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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微雨

2022-02-26高中仓

延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三强小菊天福

高中仓

杏花痴痴地喜欢着天学,喜欢得入了迷。她喜欢天学的幽默诙谐;喜欢他好话反说,瞎话正说;喜欢他说话做事的别出心裁;喜欢他唱歌总要跑调,骂人总能编出新词。天学在学校顽皮出了名,他们的教室隔一排树林就是篮球场,一次化学课堂上,听见篮球撞击篮板的声响,天学的心就已经飞出了窗外,趁着教化学的杜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板书的时机,他轻轻一抬脚一迈腿就越出窗外追赶逃逸出去的心;一次语文课上,年轻的杨老师刚刚意气风发地进入讲课状态,从天学的课桌抽屉里就突然飞出了一只惊慌的麻雀,在肃静的教室上空上下翻飞,气白了脸的杨老师手上的排刷就径直贴到了天学脸上,紧接着一教棍就结结实实招呼到天学的肩膀上,天学就龇牙咧嘴地扮痛,杏花却“扑哧”笑出了声,引来了“高七六一班”同学的一众侧目。杏花的闺蜜春婷警告杏花说,天学的骨子里藏着不安分,一般人是笼不住的,你如果只是个一般人,就不要动手。春婷是清醒的,因为春婷置身事外;杏花不清醒,因为杏花已沉迷其中。杏花不愿意多想,她已经喜欢得死心塌地,无法自拔。天学说什么话她都听,让她做什么事她就做,天学要她,杏花就给了。天学也喜欢杏花,就在自家院子里植了一颗杏树,浇水施肥喷药剪枝,精心侍候着,每年冬天都要给杏树披上厚厚的棉衣。想杏花了,就搬一把椅子坐在杏树旁絮絮叨叨。天学神秘地对杏花说,植物属性的杏花香,动物属性的杏花甜。

高考发榜了,“高七六一班”四十八名天兵天将折戟铩羽。天学和杏花的成绩单也悄无声息地躲到了自家的柜底。班主任杨老师再一次用幽默抚慰了大家的心:我们班四十八位同学落榜很正常,因为我们醒悟得太迟,还因为录取率太低;两位同学中榜实属不正常,因为他俩学得太好。学校欢迎有鸿鹄之志者返校补习,真假人才,明年这个时候接受验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广阔的星辰大海,相信每一位同学都会在自己的天空创造出辉煌。杏花嘿嘿笑了,她没有鸿鹄之志,她选择了星辰大海。天学却没笑,他有闯出去的勇气,铁定了心要接受来年的人才验货。

天学是高庄村人公认的能折腾第二,他养过羊,喂过猪,挖过药材,捉过知了,他嫌来钱慢,就开始倒腾贩卖西瓜、甜瓜,从瓜地里一百二百地批发,拉到县城一斤二斤地零卖,每天就这样一分二分地挣,衣服湿透了拧干再穿上,鞋袜磨破了补一补继续走,每天微薄的进账支撑着天学拼命地去干。一个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大中午,瓜摊上来了一帮泼皮,吃瓜不掏钱反诬斤两不够,还推翻了半车瓜,火气正盛的天学抡起板凳当场就砸翻了两个,后来才知道那帮人是县城有名的混混。瓜果卖不成了,天学就拉一辆架子车,走村串巷收废铁。天学头上戴一顶草帽,肩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大声吆喝着收破铜烂铁,然后像牛一样拉一车废铁去公社的废品收购站卖,收购站告诉他,因资金周转不开,只能半年结一次款,天学这只鼓足了气的皮球就在一堆破铜烂铁面前泄了气。听说蝎子能卖大价钱,天学又去捉蝎子,夜晚星星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头戴一顶矿灯,脚蹬一双胶鞋,爬崖畔走沟边,满地寻蝎子,瞅着家里装蝎子的瓷罐越来越重,天学的希望也就一天天在滋长。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天学不小心一脚没踏稳就跌落下深崖。受了伤的天学躺在炕上,心就悬在了空中,失落落的。失落的天学见到杏花就哭,哭得很委屈,哭得很不甘心,哭完了就说要娶她,杏花理解天学,心疼天学,就让天学娶了。

