制三跪九叩之礼,在德保等册使的坚持下,安南国王最终妥协。《清史稿》载:“安南国王维褍欲以彼国五拜事天之礼受封,德保等执不可,随如仪,礼成。”[4]14633册礼之争事后,余波不止。顾汝修在归国返京途中,私自致书安南国王责其“侈仪从象械,并迎送仪节未周”[9]2736,被广西巡抚熊学鹏奏举。乾隆震怒,以有失国体严厉追责,谕指“朝使持节册封,所以示怀柔而昭威信。如该国王仪节少愆,即当据礼面伤,俾知所遵循,无稍假借。若既恭顺将事,则一切无关紧要体式,并可无庸介意。乃在伊境内时姑为隐忍,既出境复致书相责,此适足以形见小气怯耳,此非可以谬托不辱君命也。该国世笃奉上之诚,且远在海外,无足重轻,不知顾汝修此举为何事?诚属可鄙。顾汝修本非通达事务之人,况出使外藩,并不会同正使,擅自移书诘责,而所争执者,又不识大体,著交部严加议处。”[3]65顾汝修遂遭革职,德保受牵连以徇庇降级调用。
据《北使通录》记载,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德保、顾汝修入关归国返至广西太平府城,适安南贡使归国同日抵达太平府城[5]319。册使驻留太平府过年,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正月六日方离开太平府。德保、顾汝修出使安南,在安南与安南国王、大臣,回国在太平府与安南贡使、太平府官员,多有诗文酬答,汇辑成轶。据黎贵惇《见闻小录》所记,德保有交派韵诗七言律48 首、安南竹枝调七言绝句160 首,顾汝修有安南口占六十首[10]。及顾汝修出使受责,其有关诗文亦受否定。乾隆谕指,“阅其书稿,见可鄙可笑之处,不一而足”[3]67“第以顾汝修猥琐之见,或自许为不辱君命,欲将此稿夸耀入集,则不可付之弗问也。特以其支离悠谬,迥出人情之外。因各于本条缕悉指示,顾汝修如将此付梓,可备录此谕及朱批,一并刊刻,俾寓目者皆知别白。倘敢私自单行,异日发觉,朕必重治其罪,用昭欺世盗名之戒”[3]67-68。这一背景下,德保、顾汝修出使安南之诗文未敢刊行,故不为世人所知。在安南文献中,德保、顾汝修与安南国王、大臣间唱酬的诗文尚有留存,散见于安南汉语古籍《壬戌课使程诗集》《北使通录》《见闻小录》《桂堂诗集》中,辑存73 首,其中德保17 首、顾汝修12 首[10]。查礼任太平知府、署左江道,应接德保、顾汝修进出国门、驻留府城,其间多有唱和。《铜鼓书堂遗稿》卷十五之辛巳年(1761 年)、玍午年(1762 年)下,有《送德慎斋侍读、顾息存廷尉奉使安南》《慎斋、息存二册使过饮榕巢》等唱和、纪事诗十一首[6]109-113。内容涉及册使的行迹、著述,以及与查礼的交往,是目前可见的、为数不多的反映德保、顾汝修此次出使安南的一手中国文献,弥足珍贵。
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十一月,查礼启关送德保、顾汝修出国后,有诗《送德慎斋侍读、顾息存廷尉奉使安南》四首。第四首有“册府新颁印,藩对正感恩”[6]112句,自注“册使并赉所颁安南王清篆新印”[6]112,写册使携新印而来。盖清制“凡(安南)国王嗣位,遣陪臣来请朝命,钦命正副使,奉敕往封,赐以镀金银印”[9]2735。第二首有“出关无几日,屈指过金潾”[6]112,遥想册使之行程。诗《慎斋侍读使安南,册封礼成回车。腊月十二日,驻节安南芝岭行馆。夜梦至余竹树清华居中,见佳士咸集,或倚床、或卧榻、或立、或步,各执乐器,而余独坐矮几,举凤笙吹之,雅奏成声,诸乐遥和。慎斋倚案倾听,恍在〈西园雅集图〉中矣。闻馆外象吼而觉,月正三更。赋诗见寄,依韵以答》写十二月十二日,德保礼成归国途中宿芝岭行馆,遣使先行入关报期,并赋诗见寄[6]112。侈陈仪从象械,筑馆旷野,多陈兵卫,意图加害册使,是顾汝修致书斥责安南国王礼仪不周、怀有异心的罪状之一。顾汝修因此被乾隆斥责,“即果欲加害,试问伊等二人,自揣轻轺褒博之人,势比缚鸡何异?且安南加害伊二人,欲何为乎?”[3]67“甚至见其衢设三象,彩旗盈路,几致丧胆惊疑,是又怯懦小夫所不应出此者”[3]67。德保为满族人,顾汝修是四川人,故乡皆不产象,诗题中“闻馆外象吼而觉”语,德保自陈为象吼所惊醒,曲折可见两人平生未睹真象,庞然巨兽赫然在侧,心怀恐惧,情绪不安。顾汝修关于安南阴谋加害册使之种种妄念,或可由此追索、解读。十二月在太平府有诗《慎斋、息存二册使过饮榕巢》,诗中有“数人成雅集,恰好是榕巢。中外皆边使,殷勤论旧交”[6]112,写邀请中国册使、安南贡使聚饮于榕巢事。诗中又有“輶轩风已采,绝域事须钞”[6]112,与《送德慎斋侍读、顾息存廷尉奉使安南》中“千秋崇国体,万里采方言。好续交州记,归来献紫垣”[6]112相类,盖写德保在安南作竹枝调百余首纪写安南国之风物事。
