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2022-02-26郭文茉
郭文茉
冯编辑给我了个美差,他们出版社出钱,让我免费旅次游,顺带手写篇游记算交差。写游记我兴趣不大,但是免费旅游还是挺有诱惑力的。我安顿好孩子,又嘱咐了老公看好家,安顿完一切买了张飞西宁的机票。我不喜欢那些热闹局促的景点,更喜欢荒凉的北方。
飞机上我想出了小说女主角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涛,波涛的涛,王涛、李涛、刘涛无所谓,但一定得有涛字,因为这是一个与鱼有关的故事。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高原上成片成片的金黄和云朵连成了片。我站在路牙上,点了一支烟。司机师傅下车对我说,你看你包车多划算,想在哪停在哪停,这一片子我熟得很,保管你玩好。我笑笑,继续抽烟。
这里的公路是双向单车道,我包的车跟在一辆大车后边,对面不断有车开过,司机无法超车。有那么一会儿他瞅准机会,加了油门,对面的车迎面过来,擦着边儿呼啸而过,司机骂骂咧咧。我紧紧攥着车窗上的把手,跟他说,慢慢开,不急不急。他转头看我笑笑说,不要怕,跟着我保管你玩好。一会儿,他指着前方说,那有牦牛你下来拍个照吧,跟着我你就不用管了,保管你玩好。说着他就靠边停车,这里有道栅栏是开着的,牦牛一群群吃着草,远处是白色的蒙古包,更远处有一片湖。我下来随意走了走,拍了几张照片。草地湿滑,粘了我一脚泥。想去湖边看看,太远,就作罢了。又上了车,热乎乎的干风不断地吹着我,这会儿有点荒凉的感觉了。草原上一个景点跟另一个离得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车上看景。约莫两小时光景到了一块石头跟前,上边写着“青海湖”三个字,我站在石头上让司机给我拍了张照,就算看过青海湖了。司机说,这块儿没人,你看多好,我带你来的都是导游不知道的地方,哪儿人少哪儿好玩跟着我保管你玩好。
晚上司机带我到一家蒙古包里吃烤羊肉,当然是我掏钱。羊肉真不错。晚上就住在蒙古包里,这里离湖直线距离只有五十米,我很满意,这是真正的湖景房。蒙古包外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太阳快落下去了,从下午开始我就一件件加衣服,从短袖、薄外套,现在到羽绒服。湖边风大,有个娃子牽着一头白色的牦牛在吃草,风吹得铃铛叮叮咚咚。等天完全黑透了,我就回到房间里,开始构思与鱼有关的那个故事。
涛走在无人的公路上,太阳很高很大,风干燥猛烈。涛很疲惫,但不能停下。因为一停下,就走不动了。那些有着雪峰的远山,你走着看它,它就是远山,你一停下它就是山。那些美丽的村庄、牛羊,你走着看它们是风景,你一停下,它们就是你的生活,也许一辈子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偶尔有车经过,涛迅速跳下路牙,躲在路基下。等车开远了,她就重新上路。
不远处有一群牦牛,它们大摇大摆甩着一身板结的毛踏上公路,从她身边经过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她站在原地目送它们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草场里。目光的尽头仿佛是一片水,看得不真切,只觉深蓝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分不清边界。
才发觉,空气中有了一些特殊的气味,不再是那么猛烈干燥的热风,有了一些湿湿滑滑的感觉,仿佛是鲤鱼的背贴在皮肤上。跟随牦牛走进牧场,草地里尽是不知名的野花,蓝的、红的、紫的,星星点点,一团一簇,近看,很美很美,一瓣瓣、一颗颗,都小巧精致,造物主真是神奇。这些花虽比不过百合,赛不过牡丹,但它们自有它们的美,粗粝、自由,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深蓝的天空下,在寂静的草堆里,它们开得放肆。
涛张开鼻翼深深呼吸,渐渐找到了你的感觉。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冰川融水在草地上流成一股一股的溪流。远处是牧民的蒙古包,还有骑在马上追赶羊群的汉子……阳光耀眼,一只长腿尖嘴的白鸟张开翅膀一下子飞到了白云上,白色的翅子下闪着耀眼的光,镜面一样,太强烈了,她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鸟就不见了,一大片闪着金光的水面出现,猝不及防。
四下无人,涛放下背包,脱了鞋,走到了水边,水真凉。她心里急,顾不了许多,衣服也来不及脱完,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一身的燥热一下子冷却了,耳边出现了你的声音,夜夜听到的声音,水声,起起落落的水声,哗啦哗啦地没过耳朵。
“这就是常常出现在你梦里的湖吗?你要找的就是它吧。”
涛在冷水中舒展身体,变换着泳姿,清澈刺骨的湖水,向上托着她,躺在水面上,看远处的雪山。闪着耀眼光芒的雪峰,与路过的白云一比,甚至不能叫作白色。还有蓝天,蛊惑人心的蓝,让人心甘情愿爱慕一生的蓝啊……
