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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之灯

2022-02-26徐伊丽

延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妖怪儿子孩子

徐伊丽

每次从美国回来,父亲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带我回老镇待几天。父亲说我们能顺顺利利的,全是因为祖先的庇佑,人不能忘本,回来就得去祭祖。虽有点迷信,但这是规矩。

父亲说城里有钱味,老镇有人味。

老镇不大,方圆不到一公里,却是一个说不完也道不明的小王国。父亲和我都是从老镇走出去的,自然对老镇有着浓浓的感情,那感情就像一根长长的丝线,无论走到哪里都被牵扯着,挂念着,最终这根线落在一个点上,父亲想念老镇的亲人,而我却莫名其妙地想念老镇的不老女神——老妖怪。

老妖怪是镇上的一个传奇,到底活了多少岁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我每次回去,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我家,说上几句话,拿上一点礼物就又匆匆地走了。于是我的挂念和任务就此完毕,接下来就可以随意融入到老镇的大家庭里吃喝玩乐,恣意地享受着没有计划且任性的每一天。

老镇每年都会新生许多人,也会逝去很多人,只有老妖怪永远在那里。爷爷年少求学在外,每次回到老镇,老妖怪就在那里。父亲年少求学在外,每次回去,老妖怪依旧在那里。到我已过而立之年,数次回到老镇,老妖怪依旧在那里。爷爷说老妖怪没有变化,父亲说老妖怪没有变化,而我眼里的老妖怪还和从前一样,也是没有变化的。我认为将来我的儿子、孙子回到老镇,老妖怪也会像迎接我们一样迎接我家一代又一代的人,直到永远。

我们都认为老妖怪是死不了的,因为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叫她“老不死的”。因此她跟死亡无缘,大鬼小鬼老鬼幼鬼都绕着她走,阎王爷也把她忘掉了,估计孙猴子当年胡乱勾生死簿顺便把她也划拉掉了吧!大家都这样说。

然而,就在大家把“死”字像拔倒刺似的从老妖怪身边剔除了的时候,老妖怪八十多岁的儿子蹒跚着脚步,没有任何悲哀也没有任何表情地来到我家,对正在往车下搬东西的我和父亲说:“我妈死了。”他那口气像个惯丐在说:“有吃的没?”

父亲斜视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搬东西。

按照辈分,我应该管老妖怪八十多岁的儿子叫爷爷,但看到他如此这般过来跟我们开着如此无趣的玩笑,我确实有点不高兴,我说:“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大年二十九这样诅咒你妈,没有你妈你早死了。你妈怎么你了,你就要骂你妈死?我告诉你,你死了你妈都死不了!”

父亲一边忙碌,一边拿胳膊肘子碰了他一下,说:“快回家吃饭去,没看我们正忙着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下去了。

我们不屑一顾是有原因的,五分钟前我还见到他妈了,准确地说是他妈还来我家看望我了。老妖怪颠着三寸金莲,手脚麻利地在我进家门后第一时间赶到我家,我一边欣喜她果然还活着,而且依旧健旺的同时,一边跟更多外出归乡的人一样,和她没大没小地开着玩笑,并且从包里拿出礼物,分了一些给老妖怪。

老妖怪呵呵笑着说:“好好,还是你这孩子有良心,还老记得我。”其实她对谁都这样说,其实谁也不是特意计划着要给她带礼物,因为她真的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最多是个乡邻,跟我还算亲近一些,也只是个邻居而已。我们明知道是她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金,也不去说破,随她去好了。当然,你即使说她啥,她也不会跟你计较,哪怕骂她几句,说几句混账话,她依旧不会生气,依旧会笑呵呵地看着你。当然,你要跟她客客气气的,反而会挨骂。

比如我上次回来,老妖怪也是这般喜气洋洋地跑到我家对我说,她有一个外孙女叫丫头,在汉口一个万元户家当保姆,她说丫头的娘死得早,她要去看一看丫头。老妖怪说:“丫头还是个孩子,她怎么能给别人当保姆带孩子呢?当保姆我最有经验的,镇上哪一个孩子不是我带大的?我要去帮助丫头。”

我很欣赏老妖怪这种奶奶劲儿,但又不得不实话实说。我说:“我不在武汉,我在美国,美国和武汉离着有一万多公里呢!坐飞机也得一天一夜。”

老妖怪就生气了,说:“一万多公里能有多远啊?不就是隔十几个村子吗?”

我知道跟她说不清,也知道她跟她儿子不对付,想出去散散心。我说:“那个万元户叫什么名字,住在武汉哪个区,哪条街,哪条巷,门牌号码多少?我帮你问问去。”

老妖怪说:“什么区不区的,我不知道你说的啥?老镇不也就一条街?她就住在万元户家里,汉口能有几个万元户?还亏你在城里待这么多年,连个万元户都不知道,连我这个老人都不如,老镇一千多人,每个人变成骨头化成灰我都能叫出名来。”

“可武汉比老镇大得多,复杂得多……”

“一个汉口有多大,能有老镇两个大?”

我被噎得无语,小叔在旁边一个劲儿笑。

我想笑,却忍住没笑,笑一个无知老人是不厚道的。于是问老妖怪:“万元户叫什么名字,丫头原名叫什么?”

老妖怪立即翻脸了,说:“万元户就叫万元户,丫头就叫丫头,你也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我猝不及防地被她呛得翻白眼,说:“万元户只是证明他有钱,但没有多少钱,现在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大有人在,茫茫武汉,你让我上哪去替你找这么个人?至于丫头是女孩子们的统称,我在外别人也叫我丫头……”

老妖怪不耐烦了:“去球,出去三天就不认人了,你小的时候要不是我护着你,早叫那恶鸡婆(指我那有神经病的三婶)给打死了。你是怕我这把老骨头到城里去给你找麻烦?告诉你,像我要到城里去,别人都会抢着花大价钱要我,给人带伢是我的拿手菜,你们哪一个伢不是我带大的?”

老妖怪这句话是真的,奶奶曾经当着老妖怪的面对我说:“将来出息了别忘了老妖怪。”据说我生下来又瘦又弱,还不吃母乳,所有人都认为我养不活,是老妖怪说能活。我是老妖怪耐着性子用红糖水给灌大的。后来我发现老妖怪给镇上许多家的孩子都灌过红糖水,那些孩子不但活了,而且都长得比我健壮。她也真是一个带孩子的好把式。

老妖怪双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似的,吓得我小声地嘟囔:“就会倚老卖老,一点都没变。”

老妖怪气呼呼地说:“巴掌大个伢,话大得离谱,算了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过段时间我自己去……”

说着骂骂咧咧地要走,一直在旁边笑的小叔看不过眼了,接过话不客气地说:“得了得了,一边凉快去,她一天忙得鬼催火似的,哪有时间帮你找人。”说着一把从她手里抢过我刚给她的鱼肝油和蛇果,说:“她不赚钱了?你这吃的哪来的?抢的啊!”老妖怪连忙赔着笑脸说:“也是也是,赚钱重要,赚钱重要。”说着抢过东西一溜烟走了。

小叔得意地跟我说:“对付老妖怪就要不客气,你客气她就蹬鼻子上脸。几十年了还学不会,傻得你!”

按说老镇上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接受过高等教育,待人接物都是有礼有节的,但全镇老小无一例外跟老妖怪和她那没出息的儿子说话永远没轻没重没大没小,因为老妖怪非常喜欢大家跟她不客气地说话,跟她一客气她反而会骂人。

老妖怪在镇上是一个传奇似的人物,也是一个可怜人。她到底多大年纪没人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老妖怪身体硬朗,担粪、耕田、犁地样样行,不比年轻后生差。据说她从小出生贫寒,长相一般,十二岁时就嫁给镇上大她十八岁的麻子做童养媳,老妖怪的男人不是本镇人,是外甥给舅舅做儿子顶门户的,原姓毕,也一直没改过来,老妖怪没有名字,嫁过来后本应以男人的姓而命名,叫她毕氏,但老镇的方言常把毕叫成另外一个字,麻子一听就不舒服,常追着人家骂:“你娘才叫×氏呢。”后来人们都叫她草绳铺的,麻子是靠编草绳为生的。老妖怪到了三十多岁时又有了一个比较雅的名字,叫苗雅玉,这个名字是让别人沾了不少光的,不过她一直没敢说,她男人死后她都没说。这个名字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她隐瞒了一辈子都没舍得叫人用,据说到八十多岁时有一个人叫过一声她这个名字,她很满足,好东西不一定要常用的,用一次也就够了。

话说“草绳铺的”也就是老妖怪从前有过一个妹妹,长得相当有姿色,后来被苗地主给看上了,娶为二房。苗地主小有学问,给大房取名苗雅翠,给二房取名苗雅兰。苗雅兰嫁过去不久大房苗雅翠就死了,苗雅兰就成了正式妻子,本来苗地主还想再娶个小的,苗雅兰自然不甘心,嫁过去不到三年就硬是把男人弄得不能人道了。女人又不甘寂寞,尽管苗地主恨不得将心掏给她吃,她还是暗地里跟苗的侄儿苗木娃勾搭上了。苗地主没阳痿前苗雅兰生了一男一女,苗地主病后她又生了一男一女,硬是把苗地主活活气死了。不过苗地主在死之前是花了一番心思想报复她的,农村人的报复伎俩很可笑,他将苗雅兰叫到身边说:“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的恩情是无法用斗量的,现在我要长逝了,我啥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以后你孤苦伶仃的日子不好过就去找你姐聊聊,你就不会寂寞,为了让你们姐妹走得更亲,我给你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苗雅玉,算是对她日后照顾你的一份感激吧!”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苗地主的用意,人家毕氏叫“草绳铺的”叫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姓苗?苗雅兰尽管没读过书,这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知道苗是想拐弯抹角占点便宜罢了。

苗地主一死,苗雅兰就忙着嫁给苗木娃。婶妈嫁侄儿在哪里哪个时代都是一大新闻,麻子感到脸上挂不住,不许“草绳铺的”跟苗雅兰来往。但她们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苗雅兰也是为了报复麻子,就将取名一事告诉“草绳铺的”。“草绳铺的”好似别人给她一件霞衣般高兴,一拍即合。苗雅兰说:“怕麻子骂人呢。”“草绳铺的”说:“这个名字只有我们俩知道就行,管他姓苗的安没安好心,全只当我跟你姓不就行了吗?”这个事就这么悄悄地定了。至于老妖怪的得名从何而来,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听老人说她身上有妖气。老人们所指的妖气是指狐臭,但是有狐臭的人成千上万,总不能将所有有狐臭的人都叫妖怪吧!她的长相也不妖气,一米三的个子,说是在还没有发育完全时就被麻子把她占有了,所以她还没长开呢!至于老妖怪的长相真的不算怪,三寸小脚,上身细,下身细,肚子大,长得像个蛤蟆一样,也没什么可怪的,还能妖到哪儿去?