从此,高庄村割麦锄地间苗的妇女中就多了杏花。勤奋能干的杏花很快就融入到高庄村的人群、牛羊和田地之中,她热爱这里的山水,因为它们养育着她心爱的天学和天学的家人。天学家的自留地在村东头的桃杏坡,与其他十户人共走一条羊肠小道,那年月人多地紧,家家为了多种地就挤占道路,谁不挤谁吃亏,一年挤一点,后来就挤成了只容一人一畜通行的小道,拉粪送肥播种收割十分不便。杏花想拓宽道路,就尝试着去其他九户人家做工作,她的想法很快得到共鸣,一条宽阔的道路就出现在了桃杏坡,这条道路刷亮了高庄村人的眼睛,同时也刷新了人们对杏花的认识。

一个晴朗的晌午,锄地的妇女们在田间地头的柿子树下休息,杏花若有所思地说,咱们高庄村距离一零八国道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因为中间隔了这座不高不低的玉山,就得绕过玉山走三十里的道路才能拐上一零八国道,若能在玉山下打通一个洞子,半小时就可以走上国道了,多方便呀。旁边的妇女就逗她,还有啥想法?杏花没在意妇女的调侃,接着说,咱高庄村缺水,邻近的石佛村河水经年累月白花花地流走,如果从上游三十里的乔子玄修一条渠,沿山根引过来,咱村的地就变成了水田。妇女又问,三十里,得几辈子修?杏花回答,只要论证可行,那一年五公里,六年就可以修好。听着这样新鲜的话,妇女们哈哈大笑,有人说大中午日头明晃晃的你做什么梦呢;有人说年轻人的嘴都长得阔,啥话都敢说。高中毕业的妇女主任却听出了门道,顿觉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后来,这话传到了村主任天福的耳朵里,天福也是眼睛忽然一亮。天福还专门去了一趟杏花的娘家村子,找村干部把杏花打听了解了一番。

娶了杏花的天学就在家里学,有时还叫来砖瓦场做砖的三强一起学。三强是被大强从老家山东学校的教室里强拉硬拽弄来的,三强极不情愿,经常躲在砖瓦场附近的桃杏林里哭,想上学,想参加高考,大强不答应,只闷头抽烟,一脸无奈。

好学的三强一天也没有放开课本,白天在砖场苦干,晚上在窑洞里苦学,遇到不会的知识和难做的试题就去找天学问。天学认准三强是一块学习的好材料,功底扎实、反应快悟性高、记忆力强,对他惺惺相惜,特别怜爱,影响得杏花也对三强怜爱。

三强眼里有活、身上有力,每次来天学家请教,都要顺便干些农活,挑几担水,拉几车土,劈几节柴,惹得天学跟杏花越发爱怜。三强崇拜天学,敬佩天学,他崇拜天学能折腾、不认输的那股敢于与命运抗争的劲头,被天学破解难题的方法和技巧所折服。三强还喜爱天学家洁净馨雅的小院,一架葡萄播洒着阴凉,一株杏花弥漫着芬芳,一阵清风吹过,几枝新植的绿竹轻轻摇曳。三强也喜欢杏花嫂子,喜欢她的勤奋、吃苦和担当。