她憋了一口气,沉到水底,缓缓地睁开眼,水下五光十色,斑斓的光束与柔软的水草相互纠缠,旖旎的水波纹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一只彩色的小鱼悬浮在水中央,通体发光,像极了岸上的野花。再看时,小鱼竟变成一颗跳动的心脏。她的心开始战栗,是你吗?亲爱的。是你吗?你在这等我对吗?突然身边一切都开始流动,一切都在变换,一切都在呼吸,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仿佛一切回到生命的原点。涛忍不住流了眼泪,亲爱的,我来了,我来了。你知道的对吗?你不会怪我。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涛感觉到窒息,但她还不能死,她奋力划水浮出水面,又深又急地呼吸。脸上的眼泪和湖水融到了一起。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深深沉醉于你的梦境里了。
上岸后,她躺在软软的草地上,轻抚挂在胸口的合金小鱼。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很累,不一会睡着了,连一个梦都没有做。醒来时,她责怪自己睡得太沉,错过了与你的相会。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衣服被阳光烘烤出干燥的土腥味。涛背起背包,捋了一下干在脸上的头发,继续上路,再次走上空旷的公路,她的心更加孤独,她已经不敢回头看那片水,周围渐渐没有了牛羊,没有了村庄,只有望不到边的野草和低低的、触手可及的云。大地安静得连风都没有声音。天渐渐黑了,寒冷逐渐到达了指尖,满天星星的夜空像一个倒扣着的大碗,她不觉地加快了脚步。
风大了起来,似乎要下雨了,刚才还漫天闪烁的星一下子都藏了起来,风里带着小石子,打在腿上,呲呲啦啦的疼,她用围巾紧紧地裹住了头,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
一会就大雨倾盆了,这雨,像一头野性难驯的牦牛,披头盖脸地奔跑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大雨里,黑暗中,涛寸步难行。拿出手机,颤抖着想给你打电话,可那电话永远不会有人接了。她浑身湿透,蹲在公路边一块突出的路牙下,瑟瑟发抖。恐惧和绝望包围了涛,她张开嘴无声但撕心裂肺地喊,小鱼你在哪?
她想她会死在这。
雨越下越大,漆黑漆黑的公路,没有一点光,涛冻僵了。涛很累,很累,这些日子仿佛几十年那么长,她太累了。她想休息了,她想去找你,小鱼。
如果就是这里,也没关系吧。你不会怪她吧。
涛蜷缩着躺在满是田鼠洞口的路牙子下,泥水顺着头发流进了眼睛,风呛得人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思念就像这公路,看不见前路,也找不到退路。她终于哭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哭声完完全全淹没在风雨中了。
如果这就是结局,她不后悔。
远远的,仿佛是天的尽头亮起了一盏车灯,一明一暗,晃晃悠悠。一瞬间生的希望在心里燃起。涛爬了出来,准备拦住这辆车。她站在公路中央,看着那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到时却停下了。涛发疯似地跑了过去,车开始倒退。涛拼命拍着车窗,车窗开了一个小缝,里边是一个梳了一头小辫子的男人,表情凶狠,呲着牙说着藏语,一踩油门就要走,涛死死抓住窗的框子,被拖行了一小段。男人停下车,开门要打她。涛蹲在地上护住头。他做了几下样子,涛仍然不走,他有些犹豫了,最终让涛坐他旁边。上了车涛把右手放进背包,紧紧攥住刀把儿。
一路安安静静,涛偷偷瞄他,右手的腰间有一把弯刀,如果他要动手她必须一招制敌出其不意。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衣服上的水不断地从袖子落到座椅上。一路沉默。走了一会他开了音箱,是很欢快的锅庄。外边大雨磅礴,车内锅庄欢快,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他点了一支烟,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凑近涛,低声地在她耳边嘟哝了一句。他哈哈大笑,下车撒了泡尿,继续走。
涛镇静下来,心想她是个亡命徒,命案在身,该怕的人不应该是她。
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前边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她警觉起来,不能到镇里,太危险。又走了一会,他拐下了公路,星星点点的灯光,七拐八拐的车就停了。男人冲涛努努嘴,前边是一个很小的类似旅店的门脸,她下了车,观察了一下四周就进去了。
夜里挤在一间男女混住的八人间里,刀放在枕头下。这里鱼龙混杂,是藏身的好地方。
涛渐渐放松,小鱼旋转着回到脑海里。
一定在那湖里,夜夜听到的水声,那样熟悉。她又想起你说过你常常觉得自己是一条鱼,有着发光的鳞,总有一天要在高原、沙漠、波涛里自在遨游……刚才的绝望和恐惧,一点点碎裂。涛流出温热的眼泪。
涛好想告诉你,她一个人做不到,想现在就回到你身边,这样的日子她撑不住。