后来我发现她真有“妖气”,她不管坐到哪个角落都会有一群人围着她,并不是人们全都像我一样喜欢她,大家都知道她是个骂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常倚老卖老,一不高兴,你前七十代后八十代的祖宗都会牵连受灾。人们之所以喜欢围着她,是因为她会编一些没有逻辑的鬼怪故事和她的风流韵事,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会说:“那时我就在旁边。”比如她说:“那个深夜,我听到一只鸭子从南向北走,一边走一边嘎嘎叫,而后我的窗口就有一团黑的东西跳过去,张娥子的儿子就死了,当时我就在旁边。”

当然,张娥子的确是死了一个孩子,可不是儿子,是女儿,张娥子没结过婚,是走夜路时被人强奸后生下的女儿。再说孩子不是在夜间死的,是白天,也不是什么鸭子精给叼走的,是因为孩子饥饿,抱着张娥子的腿要吃的,被张娥子打了一耳光给打死的。你说老妖怪她不是妖怪是什么,这些可以考证的事她都能胡说,那无所考证的就更是可想而知的了。

当然,她讲的事,也有一些稍微真实的,比如她说:“队长那乖乖儿真不是他妈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家那老东西刚死,丢下六七个孩子要吃要喝嘛,我放工后去挖野菜,他说别挖了,再等你挖够野菜还没来得及回家做饭又该开工了,我带你到仓库去拿一点吧?谁知道那乖乖儿把我带到仓库就把我给奸了,还花言巧语说我长得漂亮,只要我能顺从他,以后包我们娘几个吃香的喝辣的,我死活都不同意。那天完事后,他就把谷子塞到我身下,塞得满满的,够我们娘几个吃了三天呢!”

这故事也有水分,原故事是她收工后偷了生产队的谷子藏在身下,所以她走路像鸭子般缓慢,队长见她一个人还在田间磨蹭,便起了歹心,她因为做贼心虚就吓得跑开了,一跑谷子就往下掉,队长抓住了她的把柄,她要求私了,事后队长还是将谷子给她装上了。再说队长不可能说她漂亮,除非队长是瞎子才会这么说,但考证说队长真的不是瞎子,所以老妖怪的话还是太潮湿了。

老妖怪说:“我就知道占我便宜的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被我骂中了吧!”

其实队长活到了七十六岁,而且属于正常老死,只是死在老妖怪的前面罢了,并不是她骂的威力显灵,再说死在老妖怪前面的光她自己的亲人就不下十个,其中包括她丈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孙子、重孙子,难道都是因为占她便宜才不得好死的吗?这像是刮台风下暴雨时说的话似的。

镇上的人多半都是听着老妖怪的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长大的,至于这是不是“老妖怪”名字的来历我就不得而知了。

老妖怪一辈子都贫穷,因为她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听人说在很多年以前她家孩子多,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她家的稻子就从来没有成熟过,每当稻子抽穗时她就到田间收割,等人家稻子成熟时他们一家人又都挨饿开了,后来孩子们能存活下来的只有一小半,现在日子好过一些了,老妖怪又受到了儿子、媳妇的虐待。

前面说过,老妖怪是个可怜人,好像镇子上每一个人都跟她的命运息息相关。但她又不是特别讨人喜欢,骂人,做事怪异,不通情理倒罢了,她还经常喜欢顺手拿别人东西,尽管都是小件物品,但她家几乎有每一家丢失的东西。她若去田野,总会偷点菜;她若去鸭棚,就会偷点蛋;她若去哪家院子,就会偷点干辣椒、黄豆酱……总之,她走过的地方,最不济也会丢几把茅草。谁家丢了小东西,不用想也知道是被老妖怪顺手牵羊了。虽说丢的东西都不值钱,但毕竟很恼火,有时正在做饭,发现盐罐子没盐了;正在洗衣,发现洗衣粉不见了;正准备出门,发现晾在院子里的袜子不见了。镇上有个“农业专家”喜欢琢磨一些新鲜玩意儿,有一次说是从国外引进的萝卜新品种,正在做实验,被老妖怪连根拔起回家熬稀饭吃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让人恨得牙痒痒。找上门跟她理论,她总是会轻描淡写地呵呵一笑:“哎呀!天塌下来了?多大点事,值多少钱?至于吗?”还真不至于,但确实令人头疼不已。

老妖怪怪就怪在她是一个多面人,她身上同时具备多重性格,比如她永远乐观,也喜欢帮助他人,老镇上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遇到困难时都喜欢找她,她就像是老镇上公众的奶奶,老镇人有什么难事,有什么痛苦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找老妖怪倾诉,至于老妖怪到底能不能解决已经不重要了,当然多半的事情她都解决不了,但是她会让你心平气和地离去。那时我特别依恋老妖怪,可能是同病相怜的原因吧,我甚至想着如果奶奶不在了,我就同老妖怪单独生活,我们可以拣稻穗,拣麦穗,挖野菜过日子,只是我没有勇气对老妖怪说。

我喜欢老妖怪,又不是特别喜欢老妖怪,就像奶奶一样,虽说让我报答老妖怪,私底下却让我离那个妖婆子远一些,说那就不是个正经人。其实老镇家家长辈都如奶奶一般会叮嘱孩子们远离老妖怪和她的家人,因为在他们心里老妖怪和她的家人都是没有羞耻、没有规矩、没有原则、没有尊严的一家人,比如说老妖怪每次讲故事之前总是先将上衣全部脱掉,两个干瘪的乳房像两张油纸一样耸拉在肚皮上,她将穿着四角七分裤的腿叉开(那时不叫七分裤,只是她的裤子很短,跟现在的七分裤差不多),而后坐在她家门前的断墙墩上开始讲故事。年轻的后生们围了一圈,当她讲到“当时我就在旁边”时,后生们就像等着皇上选妃般地注视着她。她扫视一圈,看中了谁就指谁,谁就进屋为她洗澡,这种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上演着,那时我常怀疑老镇的男人们怎么了,难道老镇缺女人就缺到这种程度吗?老镇的男人非要下作到心甘情愿为这么一个枯瘦如髅的老妇人洗澡的份上吗?

老镇上的人从大人到小孩都是听着老妖怪的故事长大的,这是老镇人每天可以娱乐的一项重要活动,我相信所有走出去的人就算忘记自己的祖宗也忘不了老妖怪和她的故事的。再则,前些年老镇人的生活条件还没有达到小康水平,对于老妖怪那个常年上锁的杨木柜子里女儿、外孙们送的花花绿绿的吃食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那时我也经常将指甲留得长长的,为的是帮老妖怪挠痒,换取那为数不多的一点吃食。可是老妖怪为这事,她唯一的儿媳妇和她吵过无数次,骂她不要脸,直到她儿媳妇死了就没骂了,她儿子又接了媳妇的班,不但骂,还打,每当这时她就抱着儿子的腿哭:“别打我杂种,娘身上痒啊!”

“你身上痒,我还手痒呢!”

接下来又是一顿饱打。

我听老一辈人说有一次她儿子竟然把她从门口的坡上推下去,滚到了池塘的青石板上,她头一抬,屁股一翘居然没事。

老妖怪一再说她儿子是个杂种,这应该不单纯是骂人那么简单,最先人们根本就不在意她儿子是不是杂种,只因她这个儿子是她男人在世时生的。她男人死后她也生过几个孩子,只是先后都夭折了,哪一个孩子是谁的她也记不清了。老妖怪年轻时就思想意识领先,性意识开放,她四五十岁就死了男人,十年后还在生孩子,现在都不知道多少岁了还经常叫后生帮她洗澡,所以她说她唯一的儿子是杂种也不为怪。再说她儿子长得既不像麻子,也不像她,倒像五保户潘奎。镇上只有两个人敢叫她儿子杂种,一个是老妖怪,另一个就是潘奎。但是话又说回来,人跟人仔细比起来都有几分像,老妖怪是她儿子的妈,潘奎是镇上年龄特别大、辈份也最长的老人,随便叫镇上任何一个人杂种都是没人敢跟他急的。只是老妖怪硬要说她儿子是个杂种,人们也就没办法,只好说:“哦!是,是,是,是杂种!”

