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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江之鲫

2022-02-26王文

延河 2022年2期

王文

感官是最不可靠的。它有时对自己的作用夸夸其谈,有时对那些固有缺陷遮遮掩掩,有时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会向外界势力低头背叛主人,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闻。所以衰老总是像黄昏放飞的鸽子,在夜色来临前最后一刻才匆匆进入大脑的潜意识之笼。

李弘毅第一次感到中年的降临,是那天在家门口小店做中医推拿时,背部腰椎在强力压迫下传出巨大的断裂声,像一把木吉他从中间折断,清脆中带着震颤的余音。他听得很清楚,声音不是从外部,而是沿着他身体内部的骨骼传导入耳膜的,所以推拿师王碧玥见他痛苦的模样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我一点都没有用力,轻得跟弹棉花一样”。

但断裂确实发生了,绝非意外事件。它的裂隙一直在暗中生长,几乎贯穿了李弘毅的整个青春年代。刚上班时,李弘毅在一家事业单位的办公室工作,因为学生时代爱好街拍,很快崭露头角,被领导钦定为重大活动专属摄影师,每次领导出席的会议,他都要站在最后一排举着笨重的单反相机不停按快门。因为那位领导喜欢一种微微仰视的角度,他必须半蹲着,就是把腰弯曲到一个微妙的角度才能胜任,从相机传来的力沉积在腰部以上,造成了一种撕裂感。久而久之,腰椎就不太行了。随着在单位中的资历渐长,李弘毅终于从会海迁移到文山中,依然是小兵,每日伏案写材料,不知不觉就佝偻着背,身体线条因地心引力逐渐向抛物线轨迹发展。结婚以后,很快有了小安,李弘毅每晚加班回家后承担哄睡的家庭任务,抱着小安在客厅和走廊上来回走动,边走边晃,当然也是猫着腰,像个趁夜色闯入民居偷玉米的狗熊,一直摇晃到小安两岁可以自主入睡,他的背部線条就更加脆弱了。

李弘毅很早就发现了身体上的细微变化,也曾在和妻子田一蓓的对话中透露过只言片语,没有抱怨,只是客观叙述。但田一蓓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你就该多锻炼,家对面写字楼里就有健身馆,平时叫你跟我一起去锻炼死活都不肯,哪怕举个哑铃呢,看你的小肚腩。田一蓓当然有资格指责她,她在一家互联网企业上班,工作并不轻松,但每天如果不加班一定去健身馆,即使很晚回家也一定会在自家地板上做一套瑜伽动作。她最近又迷上了普拉提,拿着手机上美轮美奂的网图给李弘毅说,她的最终目标就是像图中女子那样,用一根白色绸带把自己吊在半空中,做出类似敦煌壁画中飞天的姿势。

从小到大,李弘毅都被师长教育人生得有规划,但他是随遇而安的一类人,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田一蓓是同一所大学财务管理系的同学,他们是在校园戏剧社排练演出认识的,谈了一年就定了终身。婚前李弘毅感觉田一蓓是那种小鸟依人的女人,比如走路一定挽着他的手,稍微重点的物品都让他帮忙拎,说话虽然不像台剧女主那么嗲,但南方的软糯语音听起来就让人没脾气。可到了婚后,李弘毅才认识到田一蓓的厉害,她的柔弱仅仅体现在无关宏旨的细节上,对于生活和事业她都有着细致的规划。比如要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休完产假后就跳槽到另一家大企业。而现在在田一蓓的规划中,李弘毅最大的两项使命就是适时晋升部门主管,毕竟他已经在不同部门辗转干过五六年副职了,以及攒钱买第二套房,当然,这需要两人乃至身后两大家族的合力。

对于两项使命,李弘毅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推进中,和单位一把手交付的重大政治任务一样抓。过程中他有些犹疑和反复,但都在田一蓓苦口婆心的思想工作下坚定了信念。

现在第一项使命已经初步有了眉目,部门主任近日外派地方分公司任职,空出的职位尚未填补,但已确定由李弘毅主持工作,从和上级沟通的蛛丝马迹来看,去代扶正似乎势在必行;第二项使命,买房,也按照计划推进到最关键的步骤之一——申请离婚。

两人去婚姻登记处办理离婚是在李弘毅母亲托庙里高僧算的日子,大概因为那天的黄道运行易于破镜重圆。掐准登记处刚开门办公的时间,无须排队就来到窗口前。李弘毅早上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开,田一蓓最近也一直在忙一个大活,临时跟领导开口说要外出一小会。两人时间紧迫,恨不得把手续一提交就获得当局的恩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那位接待的工作人员却是一个严肃的中年大妈,办事按部就班,分别找两人谈话核实离婚意愿,在循规蹈矩的套话中不乏劝和的意思。李弘毅被问得不耐烦,差点就将真相脱口而出,老子就是为了买潮白河边的新城公寓才来办离婚的,等过完户我们就复婚,不用你叽叽歪歪。之后田一蓓被叫去窗口问话,三言两语就打发过去了。李弘毅隐约听到她在里面哭诉,丈夫长期夜不归宿,从不顾家,疑似外面有人,此外性格还有暴力倾向,经常对她施加拳脚,大打出手,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那个大妈似乎用余光瞥了眼李弘毅,喉咙陡然咽下唾沫。

但离婚程序到了最后关卡还是功败垂成,复审的官员逐字逐句看双方离婚协议,发现对独生子安安的归属语焉不详,实际上那份协议是照抄网上空白模板写的,所以细看会有不少破绽。田一蓓强烈建议说,干脆到附近打印店按要求补充条款,重新打一份送过来,省得夜长梦多。李弘毅不安地看了下时间说,早上的会快要迟到了,还是下次找时间来吧。