夜里有人很大声地打着鼾,涛很累但睡不着,寒冷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她悄悄地在被子里脱掉了湿衣服,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司机招呼我上路。今日環湖一周,风景与昨天相似。司机说,看景看景,就得走着看,你知道吧。就像这样子坐在车上最舒服,跟着我保管你玩好。十点的时候,老公打来电话,问我玩得咋样。我说,跟了个司机环湖游呢。老公说,你这公费旅游玩得好呀,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钱不用你挣,孩子不用你管,老公也不用管,一天想咋玩咋玩。我说,你羡慕你来啊。老公笑笑说,好好玩。我问他孩子咋样,他说好着呢。又扯了一会不咸不淡的话,就挂了电话。司机说,你干什么工作的?我说,老师。他说,哦,小学老师还是中学老师?怎么不用上班?我说,课不多。司机说,老师就是好,不用上班。司机又说,你老公挺关心你呀?我没接话,专心看着远处的青海湖。一望无际深蓝色的湖,确实让我的思绪延展。平时不怎么考虑的问题,现在都冒了出来。我和老公是少年夫妻,上本科的时候就结了婚,结完半年怀了孩子。我们没房子,租住在城中村,我不得不中止学业了两年。现在我们结婚七年了。我真的都不敢回头看。吃了多少苦,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年轻的时候穷也不觉得苦,累也不觉得苦,受的伤仿佛也没什么。反而是现在想想就觉得那些日子真难熬啊。好在都过去了,我再也不必在下雪的夜里抱着孩子摆地摊了,也不用在夏天整夜整夜给孩子扇扇子了。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天地辽阔。我不再想过去,开始想未来,甚至来生。我觉得我们都太渺小,世界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碾压过来,我眼前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我们来生还能不能成为家人,宇宙浩瀚,我们这些人相遇是多么不容易。
今天的风景与昨日也相差无几,晚上司机将我拉到另一家蒙古包。这里的装饰很有特色,唐卡、羊头、各种藏饰……夜里我坐在火炉边,老板端来热呼呼的奶茶。我吃着瓜子烤着火。一会他儿子也来了,二十多岁的俊朗小伙,我们随意地聊着天。我说,不如我们唱首歌吧。出乎预料的,看起来腼腆的小伙子张嘴就唱了起来。唱得真是好,是我听不懂的藏文。只觉得婉转深情、温柔得一塌糊涂。后来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火炉里的火劈劈啪啪地响着。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很多行李却没有人,涛头疼得厉害,起不了床。过了一会,她慢慢地坐起来,窗外雨停了,阳光不是那么猛烈,很大的风,快把窗子吹掉了。走到院子里,有几个年轻人在闲聊,都是游客的样子。院子很大,装饰也有特色,到处挂着羊头骨,羊头上还有白色的哈达,墙上是艳色的唐卡,中间有暗红的小桌,桌上立着茶壶、茶杯。有花有鱼,有可以躺的大躺椅,有可以席地而坐的凉席,凉席上有吉他和手鼓。墙边立着一个很大的烤肉架,里边还有昨夜的炭灰。有个高个女孩,刚洗完澡,湿着头发,只穿内衣妖娆地经过。她选了一张躺椅坐下,警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这一坐太阳就落山了。
这家小旅馆是这里唯一的旅馆。这儿的人们很淳朴,派出所在二十里外的镇上。她现在做义工,就是打扫卫生,老板管吃管住,没有工钱。一波一波过路客迎来送往。白天基本没人。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也没有谁找她的麻烦。她想也许可以在这多藏些时日,大隐隐于市。
她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了几页书,看不进去,又看了一会儿在院子中间晒毛的黄狗,四周安静无声,书里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内容。
她无比想你,最后决定给你写一封信。
亲爱的小鱼:
你好,见信如面。
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不必挂念。这里风景实在是好,早晨8点不到,太阳光就很猛烈了。高原,雪山,草地,公路,油菜花,蓝天,样样都美得不敢相信。这里无论男小孩、女小孩都很黑,并且友善。他们不会主动靠近陌生人,但他们都是很好奇的,看你背着什么包,穿什么衣服,嘴里吃的什么东西。要是有一块糖给他们,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要是无聊了,我会找他们玩一会。女孩子就玩唱歌跳舞,献哈达的游戏,男孩子就给他们做一把弹弓,打鸟,他们就高兴得把我当头子了。
這里姑娘们虽不好看,但小伙都威武强壮。小伙子二十不到,就结实得可以打狼。骑在马背上,脸膛黑黑的,很威武的样子。说不定,遇到可心的,我就待在这儿了。你会为我高兴吧。还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终是不回头了。本想和你一起看这些美景,看来不必了,我一个人看也挺好的。走走停停,不用顾虑谁,要是带上你,你定要拖我的后腿的。
早上睡醒就蹲在太阳地里,晒一会儿,夜里实在是有些冷。泡一壶茶,揭开盖,看看冒出的白烟,闻一闻香气,呵。想看书,看看,不想看,就楞楞地在躺椅上发一会儿呆。等着太阳升到头顶,再从头顶落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到不可思议,再慢慢被压回去。
晚上有人打鼓有人弹琴,还有人唱歌,大家虽不认识但其乐融融如一家。有小伙请我吃西瓜,有姑娘邀我一起喝米酒,也有胡子拉碴的大叔非要给我讲他的初恋。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谁邀我喝一杯,我举起杯子就干了,谁邀我跳舞,我鞋一脱站到圆桌子上就跳,大家就围成圆圈围着我跳了起来。
还有,吃烤羊啊,最好不过了。半扇的羊,放在架子上烤,烤得滋滋流油。放在嘴里一咬,外焦里嫩,那滋味,跟你说也是说不明白的,非得尝过的人才晓得。