她儿子到底是不是杂种暂且不论,单从骂人的角度来说应该是个杂种,这可是老妖怪自己说的,她说:“你们知道养儿最怕什么?养儿最怕儿子将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她的这个儿子在解放前曾因为她家门上写的一副对联而被推举为私塾先生,当年她家贫困潦倒,过年时她儿子随手写一副联子,上联是“吃一升留一升升升不断”,下联是“借新债还陈债债债相连”,乡人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所以认为他才华横溢,便放心地将孩子交给他,直到解放后她儿子又被人推举为人民教师,不过是民办教师。可他真的把书读到屁股眼里去了,他自己一天打爷骂娘不说,教的学生也打爷骂娘,而且还作风不正。

传说老妖怪不识字,在她怀这个杂种的那一年春节贴对联时错将“六畜兴旺”贴在床上了,她生了十几个孩子(具体十几个她也记不清,她只知道自己总在生,好像一辈子都在生孩子,有的养到几岁就死了,有的一生下就夭折了),其中有六七个男孩也就这一个成活了,取命旭旺,听说这名字还是潘奎给取的,是希望他活得兴旺起来。但人们不知道他叫旭旺,只知道他叫畜旺,时间久了,老妖怪也糊涂了,她也畜旺畜旺地叫,所以她儿子成了杂种了。当然,这只是笑话和人们的猜测罢了。

老妖怪虽说脾气古怪,爱骂人,但她又是镇上最善良的老人,而且一度是我的保护神。小的时候在镇上除了奶奶是我的保护神以外,就是老妖怪了。按说我父母离异之前我母亲和神经病三婶关系是最好的,可自从母亲离开家以后,三婶就是见不得我,见到我就不问青红皂白地追着往死了打。神经病力气大,打人没轻重,一般一两个人还打不过她,奶奶在家也是让我尽量躲着她的。可奶奶又经常不在家,我的日子可想而知。每每我要是看出神经病三婶有着明显的要打我的迹象,我便跑去找老妖怪,老妖怪会将我藏在她家,给我找出来一些吃的,让我不要出声,老老实实地待着,而后她跑到我家门口晃,直到看到奶奶回来了,她才将我放回家。有时候三婶就在老妖怪家门口矮墙边躺着晒太阳,一晒晒一天,这下可难为老妖怪了,老妖怪的吃食都是她儿子、媳妇定量给她的,她只有等儿子、媳妇没注意时偷偷地送给我吃,我不懂得老妖怪的难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了个精光,害得老妖怪常饿肚子。

老妖怪跟她儿子、媳妇没有分家,但是媳妇对她很是苛刻,经常将家里的东西尤其是吃食做记号,她也经常因为饥饿而去偷媳妇的东西,被儿子媳妇打得半死。有时老妖怪将我或者镇上同我一样遭到父母打骂的孩子藏在家里或者给我们送饭时也会被她唯一的儿子、媳妇发现,她的儿子、媳妇是不希望她跟镇上其他人有任何关系的,尤其是我,因为三婶的原因,老妖怪经常会受伤,受伤了疼的是她,照顾她的可是她儿媳妇。三婶从不敢进老妖怪家,可只要我从老妖怪家出来一旦被她发现,她还是会追着打,老妖怪就会不顾一切地护着我,老妖怪自然也不是神经病三婶的对手,自然也会跟着我受牵连,被打得皮开肉绽下不得床,神经病三婶自然也是不会付医药费的。所以她儿子、媳妇就不希望跟我家有任何往来,除非她家有大事需要我们帮忙。

老妖怪爱镇上的每一个孩子,其实镇上的人嘴上骂着她,心里还是有她的,尤其走出去的人,大家对老妖怪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

老妖怪比镇上所有人都豁达,你今天跟她吵架了,吵得面红耳赤,第二天老妖怪还是会来找你,有啥好吃的还是会像没事人一样拿给你吃,还是跟你谈笑风生,她那里就没有隔夜的仇。所以镇上的人对她欢喜比讨厌还是多一些。尤其是出外的游子,回到家如果半个小时之内,老妖怪还没登门拜访就会纳闷:“难道我哪儿得罪老妖怪了?她怎么就不来了呢?”“难道老妖怪生病了?”“老妖怪不会出啥事了吧!”于是就会找着借口,兜里揣点零食晃晃悠悠到老妖怪家门口转悠,又不想显得太明显,于是还要佯装是无意中走到她家门口的,要是看到她家门上一把锁就会感到有点失落,若是门开着没人,就会好奇地张望,装作无意地打探,要是碰见了,自是很欣喜,没大没小地瞎开几句玩笑,老妖怪总会主动说:“在外发财了,就空手回来啊?一颗糖也没有?”来人就会笑呵呵地一边从兜里掏东西给她一边说:“吃吃吃,吃死你,个老不死的。”老妖怪就笑着回应:“我多活一年,可以多吃多少东西啊,干嘛要死啊!死不了,死不了。”于是双方笑着离去。

一般人是不愿意进老妖怪家门的,就连我那神经病三婶也不进她家门,尤其是过年过节,镇上人,包括镇子以外的人都说老妖怪家是个凶宅,阴森森的,霉气重,终年不见阳光,屋子里阴暗潮湿。老妖怪也确实把自己的屋子弄成个盘丝洞,她在屋子中间挖了一个水桶大的坑,每隔半个小时,那个“水桶”就会有一桶水,老妖怪就将水舀起来洗米,洗菜,洗衣服,甚至烧开水,做饭。都说那个水喝不得,有毒,可老妖怪从来不生病,耳不聋眼不花腰不疼,长得像个不倒翁似的,即使摔一跤,摔两跤,胳膊腿,脑袋也不会有事,因为都被肚子帮她挡了,事实也是如此,我就亲眼见过老妖怪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麻利地该干嘛干嘛去了,除了被人打,从没听她有过头疼脑热不舒服的。

有一次我在姜嫄圣母庙拜谒圣母,那个圣母的石雕像有些年头了,因此面部有些漫漶不清,我竟看出老妖怪的模型来。回头一想,可不是,如果现在还能评选生育圣母,老妖怪应该当之无愧了。老妖怪确实能生,具体生了多少,老妖怪一辈子也没说清楚,听老人们说,她们年轻时,经常有人收工回来会捡回来几个孩子,就喊老妖怪去把孩子领回家,老妖怪就说:“哦!我先回家数数,看家里孩子够不够数。”够数她就不管,不够数她才去把孩子领回来。因为孩子太多,她根本记不住每个孩子的模样,只能靠数量来确定是否养孩子。

但后来,她家孩子陆陆续续死去,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冻死的,还有的是病死的,也有被她一脚踢死的,还有一个孩子据说是嘴里长了个泡,她用绣花针挑了,没多久孩子感染了,死了。总之,生得多,也死得多,关于孩子的来历跟孩子的死一样随意,有偷生产队粮食被人发现私了后生的孩子,也有走夜路被鬼奸了生的孩子,有井边遇到甲鱼精生的孩子,有吃了不明生物生的孩子,反正她说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呗,关于她的事情,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在说闲话的时候都懒得说她,也就没人去计较,反正她一直在生,除了她男人在的时候生的孩子有人认以外,后面生的孩子从没有人认过,有的孩子长大了明明像某个人,也没人认过。老妖怪也不计较,照样生,当然,生得多,养得也模糊,稀里糊涂的过呗!

孩子多,事也多,死就死了,反正还多的是,老妖怪从来都不伤心,笑眯眯地找个地方,挖个坑把孩子埋了就是。就这样最后养成人的也有八九个,女孩居多,儿子只有这一个。当然,后面这些孩子还是死了,多半是被老妖怪熬死的,到最后家里只剩一个八十多岁腿脚健全却生活不会自理的儿子和几个重孙子、重外孙了。

70年代的时候,这个儿子也得肺结核差点死了,不知是谁给她出主意,要以毒攻毒,说吃蟾蜍可以治疗。于是老妖怪大冬天拿着个老鼠笼子去趴断砖,挖墙脚,挖坏了几家的院墙,挨了不少骂,倒是找了不少蟾蜍,至于怎么吃的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她儿子是活了下来,可老妖怪和她的儿子却是越长越像蟾蜍,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有点蟾蜍的嘟囔。因为她和她儿子都长寿,老妖怪还有个外号叫“老不死的”,因为辈分低,人们不敢叫她儿子“杂种”或者“畜旺”,就给她儿子取了个外号“老毒物”。最先她儿子不愿意,到80年代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出现了,她儿子也就笑呵呵地接受了这个绰号,说“我就是老毒物,老子武林天下第一”,还挺自豪的。

老妖怪的年龄一直是个谜,奶奶说在他们小的时候,老妖怪就是个老人,她到底多大年纪她自己也说不清,新中国成立后人口普查,问老妖怪的年龄,她随口说自己一百岁,做户籍登记的人不信,问她出生年月日她也说不清,一来二去也没弄清楚,最后由她就一百岁了。再问她姓什么叫什么,老妖怪问:“姓什么最好?”有人说:“姓周好。”老妖怪说:“为什么?”人说:“你不是老喜欢给人解梦吗?是个活着的周公。”老妖怪恍然大悟似地说:“好好好,那就姓周。”于是老妖怪就姓周了。可到80年代楚剧《打懒婆》里有一句台词说“狗子姓周”,老妖怪就不愿意了,去户籍科闹,要把姓去掉,户籍科也很为难,老妖怪的姓是胡编的,名也是胡编的,那哪一天姓名都犯冲了,那她是不是还要来闹呢?她又不肯跟她男人姓,也不敢用苗地主给她取的名,于是索性把她姓名都去掉了,就用一百来代替,并美言说:“您老说您一百岁,就叫一百好了,也就是祝您长命百岁的意思。”老妖怪不管那些,只要不姓周就行了。所以老妖怪没名没姓了好长时间。又有好事者说:“这些人欺负你呢!一百是啥意思?一了百了啊?诅咒你呢!”因为老妖怪家接二连三的死人,老妖怪又去闹,不肯叫一百。户籍科的人这次没敢开玩笑,认认真真做了一次调查,镇上以前年龄大的都叫她草绳铺的,年轻人有叫她老不死的,或者老妖怪的。再后来,年龄大的都老死了,年轻的也都慢慢老了,于是整个镇子都叫她“老不死的”或者“老妖怪”。户籍科的人就再次提出还是叫“老妖怪”或者“老不死的”,这下是她儿子不同意了,说:“你们就这样糊弄一个没文化的老人不怕遭报应吗?这算哪门子名字。”户籍科的人想想也是,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那到底叫什么呢?此时,院子里梧桐花开得正旺,就给她取了个名“吴桐花”。老妖怪说:“叫啥都行,反正也没人叫,只要不是一了百了就行。”