包里揣着离婚全套手续,李弘毅照常开车送田一蓓去上班,目送田一蓓的藕荷色连衣裙消失在写字楼闸口机间。两人晚上下班后依旧回到一个屋檐下,李弘毅给在厨房做晚饭的田一蓓打下手,毛豆剥慢了一点就遭到埋汰。餐后收拾完毕,田一蓓开始给小安读绘本,李弘毅打开电脑关注投入重金的股市动向。这一切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谁都没有提申请离婚的事,似乎那只是和傍晚在小区里散步被花蚊子叮了包一样稀松平常的事。忙完一天的家务,两人先后爬到床上。李弘毅半睡半醒间,突然感受到脖子被某个热烘烘的东西缠住了,睁开眼看到那是田一蓓的大腿,在月光下尤显白皙,像刚从地里拔出的葱段。他问你这是想勒死我吗?田一蓓笑着说,你真没情趣,难道还要老娘挑逗你不成?李弘毅有气无力地说,老婆,我今天真的不行,困极了。田一蓓说,前几天看美国作家写的《邻人之妻》,男人不都好这一口吗,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马上我们就不是夫妻关系了,想想就很刺激呢。李弘毅说,那歪心思我可一点没有,我倒是看过《明朝那些事儿》,嘉靖皇帝好像就是被这样玩死的。不一会,李弘毅假装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听到田一蓓叹了口气,然后把身体转向了另一侧,真丝睡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难道真的没有欲望了吗?漫长的青春期中,李弘毅的欲望像夏天野外的湖泊,即使课业和升学压力再怎么使劲压榨都无法将其抽干。那时他以为性就是性器的插入。随着年岁渐长,李弘毅愈发认同弗洛伊德的观点,弗洛伊德所指的“性”的含义不是仅指性器,不是狭义性生活,即与生殖联系的性,而是泛指生理快感和与之相连的心理快感,包括许多追求行为和情感活动。实际上,李弘毅最近找到了一个欲望的出口,毫不意外,是另一个女人。

那个叫王碧玥的女人是“扬州慢”养生馆的推拿师。他们刚认识两个月,李弘毅以前很少出入这一类场所,哪怕是一眼看去就非常正经的,他有严重的洁癖,觉得按摩院的床都弥漫着看不见的梅毒病菌。那一阵子他和田一蓓因为买房的事怄气,一天晚上下班比平时早了些,天色还没有完全变黑,他从地铁出来走回家,这段步行大概十分钟距离的路,走得格外慢,白天工作时被忽略的脊椎不适突然像鱼刺卡在喉咙中一样清晰。就在这时他真正注意到无数次路过的“扬州慢”招牌,仿狼毫小楷的店名浮在俗气的花团锦缎背景中,把仅容一人进出的狭窄店面完全笼罩住。店门口摆着写明服务和收费明细的牌子,项目很少,简单明了,而且是工薪阶级都付得起的价格。李弘毅在门口站了会,像看清上面更小一号的服务说明,没想到推拉门突然被拉开,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趿着拖鞋出来,盛情招揽他说,周年庆大促销,新客推背只要二十九。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诚意让人不好意思,抑或纯粹不想这么早回家,李弘毅几乎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尝试了人生第一次推拿。

第一次给李弘毅推拿的不是王碧玥,而是一个黑瘦的年轻人,绰号大雄,穿着中式开衫和布鞋,肱二头肌从宽袖中鼓出来。李弘毅手忙脚乱地按照指示趴在床上,接下来半个小时完全是遭罪。大雄自称在老家山西拜师学过三年中医,对人体经脉和穴位如数家珍,他的手在李弘毅的后背上划了一遍,煞有介事地说:“老板,你的肩颈很硬,应该是个天天坐办公室写材料的文化人,但坐姿实在太糟糕了。”李弘毅的脸闷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你再讲一遍,我听不懂。”大雄笑着说:“打个比方,猪颈肉吃过吧,越嫩越好吃,你的肩颈太硬,吃起来会把牙都磕掉,这是很不健康的。”为了抢修这具残损的肉体,大雄下手特别重,李弘毅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快要掰断了,开始还为了男人的颜面咬牙忍住,到后来就禁不住哼哼唧唧起来。

那晚回到家,李弘毅逐渐感到后背发热,像喝了一瓶度数不高的红酒,脊椎仿佛变得柔软了些,睡得安稳了许多。之后很快又有了第二次,大雄当时外出买烟了,李弘毅在前台跟老板娘抱怨说上次按得太重了,希望这次能轻点。老板娘就叫出了王碧玥,说是刚从别家店挖过来的资深师傅,样子丑但很温柔,让他先体验一下。李弘毅一看这位师傅,大概也就三十岁上下吧,宽额头,扎着马尾辫,微胖,穿着统一制式的对襟开衫,真的谈不上有任何姿色,但当面说人家丑也太过分了。他本不想接受异性按摩,害怕被熟人看到说不清楚,就拒绝道,那还是等大雄回来给我按吧。老板娘给大雄发了个催促的短信,迟迟没有接到回复,就跟他解释说,这龟孙子可能买烟时碰到狗朋狐友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赶时间的李弘毅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王碧玥,他说服自己,从审美的角度看,可以不把她当成异性,而且万一被人看到,只要灯是开着的,大概也不可能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王碧玥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李弘毅忍不住笑出声来,羞花闭月的闭月吗?对方摇摇头,若有其事道,碧绿的碧,王字旁边一轮明月。李弘毅看王碧玥身材短小,以为力气不大,但没想到她一下手,自己就不争气地叫起来。“老板娘不是说你很温柔吗?”王碧玥说:“做中医推拿就是这样,太轻的话就没效果了。”但接下来力度就减轻了许多。“再轻一点。”李弘毅感觉自己声音从喉咙出来时气若游丝,像是在撒娇。王碧玥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又降了几度,终于摸准了这具肉体固有的音色,是一支始终在低音区徘徊的小夜曲。李弘毅回头瞥见王碧玥的手指上有些磨破皮的茧子,像是前不久还做过重活。

王碧玥话很多,推拿时总是找李弘毅说些有的没的,她断断续续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老家在山西太行山区一个小县城,十八岁离乡闯北京,兜里只有一百块钱,自己舍不得花,却被同乡的骗子以介绍工作为由骗走了。李弘毅有点好奇地问:“你一个小姑娘身无分文在北京,怎么熬过来的?”王碧玥说:“多亏老天有眼。那时我饿了两天,迫不得已当街找人要饭吃,又碰上了一个同乡听出了我的口音,要带我去刀削面馆吃饭。天太黑了,我是走到半路才发现他是个盲人,但心地敞亮,他不仅接济了我,还让我拜他为师,学了这门手艺,也算在异乡有个傍身之技。”李弘毅其实对王碧玥的身份毫无兴趣,接下来一直昏昏欲睡,时不时敷衍地附和一声。到后来稍微熟了些后,王碧玥问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李弘毅没好气地说你猜。王碧玥像报菜名一样说了许多,律师、公务员、银行经理、中学老师……李弘毅不想透露自己在一家国有行业媒体工作,只笼统地回应说,在媒体上班。王碧玥立刻两眼放光道,录节目不?李弘毅说,录啊,我们公司是三位一体,网站、纸媒和上星电视节目都做的。