房东送了我一块蜡染的粗布大披肩,实在是好极了,白天躺着晒太阳时用它盖在脸上遮阳,晚上跳舞的时候,随便往腰间一系,就立刻成了能歌善舞的卓玛拉。
你要问我快乐吗?我是快乐的,我无忧无虑。你说的对,面对悲伤,最好的疗伤方式,不是忘记,而是记下。我走你走过的路,做你做过的事,你没完成的心愿也交给我吧。
这段日子待在院子里,连门都不曾出,每日看着昨天刚刚熟悉的人,今日就要离别,心中是不舍,却不愿和他们结伴而行。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上路。也许,我就干脆待在这里不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如果你想我,我恐怕就要立刻回去了。对待你,我总是心软。
路费是有的,我做一做义工,房东管饭的。所以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样呢?画画顺利吗?有没有健身?不管我在没在你身边,请你替我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好了,就写到这吧,我要睡一会儿了。
祝好
你的涛
信写完了,她的心被掏空。她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什么爱情带给人们如此多的痛苦。而他们少年夫妻多少人羡慕。
她走到门边,推开大门,一阵风,吹得她几乎站不住。
第三日,司机说继续看景,被我拒绝了,我说想在这里多住一天。司机说,好好,反正都是你出钱,你想怎么玩都行,跟着我保管你玩好。我坐在蒙古包外的躺椅上抽烟,周围是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不远处有一对小情侣,男孩不过二十出头,女孩还要更年轻些。男孩的手在女孩的手边试了几次,都不敢牵。女孩一转头,他竟然害羞地低下头去。我突然觉得男孩挺可爱的,这年头会害羞的人不多了。风大,小情侣没一会儿就走了。我躺在躺椅上浑身都被冻透了,可我一动也不想动。我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上礼拜收到的短信,深吸一口烟,关了手机。等我再打开手机的时候,有三个未接电话,两个是冯编辑的,一个是老公的。我给冯编辑回了电话,他也没啥事,就问问我游记的进度。我说快了快了,正构思着呢。
吃晚饭的时候,老板的儿子骑马回来了,他背着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马鞭,健壮得像神话里的人物。我赶忙低头默默吃饭。老板喊了一声什么,叫他去端菜。我问司机,司机说,喊的是他的小名,吉祥还是祝福之类的。
夜里,我们大家又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吃瓜子。十点不到司机和老板都困了,各回各屋。我和老板的儿子一直唱一直唱,直唱到我脑门发晕,才停下看他唱。喝了酒,我混身发软,盯着他,仿佛看着全世界的美景。那首“你的爱会将我灌醉”来来回回在我脑子里转。有那么一会儿,他冲我眨眨眼。后来我困了,头朝下趴着睡着了。火炉的火噼噼啪啪,温柔的歌声环绕四周。我的子宫变得柔软,我听见那个叫祝福的男孩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眼前是大片的金黄,在深情的蓝天下,金黄被对比得更加金,更加黄,更加辽远起伏。这小旅馆在一片油菜花海中,两边都是望不到边的油菜花,正是花开的末期。
走进花海中,风就小了点。成群结队的蜜蜂,飞上飞下,还有土褐色的蝶子也跟着上上下下。涛将脸靠近那些金黄的花儿,她坐在花海里,你就坐在旁边。涛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歌声清亮地响彻高原,像冰川的融水流入草地,像月亮照在雪山上,连云儿也驻足倾听,唱着唱着涛就跳了起来。先跳了一曲藏族的洗衣舞,接着是彝族的《阿细跳月》、傣族的孔雀舞、土家族的咚咚亏、蒙古族的《鸿雁》、朝鲜族的长鼓舞……边跳边笑边唱,涛的眼睛里全是深蓝的天空和金黄的花儿,把所有的事都忘记了。跳累了终于仰倒在厚厚的油菜花上。涛望着蓝天白云,你深情望着她。风吹不到你们,涛眯起眼睛,你立刻伸手摘一片云为她遮阴,又拢来厚厚的花海为她挡风。涛开心极了,眯着眼睛,看天上飞翔的老鹰。它多逍遥,不用想未来,也不在乎过去。
一阵铃铛的声音传来,你消失了。
远处有人牵了一头白色的牦牛,从小路上走了过来,她仍然躺着,手里捏着合金小鱼。
白牦牛可真好看,脖子上挂了铃铛,两个角上缠满了红布穗穗,一走一叮咚,雪白的长毛从肚子一直垂到地上了。远远来的是牵牛的阿布,阿布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这儿,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阿布已经很老了,看不出确切年纪,脸色焦黑,头发稀疏。每天在太阳地里和牦牛说话,却不怎么理人。他对涛很好,早上沏上一壶热茶,会叫上涛一起喝。也并不多说话,随便聊聊。更多的时候安静地晒太阳喝茶。有时晒着晒着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太阳已经落山,涛身上总是盖着阿布那件分不出颜色的油腥气很重的大衣,而阿布已经牵了牦牛走了。阿布从不问涛为什么来,什么时候走。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过,涛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那片湖,她再也没有去过。
