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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同尘

2022-02-26刘紫剑

延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马兰花鸿鹄光头

刘紫剑

你看那盛放的花儿,来自期盼的种子

你看那丰硕果实,来自耕耘的浪漫

宽广的大河,来自八方汇聚的小溪

奔腾向前的大江,来自高山的哺育

——歌词《和光同尘》,董颖达

收假第一天,接到老猴的视频,闲聊中说到放假期間他进了一趟山。

“进了一趟山”,是我们对回到原单位的统称。没人这么明确过,但大家不约而同都这么说。

有事吗?我好奇。原单位子本世纪初关停,迄今已二十年了,只有一些退休老职工还住在那个镇子上,大多数职工随着当年的分流,都作鸟兽散。老猴就因此去了山外的另一家电厂,与原单位相隔不远,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老猴说:马兰花死了。

哦。我一时愕然,说不出心情好坏,待了片刻问,和你有关系吗?

猪脑子呀你,韩美丽管她叫姨,亲姨。

噢,我想起来了,对,是有这层关系。

老猴在电话那头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地训我:你他妈整天待在省城,也不回来看看大家伙。说你是上级领导吧,没给兄弟们办过好事。说你是个作家吧,也没给山里这帮人写过一个字啊。

我呵呵笑:有啥写的。我写的,可都不是好人。

好坏你倒写写呀,主要是留个念想。

我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他:长江后浪拍前浪,留个念想又咋样。

老猴叹口气:我这次回去呀,很是唏嘘,原来那么热闹的一个电厂,如今这么荒凉、破败。那么热闹的一群人,散的散,死的死,你再不写,可就真没几个人记得这地了。

我心里怦然一动,往日时光,呼啸而来。毕竟我在那里,待了八年多。

老猴长得尖嘴猴腮、长手长脚,但自诩是个文化人。老猴都有这种感慨,我自然不会无动于衷。我说这样吧,我想到什么写什么,不美化,不虚饰,不煽情,写好了你先看。你满意了咱再找地发。如果有幸被哪个导演瞧上,说不定拍成影视剧呢,那可就永垂不朽了。

于是我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写作,写完发给老猴看。老猴七七八八提了一堆意见,有的我听了,有的当时我就怼回去。只是说到标题,老猴坚持用这个:和光同尘。

他给我解释:你不看前些日子热播的电视剧《大江大河2》,主题曲的歌名就起了这个。尤其主人公宋运辉所在的东海化工厂,那种氛围和环境,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咱们电厂……

我批评他:什么嘛?和光同尘——太文艺范儿,太作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我紧着贩卖“百度”来的知识,“和光同尘”是指不露锋芒、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

老猴说对呀,但除了这个本意再没有别的意思了吗?

我想了想,说,没看出来。

老猴在电话里骂我俗,你的水平能不能提高点?你写得再热闹,故事再精彩,没有高度,没有深度,都是垃圾。尤其一个写作的人,一定要学点哲学,要懂点辩证法,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通过故事写人性;要知道你笔下这几个人,是给你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不然为什么,你以前生命中打过交道的,就秦岭电厂那一段时间,总有几百人吧?为什么,你就偏偏挑了他们几个去写?

我只能呵呵:很简单呀,这几个有故事呀。小说嘛,有头有尾,情节曲折点,人物典型点,读者爱看嘛。

老猴说不对,这几个人物,有没有故事,是你决定的。就像这个成语,和光同尘,和光同尘,不“和”不“同”怎么能写出他们的“光”和“尘”?你再好好听听那首歌,周深唱的,好听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歌词,质朴又有深意……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准确说是1994年的七月下旬。这天中午,老猴拉我去看新分来的职工,低一级的校友。我以为是女的,老猴说是男的。有病呀,我甩开他的手,男的看什么看?

老猴一脸的兴奋:这货有意思,自比为“鸿鹄”的。

我有点懵:什么“鸿鹄”?

老猴耐心解释:这货昨天刚来,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有人说你这么厉害,在运行岗位上班也就是个过渡,迟早会到机关楼上去当干部。这货于是撂出革命前辈陈胜同志的那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区区一个管理干部,哼哼……

切!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来了个大人物!

“鸿鹄”正侃侃而谈,围了有四五个人,宿舍里都挤满了。我在门口,大概听到几句,他怎么怎么有本事,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在校期间如何如何有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女生见了他眼珠子都是绿的,真的往上扑呀。

听说过刘孟德吗?比你高一级。老猴故意问。

“鸿鹄”摇摇头。

不会吧?听说学校有不认识校长的,没有不认识这个刘孟德的。

刘孟德是干嘛的?

球星呀!学校篮球队的中锋。

“鸿鹄”松口气:哦,他们是体育界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跟我们比不成。我们是学生会的,是学校的管理层,也就是劳心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么说吧,我是一名学生,但首先是一名学生干部。

那你在学生会是……主席?副主席?

“鸿鹄”往后捋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像伟人一样,是个大背头:这么说吧……我虽然不是……其实学生会最重要的岗位是……不能简单地以职务区分……

大家却对他失了兴趣。一众人回头看我呵呵笑: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知道不知道?

“鸿鹄”站起来,身材笔挺,器宇轩昂,把手递给我:这位是?

我没有伸手,只是控制不住的笑:打篮球的刘孟德。

我们电厂位于秦岭山区,运行着省内最小的机组,所以不用说,收入低,效益差。凡是分到这儿的学生,或者没关系,或者在校背了个处分,到这来多少有点“发配”的性质。去年我们一批分来十个,报到第一天就走了两个,坚持下来的五男三女——我是因为毕业前打架;老猴是因为喝醉砸坏了三扇窗户和一个架子床;吉空军是因为谈恋爱;剩下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学生,毕业时两眼一抹黑,送礼请客托人说情一概不懂,等拿到派遣证书才傻了眼。

我、老猴和“鸿鹄”所在的学校虽然只是个中等职业学校,但当年就是给电力系统开设的,学生很抢手,一毕业就被供电局和电厂一抢而空。当然,那是二十几年前,20世纪80年代以及90年代早期的事了,大学生、中专生毕业,国家还包分配。1995年之后,这种好事渐成凤毛麟角。到了20世纪末,彻底成了绝唱。

所以,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物,老猴很好奇,昨天他就忍不住问:既然你这么优秀,怎么分到这儿来了?

“鸿鹄”不知是没有听出其中的味道,还是涵养好,神色不变,甩一下纹丝不动的头发:好男儿志在四方,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

老猴给我描述时哈哈笑:这货不仅自大,而且虚伪。他问我:咱俩在学校交际够广了,怎么就没听过这货?老猴自诩是个文人,但性子直,说话粗,简单的一天交往下来,“鸿鹄”到老猴这儿已经成“货”了。

可能学生太多吧,学校四个年级,一个年级七八百人,在校生近三千人,一级的同学想要认全都不可能,何况学弟学妹。我分析。

最重要的,还是他不出名,虽然人多,但学校的“校花”、各个年级的“级花”,包括每个班的“班花”,凡是有点姿色的,没有咱不认识的呀。老猴感慨,像我这样的校园驰名人物,都没敢这样自我吹嘘,哼哼,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老猴是校文学社的,校报上发过一些“骚柔”的情诗,还被市广播电台播过。那正是“朦胧诗”席卷天下的时代,北岛、顾城、舒婷在校园里人人能颂,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比现在单纯、有理想,一听说“诗人”女孩子的眼睛都直了,老猴因此在校园里嘚瑟了四年。

中午吃饭的时候,“鸿鹄”又让我们见识了一下他的不同凡响。我们十几个单身职工一起下了宿舍楼,往食堂走,中途经过机关办公楼的时候,遇到几个穿着白衬衣的干部。按照厂里不成文的规矩,双方人马是轻易不做交流的。但“鸿鹄”把手一扬,亲切地打招呼:真巧呀简厂长,您也去吃饭呀!

走在那帮人中间的中等个子老头,就是厂里的一把手简厂长。他吃惊地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看“鸿鹄”,总有两三秒吧,头一扭,步子没停走掉了。

光头强是电厂子弟,瞧不上“鸿鹄”的表现:你他妈别丢人了,厂长是随便打招呼的?一个厂子近千号人,他鸡巴能认识你!

“鸿鹄”心平气和地笑:他很快就会认识我的。

吃饭的时候,老猴拿起“鸿鹄”的饭卡看,那上面有名字和照片:哦,你叫个高云霄呀……“鸿鹄”一口大蒜一口面,塞了满嘴的食物:这是我自己改的,我的志向就是,一飞冲天,直上云霄!

半个月的入职培训后,“鸿鹄”他们这批新工都分到了运行分厂。四个女生平均分到了汽机和电气,五个男生全给了锅炉,刚好一个班上分了一个。说巧不巧,“鸿鹄”分到了我班,按照惯例,就成了我的徒弟。

上班第一天,我带他围着三台锅炉爬上爬下转了一圈,回到控制室,“鸿鹄”一句话把大家说愣了:师傅,汽包不是应该在汽机那边吗?

光头强是司炉,从控制台扔给他一本《锅炉基础》。“鸿鹄”翻了半天:哦,记错了。

作为师傅和学长,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小高,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应该——毕竟你受过四年的专业教育。

光头强哈哈笑:你这锅炉专业是汽机老师教的吧。

新工上岗的第一年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初级操作,也就是零米设备的运行维护。每天上班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半个小时巡视一遍设备,检查温度、油位、水位等的变化,确保处于正常值内。其他的时间里,大家都挤在八米的锅炉控制室内,吹牛聊天。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吹家”,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连相邻汽机班上的工人也过来听热闹。不过三天,人就烦了,因为“鸿鹄”说来说去都是相同的内容,而且有的一听就很离谱。班长红毛问我,零米检查了没有?我除了带徒,自己也当了学徒,就是跟着光头强学司炉,赶紧从控制盘上下来,带着“鸿鹄”到零米巡视一圈,路上提醒:工作要自觉主动地干,别让人说,一说就显得被动。“鸿鹄”点头不迭,但一坐回控制室聊天,就忘了。他上班到第二轮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是个夜班,我忙着看监控,“鸿鹄”倚在运行长椅上睡了一觉,也就两三个小时吧,给水泵被淹,导致二号汽轮机停运,全值上下二十多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事故处理完。車间主任老魏擦着额头的汗珠子,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好不到两小时,算不上事故;要是一旦破了全厂的安全记录,这事可弄大了。周厂长把运行日志一把摔在地上:你还好意思说!这么低级的事故都能犯,你的现场是咋管理的?严肃处理当事人,杀一儆百,好好整顿一下你们运行上这个自由散漫的风气。

当事人是我。因为“鸿鹄”还在实习期,不是正式工。除扣了我三个月奖金,还要在大会小会上作检讨。班长红毛也被扣了一个月奖金,一肚子的别扭,呲着满嘴的黄牙,给我甩脸子:你那徒弟靠不上就别指望了……整天替你们背黑锅。

红毛是个复转军人,但长得毫无子弟兵的英雄气概,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上班五六年才当了个班长,趾高气扬地以为当了个县长。我去年上班第一天,就受不了他呼来喝去的样子,明里暗里跟他对着来,所以两人关系一直不对付。这时我也把脸拉下来:你把话说清楚,黑锅替谁背?红毛和我大眼小眼对瞪了一会,先把眼光收回,不屑地“哼”一声,拿上班长日志,门一甩,到另外一个锅炉控制室去了。

事前事后,“鸿鹄”像个局外人一样,一句担责、道歉的话没说过,该吃吃,该睡睡。我说了几次劳动纪律和注意事项,他听的时候很认真,还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但事后依然故我。遇上这么一个活宝,我除了自叹命苦,真是没辙。老猴说,操,还有这样的学徒工,我来给他上上课。

老猴在另外一个运行班,和我一样当了一年的零米值班员,带的徒弟很给力,这都几个月了,再没有在零米操过心。他和“鸿鹄”谈过话后提醒我:这货不安心给你当徒弟,他认为零米这种简单的工作不适合他,他要干,就干那种科技含量高的。我好奇,锅炉运行上有屁的高科技含量。老猴说,他想直接学司炉。那红毛也不能呀,我不认为班长对“鸿鹄”有好感。哈哈,老猴笑,你他妈整天就知道打篮球,这货请红毛喝过多少场酒,你知不知道?