对于她来说,叫啥还真无所谓,她辈分又高,取啥名也不会有人直接叫她名字,所以只要不犯冲,只要给她吃的能活着就行。

当然,她绝对不是乞丐,她也会讨要,但得到的比乞丐多得多,而且是大伙心甘情愿给她的。因为老妖怪从不吝啬,尽管她一直都很穷,她只要听说谁遇到困难了,谁饿肚子了,谁家夫妻为了钱打架了,老妖怪都会倾其所有的去帮助别人,而且是无偿的帮助。为此她儿子和儿媳妇多次抓着她的头发打她,但她依旧我行我素。80年代末,有一个年轻的疯女人流落到镇上,大冬天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吃玻璃,老妖怪二话没说,回家拿着她外孙女出嫁的大红棉袄给疯女人穿了,并把疯女人领回家细心照料。全家人都抓着老妖怪打,老妖怪一走一瘸挨家挨户讨吃的,讨回去先给疯女人吃,直到半个月后,疯女人家人找来,把疯女人领走了,没给老妖怪一分钱,也没把她外孙女的新娘嫁衣留下,老妖怪也不过问,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镇上一个酒疯子赌博输了钱,找女人要钱翻本,女人不愿意,酒疯子把女人往池塘拖,说要淹死女人,老妖怪拉扯不了,扑在女人身上,男人还是要把女人和老妖怪一起拖到池塘淹死,因为动静比较大,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才救下女人和老妖怪。老妖怪不计较,自己一身伤,却买来药给女人涂伤口,并悄悄给酒疯子塞钱。酒疯子看着半塑料袋的纸分币感动不已,发誓再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打女人。

无论老妖怪怎么麻面无情,怎么骂我,我始终认为老妖怪对我是一片真心的。

前几年我的画在国外卖得还不错,于是我就像更多海外游子一样,回国想报答祖国,报答社会。可我又不是特别富有,想来想去,我决定先报答老妖怪,因为我是老妖怪用红糖水喂大的,奶奶让我长大了要报答老妖怪的,我也是当着老妖怪的面答应过的,尽管那时我很小,但做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于是,我决定给老妖怪把她那盘丝洞似的家重新修整一下,我想让她在有生之年能享几天福。

那次回来,老妖怪也如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我,当然,老妖怪每次热情地接待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我多少好处,她也不知道我有钱,有多少钱,这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

那次我一回老镇就公布了这个消息。老妖怪特别高兴,乐呵呵地围着我转。

表哥知道我的心思后坚决反对,他吝啬地拿出一个雪梨塞给老妖怪,说:“我们家这会正忙着呢,你先回去,改天再过来吧?”

老妖怪不高兴了,说:“好大个巧,忙什么呢?你要是出去一百年我都不想见到你。”

表哥扶起老妖怪说:“不巧,不巧,我也不可能出去一百年,否则回来见不着您了。您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吧,别在这里添乱。”

老妖怪气呼呼地说:“去你娘的脚,你赶老子走,你不得好死。”

老妖怪拉着我说:“走,玲子,到我家去,我有好多好东西拿给你看。”

表哥瞪着眼睛看着老妖怪。

老妖怪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硬要拉着我到她家去,说她现在有好多好看的花衣服,一定要我去看看。我欣然应允。

老妖怪的屋子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屋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满农具和破旧的家什,屋子中间的那个小水坑已经有半坑水了,水晶莹剔透,旁边放置一个木质的水桶和一个半边葫芦水瓢,好像这里不曾住人,住的原本就是妖怪。

老妖怪说:“我这屋子太潮湿了,半个时辰就要舀一次水,否则就溢出来了。地形低,没办法。”

我说:“我记得以前不这样的啊!”

老妖怪满不在乎,她喜滋滋地颠着小脚忙前忙后,还一边招呼我:“快坐,我给你化杯红糖水。”

老妖怪轻巧地从她那可以送进博物馆的漆黑的杨木柜子里取出一个同样漆黑的装糖的罐头瓶,用她那满是茶垢的搪瓷杯子麻利地为我冲了一杯红糖水,她的行为不像是一个一百多岁老人的行为,而像是一个熟练的工人,老妖怪用这种方式不知道给多少人倒过红糖水,镇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喝着老妖怪这样倒的红糖水长大了,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走出去的和没走出去的人还记得这样的红糖水,还记得老妖怪这个生满茶垢的搪瓷杯?

“长大了出息了要报答老妖怪!”这是镇上许多大人都对小孩说过的话,可至今为止谁也没真正报答过她。我现在尽管不算有出息,但的确长大了,有钱了,是一定要兑现诺言的了!

我知道老妖怪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她也不会记得老镇人曾经说过的话,她照看我们的时候是没有指望我们真能出息,将来真能报答她的。她至今还是给人带孩子,镇上的人还是那样对孩子说让长大了报答老妖怪,我想等现在的孩子长大了,出息了,老妖怪不死也真成了妖怪了。

老妖怪从来不计算这些,她还单纯地等待着这些孩子真的长大,真的会报答她,可老妖怪又记忆力不好,等现在这些孩子们一上学了,不需要她带了,她就将这些又忘记了,于是她将希望寄托在新一轮的孩子身上,所以老妖怪一辈子都在培养报答她的人,可一辈子就是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回头来报答她,反而还出现了许多像二狗一样常以取笑、戏弄老妖怪为乐的人,老妖怪计较过,可过后就忘记了。

老妖怪是一个有着博大胸怀的人,尽管她爱不了全世界的人,但她爱老镇的人,她把老镇的每一个人都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贫穷的高龄老人,她那种爱完全可以和长江、黄河媲美,这一点老镇的人感觉不到,只有在外人面前老妖怪那种护子的行为才能表现出来。比如,老镇上的人跟外面的人发生了冲突,对方拿刀砍向老镇人,老妖怪多次不顾一切向刀刃扑了过去,有时对方会因为老妖怪的举动而退缩,有时刀子还真的落到老妖怪的身上了,每当这时老镇上的人还真的会感激老妖怪,可那都是一些治不了伤的言语,事情一过又忘了老妖怪的好了。老妖怪里外不是人,在家受儿子、孙子们的气,在外面老镇的人认为老妖怪之所以替谁挨刀是因为跟谁有诽闻,因为在外打架闹事的都是男孩。老妖怪痛定思痛,常恨得咬牙切齿,并多次说下次再也不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可老妖怪吃堑不长智,下一次遇到这类事情她又以奶奶自居,冲在了危险的前面,护着老镇的子子孙孙,这难道不是爱的表现吗?老妖怪不爱老镇、不爱老镇的人她会这么做吗?因为老镇的人都是她带大的,有感情呀!

她不老也不死,她在等待着那个报答她的人出现,她依旧为老镇人用这个搪瓷杯子倒红糖水,她并没有想到让这个搪瓷杯去唤醒老镇那些没有良心的人,这只是老妖怪一种接待人的方式,红糖水在老妖怪的心里可能是最好的东西。当然,如果老妖怪经济宽裕她会将这个搪瓷杯子扔掉的,换成磁化杯或一次性纸杯装上红糖水待客的。

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开始怀疑我回乡的诚意有多少,想见老妖怪又占了百分之多少。这个永远乐观、乐于助人、不知道忧愁的长寿老人已然成仙,这种不计较得失的生活态度是不是几千年来人们所寻找的长寿秘方?其实这种秘方人人都知道,人人也都能做到,只是有多少人能用心地像老妖怪这样做好呢?

老妖怪看我在那里出神,说:“不脏,我洗过的,快趁热喝,我简慢谁也不能简慢你不是?”说着将一个又一个大包袱取出来,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抖给我看,并在身上比画着,喜洋洋地说:“看,这些都是我幺女的衣服,还没怎么穿呢!”

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上去有八成新,而且多以裙子、套装为主,如果是在城里也就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穿还是可以的,像老妖怪这么个年龄的农村老太太是不太适合穿的。但我不能打击老妖怪的兴致,说:“不错,您打扮打扮让镇上的人看看,引领镇上老年人服装新走向。”

老妖怪说:“可不,你说那小女人怎么就这么会买衣服呢?”

我说:“看来你那小女儿生活得不错,发财了吧?”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一个货郎叫开了:“屋里有人没?”

老妖怪说:“有人有人!”说着连忙起身向外走去。

货郎也进门来,是一个五十开外的黑脸男人。

货郎说:“哦,家里来客了?看我都来了好几次了,你是不是今天该把那麻花钱给我了?老这样欠着也不是事。”

老妖怪说:“这段时间我姑娘、外孙们一个都没来,实在是没钱,你看是不是缓几天。”

货郎看着我说:“你家这不是来人了吗?”

老妖怪说:“她是……”

我接过话说:“多少钱值得这样要?”

货郎说:“不瞒你说,是没有多少钱,可我这是小本生意……”

这时候表哥在门口扯起嗓子叫开了,老妖怪和货郎还在说着什么,我随手抓出一些钱塞给老妖怪就起身走了,老妖怪还在身后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表哥见我出来,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给她钱了?”