高庄村能折腾的第一人是村主任天福。年轻时的天福从来就没有停止折腾,他的最大能耐体现在他同村上的其他能人一起,合力推倒了沉重地压在高庄村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历朝历代,高庄村人建房砌墙用的砖瓦都是到县北山根底的赵庄村购买,陡峭的十八坡是压在拉运砖瓦人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家里没有牲畜接援的人家常常蹲在坡下发愁地大哭;高庄村人磨面,要到五里外的石佛村的水推磨房排队;高庄村人吃水,要用村东头的辘轱一桶一桶地往上摇。岁月流淌,做了村主任的高天福是向三座大山叫板的第一人。起初,他在村东沟岸上开办了砖瓦场,请来了山东做砖师傅李大强跟李三强,结束了村里人要去几十里外购买拉运砖瓦的历史,砖瓦窑上飘起的袅袅青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后来,他建起了电动磨面机房,结束了全村几十代人几千年用水推石磨磨面的历史,磨面机房的呜呜声响亲切地回荡在高庄村人的耳旁。再后来,他带领村上的年轻人打了一眼百十米深的机井,电闸一开,清水喷涌而出,结束了全村几百年手摇轱辘木桶打水的历史,清亮的井水流淌在高庄村每一个人的心田。村学校那位斯文的贾老师总结说,村主任高天福是近百年高庄村贡献巨大的历史性人物,应该记入村史。天福是位明白人,他知道适可而止,他想淡出高庄村的历史,村子需要发展,时代造就新人,他想把機会留给有作为的年轻人,他相信年轻人会为高庄村的未来带来更多更好的改变。天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在县城郊区已经联系好了一块地方,准备开办一个加油站,然后再建设一个货运信息部,在有货运需求的公司与有车无需求的车主之间搭建一座联通的信息桥。这位带头人思来想去,看准了能折腾第二天学的媳妇杏花。

村主任天福一直就偏爱天学。村上的人都知道,天福对天学好,天学要什么,只要有,天福就给;天学想干什么,只要可行,天福就让干。村上有人分析,是因为天学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其实,天福是从天学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种敢闯、敢干、能折腾、不怕输如出一辙,因此对他格外偏爱。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天福走进了天学的家门,叔侄俩围坐在杏花树下的小方桌旁喝茶。天福跟天学的对话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天福给天学说,叔给你跟你媳妇各指一条道,叔看准你是个人才,高庄村的牛圈太小卧不下你这头驴,你专心回学校补习考大学。说着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钱放在方桌上,这算叔资助你的学费,叔指望你将来挣大钱了还我三万五万的。叔老了,不想当村主任了,叔想去县城开办个加油站,年前就打算辞了这个村主任。高庄村的发展不能停呀,摆在高庄村人面前还有新的三座大山:打通玉山的山洞,修一条路直达一零八国道;沿后山根修一条三十里长的水渠,把乔子玄的河水引到咱高庄村;购买添置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等农机具,提高粮食产量,让村里人把饭吃饱。村上的发展需要有文化、有见识、有闯劲的年轻人,村上的党员干部商量了好几次,都看好你媳妇杏花。看见杏花一直摆手,天福也不理会,继续说,这事他已经向公社做了推荐。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她不愿多想,一心只想伺候好天学,帮助天学实现他的人生梦想。

贵人不可常遇,贵人需要善待。一个人生命中遇到的贵人越多,那他前进的步伐就会越快,走得就越远。天学意识到天福叔就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望着天福叔渐渐远去的背影,沐浴着如父如兄般的关爱,天学忽然热泪盈眶。

村主任天福也喜欢三强,那是一种怜悯的、同情的喜欢。天福了解三强的遭遇,总想给三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三强身体虽单薄,但干活利索、踏实刻苦、舍得出力,村里人谁家砌墙建房找供匠人的泥瓦工,都愿意叫三强;谁家挖红薯窖、挖水窖,也找三强帮忙。三强好说话,不计较得失,不偷奸耍滑。村里人都喜欢他,村主任天福的老婆花婶也喜欢他,隔三差五地叫三强来家里吃饭,或者缝补衣服。村里人看得出来怎么回事,口快的玉林媳妇小菊就打趣说花婶,是给你们家踅摸上门女婿呢。村主任家有个女儿叫翠翠,一口一个三强哥,往往叫两声三声的,三强才嗯一声。三强不习惯翠翠的咋咋呼呼。小菊是村里一个能人、忙人、热闹人,村里的大小场合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如果今天跟谁刚刚吵了嘴,明天这家人有事,小菊不用招呼就扑上去了;小菊心情好且有空的时候,就去村上的自乐班吼几嗓子秦腔,好听不好听那就是别人的事了,她只管自己开心。村里人都知道,小菊是一个精神饱满、精力充沛的人。