虽然我不高兴。红毛还是开始给“鸿鹄”安排新的工作了,上班到这边报个到,就带他到另外一个控制室去学习司炉操作。这天我把两人拦住了,什么意思?我问。

红毛手背后,头扬起,摆出领导的架子:班长有权决定每个班员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我压住怒火,问“鸿鹄”:你呢,什么意见?

“鸿鹄”看看我,再看看班长:我听班长的。

我呵呵冷笑,再问红毛:小高给我当徒弟,先从零米开始学习,是不是你说的?

红毛不看我,看着控制盘:班长有权调整每个班员的工作岗位。

我一拳砸过去:调整你妈个×!

红毛毕竟当过兵,也不是吃素的,迅速反击,两人立时打做一团。其他人见状赶紧拉开。喘过气来,我感到脸上热乎乎的,一摸,血。看红毛时,也是满脸的血。好在都是皮外伤。时间不长,值长、车间主任、支部书记都来了,安顿好现场工作,把我们几个叫到车间,老魏主持,一个接一个诉说。老魏他们几个又关上门议了一会,宣布处理结果:第一,因为我先动手,我的伤自己负责;还要负责给班长看病,并向他承认错误。第二,高云霄还是从零米值班员开始学习,不能乱了规矩。第三,为保持安定团结的良好局面,经研究,我班和另外一个班调换班长。老魏从眼镜上方一个个看我们:要是不服这个处理意见,只能把问题交到厂里去了。

一旦让厂里知道,别的不说,扣奖金是少不了的。红毛更怕厂里知道,班长和班员打架,你说是谁的问题……于是双方都欣然接受。我上前一把拉起红毛的手,使劲地捏,起劲地摇:班长对不住你呀,不打不成交哇……

“鸿鹄”一旦安下心来,很快也就胜任了这份工作。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快要过年了,想回家的职工,都在盘算请假的事。运行岗位没有假期,过年要想回家只能请假,请假还必须找好“顶班”的人,也就是得有人代你上班。我去年因为是学徒工,厂里不给假没能回家,就想着今年一定要回。至于“顶班”人选,就是徒弟“鸿鹄”,因为他在实习期,春节没有假。按照班里以前的惯例,我把春节这个月的奖金、节日补助给他,他替我上一轮八个班。

调换过来的班长是个老好人,遇事总是“抹稀泥”。这种换班的事,给他说好了,他来统一安排。他和“鸿鹄”说了,“顶班”对学徒工来说,是个好事,班照常上,还多拿几百块钱。“鸿鹄”不傻,一口答应。

过了几天,“鸿鹄”在班上忽然问起每个人的工资情况,了解得很细,专门到车间会计那里要来上月的工资条,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一条一条趴在上面看。核对完了,情绪不高。我以为他嫌自己工资少,安慰他:等到明年七月份,你们实习期一满,也跟大家差不了多少。

“鸿鹄”不吭声,下班以后单独去找班长。再一次上班时,班长特意拉我到僻静处,问我:小高不乐意顶班,他认为你给的少了。你准备请八个班,你每月工资是1108元,春节那个月是22个班,平均下来,你每个班的工资是50元,八个班下来也就是400元。小高认为这个钱也应该给他,你看……

我仰头看看偌大的厂房,长出一口气,反问班长:你看呢,该不该给?

班长尴尬地笑:现在的孩子嘛……

我说:你别为难。我不找人顶班了,我请假。

班长劝:别呀,请假损失多大呀,除了月奖,以后的季度奖、安全奖、年终奖都受影响的,就这一轮班的假,怎么着也得损失你三四千。你就给他400元,不是皆大欢喜嘛。

我说:我宁愿多损失,也不想再跟这货打交道。对了,还有一点,你给他重找个师傅,有他给我当徒弟,我嫌丢人。

等我春节后再上班,“鸿鹄”已经调换到别的班去了,可能班长感觉不对,给车间汇报了,提早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好事。我和“鸿鹄”,正面的接触到此为止。

虽然两人还在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不碰面是不可能的,但只要看见他,我就做出无视的架势。他打招呼,我也不理。老猴不理解:何必呢?跟这货打交道挺有意思的呀,生活中不能少了乐趣呀。但我就这脾气,见谁烦了,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反感,从小到大不会、也不想伪装和遮掩。而老猴故意似的,还总爱在我面前说。所以以后“鴻鹄”的事,都是听来的。说他实习期一满,时间不长,就当了副司炉。半年过去,又被破格升做司炉。原因也简单,老猴绘声绘色,好像他目睹了一样:这货真舍得送呀,头年春节给老魏,光烟酒就花了三四百。他当时还在实习,一个月也就挣屁大点儿……

又过了一年多,其时我因为篮球特长到厂工会当了文体干事,“鸿鹄”也已经当了班长,是锅炉运行上最年轻、领导最认可的班长。但有一点,影响到“鸿鹄”的展翅高飞,就是他入不了党。“鸿鹄”说过一句话,几乎成了有志青工们的座右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对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讲,这“好风”就是入党。

因为厂党委有个规定:发展党员必须召开支部党员大会,有三分之二的党员同意才行。“鸿鹄”在领导那儿一片叫好声,到群众这儿却是基础太差,每次投票都过不了。老魏在支部会上敲打:我们看每个同志,要多看人家的长处、好处,不要抓住一丁点问题不放。

老猴放了个炮:如果是一泡屎呢?有啥好处。老猴技术过硬,又爱读书写作,但因性格原因,不受领导待见,多少年了,还是个司炉。

老魏喝口茶,慢悠悠地回复:一泡屎就没用吗?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有的时候,我们就缺这一泡屎。

除了入党,“鸿鹄”还有不顺的地方,就是找对象。电厂在郊区,城里的姑娘不愿意搭理我们。本厂的男女比例又严重失调,每年分回来几个女学生,狼多肉少,稍不留神就被一抢而空。电厂所在的镇子虽然不小,但镇上农村户口居多,可选的余地也不大,所以在电厂,找对象难是个共性问题。“鸿鹄”尤甚,长得还算是一表人才,但姑娘们和他接触几次,都不愿意了,问起来,原因大同小异,嫌他假模假式,活得太累。

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有人讨厌,也就有人欣赏“鸿鹄”这款式的。1998年我结婚的时候,“鸿鹄”不请自到,还带来个女的。这女的身材臃肿,姿色平平,但跟“鸿鹄”一样,派头很足,“势”扎得很硬,在我的婚礼现场,像大领导视察灾区一样满脸的严肃和凝重,几乎不怎么笑,说话也是一唱三叹,助词频出:啊,这个,恭喜,那个,不错……

我皱着眉头安排这两位坐下,拉下脸问老猴:怎么回事?谁让他来的?

老猴是当天的“总管”,来宾名单是我拟的,但人都是他通知的。老猴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哇,人家要来我能拦住吗?妻子在边上捅我:那有你这样的主人,上门都是客;人家能来,说明人家已经放下了,你还小肚鸡肠的,不好。

妻子是电厂子弟,知道我俩以前的过节。我不好再说什么。老猴却是忍俊不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细看这俩货,还真是般配,神似呀!

没过几天,老猴已经摸清那女的底细,竟然出自本地的一个“豪门”。她的三爷爷是个老革命,新中国成立后官至副厅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把全家大小都安排了位置。他父亲也当到县团级,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儿子,从小就把她当男孩养,拿《新闻联播》当动画片看,会认字就读《人民日报》,从小学、中学到党校(因为大学没考上),老爷子逐个打了招呼,一路班长当过来,终于成功地培养出了一个“事业接班人”,现在镇上当副镇长,是本市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和“鸿鹄”类似,这女副镇长事业得意情场失意,三十出头了,还找不到接手的下家,得有多着急。不过也是,正常的男性,没有人会想着给家里娶一个整天板着脸、毫无情趣的“领导”。

那你的意思是,“鸿鹄”不是个正常的男性?我笑老猴。

老猴意味深长:那得看你追求什么!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男性来讲,“鸿鹄”这个选择太正常了。再说了,他还抱两块金砖呢。

什么意思?

女大三,抱金砖嘛。那女的大他六岁呢。

我不得不佩服老猴的判断。“鸿鹄”和这女的,从相处到结婚,也就不到三年时间;这期间,他的事业步入了快车道,一年一小步,三年大变样,从班长到值长、车间技术员,一路做到燃料科科长,创下了电厂干部提拔的最快记录。

我有点吃驚:以为企业能相对独立点,不想地方上的势力竟然如此强大!

老猴难得说一句有内涵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老猴这几年也没闲着,总算混进管理层,因为擅长写作这个特长,到车间当了技术员兼支部的宣传委员。我夸他:大文人真有才,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老猴给我分析:不要以为电厂是个独立王国,要进煤吧,要用水吧,要出灰吧,要排污吧……哪一项,不得跟地方上打交道,哪个衙门说句话,你都得当圣旨听。当然,这货也就到这份上了,因为再上一步,就是从科级到处级,厂里做不了主,得省上主管部门说了算。到了省上,地方政府的影响毕竟有限——除非她们家族在省上也有关系。

又被老猴言中。“鸿鹄”在燃料科科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两年多,不像以前那样火烧屁股地往上蹿了。反正他也不着急,这位置多好啊,老猴一脸的嫉妒,燃料科有多肥,你想都想不来。

我是想不来。我在工会干了五年多,找个机会应聘到了省城的上级机关。有时老猴来电话,相互聊一聊。老猴也已经当了宣传科主任,但就他那种脾气,到哪儿也都是干活的命,一点油水没有。他就眼红“鸿鹄”的位置。我提醒他,肉肥膏厚之地,必然风高浪大;安全起见,还是不要涉足的好;而且,以我对“鸿鹄”的了解,他在这个位置上出事是迟早的。老猴却是越来越现实了,在电话里反驳:从企业到事业,从市里到省里,你倒给我说说,哪个是纯粹因为贪污出的事?