我说:“给了一点,一个货郎找她要钱,她没有。这么大年纪也怪可怜的。”

表哥说:“什么可怜,她就那德行,我一听到货郎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上当。她一年到头都欠别人的钱,讨债的一般不找她要,一见她家来客了就上门讨要,这都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她都跟债主们商量好的。一般没人到她家去,去的就是她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只有这些人碍于情面,才不跟她计较。你要是再坐一会儿她家债主都封门了。”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表哥还喋喋不休,说:“晦气,这个老妖婆,你刚回来就把你黏上了,她是不是让你看那死人的衣服了?”

我说:“什么死人衣服,那是她小女儿的衣服。”

表哥说:“死人的,她小女儿死了,还不到半个月呢!那个老妖婆就不是个东西,不知道廉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还光荣得了不得。她小女儿生病了,想她,她外孙来接她去陪住几天,没想到她女儿就死了,人还没有入殓她就大包小包地将衣服和她女儿平时用的东西打包拿回来了,还兴高采烈地见人就拉住上她家看衣服……”

表哥的一席话的确震撼了我,老妖怪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很快乐,丝毫没有半点痛楚的表情。这么一个老人是经历得太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到深处不知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还是真把生死早已看透?我相信老妖怪是痛苦的,只是她对痛苦的态度和表达方式跟别人不一样罢了。精明的人所做的事愚蠢的人是理解不了的,老妖怪是跨世纪的人物,她比谁都看得多,所以她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自然跟别人不同。谁说老妖怪不痛苦?痛苦不一定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大哭大喊大叫或者跟着上泉碧落下黄泉才叫痛苦,那是表面现象,做给人看的,不一定是真的痛苦。快乐可以与人共享,而痛苦却是孤独的,老妖怪的痛苦就是不露声色的孤独,让人捉摸不定不置可否的痛苦,她的痛苦关上门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别人怎么能够理解得了呢?晚上她独自缅怀她的亲人难道会是兴高采烈的吗?老妖怪将女儿的衣服拿了回来她并没有穿,而是整整齐齐地收藏起来,难道这不是一种痛苦的表现吗?至于她要让人们跟她一起来观看这些衣物,那是因为太孤独了,她是想让其他人带着她走出痛苦的阴影,她是人呀,她也需要安慰和关怀啊!可是老镇的人是看不透这些的,他们都以常人的思维去剖析非常人的行为方式,而后加以评定,就如愚蠢的人永远笑正常人是愚蠢的人一样。再说了老镇人是不是都病了?神经出毛病了?为什么非要看到别人痛苦呢?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去理解别人呢?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过不去呢?老妖怪的悲欢离合跟老镇人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奇了怪了!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强求别人按照自己的思路而行走呢?”

表哥说:“她神经不正常,你别听她瞎说。”

我不再跟表哥说这个话题,因为说不通,我也没有必要让表哥改变他的思想,每个人都思想自由,再说这些跟我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我刚回到家里没多久就听到老妖怪在骂谁,跑出去一看,老妖怪边骂边向我走来。

我说:“您这是跟谁生气呢,刚才还好好的?”

老妖怪破口大骂:“我日你的娘,你欺负老子。”

我莫名其妙,小叔、表哥他们也跑了过来忙问怎么回事。

老妖怪将一沓美元扔给我,说:“你咒老娘死,老子告诉你,你死了我都不会死,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些乖乖儿不得好死。”然后她跟围过来的乡亲们说:“你说这婆娘坏不坏,她给我一把冥票子,老子还没死呢,现在用不着,老子头发白了又转青,牙齿掉了又生根,要活万万年呢!”

小叔一把将老妖怪手里的钱抢了过来,莫名其妙地翻看着,表哥嫂跟老妖怪争辩着,我和镇上几个年轻人在一旁捧腹大笑。前些年老镇上可能真没几个人能认得美钞,也难怪老妖怪会跟我急,我回国来没几天,回来就再没用钱,刚才因为着急兜里只有美元,就急忙给她了。

我找小叔要了一些人民币塞给了老妖怪,老妖怪才喋喋不休地离去了。

表哥生气地说:“她是你娘还是你老子,你凭什么要给他钱?不成器的东西,有一点钱你多买一点纸烧给爷爷奶奶也不要给她,她是什么东西?翻脸不认人的东西,给她算是肉包子打狗了。”

小叔也说:“你也是的,那个老妖精是什么人的钱她都敢要,她都想要,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一回来就给她钱?”

表哥说:“烧包吧?我要赶她走你还要说我,你前脚给她钱,后脚人家就骂到家里来了。做好事行善积德也要看人不是?”

我淡淡的一笑,说:“你们别忘了,没有她的红糖水也就没有我玲子的今天,我相信你们对她那生满茶垢的搪瓷杯不会陌生吧?燕雀还有三天的还报之恩呢,给点钱又能还报多少呢?你们以后对老妖怪好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老妖怪又找上了我,说:“玲子,你娘的还算有点良心记得老子,你昨天说要给我修房子,这话可是真的?”

表嫂一脸的不高兴:“怎么?还要来核实一下?真不真我们还得考虑呢!”

我说:“嫂子,别这样!咱们说出的话怎么能反悔呢?”

老妖怪说:“我们到里面去说吧,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说:“我也正想找你商量呢,你说,这房子你想怎么修整呢?找谁修整?全听你的。”说着我们一起进了房间,老妖怪连忙将房门关上。

老妖怪说:“我都土盖到眉毛上了,房子修不修整就那样了,你把修整房子的钱给我就行了,好不?”

我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妖怪,说:“你是不是没钱花?你放心,你的零花钱我还是给得起的,这和修整房子是两回事,你那房子要是下一场大雨就会坍塌的,怎么住人?”

老妖怪说:“不瞒你说,我的外孙们早就要给我把房子翻修,我没让,他们过得也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呢,盖了房子也是给那个杂种住,他有儿有女,我死了他就只能去跟儿女们住,要不然饿也要把他饿死。我就没让孩子们盖房子,你要是给我盖了,这孙子、外孙们不骂我才怪,所以你干脆把钱给我你看行不行?”

表嫂冲了进来,说:“不行,这样偷偷摸摸地把钱给了你谁知道啊?完了老镇人还要嘲笑玲子说话不算数呢!”

老妖怪说:“我知道就行了,盖个房子好歹也要七八百块钱,这是个大数字,你给我五百块钱也行。”

我和表嫂面面相觑,盖房子才花七八百,这是哪百年的钱这么值钱?

表嫂连忙说:“行,行,给你五百,我下午让虎子他爸给你送去。”然后悄悄地对我说:“行了,给她五百块钱也够她零花上好一阵子的了,谁知道她还能活几年?”

我笑了笑说:“我理解你,你要是真不想修整房子我也不难为你,给你五千块钱吧!”

老妖怪和表嫂同时说:“什么?五千?”

我说:“是的,五千。”

表嫂摸了摸我的额头,而后将老妖怪往外推,说:“你别听她瞎吹牛,她现在又犯病了,她上哪去找五千块钱?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国外瞎混,咱们在本乡田地赚点钱都那么困难,她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个女的,咋赚钱嘛?她神经上出了点毛病,不要相信她。”

老妖怪有些伤感,又有些失落,同时对我抱有一些同情,她喃喃地念叨:“五千,那多大一堆,那还不堆得像个小山?放也没地方放,没见她哪里有一堆钱呀!”

表嫂说:“可不是,别说你一辈子花不完,就是我们一辈子也花不完,她上哪儿去抢去偷这么多钱呀!你在我家找找,要是能找出一大堆钱,我全送给你。她是想钱想疯了,你晚上在家等着,她做梦发财了就给你送去。”

老妖怪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花手帕,层层叠叠地将手绢打开,将那揉旧了的带着汗腥味的毛钞票递给我,说:“孩子,别再出去了,老镇还是很养人的,好好的把病看一看,我这有五块三毛钱,你先拿着,我今年捡麦穗了一二百斤,完了一卖,还有几只老母鸡,还能凑一点钱给你看病。多谢你在病中还能记得我这个老婆子,谢了!”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感动得上前抓住老妖怪的手,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从箱子里取出父亲准备给镇上孩子压岁钱的几沓崭新的十元人民币交给老妖怪。

老妖怪看着我,又看着表嫂,泪珠滚动的脸上又很快露出了笑容。

临出门时老妖怪说:“我有钱的事情别让别人知道好么?”

我点点头,表嫂一声叹息,不置可否。

老妖怪说:“我是怕我儿子拿去赌博输了。”

这就是我跟老妖怪复杂的关系和情感,我有什么理由去讨厌她呢?

老妖怪就是这样,你给她她不拒绝,你不给她她不勉强,你有困难,她又会倾其所有地帮助你。

老毒物还站在原地,像个耍赖的孩子,更像个做了错事气短的孩子。我没好气地说:“大过年的,说啥不好,非要说你妈死了?你妈死了你也活不了,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断奶呢?你不死你妈能闭得了眼吗?”

老毒物跟老妖怪一样,怎么呛他他也不会生气,依旧搓着手站在我家院子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辩解道:“我妈真死了。”

我说:“你妈比你活得都矫健,怎么会死?”

我父亲也连忙把老毒物往外轰,说:“快回去、快回去,别没事找事,你妈刚从我家拿着苹果回家不到五分钟,快回去吃苹果,乖啊!”

老毒物还是不急不慢地说:“我妈死了,就是拿着苹果回去死的。”

父亲正在收拾我的行李,将脏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怎么?苹果不好吃噎死了?看样子你今天是把我们赖定了?给你们送几个苹果还送出事了?那你把老妖怪叫来,把苹果还给我,以后再也不给你们东西了。”

他搓着手站在原地不走也不动,嘴里嘟囔:“死了,来不了了。”

堂弟在旁边嬉笑着说:“姐,不好了,搞不好老妖怪真死了!你上次回来问她啥时候死,她说你下次回来就死,不会她真回去死去了吧!呵呵!这老妖怪也有点意思啊!跟你玩死亡游戏呢!”