杏花听天学的话,给天学当了媳妇,但她不盲从,有主见。她深深理解天学的志向。记得在学校聊天时,杏花问天学人生最理想的境界是什么,天学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在一所有名望的大学校园里,走过一段长长的林荫道,找一片洁净的湖边草地,放松地坐着,读徐志摩的诗。说这话的时候,天学衣服上缀一片大补丁,帽檐软塌着,右脚大拇指露在鞋外,那副滑稽相一想起就令人发笑。杏花看好天学,认准天学是块金子,是金子就不应该埋在土里,于是,毅然把天学送到高中补习。70年代末渭北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杏花家里更苦,后巷还住着天学的老娘和一个傻子哥。杏花有盼头,有心劲,她咬着牙,把所有的苦咽进肚子。院子里那棵杏树鲜艳了一次,天学就奔赴他梦中的湖边草地读徐志摩去了。

天学越学越好,后来就学到了京城,又学到了大洋彼岸。杏花仍在村里劳动,替天学侍候着老娘和傻哥。大洋彼岸與渭北农村非常遥远,遥远得天学与杏花之间就横出了个江南女子雪莹。天学的来信一月比一月稀,信上的字数一封比一封少。杏花就去信问天学,莫非那边又植了一颗桃树?天学就寄回来一纸心酸,说上了雪莹的套路,有苦难言,雪莹逼得紧,说得他比窦娥还冤。

杏花把自己在家整整关了九天。杏花的婆婆放不下心,早晚都来杏花家门口,看看,听听,直听到杏花吆鸡赶猪声,或看见杏花家房脊上高高的烟筒旁散乱着炊烟,她才放心地往家回。遇到村里熟人,就把头低下,感觉心里有亏欠。回到家就唉声叹气,骂儿子天学良心让狗吃了。杏花喜欢天学,是特别喜欢的那一种。她理解天学,不怨天学,只恨雪莹,恨雪莹套路太深,趁便拿捏住了天学的心软。杏花心想着天学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遇到个头痛脑热身边需要个人嘘寒问暖;她接受了她与天学之间的差距,觉得天学的身边应该有一位能分解他的忧愁、分享他的喜悦的人。如果雪莹能做到,她可以放手。于是,杏花就放了手。

杏花摘了一片天学挂在窗户边干枯的杏花花瓣尝了尝,一嘴苦涩,随口骂了一声,大骗子。

杏花倔强,有主见,想明白的事情谁再说也不会改变。她打开大门,彻底清扫了院里院外,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下地干活,一脸平静。

杏花来到村东头桃杏坡的责任田里给果树追肥。初冬的桃杏园失却了春天的袭人芬芳,寒冷的北风在果园上空肆虐,光秃秃的树枝敲打着树枝,发出吱嘎嘎的刺耳声响。杏花大尺度地挥舞着锄头,一把一把地挥甩着脸上的汗水,浅黄色的外套随风飘舞。

这事杏花是放下了,但玉林媳妇小菊放不下,坚决地放不下。她不仅找了天学娘,找了村主任天福,还找了公社书记,要求坚决不能让天学离成婚。这时,她又赶到桃杏坡找杏花。小菊劝杏花到天学单位去,找他领导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再不行就硬拖,拖他个十年八载看他能咋样。小菊举出她与玉林的例子让杏花听,二十多年过去了,小菊的家庭还在,婚姻关系还在,尽管玉林不回家,但月月工资得给小菊往回寄,小菊坚强地等着玉林回心转意。村里人都知道,在外地上班的玉林,拿小菊一点办法都没有。玉林单位的领导也领教了小菊的厉害。一次,小菊背上干粮,在玉林单位门口窝了三天,终于等到玉林跟一位女同事外出,小菊从树后边“噌”一下子就扑上去,把那位女同事揪到了玉林领导办公室。后来还给那位级别很高的领导拍了桌子。玉林把小菊起诉到法院,小菊就在法庭上哭,哭得昏天黑地,院长就让庭长休了庭。