接下来王碧玥表现得非常激动,跟李弘毅叨念了她最近所遭遇的社会不公,希望他们媒体能公开曝光,引起上层关注。所谓不公来自她刚搬进去的那个地下室群居房,建筑是由闲置的人防工程改造的,本身就是法律的灰色地带,管理方近来增设了许多隔断,原来就狭小的空间愈发逼仄,更要命的是消防设施年久失修,等同于擺设,一旦着火一定会出人命,但他们屡次跟管理方反映都如石沉大海。李弘毅听得不是很仔细,只是一味附和王碧玥的抱怨,在昏沉沉睡着前,呓语般说了一句:“你好好按,将来我会给你曝光的,让黑心房东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一张席梦思单人床,床头位置挖了一个孔,嘴巴可以放进去透气。李弘毅趴在床上,透过小孔看到斜对面的落地镜,灰蒙蒙的,把一切笼罩在一个久远的梦境中。房间里陈设简洁而陈旧,床头柜上始终放着一个玻璃鱼缸,小口,鼓腹,摇曳的水草后面影影绰绰游着一只鲫鱼,鱼眼时刻被凸起的镜片放大,有些瘆人。

后来李弘毅发现这条鱼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起初他以为都是被王碧玥吃掉了,直到有次做完推拿,王碧玥把鱼装进灌满水的塑料袋中,匆匆忙忙往外走,李弘毅问她出去干吗,王碧玥犹豫了一下说,前几天在菜市场买了条鲫鱼,养了几天,现在送到郊外放生。李弘毅才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大雄在店外面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一边静静看着两人一边抽烟。

李弘毅发现放生的目的地就在他去郊外看房的路上,潮白河沿岸的一个精品公寓。他可能曾经和王碧玥同行过,他曾很多次在机场高速上看到旁边突然从犄角旮旯里窜出的摩托车,让他因为无聊的求胜心而猛踩油门。房子是李弘毅和田一蓓看了一个春天确定下来的,四周有成片的别墅,算是富人区。他本来目光瞄准在西城的学区房,但田一蓓及时制止住他说,学区房条件太差,搬过去等于自降生活水准,而且他们家小安将来不会在国内升学,除非去加州大湾区买房,否则再优越的学区对他都没有用。所以他们索性找了五家房产中介的置业顾问,逛遍了北京国际学校最为集中的朝阳以北顺义以南片区,熟悉了每一家的车库、游泳池、网球场和其他配套设施。当他站在中意的公寓28层三居室中主卧的落地窗边往下看时,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如蚯蚓一般灰头土脸地往荒地里拱的潮白河,但一定不会想到有个丑陋的姑娘正站在河边放生鲫鱼。

好像是一个不好玩的玩笑,王碧玥告诉李弘毅,她摸出了李弘毅患有脊柱前屈,继续发展下去会造成胸部肌肉的萎缩,肋骨下垂,从而导致肋骨容易活动,腹部受到压迫,腰部力量丧失,最后成为废人。而她强烈推荐一种鱼式矫正脊柱法,就是模仿鱼在水中游动的动作常加练习,据说能够使日常生活中造成的脊柱前屈从颈骨到尾骨得到彻底纠正。

李弘毅看着王碧玥现场教学的动作差点笑出声来,但回家之后,因为日益感受到腰部刺痛加剧,下定决心先尝试一下。他借来妻子的瑜伽垫铺在客厅,但怎么都想不起来白天学习的那些动作,就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回忆,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逼仄的房间。他看见了鱼缸中游动的鱼,于是想象自己是一只鱼,匍匐在地上,张开僵硬的躯体向前爬伸,脊柱退化,不再负重,双脚萎缩,化为鱼鳍。他日益感受到一股柔和的阻力,好像是海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将他轻轻托举出水面,在海浪中划出一道激流。睁开眼却只看到大风吹开窗帘,月光如水银泻地。

如此反复几次,李弘毅自认为疼痛缓解了许多。因此他必须感谢那条鱼。

有次李弘毅在半寐半醒间告诉王碧玥,他准备在潮白河畔买房,等下回有空可以捎她过去放生。王碧玥马上千恩万谢,甚至从兜里掏出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说,佛经上说了,放生鱼特别是放怀孕的鱼能给自己积大德。此时的李弘毅觉得王碧玥真是一个百分百的傻姑娘,他又想起妻子去菜市场总要选那种怀孕的鱼,当然,肉眼很难辨别出来,但田一蓓十有八九能挑出来,剖开鱼腹取出其中的鱼籽,另成一道佳肴。大概傻姑娘和聪明绝顶的姑娘在这一点上都有同样好的运气。

傻姑娘也同样会过日子。有天王碧玥神秘兮兮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学生证在李弘毅面前晃了晃说,昨天刚去人大东门外天桥办的证,你看像真的吗?李弘毅笑着说,校友好!跟我印象中的模样差不多,但我们学校好像没有图书情报学专业。王碧玥说这是她叫办假证的人特别定制的,因为她从前念高中时就想报考这个专业,挺神秘的,但分数差得太多没去成。王碧玥告诉李弘毅,她准备去那所学校的食堂吃饭,因为学校里的生活特别便宜,而且讲究卫生。李弘毅说,你没有校园卡,会被门卫拦下来的,另外,食堂消费刷得也是校园卡。王碧玥接着又掏出了一张高仿的校园卡晃了晃说,我也准备好了,这是骗保安的,里面没有卡芯,到了食堂就可以假装卡丢了,现场买餐券。于是,李弘毅明白了,王碧玥应该是提前做了调研。