第四日,我和司机上路了。从早上起老公就不断地打来电话,我轻轻挂断。司机笑着问,吵架了?我也笑笑說,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我拿出手机,又看了看那条短信,想删又忍住了。有天我和老公一起参加朋友聚会,玩到很晚,一出门,才发觉外边下了很大的雨。我衣衫单薄,冷得瑟瑟发抖,老公只顾和朋友们说笑。他的一个发小看不过去了,主动把外套给我,我叫了一声老公。老公转过头,推开朋友的衣服,却不脱自己的外套给我,任我瑟瑟发抖。坐上车他劈头盖脸地骂我怎么不多穿点。那时愚钝,只是眼眶发酸并没有往深想。还有一次,他说一起吃个饭,让我在学校门口等他。我出校门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车停在哪,打了两个电话才找到。上了车他也是劈头盖脸地骂我。吃饭时他全程看手机与我零交流。又有一次,我叫他吃火锅,他说要减肥,可晚上他却和朋友一起吃烤肉。原来减肥只是借口。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迷惑又痛苦。我不断地寻找自己的问题,是我不够好,让他嫌弃了?是屋子没打扫干净?是饭做得不可口?司机说,你看新闻了没?我说,嗯?啥新闻。司机说,你还不知道,情杀,四川那个女的狠得很,把她老公大卸八块从厕所里冲走了。你知道不,小区里的人都不敢上厕所了。这女人狠起来太可怕了。我说,哦,那有可能。我也听过一个类似的事情,也是情杀。记者采访那女的的时候,她竟然说杀了他就能留住他们的爱情。司机笑着说,现在人都不知道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作死。太阳从挡风玻璃上照下来,像火炉也像匕首。我开开窗,热风哗啦啦涌进来。
昨天夜里,我真的喝多了,我什么也记不得。那个温柔的声音如真似幻,我不确定。整个一天我都无心看景,仿佛丢掉了重要的东西,却想不起是什么。
晚上,涛收拾完所有的房间。和每个陌生又熟悉的旅行者聊天喝酒,转眼到了午夜。涛有点飘了。身边的人都睡了,只有阿布陪着她,她对着阿布自言自语:从前高原上有一片野湖。阿布,没人知道它的名字。有一天一个少年经过,再也没有离开。
春季。
一树一树的橘子花让湖水染上芬芳的气味。深蓝的气味一层一层推开少年的窗子,他躺在床上闻到醉人的花香。接着他侧耳细听,风声婉转,那是c大调奏鸣曲。他坐在窗边上静静地听,久久不能动。音符像光线穿过他的身体,叮叮咚咚,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串音符,轻轻飞离地面。
夏季。
所有的枝叶都在等待雨水,它们摇动着自己的顶端,让花粉像雾一样飘散在空中。风暴停在黑色的云朵里,蓄积着暗自涌动的激情。湖水颤抖着等待一道刺破它的闪电。当地平线的边缘刮起一阵阵灼人的风,当雪山和湖水沉入暗影,大地噼啪作响时,世界被大雨连根拔起。
雨后,少年站在湖边,抬头看一道道透明的光线,仿佛是另外一场雨,从天空倾泻而下。树枝的顶端是青色,带着烟雾和枝液的味道缓缓上升;湖面变成一块清脆的玻璃。那蛊惑人心的蓝,让人心甘情愿爱慕一生啊。
秋季。
他躺在一棵橘子树的枝桠上,剥开丰美的果实,清凉的汁液沾满他饥饿的嘴唇。
眺望着高原上一望无尽的野花,寂静美好。远处冰山顶端耀眼的峰将四周的白云染成淡雪青色,那是湖的源头,一切的开始。从那里,它漫不经心地路过冰山,穿过草地,途经少年的房子,最后一小股一小股汇入湖底。
冬季。
漫长的隆冬冰封了世界。五彩的雪花掉落在湖面,美得让人难以置信。
当春季再来的时候,少年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有着茶水晶般璀璨温和的双眼、湖水般潮湿自由的笑容。
他们第一眼就爱上了彼此,他牵起她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清晨,他们漫步于落雨的湖边,在浓密的树丛里寻找五彩翅膀的小鸟。风儿听见了他们的喃喃低语,树叶层层叠叠如泣如诉。这一刻的幸福低垂在湖面。
午后,雨停了。白色细小的花瓣漂浮在透明的湖里。有那么一刻湖水和天空交换了位置,他们在白云里亲吻彼此,小鸟在湖水中飞翔。
夜晚,月亮温柔地升起,再晚些时候,它仿佛掉入了湖里。橘子花香一阵一阵为他们的梦境染上浓烈的甜味。
当第一朵雪花坠落,湖面还没有冰封。少年在这一天单膝着地,请求心爱的姑娘嫁他。姑娘欣喜地披上白色婚纱,纵身跃入刺骨的湖水,幸福无比。白色的蕾丝在水中像漂浮的鱼鳍般精致,长长的拖尾和姑娘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少年爬上树枝,站在空中看她白色的新娘融化在深蓝里。她向他挥手,他急切地跃入。当他握住她温暖的手时,他感觉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于此同时,有泠冽的水流进他的心脏。他看见她手中锋利的匕首,然后巨大的红色占满了他黑漆漆的瞳孔。他笑了,他知道。这个结局太美,这是留下美好唯一的办法,这是唯一的方法啊,阿布……
等她醒了,想起昨天的事,对阿布说,她必须得走,阿布点点头,不留她。
这一走就是一辈子,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阿布,想到这个,涛就有点难过,怪自己,嘴没个把门的。阿布站在门口目送她,表情淡定。她想,阿布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一定曾有个深情的情人。阿布,阿布,感谢你陪我三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希望你找到你心爱的人,希望你幸福,再见,阿布,再见,阿布,我要去找我的小鱼了。