我想想,一时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依然告诫老猴:人在做,天在看。今天不出事,不等于明天不出事。你等着看,就以“鸿鹄”的那种胆量和操行,他绝对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一桩“大事”。

老猴明显对我的说法不认可,哼了两声,一把挂断。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四五年前的一年元旦,西安城里雾霾重重,我约了老猴,开车带着一家人,躲回电厂所在的小镇上。当晚吃过饭溜达,山里的空气果然好,妻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感慨还是山里好呀。镇子变化不小,依山傍河,修了个挺大的广场,一帮大妈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跳广场舞。

细一看,不全是大妈,中间还有几个“大爷”。尤其前面领舞的那个男的,跳得尤其好,姿势优美,动作舒展,伸臂,踢腿,扭腰,旋转……竟然是“鸿鹄”。老猴说:都忘了告诉你——你走后第二年,“鸿鹄”就出事了,事还不小,但那些年,你知道的,都被压住了,说是为了“保护干部”。厂里肯定要处理呀,就把他调到后勤部门当了个主任助理,待遇还保留着,怕他乱咬;其实就是养起来了,没事干,也没啥权。消沉了一段时间,好几年不见他。听说出去开过公司弄过工程,但做啥啥不成。

我说:商场可不好混。就他那牛逼哄哄的样子,开个妓院估计都能赔了。

是呀,他也好意思,给人说像他这种性格,天生只适合当劳心者,也就是当官。后来电厂关停的时候,分流的三家单位都没人要他。没办法,给他封了个留守办主任,就留在这里了。再看见他,就是在广场上。这十多年跳下来,已经成了市里赫赫有名的广场舞领队,还代表市里参加过省上、全国的几次活动,获过奖,上过电视的。

他老婆呢,那个副镇长?

哦,已经是某市的市领导了。“鸿鹄”出事以后,两人关系就日渐冷淡,听说现在,也就保留个夫妻的名分。

我静静地望着沉浸在舞蹈中的“鸿鹄”,忽然笑了,指给老猴和妻子看:你们瞧,从相识到现在,我第一次发现,他还真的像个“鸿鹄”。

《熊出没》是个动画片,里边的主人公分别是正面人物熊大和熊二,反面人物光头强。我今天要说的这个光头强,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他患了严重的头皮癣,头上一片一片的秃斑,索性就理了个光头,整天明晃晃地招摇过市;又因为他姓强,原来的名字就被人忘记了,包括他自己,别人问起来,他胸脯一拍:我——光头强呀!

我俩年龄差不多。我刚分到锅炉运行上班时,跟着他实习,说起来还算是我的师傅,但因为他不是正式工,也就很客气,坚决不让我叫“师傅”:直呼其名,直呼其名,叫我光头强。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上班干活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下班一起喝酒也从不藏着掖着。时间不长,光头强给我挑大拇指:可交。

下了班就喜欢找我和老猴玩。三人一起打牌、喝酒、打球、跳舞。电厂在一个小镇上,离县城好几十里路,业余生活乏善可陈,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周六晚上厂工会组织的舞会,除了本厂的职工,镇子上的青年男女也一哄而来。保卫科拦了几次,眼看拦不住,也就不管了。外人一来,舞厅的秩序可想而知,几乎每周都会发生冲突。我就见过一次,“厂花”韩美丽被一个小混混拉着强行要跳舞,有韩美丽的追求者当然看不过,上去“英雄救美”,舞会散场一出门,就被拍了一砖头。一旦打起架来,多数情况下,都是电厂的人吃亏,因为职工们相对守规矩,而这帮闲人不一样,从小就打打杀杀的。也有例外,就是光头强在场的时候,他会站出来,上去抱住闲人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连说带笑就把事摆平了。原因说起来也简单,他是镇上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小时候一起混过,这帮闲人多多少少都认识他。电厂在本地长大的子弟不少,但像光头强这样有影响的不多。而他很少去舞场,想想也理解,年轻轻的,顶个大光头,长得也一般,不是很招女孩子喜欢。

我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交际舞,算是正规科班出身,在舞会上就非常“拉风”,抱着韩美丽或者其他漂亮的姑娘满场转,华尔兹、探戈、伦巴……小混混就盯上了我,跳舞的时候故意撞一下,或者挑衅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都忍了。但有一次,一个小混混故意往我身上掸烟灰,惹得我一时兴起,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还没顾上理论,呼啦一下这帮人就把我围了,几双手同时揪住我往门外拖。拉扯的工夫,光头强闻讯赶来,哈哈笑:大水冲了龙王庙,松手松手一家人。把烟往一个个嘴里塞过去,连拉带拽算是把我解救出来。

我打篮球出身,虽然个子不高,但很是灵活,从小到大架也没少打,一对一单挑不怵,但怕打群架。好汉难敌四手,英雄也怕群狗。我就很感谢光头强,想着请他喝场酒。他倒提议把几个混混的头目叫上,酒桌上把话说开,避免以后的摩擦和别扭。想着和一帮正眼都瞧不上的小流氓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我极其反感。光头强劝我,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只是不同意。光头强就说,单独请我就算了吧,你还是学徒工,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不过还要提醒你,小心一点为好,这帮混混放出风来,早晚要收拾你。

我找到厂里的保卫科,保卫科长老张长篇大论讲了一通和属地老百姓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不让他们进舞厅,他们就不让煤场拉煤、灰场出灰,都是些小孩子,又不上学,又没工作,闲得无聊,惹他们干嘛?我只能随身带了一把刀防身,快两尺长,沉甸甸的藏刀,专门到城里买的(后来这种刀被管制,不允许交易了)。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几乎都忘记了这茬,有天下夜班出了生产区,到生活区还有不到半里地,凌晨两点,路上黑乎乎的,拐过一道街角,忽然听得耳后生风,我下意识地往前一窜,“啪”的一声,一根木棍硬生生砸在地上被折断。紧张之下也顾不上害怕,我反手抽出藏刀玩命挥舞,对方有三四个人,偷袭不成迅速撤离,我提着藏刀在后大喊,追了有半条街,被光头强和一起下班的师傅拉住:好了好了回吧,你又没吃亏。

光头强安慰我:这帮小子下手真黑,想想这一棍要实打实砸在你头上还了得;不过经了这一回,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估计他们也不会再骚扰了。我倒憋了一肚子火,留心找那次舞厅发生冲突的主要人物李亨,就是往我身上掸烟灰那个,有一天趁他一人在街上走,我上去二话不说,一脚撂倒,骑在身上一通砸,打得那小子后来连叫也叫不出来,住了半个月医院。当然,我也被镇上派出所拘留了七天,除了给李亨看病外,还被罚了五千块钱。要知道,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到半年,每月挣不到三百块。这笔钱没敢问家里要,还是车间老魏出面,从厂里财务上借了三千元,剩下的,老猴和光头强牵头找工友们凑起来的。

老猴和我四年同窗,又是一个宿舍,关系铁自不用说,但光头强也这么出力帮忙,我就很是感谢。老猴也说,别看光头强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其实人真不错。

光头强弟兄三个,都不爱上学,老大接了他爸的班,成了正式工;老二好不容易上了电力技校,回来也是正式工;只有光头强混得最惨,在锅炉运行当个临时工。好在他爸临死前特意交代,把家里唯一的房子留给了光头强,至于老母亲,则由三个儿子共同负责养老。光头强和正式工一样辛苦,收入却不到正式工的三分之一,他自是瞧不上这份工作,但没有别的门路,暂时也就这么混日子。他告诉我,也花钱找了厂长。厂长的答复是,他也没办法,实在不行,让光头强去当兵,复员回来了,厂里每年都有接收复转军人的指标,说不定还能解决。光头强骂一句粗话,这个狗日的没办法!招待所陪他那小姑娘怎么就解决了?我笑,谁让你不是女的。光头强也笑,就是女的,长成我这样子,估计也不好使。

我从派出所出来不到一个月,就快过年了。学徒工没有假期,也没有奖金。我一个人待在厂里,闲着也是闲着,除了给我班一个师傅“顶班”外,还答应了相邻班上一个师傅的活儿,这样一来,春节期间我一人要上两个人的班,每天除了睡觉,大多数时间都在班上,不过也好,一忙起来就不想家了,再加上,给两个师傅“顶班”,一个假期下来,我能挣小一千块钱。

说是不想家,除夕当晚,我在昏暗无人的零米平台大哭了一场,毕竟是一个人首次在外过年。擦干眼泪回到八米平台的控制室,先是厂领导慰问,挨个握了一遍手,撂下两包瓜子两盒烟,再是食堂送来除夕晚上的饺子。等这些人都走了,光头强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老“太白”,班长红毛“哎哎”两声,紧张地左右看看:小心呀别让人逮住了。光头强说:怕毬!这些当官的,肯定都回家看春晚喝酒去了。红毛说:你他妈是不怕,一个临时工,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我们可不行呀。

红毛这样说着,拎起来就是一口。一个班上九个人,都是老爷们,也不嫌弃,就着瓶口轮换着喝。到我这儿,用手掌把瓶口擦了又擦,把酒倒到杯子里。红毛看不过眼,说我,白酒就是消炎杀菌的,你们这些学校毕业的讲究真多。光头强帮我解围,人家做得对,万一谁有传染病呢?注意一点,对大家都好。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平日里近百人的单身职工楼,剩下不到十个人,不过倒是安静了好多。快到中午,我和老猴才起床,单位的大食堂已经关了,生产上的小食堂又离得远,两人正准备煮方便面,门一推,光头强端着一盆饺子进来,进门就吆喝:有酒没有?有酒没有?酒当然有,三个人“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盆饺子干掉了。我和老猴都有点感动,夸光头强:你比支部呀、分会呀这些组织更可靠,关键时候忘不了弟兄们。光头强嘿嘿乐:那可不!我妈包了半宿,早上煮了几锅,我嫌家里太吵,捞了一盆就出门了。

光头强的两个哥哥都结婚生子,都在一个单位,想必大年第一天都回家了。听说他们弟兄间关系比较紧张,主要是因为老母亲要求两个哥哥不光出力,还要出钱,解决光头强的工作和婚姻两大问题。两个嫂嫂不乐意:凭什么?谁挣谁花!再说了,他还有一套房子呢。光头强就不愿意和两个哥嫂相处,能避则避。