下次去做推拿时,王碧玥跟李弘毅抱怨道,她已经不去他母校吃饭了,因为大部分菜高油高盐,价格也谈不上多便宜。这回她去办了民族大学的假证,准备把民大的特色餐厅吃一遍,唯一的缺憾是离工作地有点远,中午得骑上半个小时电驴。而且她还被查出过一次——鬼使神差走了一个平常很少有人进出的侧门,保安突然拦住她问,这位同学你住哪间宿舍啊,王碧玥一紧张就胡诌了一个印象很深的地名,学十五楼。保安轻蔑地大笑说,你他妈天天住食堂里是吧,一看就像是社会混子还装什么女大学生,我们盯你很久了。

后来李弘毅周末到老国展开发布会,先绕道去了扬州慢,第一次不是因为要做按摩,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把一个纸购物袋拿给蹲在门口马路伢子上抽烟的王碧玥说,这里面装了一件天蓝色的牛仔套衫,是他老婆念在职研究生时穿的,也许等她下次要冒充学生时穿上,会更容易蒙混过关。因为怕对方误解,又画蛇添足地解释道,他老婆已经穿不下了,让他带到商场的爱心捐赠台扔掉,但他觉得料子挺好的,而且应该跟她身高接近,就拿过来了。王碧玥站起来往他脸上吹了一团烟气,然后接过纸袋子说,谢谢啊,难得这么有心,转身佝偻着背踅回了漆黑的店门。此时李弘毅忽然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逾越了客人的边界还是伤到了王碧玥的自尊心。会议上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好像是趴在手术床上动弹不得,手术台突然变成了舢板,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前方是巨大的冰山,反射着绚丽的极光,有许多看不见的人在四周呼喊,仿佛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场景。醒来会议已宣告闭幕,突然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上次离婚未果后,田一蓓决定趁着8月初工作淡季两人同时申请休假把这事办了。8月5日早上,李弘毅事后仍然牢记这个日期,他們再次出发去婚姻登记处,当然,提前把文件检查了好几遍,确保万无一失。工作人员竟然还记得他们,很快办完了所有手续。

当准予离婚的钢印戳在两人结婚证上时,李弘毅长舒一口气,偷偷望向田一蓓,神色不似往常那般坚定,有些怅然若失。跨出登记处大楼的那一刻,田一蓓突然拉住李弘毅的手说,这件事是我坚持这么做的,为了买房只能如此,但这不代表我们的感情发生了任何变化,希望你不要怨我。李弘毅笑着说,明天我们就去签合同了,等办完银行按揭贷款,我们就去复婚,越快越好。田一蓓颔首说,我算过了,最多只要半个月时间我们就可以复婚了。

那天下午,田一蓓带母亲去牙医诊所补牙,安安照常去上辅导班,李弘毅难得空出半天时间,纠结了一阵,又去了扬州慢,但他拒绝了朝自己微笑着走过来的王碧玥,执意要等大雄从外面回来上钟。于是两人少有地面对面在过道的塑料椅子上坐着,王碧玥跷着腿晃着椅脚,一句话不说。李弘毅一边滑手机,一边用余光瞥着王碧玥,发現了她深深的眼袋。“昨晚没睡好觉?”李弘毅先打破了沉默。“是啊,痛经。”李弘毅克制住了说“多喝红糖水”的冲动。“其实也不止这个,我经常痛个十天半载的,不稀罕了,主要是现在北京市对群租房管得严,城管盯上我们那片地下室了,下文件让业主限期改正,业主害怕被罚,就出通知让我们赶紧搬出去,还不肯退钱,拿着合同跟我们读,甲方对由于不可抗力导致的合同提前终止不承担任何责任。真他妈过分,我恨得一夜没睡着觉。”李弘毅说:“你们可以跟甲方打官司啊,这不是不可抗力,甲方有显而易见的过失。”王碧玥说:“你这么大个人难道不知道,官司不可能打赢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过可以帮我们曝光吗?”李弘毅讪讪道:“是吗?但我对你们情况不太了解啊。”王碧玥说:“那就找时间去看看呗,我可以请你吃晚饭,金鱼胡同杨家火锅搞起!”“刺啦”一声推拉门拉开了,大雄侧着身子走进来。李弘毅如释重负般招呼着他,破天荒地选了一小时的疏通经脉套餐并提前选择加钟。

他躺下,大概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浑浑噩噩中听到隔壁的按摩床传来对话声,说的事好像和买房有关。李弘毅的耳朵被敏感词激活,在潜意识的引导下,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一个尖嗓子的男人说:“你今早看新闻没?北京的房价又得往下降降了。”另一人不屑地说,“反正我永远买不起,房价与我何干?”尖嗓子说,“降了就是好事,说不定等你再奋斗个十年就付得起首付了。以前不是有好多夫妻为了买房假离婚吗,北京住建委刚出了文件,原来家里在京有房的离婚后三年之内不能再购房,你看那些想炒房的有钱人就断了一条路子,房价不得嗖嗖往下降?”

李弘毅一下子就清醒了,鲤鱼打挺般翻了个身,把正按住他承浆的大雄吓了一跳,禁不住说出了乡音:“你这一惊一乍是搞啥子呢?”李弘毅不语,呆坐在床沿,摸出手机上下滑动,终于搜索出了那则新闻:

《关于进一步完善商品住房限购政策的公告》

信息来源: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

发布时间:2021年08月05日

今年上半年,受需求释放、“学区房”、违规资金流入等因素叠加影响,本市二手房成交过热,价格上涨。为落实“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定位,我市保持从严调控的政治定力,着力“打补丁”“堵漏洞”,进一步完善我市房地产市场调控长效机制,促进市场平稳健康发展。经市政府同意,市住建委于8月5日印发《关于进一步完善商品住房限购政策的公告》(以下简称《公告》)。

《公告》明确:自8月5日起,夫妻离异的,原家庭在离异前拥有住房套数不符合本市商品住房限购政策规定的,自离异之日起3年内,任何一方均不得在本市购买商品住房。

在李弘毅回家路上,田一蓓打来电话,话语间弥漫着少见的焦躁。两人难得叫了次外卖,顾不上安抚吵着要出去看漫威新片的安安,就在杯盘狼藉的桌上开始仔细研究住建委新规的含义。最后李弘毅沉不住气,给在城建系统上班的老同学打了电话,确认了他们的推论,从今天起,即使离了婚,作为黄金单身汉的李弘毅也不再符合北京市购房资格了。这天和昨日一样炎热、干燥,大风中略带扬沙,连经常语出惊人的单向历上写得也敷衍,“宜随缘”,但他们不知怎的,就不可能拥有那套潮白河岸的高层公寓了。