她背起包,告别这个生活了三年的村子。再次行走在公路上,两边的草原依然辽阔,蓝天依然深情,涛又开始了她的逃亡。她心里默念,小鱼我来了,我忘不了你,我怎么能忘了你。
第五日,我们向西行进,准备走敦煌那一线。司机说,那有啥看的,土得掉渣,你还非要去。我说,钱少不了你的。司机说,对对对,你说了算,不听我的我就不能保管你玩好了。我笑笑。一路向西,越走越炎热,越走越荒凉,没有了草原,没有了油菜花,没有雪山、河流,越来越多的石块和黄沙,一棵树都见不到。走很远,有一坨长荒的草,又走很远,有另一坨长荒的草。我深深惊讶于大西北的荒凉,越走就越觉得没有最荒凉只有更荒凉。
那年,孩子生病,我跑遍西安所有的大医院,都治不好。后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了北京。我挂不到专家号,千方百计找黄牛买了一张高价号,我兴奋地打电话给老公,告诉他我们只要在医院门口再排一晚上,明早就能看上病了。电话接通了,老公反复地询问花了多少钱买的高价号,我说一千,然后他连着问了我三个问题,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这钱花得到底值不值?钱花了病就能好?要是看不好你负不负责任?问得我哑口无言。我只能匆匆地说,信用卡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上。挂了电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抱着孩子站在北京零下十几度的寒夜里,等待医院开门。凌晨四点,我肚子饿想吃点东西,却不敢离开排队的地方,我怕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占了我的位子。我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一大袋检查报告一直站到太阳升起,双腿失去知觉。以前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的心一阵阵疼痛,也许是眼前的荒凉让我如此难过。我点了一支烟,打起精神,看向窗外。风景接连几小时都大致相同,一片一片沙地被圈在铁丝网里,防止游客进入。司机说,这是在无人区的边上,要是顺着铁丝网往里走,手机就没信号了。这里经常有失踪人口,进去了连尸骨都找不见。你一个女娃子,有啥想不开的,非要来这。我笑着问,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司机说,像你们这些女娃娃,就该去去香港,买个包包,买个口红啥的,多好。要我说你就不会玩。我打开窗户,一阵大风混着沙子呛得我张不开嘴,这儿的风确实比高原上的厉害。我的头嗡嗡的。手机还在不断震动,司机说,接吧,夫妻哪有隔夜仇。我看着闪烁的屏幕,最终按下了关机键。
北方的尺度是我喜欢的,在这里,我真的可以放下一切,用心感受自己。这些年,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我在月子里着了风寒,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刚结婚租住在城中村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里。从小养尊处优的我,哪受得了这个,最终病倒了。在老公看来这就是娇气。后来,我带着孩子北京看病也落下了病根,动不动就腰疼。我想那是北京冬天的夜晚给我的教训。再后来,为了照顾染上甲流的孩子,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怎么吃饭,最终累倒了,自己进了抢救室。医生说,过劳会要了我的命。我现在稍微一累就会心悸。有一天,老公说,你整天这么半死不活的,真的是把我的热情都消磨完了。我觉得一眼可以看见未来,你就这么病病歪歪的整天心悸,真的给了我好多负能量。我哑口无言,觉得真是自己对不起他了。老公说,你要锻炼身体,我爱你。然后他给我办了一张健身卡让我自己练。可他健身的时候总是接上一个叫曾茂林的女孩,他说女孩的单位离他近,顺便接上她一起练。想到这我打开手机又看看那条短信,“曾茂林”三个字陌生又熟悉。
晚上,我和司机找了一家青旅住下,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房间收拾得清爽干净。夜晚的敦煌真的很冷,你想象不到这就是白天阳光肆虐的火焰山。
偶尔有车经过时,涛迅速用围巾遮了鼻子,晚一点就被黄沙呛得咳嗽。
太阳比高原上毒辣得多,空气飘浮着细小的沙粒,裤子的褶皱、水杯的丝口、太阳帽的帽檐、指甲的缝里全都是细小的沙子,甚至连眼睛里都是沙。烈日下,涛用围巾一层一层包着脸,只露出鼻孔,腿晒得黝黑黝黑,越热越不敢脱衣服,一脱就晒得皮疼,只好捂得严严实实,脚底下滚烫滚烫,走两步就得喘口气。汗都流不下来,一流出来立刻就被烤干了。
似乎走了一个世纪,终于看到一面风化严重的土壁,涛坐在阴凉地歇脚,屁股下边的沙土像刚刚生过火堆,挪一块地方,更加滚烫。只好拿帽子垫着屁股。身上剩的水不多了。要是再遇不到车,就得渴死了。正想着,一辆四轮沙地摩托呼啸而过。
摩托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戴着墨镜和防风的布面罩,上身只穿一件军绿色的工字背心,肩膀被晒得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下身是土黄色的裤子和一双看不出颜色的厚底鞋。涛顾不得摩托掀起的黄沙,在沙里大声喊,停下!停下!