吃了这盆饺子,老猴对光头强的认识又上了一层楼,背地里给我说:光头强如果是个正式工,可了不得,发展要比咱俩快。

我不以为然:不见得吧,毕竟没有多少文化。

老猴冷笑:文化顶个屁。别看光头强智商虽然一般,但情商很高,不管和谁相处,都让人感觉很舒服;包括给领导拍马溜须,也和别人不一样,做出来就是那么自然、真诚。我想一想,还真是的,大到生产副厂长,小到班长,对光头强都是笑脸相迎。甚至有一次,简厂长难得的到现场来一次,班长红毛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光头强倒是振振有词:厂长您真是贵人啦,你不知道今天这锅炉从早上起就呼呼地烧,满负荷出力,多发了多少电呀;啊呀我还奇怪呢,这煤也是昨天的煤,风也是昨天的风……

厂长呵呵笑:那以后,我要多到现场来了。

所以虽然是个临时工,红毛对光头强还是高看一眼。班上该有的小福利,茶叶、手套、肥皂这些小零碎,正式工有的,光头强也有。光头强对班长也很给面子,处处维护着红毛的权威。比如我和红毛不对付,只要一发生口角,他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当面打圆场,背后劝我:何必呢,红毛这人挺不错,即便爱摆谱、爱扎势、架子大,也要理解嘛,毕竟刚当上班长……

但苏明霞出现以后,光头强再也不这样说了。他和班长,成了一对情敌。

苏明霞是第二年分来的技校生,依我看来,很是一般,身材臃肿,皮肤暗淡,高颧骨,厚嘴唇,还带点罗圈腿。不知有什么好,光头强刚见一面,竟然就被迷上了。我问他,光头强反而质疑我:眼瞎呀?这么漂亮的!

那,韩美丽和她比呢?我把“厂花”搬出来。

两种不同的美,没有可比性。光头强答复的倒利索。

我才知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真不是一句闲话。

苏明霞分在汽机运行上,说起来不在一个班,但在一个值,上下班时间是一致的。自从来了苏明霞,光头强上班就魂不守舍,时不时戴顶工作帽,溜到汽机控制室里,没话找话地搭讪,设法和苏明霞接近。他是老师傅,苏明霞自是不敢怠慢,给他把茶泡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陪他聊。

这个时候,我和光头强已经相处了一年,以前也见过他给女孩子献殷勤,但都没有这个用心,看来是动真格的了。我和班上的其他师傅就积极献计献策,要给人家主动打饭呀,要多到人家宿舍去谈心呀,要找机会拉出去爬山看电影呀。红毛刚开始也帮着出主意,女孩子都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你要弄点浪漫的出来。

光头强真听进去了,下了班就抱着一把破吉他,坐在人家宿舍里弹。一个宿舍三个女孩,那两个都瞌睡地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光头强心无旁骛,继续他那五音不全的表演。直到楼管大爷拎着耳朵把他拽出来:不长眼呀你,都几点了!

女职工住在一楼。光头强就坐在苏明霞窗外的花坛里弹,这下烦他的人就更多了。楼上“哗”一盆水下来,浇得光头强成了落水狗,他抹一把脸上的水,张嘴想骂。我赶紧拦住,指指苏明霞的宿舍,劝他:注意素质,注意形象,行了今就歇了吧,别扰民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想转过天来,女职工一投诉,楼管大爷一认真,所有男职工一律进不了女工宿舍。光头强就只能坐在花坛上弹吉他了。电厂不到一千人,他这招使了不到三天,闹得厂里尽人皆知。在他这样凌厉的攻势下,我不知苏明霞怎么想,我只知道红毛越来越不高兴了,在班上嫌光头强窜岗溜号:你的工作岗位在哪里?出了问题谁负责?

这种公开的训斥以前没有过,让光头强很是下不了台,同时也奇怪,怎么忽然就较起真了呢?老式的锅炉操作非常简单,调整好给煤、给风,正常情况下,几乎一两个小时都不用管它。老猴消息却是灵通,悄悄告诉我:听说苏明霞并不喜欢光头强,但驳不开面子,态度模糊了一段时间,看光头强闹得满城风雨,很是担心,就找到班长红毛希望管管光头强,没想到这两个一来二去的,对上眼了。现在两人一下班就到城里玩去了,留下光头强一个傻不啦叽还坐在花坛上弹吉他。

我靠!红毛怎么能和光头强比,个子矮小,黄发黑牙,形容猥琐。光头强除了头发少点,依我看来,再挑不出别的毛病。不过再想想,只能说明苏明霞是个非常现实的女人,红毛是正式工,还是班长,收入几乎是光头强的三四倍。

我以为光头强听到这消息会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不想他听完后,一语不发,静静地坐了小半天,几乎抽了一包烟,我们宿舍像着了火似的。老猴说:真的骂了、哭了、闹了,反倒没事了;他这个样子,可见用情至深,受的是内伤,时间长了,容易憋出毛病。

我俩能怎么办?只能弄几捆啤酒陪他喝,一边大骂苏明霞有眼无珠、唯利是图,红毛不讲义气、夺人所爱。光头强三两下就把自己灌多了,语无伦次地给我俩解释:不能骂苏明霞,她不是那样的,她说过真的喜欢我,多好的女孩子呀……说着说着,号啕大哭。

我和老猴面面相觑,看来他和苏明霞之间,不是外界所传的那么简单。

光头强失恋是九月份的事。他安安静静地上了两个月班,再没有找过苏明霞,也没有和红毛正面冲突过。我们都以为他走出来了,不想十二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开始冷了。他请我俩喝酒,展开一纸“入伍通知书”:哥两个,喝完这场酒,下次喝,不知就到啥时候了。

我俩吃了一惊,才知他早有参军的想法,一直拿不定主意而已。苏明霞这事一出,倒坚定了他的决心。刚好十月份开始报名,他就瞒着大家,报名、体检、政审,走完了一应程序。我俩有点不舍,不过想想当兵也好,一来复员回来有望解决他的职工身份,二来离开苏明霞,眼不见心不烦,时间一长,啥坎都过去了。

光头強应征入伍,也给电厂脸上贴了金。厂里组织了热闹的欢送仪式,厂大院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光头强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比平日里精神了好多。工会主席领着一帮人挨个和光头强握手,我和老猴排在最后,看他东张西望、神不守舍的样子,批评他:别找了,她怎么好意思来。

光头强一脸神秘的笑,从兜里掏出个花手绢,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扑鼻而来:那也说不来呀,昨晚她还专门送我这个,虽然啥话也没说,但她的心意我知道。

我一点希望也不给他:知道个屁!这女的不好意思,只是表达个歉意而已。

老猴跟上:就是!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送走光头强,老猴感慨:女人这东西吧,真他妈难琢磨,要跟你来真的,你不乐意;人家要走了,你又来骚情。

我说:难怪有句俗话,女人心海底针嘛。

刚开始,我们之间还来往过几封信,直到两个多月的新兵训练之后,他因为有电厂工作经历和电工技术,被分到了通信连。他在信里的口气,一如他平日里说话:这兵说起来发报爬电杆,其实是给领导当服务员。我服务的就是我们连长,每日里主要的工作,就是负责照顾首长的饮食起居,包括晚上洗脚,白天倒尿盆。他妈的,我妈我也没这么伺候过!

老猴叫好:给领导贴身服务——光头强这下有机会发挥他的长处了。听说这些年部队上比地方上还黑,光头强能说会道,又会来事,说不定领导看上他,给转成志愿兵,就在部队上留下了。

我倒是关注信上的另一句话:通信兵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接触到话务员。话务员懂不懂?就是女兵呀!

我笑着指给老猴看:看来,这下算是把苏明霞放下了。

老猴说:好像部队上不让谈恋爱吧。要提醒他一下,别因为这个犯错误。

我在信里逗他:在部队上你就老实点,多挣点荣誉是正事,别他妈在男女问题上犯事,小心上军事法庭,把你小子阉了。

后来时间一长,大家都懒得写信,就过年寄张明信片了事。总有两年多吧,相互之间音讯寥寥。

不想就在光头强快服役期满的那年,夏天正热的时候,趁着夜色,光头强竟然灰溜溜地回家了。我和老猴闻讯赶去,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被老猴不幸言中。光头强不只是谈谈恋爱而已,他跟那个女兵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再小心谨慎也做不到滴水不漏,被上级暗中巡查时发现了,对他印象很好的连长也表示爱莫能助。于是,两人一齐被部队除名。

光头强的老母亲气得长吁短叹,两个哥哥也是怨声不断。我和老猴只能安慰他们:这事咱不对外说,也没人知道。

光头强大哥冷笑:知不知道无所谓,最重要的问题是他连个复员退伍的身份都没有!

二哥随声附和:就是,你当兵去干啥你不知道?就为了舒服一下子,把一辈子的前程搭进去。

疏不间亲。人家家人之间的争执,我和老猴作为外人,就很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光头强脸就变了,手摆得像风扇:走吧走吧,我的事用不着你俩管。两个哥哥好像巴不得有这句话,一边往出走一边哼哼:好像我们爱管似的……

避开家人,问他下一步怎么办?光头强闷着头狠抽一口烟:首先要做的,是到四川农村去,把那个女孩子找到,我要对她负责任。

你妈同意吗?我问。

她肯定高兴,一分钱不花,给她领回个儿媳妇。多好的事!

对呀!我和老猴怎么就没想到这层,祸福相依,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他妈一直操心的两大问题,现在不就解决了一个吗?

一个多月后,光头强意气风发地领着个女孩回来了。这川妹子说不上多漂亮,但跟苏明霞比,可是强多了。而这个时候的苏明霞,孩子也有了,更见臃肿,甚至有几分邋遢。她在街上见到光头强两个,主动问候,拉着川妹子的手,说长道短,很是亲热。

我和老猴齐齐摇头:女人呀,真他妈看不透!

一场简单的婚礼后,光头强又原样回到锅炉运行上班。新来的厂长开始不答应,架不住光头强的母亲到办公室一哭一闹。老职工的孩子嘛,临时工都不让人干,你让人家活不活?