“如果早知道……我昨天在单位没什么事的。”田一蓓喃喃自语说。李弘毅安慰道:“谁知道呢,通知出得这么突然,我们也不可能提前掌握内幕消息。”

李弘毅心里知道这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拖延,他总推说工作很忙没时间去办离婚,其实只是心里膈应。此时的他一方面后悔错失良机,一方面又怕田一蓓责怪自己延宕了时机。没想到田一蓓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并没有对他发脾气,好像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晚上安安睡觉后,田一蓓默默收拾起明天去古北水镇度假的行李,李弘毅也加入进来。假期的行程规划已久,住宿和景区门票都预订好了,不管怎样都要硬着头皮去玩。

第二天,李弘毅开车在严重堵塞的高速路上行驶了四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两人疲惫不堪地办完入住手续,就按照原计划去爬司马台长城。回程实在走不动了,去搭乘透明的观光索道,一家人踏在玻璃底板上,像三只小虫被外界的阵阵松涛包裹,有种“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意趣。下方郁郁葱葱的树木沿着山势起伏,像绿色的波浪侵入赭红色的山岩,堆叠出潮间带一般的褶子。田一蓓突然接到房产中介打来的电话,赶紧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接通。那边大概也是刚了解到市里出台的政策,直截了当问她是否还打算购房。田一蓓说正在和家人一起考虑。置业顾问小伙不似往昔那般热情,淡淡地说,这间房已经为他们保留了整整一个月了,房东现在有些着急出手,这几天又陆续接了几波看房的,都很感兴趣,不排除随时有人接手。

李弘毅望着越来越远的瞭望台,脑海中开始想象曾经在上面居住的士兵,那么高的山大概比他们想买的28层公寓还要高吧,但没有自来水和马桶,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呢?他们后来又去了哪里呢。那边匆匆挂了电话,缆车突然经历了一阵颠簸,站立的田一蓓身体猛然往前倾,刚好倒在了李弘毅怀里,如同狗血都市剧里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的桥段。但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了,时间好像坐索道一样飞快溜过去,从一开始的心潮澎湃慢慢过渡到波澜不惊,最后如止水一般——当然也会有适当的颠簸。李弘毅把田一蓓扶起来,感受到妻子连衣裙下膨胀开来的胸部,像每天早上吃的白面馒头,配方和口感都那么熟悉,就连这个比喻本身也毫无新意。

田一蓓再度站起来,在缆车平稳驶入终点站轨道时回拨了电话,她的头发被车厢门打开后涌进来的大风撩起来,纷纷扬扬地飘荡着。李弘毅非常清晰地听到她说:“这房子我们要了,下周就去你们那签合同,你可盯好了,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大概过了两个月,李弘毅才陡然发现王碧玥的双手已经成为他性欲释放的出口。这两个月他前所未有地忙碌,甚至时常感到疲于奔命,自从主持部门工作以来,职责和压力一下子重起来,而且周末加完班还要开车载着小安出入各种各样的私教班。他感觉自己的腰更加的脆弱,有时候下个楼都会感到重心不稳。他无比渴望躺在任何一张沾有可疑污渍的床上,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從黑暗中自动伸过来,像弹钢琴一样弹奏他,并如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般回环往复。

人体就像是一个榫卯结构的大雄宝殿,各种力矩相互作用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直到某天某个支柱大梁发生断裂,就会朝着崩溃的方向发展,一发不可收拾。而断裂可能来自于任何一个微小的裂隙。

李弘毅忍了一段时间没有去扬州慢,也没有去其他按摩馆。直到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大仁哥,你上次送我的衣服挺合身的,抱歉没有跟你当面道谢,如果有空可以过来再做次推拿,我下周就走了。”李弘毅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在扬州慢办会员留的身份信息是李大仁,他学生时代和田一蓓一起追过的台剧男主的名字。王碧玥应该是从店里的会员花名册中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还好没有直接给他打电话,不然多少有些尴尬,但“下周就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次在那张促狭的床上躺下来,李弘毅从灰蒙蒙的落地镜看到鲫鱼呆呆地沉在水底,似乎有段时间没更换水了,到处漂浮着吃剩的饵料颗粒。王碧玥一边按李弘毅的大脊椎一边说:“大仁哥,上次穿你送的衣服还挺好看的,有点韩风,就是非常紧,差点把前胸的纽扣都崩掉了,但一看就像是女学生,反正门口保安没再拦过我。”李弘毅咿咿呀呀道:“我老婆上学时非常注重身材,生完孩子一个月就恢复了之前的体重。”王碧玥笑着说:“你们是不是最近有些小矛盾?”李弘毅转过身看了眼王碧玥说:“怎么看出来的?还是摸出来的?”王碧玥说:“要不怎么可能下班了还不想回家,一个人过来做按摩呢,而且一定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大矛盾,不然也不会来做正正经经的按摩。”李弘毅犹豫了下说:“还真是,都是因为要买第二套房,先是纠结要不要买,后来是争吵到底在哪买,二手还是期房,买多大面积的,选什么房型、几层楼才合适。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地理位置还可以,但就是‘老破小’,小孩子都没地方玩遥控汽车。我最后也想通了,一定要买一套大点的,但也要量力而行。”王碧玥说:“那也算是甜蜜的负担吧,那么多北漂一套小房子都买不起呢,就是租个单间日子不也过得挺好的。”李弘毅摇头说:“不一样的,我们不再年轻了,而且也没有老家可以回去。”他没有说出来的不便还有很多,比如他们虽然已经和孩子分房睡,但偶尔做爱也得死死咬着枕头,免得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传出去,后来索性不怎么做了,反正也渐渐没什么需求了。