见杏花一直摇头不语,小菊就发急,在地上跺了脚,撂下一句狠话,等天学回来再说,这事不能算完。

在砖厂做砖坯的三强远远望着在田间劳动的杏花嫂子发呆,他心疼杏花的苦,理解杏花的难。其实,三强心里也苦,也难。一边是心爱的杏花嫂子在独自面对劫难,该怎么宽慰?一边是他敬佩的天学哥另有新人,该怎么痛骂?想不明白的三强就狠狠地干活。挖土,浇水,踩泥,制坯,翻叩,起砖,垒垛,三强赤着背,光着脚,淌着汗,他要让自己彻底疲惫,然后躺下就呼呼入睡。

看着弟弟三强这么拼命干活,大强就内疚,就自责,心里很不是滋味。兄弟俩很少交流,三强心里憋着仇恨。大强没有怪罪他,处处呵护着弟弟。那年从教室把三强拽出来跟他去远方做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三强歇斯底里地哭喊,同学围了一圈在求情,老师在竭力阻拦。眼泪在大强的眼里打转,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家里床头躺着生病的爹,床边放着医生已经开好但没有钱买的药方,他想问但却张不开口,在场的所有师生,谁能帮他解开这道横在他们兄弟面前的生活方程式呀。

天学娘心疼杏花,要给杏花家挖一孔水窖,于是,就请来了砖场上的三强帮忙。三强话语不多,只埋头干活。他着迷上了天学留在家里的满柜满箱子的书,往往嘴里吃着饭,眼睛却舍不得离开书本。杏花问他想不想去学校补习参加高考,三强忍不住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三强眼里有活,一会儿把水缸的水添满,一会儿把鸡圈里的粪掏干净;起风了,就把晾晒在院子的一大袋玉米收装好;滴雨了,他就把劈好的柴禾蒙上一层塑料纸。三强用砖块给院里的杏树砌了一个浇花池,又松了土,施了肥,修了枝。他尝了一口落在嘴边的杏花,笑着说,嫂子,杏花还是甜的呢。杏花也笑了,一股柔柔的暖意在心里流淌。三强却窘迫了,眼睛不经意间触碰到杏花晾晒在墙角的背心、胸罩、裤头、袜子之类的小物件,就脸红心跳,呼吸加速。

村里村外的人都了解杏花。村小学那位媳妇跟人跑了的斯文的贾老师托人递话说他每月有固定工资,杏花回话,有工资你就好好花;杏花头痛脑热去村医务室看病买药,那位单身了几年的医生就热情地只看病抓药不收钱,杏花坚决地表示,账必须算得清清楚楚,药钱是一分也不能少付的;公社那位文化干事骑一辆崭新自行车来告诉杏花,县上的教师进修学校快招生了,他想办法给杏花弄一个名额,将来可以做不在编的、拿工资的民办教师,杏花回绝得很坚决很干净。出现在杏花面前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能使杏花“突然眼前一亮”或者“突然心头一热”。

杏花喜欢与三强相处时那种纯净自然的感觉,默契,恬静,舒畅。记得当年上学那次聊天,天学问她最理想的境界是什么,杏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了闪说,在自家整洁的小院里,花草葱郁,三五只母鸡欢快地觅食,有一位心爱的人在勤快地忙碌。想到这儿,杏花脑海里蹦出来个词,宿命。杏花比三强大两岁,她让三强改口把她叫姐姐。沉浸在这有姐姐照顾的氛围中,三强的心也暖意融融。

渭北农村冬天的晚上经常停电,但这一次停得实在不是时候,没有人通知正在明晃晃灯光下纳鞋的杏花和正在看书的三强,突然就停电了。黑灯瞎火,杏花在找蜡烛火柴的慌乱中与三强碰撞了,杏花感受到了三强的剧烈心跳,三强感受到了杏花身体的炽热。房间里炉火正旺,漆黑一团,院墙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三强跟杏花的感情温度在一天一天地升高,翠翠妈花婶脸上的表情却在一天一天地降温,已经由灿烂退变成了僵直。村主任天福本来就不赞成花婶这么做,铁青的脸上又多了几分严峻。花婶把三强叫到家里,说翠翠要去县城大姨家行门户,最近腿脚不方便,只好麻烦三强骑自行车接送一下。三强本来安排今天去临近的赵庄村观摩学习机械制砖工艺,一看村主任天福铁青的脸上还多了一层严峻,吓得把话咽了回来。翠翠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皮夹克,脚蹬一双黑色的高筒长靴,头上刚刚烫染的头发蓬松着往后一甩,走起路来嘎嘎作响。