日子流水一样,转眼就是三年多。到了20世纪末,国内大规模上火力发电厂,尤其内蒙古、新疆这些地方的煤矿,大家一窝蜂地建电厂。班里唯一的一份《中国电力报》上,见天都有招聘熟练工人的信息。忽然有一天,光头强在班上通知大家:到这个月底,他就要离开这儿了,因为他已经应聘上了内蒙古一个电厂的司炉,要到那儿去上班了。待遇嘛,不用说,当然是正式工。

大家都为他高兴,班里专门组织了酒场欢送。那时我已到厂工会,也应邀参加。红毛虽到别的班当了班长,也闻讯赶来,几杯白酒下去就晃晃悠悠,抱着光头强不撒手:好兄弟呀,哥哥对不住你呀……

光头强一脸别扭,他不喜欢这种过分的亲热和坦白。老猴分析:现在看来,在苏明霞这个问题上,反倒是红毛没有放下,他始终觉得内心有愧,借此机会说出来,也好,去掉这个心病。我倒以为,从红毛的这个表现来看,这人也不像我们印象中那么品质低劣。人,最怕的是无耻,没有愧疚、廉耻之心。

几乎前后脚的,我也离开了电厂,因为自那年我把街上的小混混李亨痛打了一顿之后,这几年来,麻烦就没断过,不是自行车接二连三被盗,就是家里的玻璃屡屡被砸。到了晚上,我轻易都不敢上街。老婆实在受不了,整天唠叨,这要有个孩子可咋办?刚好上级单位大张旗鼓地招聘,我四处托人,几乎把上班这几年的积蓄全部花光,才顺利地“招聘”到了省城机关。第二年,老婆也如愿到了省城,不过进不了机关,只能在一家利益相关方那里干临时工。

虽然现在交通便利,通讯发达,但这十几年来,我、老猴、光头强之间,联系也不是很多,毕竟分开的时间越久,能聊的话题也就越少。老猴还好,时不时到省城来,两人还能喝酒聊聊天。光头强虽然加了微信,也只是逢年过节打个招呼,有事通报一下,知道他已经当了一个什么主任,川妹子还在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做得挺好,收入不比他少;但因為相隔遥远,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个小说初稿完成以后,通过微信发给光头强,让他先审一下。他提出两点意见:第一,我后来找到一个秘方,现在都长头发了,别提“光头”行不行?第二,苏明霞有你写的那么丑吗?好好想一想,你这个瞎子!

要问飞行员爱什么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首歌,而是吉空军。20世纪60年代早期,这首歌刚唱响的时候,他父亲正上中学,下决心要当飞行员,可惜政审没过,满腔的雄心壮志,都寄托给了下一代。他还在肚子里,名字已经起好了。如果是女孩呢?我问。也叫空军,吉空军回答得干脆利索,我爸就是这样给我说的。后来真有了妹妹,就叫了个吉白云。我说一个空军一个白云,你们家这好,都在天上飞。

我们到电厂报到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爸。一个县政府的老公务员,很斯文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戴着厚厚的眼镜,帮着吉空军安置行李,又是铺床,又是拖地,忙出一头的汗。五个人的房间,搞得我們几个都不好意思:行了,叔叔歇会吧,我们来收拾。

吉空军倒好,跑到楼上给女生帮忙去了。女生肯定比男生复杂,我们这边都停当好半天了,还不见他下来。老公务员在楼道里转了好几圈,不好意思地央求我: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我还得赶着回家……他是不好意思上楼,因为天气热,楼上的女生穿得都少。

吉空军下来一脸的不乐意,给他爸掉脸子:你就不应该来,多大的事呀。走吧走吧……

他不耐烦地摆手。我看不过眼,晚上委婉提醒他。因为吉空军中午刚交代过:咱们一起进厂的,一定要成为好朋友,好朋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相互帮衬,把面子给足了,有啥问题,只能在没人的时候,背地里提醒。当时我们在招待所门前的操场上打篮球。吉空军不会打,但肘扛膝顶,动作异常凶猛,大家见他就躲,使他愈发得意,终于把个老师傅惹毛了,狠狠训了他几句。老猴被他一肘子杵得蹲了半天,这会儿在边上也说,就是,你这动作太大了,打篮球嘛,又不是打架。回到招待所,吉空军痛心疾首,眼睛看着我,话说给老猴听:咱们是不是一起来的?是不是应该团结如一人?人家欺负咱,咱不能自己窝里斗呀。老猴摇摇头,起身出去了。

厂里正在整修职工宿舍。我们这批回来的八个人暂时先安置在招待所,一楼大套间住五个男生,二楼标间分住了三个女生。八个人凑到一起,又来自同一个学校,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团队,到劳人科报到,到公安科办出入证,到生活科安排住房,到食堂办理饭卡……自觉不自觉的,就显出了吉空军。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和人交涉沟通。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我家离这不到一百里地,说起来,我就是东道主了。我比你们都熟,我不出面谁出面?

也是,毕业分到这个秦岭山中的小电厂,纯属意料之外。八个人里,一多半家不在本地,也就是吉空军,他爸在本厂还有几个熟人。老公务员一大早赶过来,领着他拜了一圈“神”,回到招待所收拾完,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走了。我说,你爸也不容易,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这样子对老人,不好吧?

房间就我们两个。吉空军说,你是不知道,去年我妹一考上电校,他竟然立马就给家里领来个女的,明目张胆地搞起了“黄昏恋”;还说认识都多少年了,害怕影响你们两个的学习,一直没有公开。

我说,那更不容易呀。你不是说你妈去世都十几年了,你爸总不能一辈子单着吧,不到五十的人,也不能叫“黄昏恋”……

吉空军不耐烦地打断我:去去去,你知道啥!那女的一进家门,你说说,将来这房子是谁的?何况,我爸这半辈子公务员当下来,家里何止一套房!还有,万一那女的,再生一个怎么办?她还年轻啊,两人差着十几岁呢。

吉空军虽然也没当上空军,但喜欢唱这首歌,说起来还是他爸小时候教育、熏陶的结果。再加上他嗓子好,唱到得意处,颇有几分李双江的味道。王小妮、红杏几个服务员,没事就围着吉空军:唱一个吧,唱一个让你看手相。吉空军唱歌,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拉着这些女孩子的手,一个个给她们分析命运线、事业线,最重要的是爱情线,这个月有个桃花运,下个月有个桃花劫……听得一个个大呼小叫,花容失色。我劝他:你不听张姐说嘛,这些女孩子都是附近村里来打工的,打工是个由头,目的是在电厂踅摸个对象。你要真喜欢上哪个,也行,好好谈一个,别见谁都黏糊。

张姐是招待所所长,很热心,整天在我们面前说服务员的好。

吉空军眉飞色舞: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哎呀,各有各的好。你到花园里,就抱着一朵花看?

老猴最烦吉空军这个毛病,也在边上敲打:拉拉扯扯,容易出事呀。

吉空军回呛一声:有本事你也去拉扯呀!

老猴翻了脸:我他妈嫌丢人!给你说清楚啊,以后别把这些女的叫宿舍里来,他妈睡觉都睡不成。你们要骚情,到外面去。

吉空军认为老猴就是嫉妒:你有魅力,你也去骚情嘛,看人家理不理你……

大家赶紧把两人拦住了,再说下去,肯定又是一场架。不到半个月,他们两个,已经说崩好几次了,有一回都差点动了手。当时我们闲聊,评判身边常见的几个女孩子,有服务员,也有一起来的三个女生,说这个皮肤白,那个身材好。吉空军躺着看电视,忽然撂一句:低级趣味。老猴哼一声:来,你说个高级趣味的。吉空军坐起来:整天说这些有意思吗?不能谈点健康的话题吗?老猴忽地站起来:不能,我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会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吉空军把遥控器一扔:你他妈把话说清楚……

两人就往一起扑,亏得大家拦住了。今天也是,我把吉空军推出去,掩上门,和其余几个拉开桌子,开始“斗地主”。时间不长,走廊里传来吉空军的歌声……要问飞行员爱什么……

老猴把牌扣住,很认真地看着我们:大家记着,我今儿在这撂一句话,这个吉空军,他爱什么?他就爱女人!他这辈子活着,就这一事。所以,离他远一点,免得沾一身骚。

我们是七月份报的到,半个月的入厂培训过后,就开始分配岗位了。三个女生分别在汽机和电气运行,四个男生到锅炉运行,电厂最脏最累的岗位;只有吉空军,分到调试班,好地方,不用上运行。我们几个聊起来,也都能接受,他爸在电厂认识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

运行岗位真是苦,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尤其后半夜这个班最累,一个班上下来,痛不欲生。半年后的一天,已经到了冬天,那天我下了后夜班回来刚躺下,门就被踢开,涌进来几个小伙子,气势汹汹:谁是吉空军?

正在睡觉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吉空军的床位,空的。老猴在门口,还算镇定,说,上班去了。

那几个人扑到吉空军的床铺上就翻,我们也不敢做声。好在张姐赶过来,连喊带拉,把那几个弄出去了。我们仨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老猴穿上衣服,说,我去看看。

果不然。时间不长,老猴回来说,这个吉空军真是胆大,给人家王小妮的肚子里都“下了种”,人家找他,他反倒躲着藏着,一句实在话也没有。那女孩子也是逼得没办法,给家里说了。好家伙,来的这几个能把人吃了,不过吉空军还算知趣,一个劲赔不是,还给人家签了个还款保证书,倒是没挨多少打……

我們想一想,也是,正式上班后一忙起来,还真没注意,总有一个多月了,吉空军常不回来睡觉。我问,还款保证书?要给人家多少钱?

一万多吧,还是两万来着……我没看清。

大家倒吸一口气。要知道,那是1993年,我们这些实习生一月也就三四百,老师傅一个月也才挣一千多。

一天见不着吉空军,到了晚上十点多,吉空军灰溜溜地回来,每人发了一根烟,说哥几个给帮忙凑点钱吧。大家翻箱倒柜地找钱,我把吉空军拖到室外,问他:王小妮这姑娘挺好的呀,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柔,你……

吉空军像不认识一样盯着我:说啥呢你,她连个工作都没有,就一农村丫头,玩玩就行了……也怪我太老实,她说她提前吃药了,我就没带套。哼!原来是给我下了个套……好了好了别说了,赶紧找钱去。

都是些穷孩子,凑了不到两千块钱。吉空军把钱在手里来回点了几遍,叹口气:这事大家都知道了,说出去挺丢人的,大家一起来的,怎么说也是缘分,帮个忙,一定要替我保密。

大家当然点头。这事一旦让厂里知道了,小则推迟转正,大则直接开除。这时就看见老猴的仗义了,他慢悠悠地说:放心吧,这事就到此为止,出不了这个房子。那三个女生也不知道。对了,你记着给张姐交代一下,她今天全程都看见了,那嘴上可没个把门的。

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王小妮是再没有见过。吉空军也收敛了许多,再也不和服务员打闹了。转过年来,三月份,职工宿舍启用,我们搬出了招待所。一个宿舍两个床位,我和老猴一间,吉空军一人占一间。他很满意:你们上下班不规律,挺好,互不影响。

厂里单身职工不到一百人,女职工占了一楼,单独加了一道门。男的占了五层,我们几个都在顶楼。男的进女工宿舍不方便,女的找男的却很容易。时间不长,就发现同时进厂的刘芳芳常到吉空军这儿来聊。遇见我们了,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电厂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女工一般都比较矜持,能涉足男工宿舍,说明不是一般关系。我问老猴,他俩在谈吗?老猴说可不,吉空军厉害呀,在招待所的时候就脚踏两只船,还能做到两边都不知道。我叹一口气。

老猴说,怎么!不会你也对刘芳芳有意思?