摩托男一踩刹车,漂亮地在沙地上摆了个尾,半天黄沙落了一点,才看清了对方。男人摘掉面罩说,你哪来的?要干什么?
涛赶紧说,没水了,可不可以给点水。男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说,你一个女孩来这干嘛,前边是无人区,我把你捎上一段子,你看咋样。涛迅速拒绝了他,告诉他只需要一点水。他一踩油门飞快地走了。
他一定发现了什么。涛转身开始跑。
一望无际的沙丘,连绵起伏的沙丘,被太阳烤得火热,连一棵像样的植物都不长,更别说有遮阴的地方了。
風,烈烈的西风,吹得裹紧的纱巾一会就松了。
炙热的空气,慢慢烤干涛的每一个毛孔。
沙漠里赶路,看似低矮的沙丘,想要翻过都极其的费力。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都软绵得让人陷入,越用力越陷入。只能轻描淡写地走,小心翼翼地走。
涛已完全失去了方向,手机高温预警自动关机了。刚才关机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涛又走了很久。可还没有见到你说的绿洲,小鱼你没骗我吧。
涛已经开始变得迟缓,像一只失水的鱼。
终于,她躺倒在滚烫的沙丘上,失去意识前,她看见西边太阳最后一丝红光正在收敛。
第六日,我一个人躺在绘着绿树枝丫的房间里,等待又一个炎热的白天。中午的时候,我听见墙皮被烤裂的声音。冯编辑打来电话说,你老公找你呢,你怎么不接电话。我笑笑说路上没信号。他说,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你给他回一个吧。我“哦”了一声。冯编辑又问,玩得咋样了,今天到哪了。我说,到敦煌了。晚上等天凉快点就去看看月牙泉。冯编辑说,好,那你好好玩,记得写游记啊。我说,写了写了,放心。晚上骑着骆驼远远地看了看月牙泉,根本看不见个啥,外边一圈围着栅栏,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包围着。照片上那么美的月牙泉,原来如此的脏乱差,到处散落着饮料瓶和果皮纸屑。真相就是这么赤裸裸,我没有失望,倒是有些释然了。
曾茂林的抖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刷到的,反正我已经关注了几个月了。女孩基本一星期发两三条视频,都是高档餐厅、惬意的下午茶之类的。配文却无比忧伤,比如,晒包的时候说,我有个无法公开的恋人,求祝福;过节晒出鲜花和戒指,配文老公今天给我送了戒指,希望早日转正,你们就可以见到他了;七夕的时候发了一条她在悬崖边站着的视频,配文我爱上一个人,他转身是家,我转身却是悬崖。我看点赞量十万加,评论有的说好痴情的女孩,有的说爱情无罪。年轻女孩犯什么错都会被轻易原谅吧。我点开抖音,又看见了新动态,是酒吧里的一条视频,她顶着一头红色的长发举着酒杯醉生梦死,配文是我老公还有一个老婆,让我尽情哭吧。我看了想笑,留了一条:没事姑娘,你还年轻,过几年你就老了,那个时候就会有别的女孩哭你老公还有个老婆了。我的这条评论很快被“宝贝别哭”之类的淹没。我关了手机,不再去想。
涛被路过的人救下,她悄悄地躲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一待又三年。
那天,涛是被冻醒的。
沙漠的夜空说不出的壮美,星星像是近在身旁,伸手就可以摘一颗。不断有滑落的星,不是流星雨,而是普通的流星。一颗接一颗地照亮她的眼睛,几乎没有停过。天空也很近,月亮大得吓人,仿佛精灵般张开了它巨大的白色羽翼滑行在夜空中。没有彩云做面纱,月亮五彩的光晕照亮了半边天。
小鱼向涛走来,在她旁边躺下了。
背部细腻的小沙子轻轻摩擦,稍微一动,细沙就簌簌滑下。像是细小的耳语,仔细去听却又找不到源头。涛的脖颈贴着细沙,温柔得好像爱人的亲吻。风一过吹起一些小沙子,轻轻覆盖涛的小拇指。沙子温柔,小鱼伸过手,涛躺在他温暖的臂弯。
有一只小虫正顺着涛的胳膊向上爬,细小的触须不断地触碰着大臂内侧敏感的神经,涛心里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伸出手将小虫拂去,手不经意就碰到了乳房上。瞬间,空中的月亮变得暧昧不清,星星看起来也像一颗一颗带着光晕的蜜桃,夜空成了他们的面纱。他们脱掉衣服赤裸相对。