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正月,查礼《元日太平书怀》有“眼中林壑赠幽媚,待伴星轺次第寻”[6]112句,自注“时德、顾二公自安南回,驻太平,拟事游览”[6]112;《送副使顾息存少廷尉》有“新岁行台驻节符,兴怀畅论饮屠苏”[6]113,皆写册使回国至太平府时已为年末,故驻留府城过年。《题德慎斋侍读安南竹枝词后》有“鼓卓瓜巾尽入诗,遐方风物自多奇”[6]112,自注“交人卓多圆式兵帽,以红褐为之,圆如冬瓜。公诗有:‘形如鼋鼓色全红’,及‘兵帽如瓜总剪红’”句[6]112,盖得阅德保安南所作竹枝词后所作赞诗。德保所作安南竹枝词皆未见传世,查礼此诗所存“形如鼋鼓色全红”“兵帽如瓜总剪红”句,可能是仅存的残句,可从中窥见德保安南竹枝词之一斑。《北使通录》记载,德保与顾汝修正月初六“登舟返京”[5]357,查礼有《送正使德慎斋侍读》《送副使顾息存少廷尉》赠别德保、顾汝修,分别有“燕子巢时期复命,楝花风时可还家”[6]112“离情端自丽江始,别路春寒叫鹧鸪”[6]113等句,抒写离情、风物。
三、查礼与安南使臣唱和诗的不同版本
《铜鼓书堂遗稿》所收录查礼与安南使臣唱和诗,同时也见于黎贵惇所辑《桂堂诗汇选》。《桂堂诗汇选》收录黎贵惇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至二十七年(1762 年)任副使出使中国期间,本人及其他使臣的燕行诗,并附录有中国官员、文人的唱和诗,其中收有查礼与黎贵惇唱和诗12 首。将《桂堂诗汇选》《铜鼓书堂遗稿》中的这12 首诗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两个版本存在不小差异。
一是查礼之唱和诗在《桂堂诗汇选》中皆无正题,皆以“俭堂元诗”“俭堂和诗”“查俭堂诗”“俭堂送别诗”等语指称,附录于黎贵惇赠答诗之后。由于《桂堂诗汇选》不按年编次,故写作时间、地点、事由等创作背景信息缺失,要解读其历史内涵有相当大的难度。《铜鼓书堂遗稿》以年编次,查礼与安南使臣的唱和诗不但诗题完整,信息完备,部分还有诗序,详叙缘起始末。如《启镇南关纳安南国贡使四首》及序、《二月二十五日偕安南使宿幕府营》、《二十六日偕使投受降城》、《二十七日偕使至宁明登舟》等。因此,相较而言,《铜鼓书堂遗稿》版本的查礼唱和诗包含的历史信息更为明晰、丰富,其史料价值更高。
二是《桂堂诗汇选》《铜鼓书堂遗稿》两个版本的查礼唱和诗有许多文字差异。唱和诗的创作皆针对具体的人物,应景应情而作。《桂堂诗汇选》所录查礼唱和诗,是查礼为与安南使臣唱和而作,又由查礼本人于当时交付唱和对象,黎贵惇依据寓目辑录,故应为查礼唱和诗的最初面貌。查礼赠答诗交付安南使臣在前,《铜鼓书堂遗稿》的成书在后,是故其中不同文字当是作者在将唱和诗交付安南使臣后,结集刊定前,对诗作进行了修订。
将《桂堂诗汇选》收录的查礼12 首唱和诗与《铜鼓书堂遗稿》中的修订版本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大部分属于炼字、炼句之类的修改,反映了古代诗人创作重视推敲字句、精益求精的精神与传统。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作《启镇南关纳安南国贡使四首》之一,《桂堂诗汇选》所录查礼原诗有“越裳白雉有常仪”[7]86,《铜鼓书堂遗稿》中改为“越裳白雉有新仪”[6]106。《二月二十五日偕安南使宿幕府营》《桂堂诗汇选》所录查礼原诗有“戈戟聚村成”[7]83,《铜鼓书堂遗稿》改为“戈戟聚为城”[6]106。《二十七日偕使至宁明登舟》(二首)、《桂堂诗汇选》所录查礼原诗第一首有“遍野晴光满,江干草木香”[7]84,第二首有“望望平河阔,斜阳散浅滩”[7]84,《铜鼓书堂遗稿》分别改为“谷渐饶滋味,还欣草木香”[6]107“望望平沙阔,斜阳丽浅滩”[6]107。此类修改,只涉字句,无伤主旨。