我说,这倒没有。只是想着咱们一起来的,刘芳芳这姑娘挺不错的,不忍心看她往火坑里跳。

老猴说,你要对刘芳芳没想法,趁早拉倒!刘芳芳信不信还是两说,她要以为你是挑拨呢?

我想一想,也对,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一起来的这几个里,就我和老猴还没有对象。电厂未婚女工寥寥无几,就这有限的几朵花,每个周边还哄了一堆采花的人。我和老猴自视甚高,不屑于和别人争,你们追吧,追不上的才是我的。谁知忽忽两年多过去,一个没剩。

不想吉空军反过来挑拨老猴和大家的关系。一天他拿着几张信纸找我,激动得脸都红了,语无伦次地倾诉老猴的罪行:太无耻了,太卑鄙了,把同学们都踩在脚下,就为了突出他一个人,这个人的本质,终于暴露了……

他把信纸塞我手里:你看了就知道了,太阴险了,太不要脸了,品质低劣到极点……

看了信,我才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猴和我在校时都喜欢文学,不过老猴当年比我风光,是校文学社的笔杆子。他到这儿上班以后,女朋友也吹了,离家也远,满腔的郁闷都发泄在纸笔上,发了好几个有影响力的作品,在社会上还获了几个小奖。前段时间到省城办事,被母校文学社邀请做了个报告。于是他和学弟学妹们瞎聊了半天,主要说了一个意思:坚持。

不想吉空军的妹妹吉白云也在座,听完报告就给他哥写了封信:哥哥,你一定要坚持上进,像你同学一样坚持自己的梦想,不断地学习、进步,不要一天就是抽烟、喝酒、打牌。和我嫂子谈恋爱固然重要,也不要太浪费时间。听你同学说,好多学生一上班就放松了对自我的要求,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

吉空军骂累了,趁他喝水的空当,我把话插进去:屁大点事!用得着这么夸张吗?要我说,老猴说得也没错,咱们回来的这几个,不是一上班就开始混嘛,自我严格要求、每天还能坚持读书学习的有几个?

吉空军没想到我是这样的态度,急赤白脸地和我辩:那他也不应该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呀……

老猴指名道姓说你吉空军了吗?说你刘芳芳了吗?

吉空军哼了一声:他敢——

我劝他:对呀,老猴这样说,也只是个泛指,并不针对某个人。刚好你妹在现场,咱们又是一起毕业分来的,自然就想到了你。其实你妹这信说得也对,孩子嘛,总希望亲人进步,有成绩。要我说,你认为老猴做得不对,应该拿着这封信,直接找他本人沟通,让他认识到他“不对”的地方。你背后这样处理,是解决这个问题最差的一种方式。

在我这儿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吉空军拉下脸扭头就走。过了几天,还能看见他一脸义愤地出入各个宿舍,那封信依然捏在手上,不过已经皱皱巴巴,撕得破破烂烂。

老猴呵呵笑:要放在“文化大革命”,吉空军绝对是个告密整人的好手。

我把吉空军对老猴的“评价”背给他听,老猴给我分析:你注意到没有,凡是那些动辄从道德角度去评判、攻击别人的人,恰恰是人品低劣、心理阴暗、性格猥琐的一类人。我前几天和调试班的几个在一起吃饭,说起咱们这个同学,几乎一片骂声,有几个还想着找机会要收拾他。

为什么?吉空军不是已经当了调试班的班长了嘛。我很奇怪。吉空军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就当上班长,差不多算是厂里的一个传奇。

老猴一脸的不屑:你知道他怎么当上的这个班长,就靠打小报告、告黑状,班上聊天说车间领导一些闲话,或者抽空打几轮扑克,或者谁家里有事临时请个假,一时三刻,车间全知道了。他们那个主任姓罗,刚上去时间不长,没几个人好好听他的,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遇见一个吉空军,好,一条好狗,摇尾乞怜,不过就为了讨点好吃的,所以就给了个班长。但是吉空军专业不行呀,再加上班里对他都有看法,工作上处处较劲——你不看这段时间,调试班上,整天出事嘛。还有入党,厂里对发展新党员有明确要求,必须支部会上三分之二通过。罗主任擅自把他支部的标准降到半数,还是通不过,找到党委书记那儿去申诉。书记倒说得好,群众都不认可,怎么可能入党?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当年的罗主任已经是罗厂长。一次我们在饭桌上遇见,聊起往日时光,忽然说到吉空军。他说,你这个同学也是奇怪,后来我发现,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对他评价都不高。

我俩不是上下级关系,我说话也就比较随便,借机说出一句憋了好久的话:就这么一个东西,你当年还当宝贝一样,全力帮扶他,又是入党又是提干的。

罗厂长难得地红了脸: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时真看不出来呀,你们一起来的几个里面,就他表现得最上进,又殷勤又听话……

我说:也不怪你,谁在你那位上,都喜欢这种人;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体制的问题。官员任命制完全取决于决策者个人的喜好和评判,才使得奴才们趋之若鹜,媚相毕现。相反,那些真正有才华,或者说有操守的人,入不了你们的法眼,因为他们做事有自己的底线。

我对吉空军彻底反感,也是源于一次饭局。当时我和女友的关系刚刚明确,我很高兴,要知道,这是追了一年多才得到的胜利果实。老猴几个人一吆喝,晚上我就请了一次客,就同时进厂的八个同学。当时穷,也就路边小饭馆,点了几个菜,弄了两瓶“太白”,大家边吃边聊。女友坐我旁边,不是踢我一脚,就是杵我一肘子,但我一上场就被大家煽惑得喝多了,也没在意。完了女友给我发脾气:暗示那么多次,你傻呀!

我无辜地看她。

女友说,吉空军有乙肝,还正是传染期。他不自觉,你也不会小心点呀。

女友的闺蜜在厂医务室,消息肯定没错。我有点后怕,吉空军在饭桌上表现得很活跃,就他那双黏糊糊水淋淋的筷子,满桌子飞舞,不是给这个夹菜,就是给那个夹菜。我说,你怎么不早说?

女友说,我怎么知道他是你同学呀?坐到桌子上才看见,你让我怎么说?

我说,医务室也扯淡,这种事,为什么不给职工通报?

女友捶我一拳:那也要保障病人的隐私权呀。谁也别埋怨了,要我说,就你这个同学太不自觉。走吧,赶紧到医务室检查一下。

转过天来,我和老猴说起这事,提醒他以后注意。老猴冷笑:照我的估计,吉空军不是不自觉,而是有意;就他那种心态,他既然得了肝炎,就恨不得全厂的人都得上才好。

我想一想,对呀!由不得不寒而栗。

其时我们进厂已经三年多,除了我和老猴,其他人都结了婚。电厂住房紧张,新结婚的职工们只有自己到镇上租赁房子。吉空军托我以前班上的孙师傅介绍,把房子租到了一起,就菜市场旁边的平房,一间不到二十个平方。过了半年多,孙师傅诉苦不迭:你这个同学太下流了,和他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我问:怎么回事?

孙师傅手摇得像抽风:算了算了不说了。

过不了几天,他又兴奋地主动找我:知道吗?你那个同学被人打了!

为什么?

我们那边不是离菜市场近嘛。他和一个菜贩子,一来二去的,勾搭到了一起,人家老公今天找上门来,打的那个爽吆。

刘芳芳这段时间一出差,吉空军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一个菜贩子,能长成什么样呢?我很好奇。

嗨!你这个同学呀,就跟畜生一样,是个女的就行。他还管长相?

我有点不高兴:孙师傅,以后说吉空军,直接就说他名字,不要总提我同学我同学的。

老猴给我解释:吉空军结婚这一年多来,劣迹斑斑。骚扰了好几个职工的家属,孙师傅的老婆也在其中,好在都没有得手。但总有贪图小利的女人们。吉空军跟曹操一样,对女人倒是不挑不拣,拾到篮里都是菜。

我有点不理解:贪图小利?吉空军有什么好呀,长得跟冬瓜似的。

吉空军会唱歌呀,看见一个对眼的,就给人家唱,要问飞行员爱什么……女的一听,哟,还有文艺细胞呀。

他也太下三滥了。我摇头感慨。

老猴洋洋得意:还记得我在招待所怎么说的——他这一辈子就這一个爱好。这不就有一次,被刘芳芳抓了个现场,当时闹着要离婚,最后还是吉空军他爸赶来救场,跪下给刘芳芳赔了不是,保证吉空军再不犯事,才过了那一关。现在又来这么一出,看来吉空军这爱好跟吸毒一样,上瘾,戒是戒不了的啦。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老猴。

老猴呵呵笑:生产上谁不知道!你现在在机关上班,消息不灵通罢了。也是,我一到机关上班,发现大家说话都比较谨慎,上班很少有人闲聊,就少了许多“新闻”,当然,也就少了很多乐趣。

只是想到那花白头发、一脸斯文的老公务员,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我就禁不住一声长叹。

单位虽小,活动不少。我到工会以后,主要工作就是组织各类文体活动,这个月篮球赛,下个月拔河,再下个月象棋比赛……每次活动完了,人手一个小纪念品,洗发水呀,牙刷、牙膏呀什么的,不贵,大家都挺高兴。吉空军常提醒我:大家同学一场,又同时进厂,怎么着也是缘分。你现在手头有权了,别人不说,要记住我和刘芳芳的纪念品啊。

因为值不了几个钱,我以前都给他留着,但那次饭局以后,我见了他连招呼也不想打。吉空军不看脸色,还冲我伸手要东西。因为女友不止一次交代过: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我就找了个托词:凡是不参加活动的都没有纪念品,这个规定你是知道的,以前给你都是人情;现在管得严了,真没办法。吉空军瞪着眼睛看我一会儿,门一甩走了。晚上回到宿舍,老猴笑:吉空军今天可把你糟蹋得够呛,又是你在学校怎么跟人打架,又是你的篮球水平怎么臭,又是你和你对象怎么未婚同居……

背后说我倒还罢了,一牵涉女友,我勃然大怒,转身就想出去找吉空军算账,被老猴一把拉住:算了,当时就有人反驳他,人家证都领了,办酒席是迟早的事,正常谈恋爱,可比偷鸡摸狗高尚多了。其实以前给你说过不止一次,这种垃圾不要理他,你还顾着老同学的情分。这下看清了吧——这种人,你帮他十次忙,他都认为应该;一次不帮他,你就罪不可赦、死有余辜。你说这种人,你还交往,图个什么?

我一拳擂在桌子上:这个卑鄙小人!从此以后,和他一刀两断!