李弘毅感觉自己体内控制舌头的开关被王碧玥一通操作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还加了一次钟。李弘毅告诉王碧玥,因为政策突然变化,他们夫妻现在的情况不符合北京首套房贷条件,但老婆执意要买,想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就是让田一蓓的母亲出面去买。因为田一蓓在父亲过世后就把母亲户籍迁到北京来了,而且她母亲之前没有房贷记录,所以完全符合北京的购房条件和首套房贷优惠政策。“但她一直住在老家,办理手续实在太麻烦了,我们明明可以换一个便宜点的地方,再远一点的郊区就可以,反正以后都是开车上下班。而且她母亲最近在老家相亲认识了一个老伴,谁知道她会不会结婚呢,对方也有子女,以后人家是不是也享有一定的继承权。我不是信不过她妈,只是这事让人有些膈应。”

等给李弘毅做完全身推拿,王碧玥让他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接着神神秘秘地从外面拿来一个木盒子说,接下来是免费的特殊服务环节。李弘毅警觉地问什么服务。王碧玥说,扬州采耳。接着一根银针就伸进了耳朵里,沿着耳壁四处游走。后来李弘毅才知道,王碧玥早就准备好跳槽到另一个规模更大的养生馆,继续做推拿并兼做采耳,收入要高得多。“那你从盲人大师那里学来的推拿技术不就浪费了吗?”“呵呵,那段故事是我当时乱编的,我之前到处打零工,同乡聚会遇到这家店老板,突然提起说要招学徒,我就应聘了,零基础跟他学了一个月中医推拿,他觉得我悟性不错,进步很大,就直接让我出师了。”王碧玥大概是觉察到了自己的话语有些洋洋得意,又补充道,“当然,骗人是不对的,但老板非要让我这么编,不然招揽不到顾客,这年头谁肯当小白鼠啊。而且我确实上手很快,连采耳也是,一学就会,那些干了半辈子的师傅手艺也不一定比我强。”

李弘毅相信王碧玥说的话,他感觉耳膜上有一只蚕宝宝在蠕动,一点点把里面弄得潮湿起来,敏感的耳垂也变得温热,也许从那一路红到了脖子根。他第一次仰视王碧玥的脸,她宽大的额头上沁出细小的汗液,濡湿了一缕缕刘海,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看了。特别是只注意到某一个部位时,比如那双白皙的手,茧子在日光下是一种毛茸茸的装饰,比如晃动的胸部,快要从宽大衣衫中溢出来,喷射出绵绵不绝的乳汁。就像毕加索后期描绘的那些女人,不管丑陋还是美丽,不管苗条还是肥胖,都简化为抽象的方块和线条,供其征服、迷恋、吸吮,以及碾碎。他知道这就是上学时那个老处女教授经常说的物化女性,但他觉得物化没有什么不好,世上所有人都在物化彼此。古话说一物降一物,每一物都有其自身价值,或高或低,参差不齐,物化就是将无价之人赋值、定价。在自然资源日益枯竭的当下,人本身必须进入流通领域,才可能维持全面、永久繁荣的商业。他此时躺在床上,也是一个物件,是一张等待承兑的支票,是一团不知道要揉成什么样的面粉,等待被造世主塑造出形状。

李弘毅和田一蓓冷战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一如往常屈服于她的化骨绵柔之泪,他听了整整三晚细小的啜泣,像某种低于正常人类听力感知阈值的次声波,旁人听不到,只对他的梦境产生干扰。

很快,他们从老家接来了田一蓓的母亲,安置在他们的主卧大床上,而李弘毅退守客厅小沙发,和衣而睡,大部分时候都在失眠。有天晚上躺着玩手机时,突然接到一个微信好友申请,名字叫“Back to the moon”,头像是一个女孩的侧影,细看又像一道兀自在黑暗中穿梭的弧光,仿佛月全食。李弘毅本来以为是那种类似杀猪盘的骗子,直到看到那句打招呼的话,“大仁哥你忘了我吗”,才犹豫着通过。果然是她。自从上次做完采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扬州慢了,想必王碧玥也已经跳槽到了新东家。临走前王碧玥给了李弘毅一张印刷粗劣的名片,请他一定去新店找她,上面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不知道从哪部AV画面中抠出来的,没有名字,只有工号:3888。李弘毅收下来,放进皮夹克里侧的暗兜中,他知道妻子不会检查那里。后来上班时,李弘毅把名片夹进抽屉底层带锁的日记本内,直到那天去医院做完身体检查回来后,才下定决心用碎纸机粉碎,扔进了公司门口的垃圾桶。

两人先是在微信上寒暄了几句,无非是近来如何之类的车轱辘话,没几句就词穷了。大概是觉得尴尬,王碧玥突然发了一句,这么晚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李弘毅实话实说,反正我也睡不着。王碧玥说,那我让你吃一下惊,接着就发过来一张照片,网速太慢,显出一个穿露肩湖绿色连衣裙和细高跟的女孩,细节漫漶不清。女孩马赛克般的面部慢慢变清晰,最后呈现出王碧玥的样子,当然是压扁一码的,原来的双下巴不见了,脸颊凹下去两个酒窝,显得娇小可爱。李弘毅差点从沙发上坐起来,他发语音过去问,这是你现在的样子吗?P得太假了吧。王碧玥说,真的,我就稍微磨了个皮,骗你是小狗,我上个月吃了一种韩国减肥药,药劲非常猛,脂肪跟融化了似的往下掉。李弘毅回了两个字,呵呵。

过了会,王碧玥发起了视频通话邀请,李弘毅看主卧门紧闭,隐隐传出呼噜声,就戴上耳机点开了。此时王碧玥似乎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客人,她对着镜头撩了撩头发,从上到下扫过去,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李弘毅说:“视频也是可以实时美颜的,你让我看看屋里的环境。”王碧玥用手持镜头展现了周边,那是一个用三合板隔开的小房间,比原来扬州慢的空间稍大一些,欧风豪华吊顶,装潢浮夸,中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是安格尔的名画《泉》,一个顶着瓦罐的大屁股胖女人。灯光是昏黄色的,把一切笼罩进日落时分。李弘毅皱着眉问:“鱼缸呢?”见王碧玥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去买鱼了,再说我放生那么久也没看到什么回报,上苍连一丝丝指示都不肯给我,就是白花冤枉钱,要是全都吃掉还能补补身子呢。”李弘毅问:“瘦下来算不算福报?”王碧玥说:“为了瘦下来我可吃了不少苦头,差点就没命了,这是我应得的。”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王碧玥慌忙说客人来了,匆匆挂了语音电话。