引起笔者注意的是查礼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所作《正月二十八日启镇南关,送安南贡臣陈爱春侍郎、黎允厚试讲、郑作霖待制回国》(二首)。原诗与改诗主旨大相径庭,面目全非,个中玄机,耐人寻味。《桂堂诗汇选》所录查礼原诗第一首为:“才过新年贺太平,振衣又历受降城。外藩豪客方归国,边地文臣亦岭兵。眼底山光留不住,马头云影去还生。论交潭水深无际,何似于今尔我情。”[7]95第二首为:“匆匆岁月两迁移,不尽离怀人去时。晓雨关前诗再赋,春风台上手频携。落花拂轼成尘梦,别酒当庭暗柳丝。蛮路冲泥相送远,殷勤此意有谁知。”[7]95《铜鼓书堂遗稿》第一首改为:“唱和新音播太平,振衣又历受降城。外藩贡使方归国,边地文臣亦领兵。眼底山光远且近,马头云影去还生。论交中外难知己,啼鸟声中话别情。”[6]113第二首改为:“南荒疆域瘴烟多,职贡卿劳万里过。壮游应识旧山河。通经不少姜公辅,能武宁惟马伏波。今日临岐还北望,可知圣德主中和。”[6]113查礼原诗回顾与安南使臣的迎送交往、诗酒唱酬,抒发主客志趣相投、友人依依惜别之情,反映了诗友之间超越国别的友情。至《铜鼓书堂遗稿》,第一首文字略有修改,无伤主旨;第二首已属重写,与原诗相比,画风突变,写使臣的辛劳、清帝对安南恩赏,借姜公辅、马伏波的典故劝谕安南怡顺事清,昭示清朝之“怀柔远人”。改诗不但主旨丕变,诗的视角亦由平视变为居高临下。
笔者认为,作者这一急弯式修改的心理,反映了宗藩体制下作者身上文人与上国官员两种身份的冲突,以及政治情势下诗人的自我审察。查礼迎送、应接安南使臣的活动,既是邦交政务,也是文人交往。查礼具有官员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其中的分寸拿捏并非易事。查礼原诗淡化了上国官员的身份,更多体现的是一个诗人基于共同文化和文学传统认同,超越国别的诗友情谊。但启关送别藩国贡使是重大的邦交仪式,在这一特定政治情境下,诗作过多地突出与使臣的私谊,对于代表官方立场以及地方最高军政官员的身份而言,显然难称“得体”。乾隆二十七年(1762 年),册使顾汝修在归国途中,私自致书斥责安南国王,被责罚革职,出使所作诗稿禁止刊播。乾隆在谕旨中严厉指责:“阅其书稿,见可鄙可笑之处,不一而足。如开章临别赠言一语,以寻常友朋之谊,例朝使与外藩,已全不识立言之体,其他更何足指摘。”[3]67查礼在太平府迎送册使,与德保、顾汝修熟识,又有诗唱和,顾汝修受责罚事件之后,其著作亦受严厉审视。查礼作为与此次出使册封有关系的官员,必然清楚其中的政治利害关系。殷鉴在前,作者有意将自己的诗文结集行世,则不能不考虑自身的政治立场。因此,查礼对原诗进行改写、替换,将诗旨从文友私谊变为“怀柔远人”,站稳上国大员的政治立场,以求“得体”,避免重蹈顾氏覆辙。从两个版本的文字差异,可窥见中国官员在与藩国使臣唱和时,官员和诗人的两种身份的张力,以及宗藩体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结 语
中国素来有关注与研究安南的传统,著述不绝。如唐宋时期的《岭表录异》《太平寰宇记》《桂海虞衡志》,元代的《天南行记》《岛夷志略》《交州稿》,明代的《交阯总志》《交阯通志》《奉使安南水程日记》《安南辑略》《越峤书》,清代的《安南纪略》《安南纪游》《安南使事纪要》《安南志》《越南地舆图说》等。从文体的角度看,安南研究使用的史料文献,以散文材料为多。随着“以诗证史”“诗史互证”等史学研究方法的流行,韵文材料也日益受到重视,诗词等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地作为史料用于考订、解读史事。《铜鼓书堂遗稿》收录的诗作,广泛记录了查礼在广西各地为官时的见闻、政事。查礼在太平知府任上与中国、安南使臣活动相关的诗作,虽然数量不多,但作者以当时人、当事人以及地方官员的视角,记录了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至二十七年(1762 年)间,安南对清朝的朝贡、请求册封,中国对安南的册封等邦交历史事件,以及查礼与使臣的文学交往。其中时、地、人、事等历史信息丰富,反映了中国官员、诗人对宗藩关系、华夏文化域外传播的认识,以史料视之,并与《桂堂诗汇选》《北使通录》等域外汉文文献相互印证,可补史籍之缺失,可烛史事之幽隐。对于丰富清代中国与安南关系、中国与安南人文交往、燕行文献与文学、宗藩关系等主题研究的材料,具有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