我打了堂弟一下说:“去去去!老妖怪不可能会死,她没有死的理由。这过年正是她大丰收的时候,这时候死了她多亏啊!”

堂弟说:“也是,老妖怪说话从来不算数的,所以她说死肯定也不会算数。”

堂弟虽说是在开玩笑,我却听着特别刺耳。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好像也是年跟前的日子,我刚回家没过夜,老妖怪家儿媳妇就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将从外地带回来的吃食拿了一些到老妖怪家,和老妖怪家儿孙,以及她儿媳妇一起说笑。那天晚饭,老妖怪家儿媳妇兴致很高,还吃了小半碗糍粑。晚上十一点多我才回家。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由于玩了一整天,我已经很累了,加上外面的动静只是持续了不到半小时,我也就没当一回事,倒头又睡了。那夜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两三个人跑到我家,将我绑架着往外走,走出我家院子不远,让我背朝我家的方向站立,将我的两只手野蛮地摁在我的背后,而后狠狠地训斥我,训我的是一个老女人,她说:“我是你舅婆,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你奶奶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你得跟我走一趟。”我听着这个不着调的话很生气,一反手挣脱了,说:“去你的,我奶奶是我家的大王,我们都听她的,她受什么苦了?你是我舅婆?我舅婆我认识,就没你这么恶、这么丑的。”说着扭身回家了。几乎跟抓我是同时,也有三四个人进了老妖怪家,将老妖怪家儿媳妇也拉了出来,跟我一样站着,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而后那几个人就带着老妖怪的儿媳妇朝北边走了。

我早上起床后很久都认为那不是梦,点点滴滴特别清晰,感觉就是昨晚刚发生的事情。

但分明又是个梦,感觉还蛮有意思的,于是起身去了老妖怪家,想让解梦大仙老妖怪给我解解梦,尽管她解梦是那么的蹩脚和随意,但镇上的人还是很习惯找老妖怪解梦,大家一致认为她活了那么久,都活成精怪了,一定有特异功能,解梦更是不在话下。

我去到老妖怪家时,老妖怪家门已大开,老妖怪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剥豆子,家里也没开灯,阴森森的,感觉就是妖怪住的屋子。也奇怪,其他人都害怕去老妖怪家,尤其是孩子,大老远还没进她家早都吓得哭了,我却不怕,从来都不怕,而且大人越是不让我去老妖怪家,我还越是喜欢往老妖怪家跑。

我进去老妖怪头都没抬一下,也没跟我打招呼。我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一边帮她剥豆子一边说我做的梦。说完后,老妖怪淡淡地跟我说:“她死了。”我很惊讶地看着老妖怪说:“谁死了?”老妖怪说:“那个狗婆死了。”我说:“狗婆是谁?”突然我镇住了,有点厌恶地看着老妖怪,就像我这次看着她儿子说老妖死了一样地厌恶,我知道她嘴里的“狗婆”是谁了。

老妖怪和她儿媳妇一直以来都不对付,虽相互依存,却又始终相互攻击。她从来不会好好叫她儿媳妇的名字,而是用很极端的骂人的方式来称呼。她儿媳妇也是个可怜人,长得很标致,可惜娘家没人,不知怎么就流落到老妖怪家,被老妖怪儿子捡了个便宜。她儿媳妇也不是个恶人,众所周知她家很贫穷,老妖怪又不会计划,经常帮助了别人,她全家几天都得饿肚子,于是儿媳妇对吃食保护得很紧,老妖怪就处处跟她不对付,仅此而已。

我说:“别这样,老人仁慈一点,你家就剩这一个儿媳妇了,她死了对你有啥好处?”

老妖怪说:“死了!”

我也不想再跟老妖怪说啥了,就去房间找她儿媳妇和其他人,她家实在太小了,放个屁全家都要臭半天,至于找人根本无须费劲,院子里有只猫进来全家都能听见。我看了一眼,她家里确实人都不在,我也就不想再跟老妖怪多说一句话了,一大早真晦气。

就在我离开她家,刚走出院门时,就听到镇子东头有人放炮,紧接着她大孙子就抱着老妖怪儿媳妇的遗像过来,再紧接着她家的人都回来了,我父亲和我叔也在忙前忙后的张罗、帮忙。

我像个木偶一样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关于老妖怪她儿媳妇的死我是一直都不相信的,尽管我亲眼见过她的遗体,也亲眼见过她的骨灰盒,而且还亲自去了墓地见她下葬,但我一直认为所有人都在给我演戏,她没死,她可能走亲戚去了。

因为她得死太蹊跷,听老妖怪儿子说,那夜睡到半夜,他媳妇说很热,口渴,起来喝了口水,说是喝水呛上了,喘不过气来,眼看着两眼翻白,老妖怪儿子就跑到我家让我父亲给帮忙开车去医院。说是车开出镇子还出了点稀奇的事,我父亲车前面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可能距离有一百米左右,车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大家顿时毛骨悚然。我父亲是无神论者,他从不相信鬼神,于是打开远光灯,加大油门追了过去,一路追了有十几公里都没追上,快到医院时,那个白衣女子突然消失了,而就在此时,老妖怪的儿媳妇翻了个白眼也咽气了。大家不甘心,还是送去医院了,结果到医院还是确定人已经死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简单,这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那一次我看到了老妖怪的神奇,她能轻松预言她儿媳妇死了,这让我坚信她就是个老妖怪。

在她儿媳妇的整个丧事期间,老妖怪一直是面带微笑,人们都说老妖怪都活成精了,悲欢离合荣辱不惊,一副超然的模样。

据我所知,她所有的晚辈和亲人死了,老妖怪都是这么一副模样,镇上的人还是闲得发慌,还是会一次次指责她,骂她没心没肺没有人性,只有我看出了她微笑后的狰狞和无奈。

堂弟遗传小叔的,说话又损又没个正形,可我和父亲还是很痛心地对视了一下,我知道他也应该是想到了老妖怪儿媳妇的死,而且同时很质疑地看了老毒物一眼。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可能他家的奇怪事刚好又叫我们父女俩赶上了?就在刚才我刚进门没一会儿,小叔从外面进来,看到老妖怪,还笑嘻嘻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鼻子比我还尖,脚比我还利索,我家姑娘回来你比我还跑得快。”老妖怪笑呵呵地说:“证明我比你跟玲子还亲。”说着还有几分得意。这不像是一个要死的人说的话啊!

老妖怪始终耳朵灵敏,手脚利索,口齿伶俐,眼睛亮得还能穿绣花针,因为她三寸金莲的小脚根本买不到鞋子,她脚上的鞋子一直是她自己做的,并且还绣着并不精致却通脚的花。她真的是越活越年轻、越精神,怎么会死呢?要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死啊!老妖怪吃遍整条街,每年过年过节也是老妖怪的丰收季,谁家在外回来的人都不会空手回家,老妖怪都能在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多多少少大家也会给她一些礼物。老妖怪从不客气,大伙儿也从不计较,反倒是谁回家没见到老妖怪都会感到奇怪,感到失落,感到不自在,因为老妖怪就像镇东头的那棵老槐树,只有他们在,老镇才有景致。

老妖怪可比老槐树风趣多了,也有用多了,她是看着这条街上每一个人一点点长大的,哪一个人有不明的身份,有不解的情愫,有理不清的人际关系,有糊涂了的记忆,从老妖怪那里都能找到一些线索,而且经过多方应证,老妖怪说的好多还都是对的。当然,老妖怪也能准确地知道每一个人的缺点,并不分场合地说出来,如我的小学老师杨建兵蛋上有个胎记,老妖怪都清楚地记得是在左边还是右边,有时一群人在一起开玩笑,杨建兵也在场,老妖怪就说:“你蛋右边那个胎记,娥子她娘硬说是屎没擦干净,老要用手去抠,还是我给你把蛋保护下来的,否则早抠坏了,你现在早断子绝孙了!”其他人就跟着起哄:“快脱下来看看,看抠下来了没?”“军娃,娟子真是你的?确定你的蛋还有用?”杨建兵满脸通红,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骂老妖怪:“你这个老东西,不得好死啊!”大家哈哈大笑。老妖怪却不笑,说:“这有啥好笑的?你屁眼上有个尾巴,比他那个胎记还明显,还难看!”

老妖怪那里装着每个人的隐私,她又是个藏不住他人隐私的人,谁的什么隐私她都能随口说出,有时也让人哭笑不得,她却一笑而过,像没事人一样。于是大家为了报复开心果一般的老妖怪,就想尽一切办法挖掘老妖怪的隐私,老妖怪确实是有隐私的,可是镇子里谁都没有老妖怪活的年龄大,知道她隐私的人早都死了,她自己不说,她的隐私也就没人能知道,就算知道也是道听途说和连蒙带猜外加胡编的。

就这样老妖怪的隐私也是不少的,比如她的风流韵事,她孩子们的风流韵事,其实大家也挖掘得差不多了。老妖怪爱开玩笑,也是一个开得起玩笑的人,大家茶余饭后捉弄她,她从不当一回事,笑一笑就过去了。

只有她那个杨木漆黑的柜子里的秘密是老妖怪最宝贵的秘密,恰恰又是镇子上人最不感兴趣的秘密。“能有啥?无非就是藏了点吃的呗!”