此后,两人经常在深夜聊天。王碧玥不知道是不是被新环境熏陶,更加放得开了,时不时会说个黄段子,李弘毅被逗乐了,怕吵着家里人,只好憋着皮笑肉不笑。王碧玥喜欢评点那些服务过的客人,大多是挺着将军肚的中年男子,成群结队过来,可能是狗朋狐友或生意伙伴,能明显看出谁有求于谁。“我摸他们的骨骼,十有八九是肾虚,还吹嘘自己能力多么强,一趴在床上就老实了,不出五分钟就开始浪叫,姑奶奶你饶过我吧,轻一点轻一点,我已经很手下留情了好吗。”李弘毅问:“比我还弱?”王碧玥说:“你是积劳成疾,他们那是纵欲过度。”她好像为自己连用两个成语而感到兴奋,开始模仿一个弱鸡客人的呻吟声,啊啊啊啊,那妩媚的声音配上故作迷离的表情像是一种引诱,或,确是一种引诱。王碧玥好像也被自己吓呆了,沉默了一会说:“刚才模仿太投入,不好意思啊。”李弘毅没来由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没事的,你可以再模仿一段。”

第二天李弘毅回忆起此事,感觉自己当时精虫上脑,非常羞愧。但好在王碧玥并没有生气,一如往常跟他聊天,之后的对话都刻意绕过了这个插曲,黄段子也有所收敛。李弘毅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非虚构报道,现在社会上有种叫文爱的语音服务,互相说一些非常露骨的话挑逗对方,从而刺激和满足性欲,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提出的要求并不变态,但人家都是花钱买的,而他却是白嫖。

李弘毅心里明白自己依赖上了王碧玥的声音,那带着北方一个偏僻小农村乡音的蹩脚普通话,因为故作深沉而可爱,甚至略微有些性感。虽然他们很长时间不曾见面,但她的双手依然通过无线电讯号伸过来,如千手观音施法,抚摸在他千疮百孔的脊柱上。这是不正常的,不道德的,所以他努力克制出去见她的愿望,而王碧玥当然对此感到奇怪,最后直截了当地问他:“大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说好来见我,一次都没行动过,你的腰可要好好按按,不然再用几年就断了。”

李弘毅忍着痛苦说:“谢谢你,但没有用的。”

“说什么胡话?”

“我上次去医院做检查,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要做大手术。”李弘毅说完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再诚恳不过的实话,但其实也是如假包换的借口。

因为李弘毅的车今日限行,李弘毅和田一蓓难得在下班后坐公交去房产中介公司办理贷款手续。彼时已近黄昏,他们在前排座位看到夕阳浸满脐血,像一个新生儿缓慢而坚定地拱入黑夜的产道,并将重生在另一个半球。郊外的高楼愈发稀疏,高速周边是大片莽榛的林地,风景很快令人厌倦。在持续的颠簸中,李弘毅睡着了,突然感到耳中塞入了异物,接着涌进来一段熟悉的音乐。那是田一蓓分给她的耳机,他花了很久才想起那是他们大学时常听的一首歐美流行歌曲《pretty boy》。

中介公司就在他们目标楼盘附近,置业顾问小沈给两人泡了茶,说话兜兜转转,迟迟不肯进入正题,等他出去打了个电话后回来,满脸歉意地告诉两人,前段时间有间上市教育公司宣布和一家英国老牌贵族学校达成合作,共建北京校区,选址就在这一带,虽然建成不知是在猴年马月,但房价闻声立涨。李弘毅把杯子掼在玻璃茶几上说:“你不是答应我们稳住房东不乱涨价的吗?”小沈表面客客气气地说:“我已经帮你们稳了将近一个月了,这么重要的利好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卖家又不是做慈善,当然要涨价了。”田一蓓把李弘毅拉到角落里说:“人家肯定早就知道了,故意不告诉我们,让我们过来方便洗脑。”果不其然,小沈见两人动摇,就开始推销手上的其他房源,大多在更偏远的区域,他们之前其实也都看过,条件远没有这么理想。李弘毅问:“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地方?”田一蓓说:“算了,别的地方就没那么心动了。”

在决定回家商量后,他们去公交车站等车,班次稀少,深秋寒意从李弘毅衬衫胸口灌进去,贴着裘衣往下窜,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田一蓓一边抖腿一边跟李弘毅说,以前旁听文学概论课时老师说世界上所有悲剧都可以分为三种:性格悲剧、命运悲剧和社会悲剧。哈姆雷特属于第一种,就是因为犹豫不决的性格导致复仇延宕的悲剧。李弘毅知道田一蓓的潜台词是他们的错误在于一再延宕,但还是嘴硬说:“我们还是买得起的,总价也就涨了三十万左右,我们找亲朋好友借一点,总还是有办法筹到钱的。”但其实之前在讨论买什么价位的房子时,田一蓓已经说过,这次一定不再找老家亲戚借钱了,他们在北京买第一套房时已经把能借钱的亲朋好友都借了一遍,结果也就是聊胜于无而已,现在他们都老了,子女都到了办大事的年纪,更不可能掏出多少钱了。而且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在帝都大公司上班的精英,怎么会沦落到需要向他们开口借钱的地步。

他们迟迟没有做决定,好像逃避就可以不用做,或逃避本身就是一个决定。正好李弘毅马上要去医院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延宕理由。

李弘毅现在时常感到腰部疼痛,仿佛被套上枷锁受刑,不管是扭动还是蹲下都会加剧撕裂感,甚至连下楼梯都非常吃力。他想起王碧玥曾经教他的鱼式矫正脊柱法,荒废了很久后再度开始练习。李弘毅想象自己是一只鱼,就和王碧玥鱼缸里的那只鲫鱼一样,活动受限,且时常困在水草中间,没法动弹,这样想着似乎痛感就自然减弱许多,而潮白河畔的那套公寓也突然没有那么重要了,毕竟所有的陆地都不如水里待着舒服,一直站立走路太累了。这些年报纸上老是报道世界各地的返祖现象,也许等人类发展到文明的尽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后,迟早会发现一切都很没劲,无非是折腾自己的老腰,于是自废武功,就地躺平,随潮水退回到大海中。等那时,如果还有文明,如果还有某种形式的记载存在,也许会追认李弘毅是精神先驱。