二十多年来,我也真做到了。即便面对面见了,也视若无睹。次年夏天,我和女友到离镇子较远的一个水库边玩,转过一道弯,和吉空军撞了个满怀,他身边还有个女的,年龄看不出来,打扮得很性感。吉空军短暂的紧张过后,主动介绍,这是我表姐。我一声没吭,冷冷地转过脸,拉着女友走了。女友跺脚:不给你说了吗?别惹小人别惹小人。我说,小人也是分档次的,他这种,是最低级的小人,像狗屎一样,惹了也就惹了吧。

我离开电厂到省城以后,有时和老猴在电话里聊。说起吉空军,先是和刘芳芳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他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整天在镇子上沾花惹草。再就是他爸过世以后,他和他妹吉白云,吉白云你还记得吗?还有那个继母,因为家产分割,闹得很厉害,官司都打了几场,不知怎么搞的,他最后得了大头。他爸在县城的三套房子他争到两套。拿到房子,倒手卖掉,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听说他那房子买在……噢,对了,离你不远,就在省体育场边上。后来干啥?听说在厂里请了长假,也不上班了。人到哪儿去了,不知道。

我笑着放下电话。老猴可能不知道,其实最近我不止一次见过吉空军。我所在的单位离省体育场不远,面前有大片的空地用来健身,边上还有几处小树林。大约半个月前,我经过小树林的时候,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

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

我从树隙看过去,吉空军被围在一帮“大妈”们中间,意气风发,放声高歌。

马兰花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应该都听过一首歌: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这是同名电影《马兰花》的主题曲。电影的内容嘛,歌颂勤劳善良、批评懒惰恶毒的主题,情节简单,故事老套,不值得赘述。我想说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叫马兰花的女人。

她的名字是不是受了这部电影或这首歌的影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刚到电厂参加工作时,马兰花是厂里的风云人物。我在锅炉运行岗位,班上都是一帮大老爷们,抽烟、吹牛、聊女人,是对付疲劳和乏味的三大法宝。说到女人,语多轻浮。但是提到马兰花,师傅们都很客气,说起来都是,这个女人不简单,有本事,长得好看,对基层工人也好。我存了一份好奇,待见过一面,却是有点失望。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穿着也是一般;皮肤倒是白皙,但满脸细碎的褶子;高颧骨,厚嘴唇,嘴角上扬,看起来就总是笑笑的样子。我给师傅们说了。有的老师傅就讲:70年代中期建电厂的时候,她是工地上仅有的五个女工之一,都叫她们“五朵金花”,她当时又年轻又漂亮,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不比小伙子差,现在嘛……年龄大了,也就这个样子了。但对工人们是真的好,厂里每到过年前,都要组织一次会餐,总有七八十桌吧,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马兰花的好人缘。厂领导里面,马兰花是每个桌子都要走到,相熟的说说笑笑,不熟的也很热情,对谁都是那么客气,对谁都很尊重。

老猴也肯定:马兰花是不错。我有次到机关楼上办事,被支使得团团转,只有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女的,很客气,带着我,立马就把事办了。我听办事的叫她“马助理”,才知道她就是大家常说的厂长助理马兰花。

我问:厂长助理是厂领导吗?

老猴说:当然不是。厂领导是班子成员,也就那么几个人。企业和事业单位一样,看这个“助理”含金量多少,要看他在什么岗位。如果只是个“助理”,十有八九是个虚衔,也就是个待遇。如果还有其他职务,还在要害部门,这个“助理”就厉害了。就说马兰花吧,她不仅兼着“厂办主任”这个实职,还是行政党支部的“书记”,这个“助理”就不一般,影响力应该不在几个副职(副厂级领导)之下。

噢,这么厉害的,那她有可能当上厂领导吗?

老猴笑:这个谁能说得准!从年龄上說,她不到五十岁,机会还是有的。阅历上讲,干过生产、经营、劳资,现在又是综合管理,助理当了好几年了,也没问题。至于群众基础和职工认可程度,这个你也清楚。就是学历差点,好像就是个中专吧。现在上面整天喊着干部要知识化、要专业化,到了考量时,只剩下学历了。但说这么多,干部提拔,水深学问大,如果就刚才说的,对照条件,12345,倒简单了,厂里也不会这么人心浮躁,不看那些有想法的,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嘛。

我对这种人事问题历来兴趣不大,呵呵一笑认可老猴的说法。厂领导离我们太远,车间的中层领导我们倒是常打交道。这其中,有那种威望高、能力强的干部,也有那种谁都瞧不上、不知咋上去的干部。

心里就为马兰花鸣不平,尤其经过两件事。一是厂里那时有个好传统,机关干部要随时参加生产的各种急难险重和抢修工作。三号炉是球磨机给煤,九月份例行检修,要对球磨机的钢球逐个检查,淘汰小的,加些新的。我们几个年轻人钻到屋子一样的球磨机里,用竹篮装上钢球往外递,出口就一个车轮大小的孔,干着干着就毛躁了,越来越快,篮子后来几乎就是往出扔,忽然听到马兰花一声叫,看见她抱着小腿倒在地上,我们几个都傻了眼。好在医务室一检查,没有骨折,即便如此,眼看着小腿乌青发肿,还是要求她休息。不想第二天,马兰花拄着拐杖又来了,一屁股坐在磅秤前,安慰大家:没事,干不了重的干点轻的,我来过称。

还有一件事。市里文明委来厂里检查,控制室是必须来的,现场忽然问起厂里的历史,生产副厂长刚从外地调来,对情况不熟,吞吞吐吐答不上来。马兰花及时补台,哪一年建厂、先期装机多少、哪一年扩建、机组型号……数据张口即来,比我们入厂教育时接收的信息都全。一番介绍下来,不光检查组的五六个人,我们生产上的一帮人也受益匪浅。那天直到快下班时,师傅们还在津津乐道马兰花的口才和信息储备。

这样的干部,不上才怪呢!光头强最后总结。

我从锅炉运行岗位调到工会,年底转组织关系的时候,车间负责组织发展的王书记,从机关调整过来的,一边给我盖章,一边鼓励我:到新岗位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按时把你这“预备”发展成“正式”的。

所谓“按时”,也就是第二年的七月份。一般来讲,“预备”一年期间,不出什么岔子,都能转成正式。我说:工会属行政党支部,书记就是厂长助理马兰花,应该……

老王从眼睛上方看我,呵呵笑:希望,如意吧。

工会办公室张主任是我校友,虽然大了十多岁,但关系很铁。我能到工会来,他出力最多,这时提醒我:不敢大意,咱们这个马书记……要求很高的。

我说:放心。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还是有信心的。

张主任抽口烟,看着天花板:怎么说呢……不光是工作。

还能是什么?马兰花也爱钱吗?晚上回到宿舍我和老猴闲聊,老猴说:不可能,马兰花不是那种人——但也奇怪,我就发现,对马兰花,职工普遍说好,干部评价都不高。

我们讨论的结果:马兰花是一个不唯上只唯下,接地气得民心的好干部。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只要好好工作就行了。

时间不长,马兰花以书记的身份找我谈心。我精心准备的思想汇报只开了个头,马兰花就打断了:工作我都看见了,说说你个人的事。

我于是年龄籍贯、家庭出身、父母状况做了一通汇报。马兰花笑吟吟地等我说完,问:有对象吗?

我如实回答:学校谈了一个,毕业时分手了。

她又问:现在怎么想?是在厂里找?还是市里?

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想办法离开这儿,穷山恶水,收入不高,所以就没想找对象。当然这个话不能说,我就支吾:暂时,还没想……

马兰花坐正了:怎么能不想!都二十多的人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韩美丽,怎么样?

我一时有点发愣,嘴里可不能停:谢谢您……我,想一想吧。

韩美丽是公认的“厂花”。按说有人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一口答应才是,但说来话长。韩美丽是个话题人物。这女孩是职工子女,是厂里老师傅们看着长起来的,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性格又好,乖巧可人,三年技校回来后更是让人眼睛一亮。陪她回来的还有一个帅小伙,说是学校谈的对象,家在省城,分配到山外的大电厂。下一步,要把韩美丽也调出山去,调到一起。两人手拉手在小镇上来回走了两圈,不光电厂,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说起来有点遗憾,肥水流到外人田。但像韩美丽这样的女孩,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好去处吗?不想一转眼四年多过去了,前两年还常见那小伙子来这里拉着韩美丽晃荡,这几年再不见人了。韩美丽的状态也越来越不好,据她宿舍的人说,常常半夜里哭。

我该怎么办?只能问老猴和光头强。老猴说:韩美丽的事,我也听过一些。谁没谈过恋爱?我是挺喜欢这个女孩的,长得漂亮不说,也很有教养,见人不笑不说话;我看过她写的通讯稿,很有文采。就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我的意见,你可以先接触一下,试试再说。

老猴对韩美丽一直都有好感,这我知道。现在他这么说,我说:我俩接触过呀,今年厂里交际舞比赛,我俩就是搭档。

老猴说:那个不算。练习、比赛的时候一大帮人,你俩单独聊过没有?

我摇头。

光头强却是明确反对:什么嘛!已经被别人玩剩下的,坚决不能要。

看我态度暧昧,光头强伸出小拇指:你要和韩美丽谈,你就是这——我都瞧不起你。

老猴不理解:你这也太保守了。哦,就因为人家谈过一个……

光头强一脸不屑:不光是谈,听说韩美丽为那小子已经堕过两次胎,还听说她已经得了精神病,市里省里都看过。这种消息你们虽然不知道,但家属区传得雾气狼烟。

闲话总是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这样的话,当然没有人敢去坐实,只能看到她爸——检修车间的老韩总是耷拉着头,唉声叹气的,再没有以前的意气风发。我留神注意韩美丽,感觉变化不大,每次遇见了,她还像以前那样,笑一笑,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留下一股香味,和我无限的惆怅。

这个时候,我也知道调离这个单位不是一桩简单的事,再加上工作岗位有了变化,成了干部,也就想安心在这儿干下去。要扎根,成家就排到日程上来。所以,我不是没有考虑过韩美丽,但她的过去如一座大山,总是拦住我深入一步的想法。

我犹豫不定了半个多月。马兰花主动找我问:想得怎么样了?

我想还是回绝了吧,正琢磨如何开口的工夫,马兰花笑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不要听别人胡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说起来,算是我的侄女了。上学的时候谈过一个,估计你也知道,早都分手了。这孩子眼光也挺高的,今年你们不是一起跳舞嘛,美丽对你印象挺好的。我就想着,找你问问……这样吧。我这儿有别人送的两张电影票,美丽拿走一张,晚上没事,你和美丽一起去,先接触接触再说。好吧?