老妖怪这个大立柜,永远上着锁,不光我们不知道里面装的啥东西,她儿子都不知道她这里面都是些啥,她的东西我们可以随便动,就这个柜子碰都不让碰。但老妖怪经常像变戏法似的从那柜子里拿出来一些好吃的分给大家。孩子们就更好奇,有调皮的,越不让动,越要去碰,老妖怪就很生气,就把这个孩子送回家,还要把大人训一顿,以后不让这孩子再去她家。她这个柜子就成了所有人好奇的地方。但也就是好奇而已,“能有啥,无非就是装点吃的呗”!在物质匮乏的时期,人们还是挺好奇的,现在物质充沛,家家吃的都比老妖怪家的多,而且丰富,也就没人再去在意她那个破柜子了。所以这个大立柜看似很神秘,是老妖怪要守候一辈子的秘密,却恰恰是大家都不感兴趣的秘密。只是偶尔有人开不起玩笑,着急了就胡说一通:“当心我把你那杨木柜子里的秘密告诉老毒物啊!”虽说是开玩笑,可每当这时老妖怪却真急了,一通瞎打乱骂把人轰走。于是大家更是确定她那个柜子里就是藏了点私房钱和吃的。老妖怪又没有经济收入,她的私房钱又能有多少?镇上的人是真不在意的,只有她那穷得叮当响的老毒物儿子才会在意,每一分钱在老毒物那里都是钻石,无价之宝。

老毒物人如其名,没有一点值得人们念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老妖怪,相信全镇的人都会将他遗忘,因为他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永远一副要死不活冷漠的面孔,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钱似的。老镇人也只能很无奈地说他和他妈不是一个品种,若不是老妖怪在家里生的他,真可以给他做个亲子鉴定。

我的心情顿时糟糕透顶,尽管我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老毒物还是搓着手说:“是真的,我妈死了。”他那样子好像我们今天不去他家他就不走了,哪怕他妈真的死了,他也会赖在我家不走。

父亲和小叔拨开老毒物,向门外走去,我狠狠地瞪了老毒物和堂弟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整个镇上家家都是高屋堂舍,只有老妖怪家依旧还是那个低矮的土坯房子,就这样靠南边的一堵墙还是依靠我家的老房子搭建,等于她家只有三堵墙,如果我家要拆老房子,老妖怪家就要坍塌了,全家只能住在露天底下了。

我们从光亮的室外进得屋子,屋子里黑乎乎的,顿时啥也看不见,不知是谁摸着开了灯,在昏暗发黄的五十瓦灯泡的照耀下,果然见老妖怪躺在地上,一半身子在她的房间,一半身子在堂屋躺着。父亲和小叔跑了过去,想将老妖怪扶起来,由于冬天冷,加上老毒物在我家啰嗦半天,躺在冰冷地上的老妖怪已经开始僵硬。

父亲或许还是不相信,摸了摸老妖怪的鼻息,但很快他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而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又赶上这事了,咱还不能不管。”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什么了。

父亲说:“咋死的?”

老毒物往后躲,吞吞吐吐地说:“从你家拿着苹果回来,要往她的百宝箱(杨木柜子)里放,刚放了出来被小板凳绊了一跤,摔死的。”

父亲疑惑地说:“这么说是我们给苹果给得不对了?”

老毒物低着头斜视了我们一眼,想看看我们的反应,那架势是想乘机讹诈我们。

老妖怪身边确实有个小板凳,也确实是倒在地上的。

父亲掏出手机说:“那你第一时间应该报警啊!怎么跑我家赖半天?我来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老毒物连忙抢过父亲的手机说:“算了,算了,别报警,我妈年龄也大了,也算是寿终正寝。”

小叔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利用你妈赚钱的机会,错过可就错过了哦!”

老毒物连忙点头:“寿终正寝,寿终正寝,喜丧,喜丧,不赖别人。”

父亲看出了蹊跷,拉着老毒物说:“说,你妈到底怎么死的?不说我就报警了。”

老毒物小声地说:“是摔死的。”

父亲说:“怎么摔死的?”

老毒物头都快低到裤裆里了,依旧小声地说:“就那样被凳子绊了一下就摔死了。”

父亲说:“她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家的客人,看不见小板凳?再说一个小板凳就能把她绊死了?”

小叔说:“行了行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他把他妈摔死的。赶紧的,这明天过年呢,赶紧把人弄出去。”

老毒物说:“没有,我只是抢苹果,她就跑……”后面再说啥也就听不见了。

父亲叹了口气,和小叔一起将老妖怪抬到了床上,尽量将正在僵硬的尸体摆放平整,而后出门对老毒物说:“暂时放过你,赶紧给殡仪馆打电话吧!今天务必得火化,明天就年三十了,是不是还等着警察来抓你啊?”

老毒物瓮声瓮气地说:“我妈是百岁老人,按规矩可以在家放半个月的。”

我父亲急了:“明天过年呢!过年是个喜庆的日子,镇上却躺着一个死人,你妈虽说不是德高望重,但是长辈,镇上人若欢天喜地过大年,反而显得全镇人不懂事,道德有问题。今年过年镇上还玩龙灯呢!咱们镇是头灯,你让大家这个灯怎么玩?”

小叔也说:“你家在镇子中间,谁家出门往南走,往北走都难免会走到你家门口,你家原本就阴森森的,这家里还躺着个死人,大伙儿这个心里多膈应?其他人倒不说了,我家可是近邻,想想隔壁躺个死人,这晚上睡觉都没法睡,这无论如何得把她弄出去,年前得把丧事办了好过年。”

老毒物不接话,而是反身进了老妖怪的卧室,扑倒在老妖怪身上。我们都以为他是刚刚反应过来,又想着要立刻把他妈弄出去,心里难过,才想起扑上去痛哭的。

父亲也知道这样处理不好,但是实在没办法,看到老毒物那样子,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不管他妈是不是他摔死的,毕竟是他妈。想想这个八十多岁还没断奶的巨婴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啊?虽说他也有一双儿女,可就因为他要睡他孙女那事,儿女都不跟他来往了。远亲不如近邻,我家是最近的近邻,不能不管,老毒物要是想不开,那这个年我家是彻底没法过了。尽管我极其不愿意,也不得不上去拉他。

他没有哭,也没有激动,我惊奇地发现他在面对老妖怪的死就跟十二年前老妖怪在面对他媳妇的死一样冷漠,甚至还有些得意的微笑。

他在老妖怪的腰间摸来摸去,最后好像摸到个什么东西,而后紧紧地拽在手里,我想看个究竟,他始终也没让我看上一眼。

其实,他不给我看我也知道他在找啥?那是一把钥匙,一把老妖怪在腰间藏了一辈子的一把钥匙,老妖怪把它当成秘密,其他人都不在乎的秘密的钥匙。老妖怪的儿子之所以上心,无非是感觉那个大立柜里有老妖怪的遗产,怕别人抢先抢了去,尤其是怕我抢了去。因为老妖怪那个柜子里应该还有三年前我给老妖怪的五千块钱的一部分。虽说老毒物不一定知道这个事,但他认为老妖怪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个柜子里,万一被我这个外人拿走了他就亏大了。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这时候父亲一边打电话一边急得团团转:“你们就不能加个班?就不能想想办法,这大过年的总不能把人放在家里过年?”

好像对方说不通,父亲挂了电话,又给人打电话,好像是在找关系,好像打了许多电话还是不行。

父亲满面愁容地看着小叔说:“你开车去殡仪馆做做工作,无论如何得拉走,哪怕先放到殡仪馆都行,这躺着个死人在家过年,这镇上的年咋过?你就跟他们说,费用我出。”

关于他家的事情,父亲和小叔永远都是这样大包大揽,因为知道他家没个拿事的人,更不会有拿钱的人,只要不让老毒物拿钱,啥事都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时候近邻就发挥了家人的作用。

没多久,老镇上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大家七嘴八舌的。

甲:“这刚刚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乙:“不是吃啥东西又吃坏了吧!怎么不长记性呢!”

丙:“真可怜,早上还去我家,我给了她一包瓜子呢!”

大家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闹哄哄的。

一番吵闹后还是回到了正题,大致意思都差不多,无论如何不能让个死人躺在家里陪大伙儿过年,得尽快弄出去。

但说归说,却没一个人想来主事,反而是都看着这个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多年的父亲如何解决。

再看老毒物,他已经置身事外了,根本就不再关心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处理,而是想急急忙忙打发大家出去,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妈给他留了多少遗产。

我看着老妖怪那千年古树一般的遗体,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年,我们都没能好好过,都在帮着她无用的儿子给老妖怪张罗后事。老妖怪一直是害怕火葬的,50年代老妖怪就给自己准备有棺材,那时候可以土葬,她倾尽所有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水曲柳的棺材,在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卖这口棺材。再后来她的儿女、孙子、外孙子、儿媳妇、女婿都纷纷去世,日子过得特别紧巴,家里死了人,买不起棺材了,有提出来用她的这口棺材,老妖怪不许,白天晚上睡在棺材里守护她这口棺材。90年代实行火葬,老妖怪一度想提前自杀,好睡棺材,可她的自杀像闹剧,实则也是闹剧,她自己走到池塘边上,唱着歌说要自杀,引来无数人参观,老妖怪说:“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想自杀呢!”大伙说:“别逗了,你儿在家饿了,要吃奶呢!”果然,老妖怪拔腿就往家跑。又说要割腕自杀,在家门口摆好阵势,拿着磨刀石将刀磨得霍霍响,二狗扔给她一条鱼,老妖怪的刀就落到鱼身上了。

虽说没死成,可棺材一直留着,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老妖怪就一直坚持天天睡棺材,不为别的,就为了守护一辆自行车。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国庆节,我回到老镇的第二天老妖怪就被警车给带走了,同时被警车带走的还有我表哥。当然,我表哥是被另外一辆警车带走的,说是玩鞭炮炸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老妖怪三天后才回到老镇,还是一辆警车送回的,车上的人全穿警服,对老妖怪毕恭毕敬,老妖怪也夸张地大声说着些什么,其中有一个穿警服的还送给老妖怪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永久牌的。这是镇上最高大的一辆自行车,在城里这种车都被淘汰掉了,在这偏远的农村它却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警车走了,好奇的孩子们就围过去伸手摸一摸,老妖怪气得围着自行车追着打孩子,孩子们哈哈大笑,老妖怪喜怒交加。