月光照在他身上,还是那个熟悉的身体。涛轻轻抚摸他,喔,好多年了,她多么想念这个身体。涛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流了,可是没有水,她已经干涸了。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沙丘,在视野的尽头与晴朗的天空连成一道线。风一来,沙子舞了起来,它们围着造型奇异的多浆植物打着圈。
小鱼拉着涛的手,并肩行走。
走着走着,就看见三三两两低矮的树了,沙丘也平缓了许多,似乎沙质也不太一样了,沙子越来越粗,有的混合了泥土。一只长了长长犄角的黄羊窜了出来。小鱼转过头对涛说,快了。
往前走,羊没了,树也没了,沙子又变成细细的金黄。刚翻过一面沙山,猝不及防的,一片水出现在眼前,沙丘连着水,水紧挨着沙丘,没有一点过渡。大漠因着水,此时也变得柔情了许多。月亮挂在天边,沙丘上光影分割出清晰的线条,像女人柔美的背。此时周围安静了,连风都收起了巨大的翅膀,安安静静地欣赏夜色。连绵起伏的沙丘一望无际,干净得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水面上闪耀着细碎的银光。
小鱼放开她的手,纵身跃入湖中。涛喝了几口水,很甘甜。
涛爬上树,看着湖里自由自在的你,你常说自己是一只鱼,现在你办到了。涛十六岁就跟你私奔,她早就没有父母。现在她在这世上只剩你,可你偏要做一条鱼。涛记着你的这句话,生生世世,千山万水,会去找你,无论世间怎样轮回,她都会一遍遍走过草原、沙漠……想着想着一条巨大的鱼从湖面升起,但涛越来越看不清了……
记忆翻滚而来,你说要离开,独自上路。你渴望高原的湖泊、沙漠的绿洲。涛说,她陪着你,她心甘情愿。可你嫌她是个累赘。涛知道你的心性,渴望新鲜的美景,也渴望新鲜的美女。你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涛第一次看见你和别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扒了一层皮。她劝自己,你不过是需要灵感,自己才是你最重要的人。第二个女人比第一个还漂亮,你对涛说,和她十六岁时一样,腿又长腰又细。第三个知书达理,你叫她灵魂伴侣。三个人一起吃饭,她看你的眼神和涛一模一样,脖子上带的合金小鱼也一模一样。
终于,那天夜里涛用刀奋力刺向你的胸口,就在家里的卧室。等你的血流干了,她为你换上干净的衣服,给你梳头,亲吻你的嘴唇。你平躺在床上,床头是婚纱照。涛在你周围摆好吸味的碳包。用胶带封好窗户的缝隙,在地板上撒上石灰。给认识的人发信息说你们出国了。
第七日,我坐上了返程的飞机。这几天玩得挺好,就像司机说的“保管你玩好”,该去的景点都去了,还是包车,方便自由。我一直在想故事的结尾,涛无疑是个纯粹的人,她可以为爱私奔,可以不在乎物质,可以抛弃亲情。她软弱,不然怎会容忍小鱼一错再错。她又是果断的,刺向小鱼胸口的一刀,斩断了一切悲伤和过往。我喜欢这个情节,快刀斩乱麻。我闭上眼睛,睡了一会。飞机开始下降的时候,我想其实我也可以改变。孩子的抚养费、辅导班、择校费、父母的医药费……这些事以后再一个一个解决吧,快刀斩乱麻吧。有些账是怎么也算不清的。我做了七年的梦也该醒了。
主意已定,逃亡了七年之久的涛涅槃重生。这七年,她东躲西藏,背着杀人犯的头衔。每一条社会新闻都不敢放过,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发现你的尸体。你的尸体安安静静,从不给涛找麻烦。涛知道你的灵魂在某个地方等她。在沙漠里见到了,那条大鱼就是你。涛已心满意足,退掉一身爱恋,开始新的生活。
涛回到七年前居住的城市。
派出所里,涛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一个民警惊讶地看着涛说,小鱼,你说的是那个画画的小鱼吗?我今早上喝胡辣汤还见着他了,领着个八岁的孩子买菜呢。
涛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不是梦还没有醒。
我用钥匙捅开家里的门,把老公的东西一件件打包,手机里的那条短信我转发给了劉律师,那是一条重要的证据。“2020年7月6日,东方花园酒店入住人曾茂林,您的去哪有钱花消费六百三十八元,请核对账单及时还款。”
夜晚的月亮发出暗黄的光泽,躺在熟悉的城市里,仿佛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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