我下意识地拒绝:不要,不要。看马兰花不高兴,赶紧补上一句:怎么能要您的票。

马兰花把票拍在我手里:我不喜欢说“不”的年轻人。

我只能把钱递过去:多谢马助理操心。这个钱,不能让您掏。

马兰花夺过錢,塞回我上衣口袋里:去!别跟我算账。

拿着这张电影票,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电影开映是晚上八点钟,下午六点一下班,我就回到宿舍,找来老猴和光头强,找他俩讨主意。

光头强问我: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我给你巴拉巴拉白说了。

我一脸无辜:我不想去呀,但你看这……

光头强从我手里抢票:一把撕了。

不想老猴更快,上手把票夺过去:什么毛病!你不去我去。

不想当晚,韩美丽进了电影院,一看身边是老猴,扭身就走了。老猴回来忿忿不平一说。我暗自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说明,韩美丽确实眼光高,挺挑人的。老猴破口大骂:去你妈的,得意啥呀,不就是会打个篮球跳个舞嘛。庸俗!低俗!烂俗!这个韩美丽,空长了一身好皮囊,实质就是个“三俗”代表。

第二天,我想着找马兰花解释一下。理由都想好了,就说票放在宿舍,吃完饭回去就找不见了;后来同舍的老猴说他不知道情况,看见快开演了,怕浪费,就拿去看了。我也知道这个借口太过勉强,但聊胜于无。

不想马兰花一早就到市上开会去了,等到下班也没见回来——马兰花家就在市里。到了第三天,我又接到任务,带着篮球队一帮兄弟出去打比赛,一走就是一个礼拜。再见到马兰花,已是十天之后,我先说了理由,再道歉:对不起呀马助理,辜负了您的好意……

马兰花手一挥: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还有其他事吗?

我很尴尬:……没了。

马兰花扭身到面前的办公桌上,再不理我。退回自己办公室,张主任看见我情绪不高:咱们这次比赛成绩不错呀,正准备给你请功呢。怎么回事?

听完整个过程,张主任说:坏了,你这事做的,肯定把马助理惹下了。

我点头:我也觉得是。

张主任扳着指头罗列:第一错,韩美丽这个孩子挺好的,以前归以前,人家有这个意思,又是马助理出面做媒,你竟然还挑三拣四。第二错,磨磨叽叽,优柔寡断,即便不想和韩美丽交往,也要尽快回复。第三,马助理给你的票,怎么能随便就给别人?

我苦笑:宿舍里都这样,有好东西,大家都抢……

张主任严肃起来:借这个机会我要提醒你,原来生产上那一套要改一下。生产上人与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大家都比较随便。到了机关上可不行,事不能多做,话不能多说,不小心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把人得罪了。尤其像马助理这种实权人物,别人上赶着套近乎,你倒好……

我掏出烟赶紧给张主任点上:怎么补救?

张主任想一想:只能带上点烟酒,到她家里去一趟……

这次不犹豫,我一口否决。我最不喜欢干的事就是给人送礼。我说:这样行不行——我掏钱,你出面,请她吃饭?

张主任看看我,哭笑不得:我这是给自己揽事呀……

转过天来,张主任告诉我,马兰花没答应。张主任给我分析:不是不给面子,是这段时间很关键。工会主席今年上半年到站退休,按照以往的惯例,会在厂里原地提拔一个。目前的人选有四五个,马兰花的呼声最高,所以这段时间,她要加倍小心,不给别人留口舌。

我担心:马兰花一旦上去,就是咱们的直接上司,我以后的日子,估计不好过吧。

张主任不以为然:她要真成了工会主席,你的好日子才来了。一来她是个要政绩的人,你的能力和水平都有。二来她“护崽”,这么多年,凡是她待过的部门,都会给手下人争取最大的权益。三来,她这个上一步,是在知根知底的老单位,身边都是熟悉的人,所以 “第一把火”,需要展示的不是威风,而是宽容和大度。现在就怕她上不去。对她来讲,机会也不多了,处级干部提拔年限是五十,女的还要再小两岁。

我奇怪:你不是说她呼声最高吗?

张主任笑:呼声归呼声,提干都是上面定的事,什么时候听過下面的声音?干部被提拔,有靠工作上去的,有靠站队上去的,有靠关系上去的,有靠钱色上去的……马助理的能力很强,但一般能力强的人也有个毛病,就是霸道。她也不能免俗。你曾经问过我,她为什么群众基础好而在干部中评价反而不高,就是这一点,凡是和她打过交道的干部,几乎都要被她左右。

如果不听她的,会怎样?

你原来在生产上的王书记,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起初因为什么事闹别扭都忘了,斗争了好几年,还是马兰花技高一筹,把老王赶到生产上去了。

她怎么有这么大能量?论起来她和老王一样,都是个科级呀?

别看级别,要看位置。身为办公室主任,她和一把手厂长接触的机会最多;身为行政支部书记,她又能和二把手党委书记对上话;身为助理,她还可以参加厂领导班子会议。你想想,和这样的人做对,会有好果子吃吗?

我越听越悔,怨自己太大意。为今之计,只有老老实实,静观其变。

最终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新提拔的工会主席,竟然就是在和马兰花的斗争中落败、避居生产车间的王书记。张主任和我一样吃惊,不住地摇头感慨:这水……太深了,太深了。出去转一圈回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王书记的弟弟去年底在邻市新提了副市长。又为我惋惜:这下子,只怕你就难受了。

我原来在生产上,和王书记处得挺好,现在他又来给我当领导,多好的事。哪里会难受?我压抑不住喜悦:不明白。

张主任又开始“一二三”地扳指头:马兰花这次上不去,她几乎也就没机会了,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熬什么威信,树什么形象。她和王书记(现在得叫王主席了)有过节,王主席上了一步,直接的对抗不可能,她只能把这份怨气转移到王书记的身边人身上。这个时候,刚好,你就浮出水面,进入了她的视线。她本来对你就有看法,你现在的身份是工会干事,给你穿小鞋,也就是给新上任的工会主席难堪。明白了吗?

明白了。只是工作上不受她领导,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张主任摇摇头,不再吭声。

时间不长,事实就给了我答案。先是我的办公室从阳面调到了阴面的最边上,这房子以前是库房,夏天都不用开空调,到了冬天可想而知有多冷。调整办公室归厂办管,通知送给张主任,他只能苦笑。我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年轻,本来就怕热。再后来,不正常的事越来越多,比如办公电话坏了,申请更换不同意,申请维修没反应。比如到市里去办事,从来不给派车。再比如去领个本子、笔呀什么的,都要看人的脸色。而这些,都归马兰花管。

其实,这个时候,同事们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马兰花的变化。以前开会,马兰花是话最多的,现在几乎不开口,还有好几次,拿着笔记本早早就退会了。行政支部每月一期的集中学习也取消了。还有上班,作为厂办主任,她以前都是提前半个小时到岗,基本上厂长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当天的事务都安排好了;而现在,都半上午了,还不见她人。我问张主任:厂长真是好脾气呀,由着她这么任性。

张主任笑: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放纵。

不只是行为,马兰花的容貌和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短短几个月,呈现出明显的老态:皮肤依然白皙,但皱纹深了,眼袋黑了,眼神涣散无光;说话做事犹豫、迟钝,再不见以前那种干脆利索和英姿飒爽。尤其原来一头黑亮的短发,现在露出花白的本色,给人反差特别大。真实的原因大家都明白,但嘴里说出来却是,更年期到了呗。我和老猴晚上闲聊,想起刚开始对马兰花的认识,恍如变了一个人。老猴看问题总是尖锐:可见官场对人性的变异,到了多么残酷的程度。

对这个年龄比我妈小不了几岁的女人,我也想保持必要的尊重,不管是办公室,还是楼道里,当面遇见了,我都主动释放善意,打招呼问好。不想马兰花是一个“执着”的人,总是把头一扭而过。虽然心里不爽,我也只能安慰自己,都是小事,强忍着一笑而过。

终于还是没忍住。七一前夕,厂里新发展一批党员。按照惯例,今年“正式”发展的,都是去年“预备”的。我一看大红纸上的名单,“预备”就撂下我一个,火“腾”一下就起来了,扭身就去找马兰花。

推开她的办公室,我劈头就问:马书记,我为什么入不了党?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大家看着我,一时都愣住了。马兰花冷笑:问错人了吧?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呀。

盛怒之下,我自然口无遮拦:不问你问谁?你是书记呀!这事由你定呀!

马兰花板起脸来,提高声音:我需要提醒你,组织发展有严格的程序,不是谁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我不管不顾,平日里所思所想脱口而出:程序严格,结果就公正吗?再严格的程序,也是人在操作呀!

马兰花把桌子一拍: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故意和你过不去!

事已如此,也用不着再装孙子了。我也把桌子一拍:难道不是吗?

马兰花哆嗦着手对另几个人: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看看现在的年轻人……

那几个也没闲着,有的劝马兰花,有的往出推我。我还不依不饶的: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马兰花气极反笑:好,我给你个说法,支部的意见是,你不成熟。

我扒着门框不撒手:什么是成熟?圆滑,世故,工于心计,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还是张主任过来,连拖带拉,把我弄回办公室。关上门,张主任痛心疾首:你这是找死呀——你不是找马兰花去了,你这是挑战组织的权威呀!

我不理解:我找的是马兰花,怎么就成了组织?

张主任来回转圈:你呀,你呀,真他妈不成熟呀……

机关办公楼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处理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一早,通报批评就贴在了布告栏,给我的定性是:无理取闹,扰乱工作秩序。处理意见是:扣除月奖,取消预备党员身份,取消年内所有先进的评选资格。马兰花屁事没有,处理意见上连提都没提。

我努力控制自己,沒把通报批评扯下来,来到办公室,无心工作,看着窗外“呼哧呼哧”喘气。上任几个月的王主席过来了,拍拍我的肩膀,一句话没说,转身又走了。

张主任劝我:好了,想开点。过上几年,换个书记……

后来——你知道的,没等到马兰花换岗位,我先离开了这个单位。好多年过去了,几乎已经把她忘记了。因为老猴说起去参加她的葬礼,我才忽然想起这个人来。老猴不赞成我把马兰花写得这么不堪,毕竟是韩美丽她亲姨,她要看见了肯定骂你。

我哈哈笑:骂我无所谓,反正我又听不见。我估计是你怕韩美丽骂你吧。

对,我怕。老猴说,能不能给韩美丽换个名字,你这样写出来,人物关系有点乱。

乱个屁。后来不就你俩成了嘛!有啥遮遮掩掩的,虚伪!

挂上电话,拿起手机打开视频看《大江大河2》,我忽然觉得不对:韩美丽真的和老猴在一起吗?这个消息是谁告诉我的?我和老猴交往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当年那个像花一样美丽的女子,摇曳过一条小街,亮丽了一座小镇……

手机里传出周深宛如天籁的歌声:

和光同行,跌跌撞撞的摸索

和光同舞,奋不顾身的坎坷

和光同尘,不为盛名而来,不为低谷而去

你看那盛放的花儿,来自期盼的种子

……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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