其实那自行车是送给老妖怪儿子或者孙子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妖怪百岁高龄了,还能骑自行车?可人家老妖怪不这么认为,因为这辆车是她刚改嫁的五女儿的新女婿给送的,五女儿原女婿在前年腊月间下湖打渔淹死了,按照农村的风俗,男人死后三年才能嫁人,她却当年就嫁人了,嫁给了县派出所副所长当老婆,而且跟花一样的女儿一起嫁过去了。五女儿四个已婚的儿子为此跟母亲断绝了关系,亲戚们怕沾上晦气,也跟她断绝了往来。最先老妖怪对外人说她也跟这女儿断绝了关系,因为按照农村的风俗,这是非常不吉利的,谁沾上谁会倒大霉的。但这次她改变了看法,尤其是新女婿送她一辆自行车后,这个女儿成了她的自豪,成了她突破旧故事的一道亮点。

老妖怪的儿子是死活都不肯接受这辆自行车,他说五姐夫会来索命的。他也不让老妖怪将自行车放在屋子里。老妖怪只有将自行车放在她置放棺材的茅草房里,自己晚上就睡在棺材里,守护着自行车。

这次老妖怪真死了,因为这个时节正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所以她的死还是引起了轰动。按说这无论如何是应该要火葬的,可殡仪馆都放假过年去了,尸体要放到初五以后才能火化。这要放整整七天呢!整个镇上大伙儿都要过年,没时间天天耗着,于是决定第二天装到棺材里土葬了算了,政府追究下来,谁爱拉去火化谁火化去。

于是大伙儿像完成任务一样年三十一大早就将老妖怪抬出去埋了。老妖怪的死既没有人高兴,也没人难过,好像就是镇上一棵老槐树倒了一样,移开就是。人们被过年以及家人团聚的喜庆笼罩着,没有一个人为老妖怪掉一滴眼泪。

我独自坐在老妖怪放棺材的茅草屋里,谈不上痛彻心扉,但也有些许的伤感,那辆自行车依旧一尘不染地在茅草屋里放着,想想上次回来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

有一天傍晚,老妖怪很少见的羞答答地来找我,说:“你是城里回来的,肯定会骑自行车,你教我吧?”

老妖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头脑简单,不记仇,她忘了前两天刚因为要到城里找丫头和万元户的事跟我有点不愉快,她跟没事人一样,又跑来找我。

我看着一脸认真的老妖怪,为难地说:“对不起,我也不会骑自行车。”

老妖怪立刻反目为仇,说:“哎呀,绿豆大的一个伢架子还不小,求你办点事这么难,算我看错你了,瞎了眼才来找你。”

我说:“不是,我是说我不会骑自行车,但是我可以帮你扶着,你自己骑。”

老妖怪走出了几步又折回来,高兴地说:“这还像句人话,年轻人要随和一些,嫁到人家落个好人缘。”

父亲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将我拉到一边,叮嘱我说:“你可不敢去,她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摔着了她那个杂种正没钱可歪上你了。那么多的后生都不敢扶她,你快别趟这混水了,她脑子有病,那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自行车,你不会也是脑子有病吧?”

看着老妖怪那祈求的样子,我还是不忍心拒绝。

“永久”牌二八式自行车都快跟老妖怪一样高了,老妖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爬到了车座上,她那两只三寸金莲的小脚却悬在了半空中,她哇哇大叫,手舞足蹈像是被钓在钓竿上的一只青蛙,很是可爱。她儿子畜旺从旁边走过,痛心疾首地说:“你也不怕摔死,现世报!”

老妖怪一边折腾一边说:“你就希望老娘死,我死了变鬼也要掐死你!”老妖怪说着又下车来。

她儿子已经远去,她却边骂边折腾得满身大汗。

我说:“歇会吧,这个庞然大物你摆弄不了,这天生就是年轻人玩的。”

老妖怪一脸的吃惊,她说:“我老了吗?说不定到哪一天你都老死了我还没死呢!”

我白了她一眼,说:“人有旦夕祸福,你跟我比年龄会倒霉的。”

老妖怪说:“我家烧柴,不烧煤。”

我说:“倒霉,不是煤炭的煤,愚昧!”

这下老妖怪急了,她将自行车一扔,正二八经地站在地上叫骂开了:“你他娘的在城里待了几天就嚣张成这样了,我再怎么被人欺负也不能让你狗娘养的骑在我头上撒尿,你妈才是你姨妹呢……”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老妖怪更是来劲了,说:“你说她娘的欺负人不,她叫我姨妹,你不愿教我骑自行车就算了,骂人干啥?我好欺负?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扔下自行车,气得咬牙切齿地学着神经病三婶的模样对老妖怪说:“傻的你,你看你真傻!”

我快步走开。父亲看着我气呼呼地回来,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缺心眼!”

此刻,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远处,分明看见老妖怪独自一人在那骑着自行车,她将脚从三脚架底下穿了过去,极其认真地注视着前方,半圆半圆地向前蹬着,她身后围了一群后生,他们在嬉笑着老妖怪骑自行车的滑稽,也在分享着老妖怪给他们带来的快乐。

一个传奇的老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谢幕了,我抚摸着自行车笑了,这是真的吗?我下次再回到老镇,没有了灵魂的老镇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在老妖怪的茅草房坐了整整一下午,老妖怪的所有事迹都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脑海里翻腾着。老镇炊烟缭绕,年夜饭的芳香和过年的喜庆显然已经将老妖怪遗忘到了天外,我相信此刻已经没有多少人还会提起老妖怪,她就像风吹过的一片树叶,已经落入了尘埃。

就在我准备转身回家吃年夜饭时,只见有人在朝老妖怪的客厅扔东西,客厅里叮里哐啷的,我过去一看,物品一件件都是从老妖怪的房间飞出来的,罐头瓶、饼干盒、铃铛、算盘、破衣烂衫,还有一些陈旧的布料、木片什么的。

我再探头一看,是老毒物将他妈的杨木柜子打开了,东西都是杨木柜子里的,被老毒物扔了出来。

我讽刺地笑着:“这个年你的收获是最大的啊!这个百宝箱总算如愿归你了。”

老毒物说:“见鬼了,一堆破烂,她还像宝贝似的藏了一辈子不让人看。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这两天他家日夜有人,老毒物一直坐在离杨木柜子最近的地方,说是守护他妈,其实是怕别人抢了他的宝贝呢!这不,刚把他妈下葬了,他就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宝。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老毒物,老毒物头扎在柜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不时从柜子里扔出来一些破烂。

小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说:“失望了吧!你妈能有啥宝贝呢?你就是你妈的最大的宝,活宝。”

说着反手拉着我:“走,姑娘,回家吃年夜饭去!”

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有一块破布料上绣着一个人形,很简单的寥寥数针,但也能看出人的模样。

于是我挣脱小叔拉我的手,捡起展开仔细看着。

“是个人形,这破布底下还绣有年月日呢!”

老毒物看到我认真的样子,也过来查看,就怕我真是发现了什么宝物拿走了似的。

我纳闷地看着老毒物说:“这是啥呀?”

老毒物拿过去看了看,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又捡起一块破布,上面还是绣了一个人,有两个小辫,看上去是个女人,底下也有年月日,只是跟上一片不一样。

于是我一片一片地将地上的破布都展开,每一片上都有一个绣工很粗糙的人,而后底下都有年月日,整整四十二块。

“1964年7月7日、1982年3月5日、1947年6月11日……”

我一个一个地念着,突然,老毒物从我手里抢过1947年6月11日的那张破布,说:“这是我爸死的日子。”于是他又拿起其他破布一一查看,他慢慢回忆起许多他家死去亲人的日子都跟这些破布上的日期相吻合,而且男女也能对得上。掰着指头数了数,他所记得的已经逝去的亲人最少也有三十几个,估计有的亲人是在老毒物还不记事时就死了,或者也有老毒物记不起的人和事吧!

我们三人愣在原地,惊讶地看着这一堆破烂。

玩世不恭的小叔也震惊了:“原来老妖怪柜子里一辈子守护着不让人看的秘密居然是这,我的天呐!这真是天大的秘密啊!”

我连忙打开她漆黑的杨木柜子,也顾不上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的难受,我还想看看里面还有啥。

柜子的第一层有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我送给她的四个苹果。小叔用打火机帮我点亮,我们再往柜子里面看,柜子最里面的一层背板上分明是像有个神龛,但又不是个神龛,是用刀划了一个神龛的模型,里面什么也没写。再看周围,好像也划了一些小的神龛,也是没写字。

老毒物说:“我妈不识字,刻不了字。能绣出年月日,都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

小叔再次惊讶:“天呐!难怪老妖怪一辈子不许人动她这个柜子了,原来她独自一人藏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她这一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我看着老毒物,又看看那一堆破布,眼泪夺眶而出。

不着调的小叔也在一旁流泪了,不停地在屋子里转圈:“我们全都误解老妖怪了,谁说她不知道难过?她把快乐留给别人,把悲伤留给了自己。”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我泪雨滂沱,在老妖怪微笑着的遗像面前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解下围巾,认真地绣了一个老妖怪的模样,下绣着2011年2月1日。而后将一件件破布按照年月日叠了起来,将绣有老妖怪的那个围巾放在了最上面,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杨木柜子里,认真地锁好。

一年后,老妖怪的这个柜子被妇女文化博物馆永久收藏,成为镇馆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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