路上,三强想给翠翠讲他苦难的童年、贫瘠的家乡,讲他少年的追求和心中的梦想,可翠翠不想听;翠翠想听上海、想听香港,想听《庐山恋》,想听《牧马人》,他们的思想没有交汇,他们的脚步相背而行。认知亲近,思想亲近,精神亲近是情感亲近的前提和基础,他们缺失这个基础,三强不理解翠翠,翠翠也不理解三强。

自行车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奔驰,坐在后座上的翠翠把头往三强背上一靠,三强觉得别扭,就用左胳膊肘豁开;翠翠张开双臂从身后搂抱住三强的腰,三强头皮发麻,就用右胳膊豁开。翠翠就生了气,跟他对着干。三强说,这河谷里是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翠翠就说这里是蚊虫飞臭水淌闷热得慌;在县城吃饭,三强在街南边要一碗凉粉,翠翠就去街北边买一碗热油茶;三强进图书馆想买一本书,翠翠就进了对面的电影院;三强在一位乞讨的老人面前放了两毛钱,翠翠伸出高腰皮靴把老人面前的碗踢翻,三强顿感全身寒凉。他们出门一天,抬杠了一路,别扭了一路,郁闷了一路,翠翠就发了狠话,听好了,你这个山东来的穷要饭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听到这话,“山东来的穷要饭的”兴奋地笑了,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此时,西边的天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小菊的鼻子特别灵敏,能够及时捕捉到村里不寻常的味道。小菊关心杏花的动机是纯洁的,态度是真诚的,小菊给杏花说,婶是真的对你好,做事要防着点儿,这读书多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数数,学校的贾老师,折腾成啥了;我家玉林,我羞得不愿意给你学说;你家天学,标标准准一个陈世美;其他的,婶也不好给你戳破说,千万多留个心眼,防着一手,不能让人家把咱哄得卖了。因为小菊没有戳破,所以杏花就不用解释,感激地把小菊婶送出了家门。

渭北高原的深冬是寒冷的。夜晚,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地面的雪越积越厚,凛冽的北风越吹越猛。杏花一夜未眠。她一会儿想着砖场窑洞里的火炉烧得旺不旺?一会儿惦记三强的被褥薄不薄?

夜深人静时,杏花就把三强与天学拿出来作比较。天学聪明,胆大,敢闯,精明中夹杂着一些痞气;三强也聪明,有毅力,人踏实,诚实中含有心底的善良。杏花坚信自己对三强人品的观察判断,就像当年她坚信自己对天学的看好一样。今天,她同样看好三强,她觉得三强能够依靠,可以托付,她认准三强是一块金子。这时,严重影响了自己人生的那个念头又在脑海里涌现:是金子就不应该埋在土里。只要有个好环境,三强必定能考上大学。她愿意再吃一次苦,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将来再“横出来一个雪莹”,她也要支持三强去学校补习,什么样的后果她愿意承担。

就在村上要开会选举新村主任,就在小菊婶子悄悄告诉杏花村上好多人准备把选票投给杏花的前一天,杏花踩着厚厚的积雪,步行十公里把三强送到补习的学校门口。校门口依然寒风阵阵,白雪覆盖,茫茫一片。熟悉的校园,亲切的教室,跟天学在一起的一幕幕场景恍惚又在杏花眼前飘动,杏花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心痛,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杏花扭过头遥望远方,让自己镇静了一会,然后蹲下身子在雪地里写道,真假男子汉,明年检验。三强咬了咬嘴唇,也蹲下身子,在雪里一笔一画地写道,无论真假,三强永远属于杏花。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刚刚新写的两行工工整整的字上就蒙了一层新雪,渐渐地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得干干净净,地面上依然白茫茫一片。杏花看了三强一眼,三强也看了杏花一眼,一个心里在说,叮嘱不可被风吹走;另一个心里在说,誓言不会被风改变。风不知有没有听到,只是纠缠着校门口的枯树枝呜呜地吹着……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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