李弘毅入睡不一会就惊坐起,扶着自己的吊水支架颤巍巍地走向卫生间,他刚梦回大学军训营地,因为踢错了正步被教官罚做几十个俯卧撑,背部火辣辣的,有种熟悉的刺痛感。事后想起应该是因为病房的钢丝床太硬,硌得后背疼。他年轻时的背无比熟悉这种朴素的棕垫床,但进入社会特别是结婚后,床垫的弹性越来越强,质地越来越柔软,像是要帮助他抵消越来越强的地心重力。

田一蓓早上送李弘毅来到这家位于首都机场附近的医院住院部,陪他办完入院手续就匆匆赶回去上班。临行前从SKP商场的购物袋中掏出一个木质的便当盒放在床头柜上说,里面有昨晚她熬夜做的半只葱花鲫鱼,味道鲜美,很补身子,想吃就放微波炉热一热。李弘毅中午尝了几口,做得齁咸,果然洗手做羹汤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他心疼一会,撒了一半给窗台上散步的猫。过了会去看,鱼肉大概已经晒成了咸鱼干,被一群野猫叼走分食,剩下几根大刺,似乎是鱼的脊椎,俨然已成为它曾经游过人间的遗迹。

手术定在明早,李弘毅一个人完成术前的各项指标检查,难得空出了一整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一边输葡萄糖一边看书。三人病房中的其他两张床都暂时空着,中间阻隔的帘子不断被风掀起,露出一角白色床单,总感觉有人刚才坐在那里。当手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时,李弘毅吓了一跳,他的工作手机号已关机,这是他双卡双待手机的私人生活号,只有少数亲友知道,且均已告知手术勿扰。一看号码是王碧玥打来的,不依不饶地响了很久,李弘毅犹豫了会才接通。

那边信号不好,背景噪声很大,好像有人在争吵。王碧玥突然大声喊道:“大仁哥,黑心房东今天一定要收房,把我们这些租户全部赶走,还找了黑社会过来威胁我们签协议,你快过来看看吧!”接着边啜泣边语无伦次地说:“你不是记者吗?他们这帮流氓最怕媒体曝光了,你最好扛着摄像机过来,把他们怎么威胁、殴打我们的都拍下来。”李弘毅急忙安慰她说:“你先稳住,我马上就来,可以先把房间门锁起来,有人硬闯就报警,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挂了手机,李弘毅马上拔掉针头,把病号服换为原来的大衣往外走,跟值班的护士说了一声家里有急事,去去就回,没等对方完全反应过来就扬长而去。李弘毅忍着腰痛艰难发动起车,朝着城市另一头开过去。出发后,身体不适反倒慢慢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和崇高感,甚至有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把车载音响按钮旋开,放Beyond的音乐,一时间血脉偾张。前车座位中间的置物盒里放着他的记者证,很多年都没有拿出来用过,但此时也许能派上用场。

虽然早就知道地址,李弘毅还是花了点时间从那片老职工宿舍中找到那栋筒子楼,绕了几圈后,从雨棚堆积的破自行车后面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入口,通向地下室。昏暗的阶梯盘旋向下,水洗石台阶一看就上了年头,磨损严重,一不小心就会踏空。往下走了两层,眼前豁然出现一个过道,两侧打了密密麻麻的隔断,每间门脸只容一人进出,门板上用粉笔涂着门牌号,有些已经被拆除了,显出空荡荡的迷你格子间。此时,所有房间都关着门,没有任何动静,而过道尽头传来嘈杂的声音,不断回响着。一路走过去,感应灯一盏盏亮起。

李弘毅远远看到一件熟悉的天蓝色牛仔套衫,等靠近,发现是王碧玥倚在自家门框边,她拍了拍李弘毅的肩说:“你终于來了,没带摄像机来吗?”李弘毅说:“我们是平面媒体,没有摄像设备。对了,那些流氓呢?”王碧玥说:“他们把我们剩下的几家住户代表都请到值班室谈判了,大雄替我去的,目前妥协的结果是可以退我们房屋押金,并给一定的补偿,但肯定不够我们提前付的一季度租金的,更别提违约金了。”

李弘毅让王碧玥在原地等待,独自走到值班室前,在愤怒的住户和保安之间只言片语的对话中摸不着头脑。体制内的经验告诉他,那个在一片黑色制服之间穿白衬衫的就是主事的头,于是上前了解情况。对方白眼问他,你什么人啊,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就要我给你一个说法?李弘毅亮出了自己陈旧的记者证晃了晃,但故意用拇指摁住了上面的工作单位,那是一家能源行业媒体。白衬衫这回客气了些,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这一片地下室原来是人防工程,转为民用以后,做过仓库、车间,后来承包商发现还是租出去最来钱,就改造成了群租房。这其实违反了市里相关政策,好几次被城管部门查出后勒令改正,但罚完款就不了了之了。这次全市开展的整治行动动了真格,收回了地下室的经营权,要把里面所有的隔断全部砸掉,并封闭入口贴上封条。他们是主管单位派来善后的,之前给所有住户留了一个月时间缓冲,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剩下的一小撮群众要不是没有找到去处的,要不就是单纯不满补偿方案的,两者合流之后的诉求就是绝不搬出。“这就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我们当然不能听之任之。”

人群中突然爆发了骚动,好像有人绊倒了,说是对方动了手,于是两方人马开始推推搡搡。白衬衫抓住李弘毅的衣领说,记者同志,你也是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大是大非问题面前还搞不清立场吗?不能任由他们胡闹下去啊。李弘毅起初还想拉架,但见事态逐渐失控就转身挤出去了。他听到白衬衫在后面大声吼道,你们别太过分啊,我刚才已经报警了。

李弘毅快步踅回到王碧玥身边,抓着她的手往出口走,王碧玥问:“你刚看到大雄了吗?”李弘毅说:“好像在最边上,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我们得走了,这样闹下去会出大娄子的。”这时从出口那边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还有对讲机放大的讲话声,隐约能看到打头的人反光的肩章。李弘毅又拉着王碧玥的手退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躲一躲吗?”王碧玥挣脱李弘毅的手,带着他兜兜转转,避开人群,从转角一个小门进了消防通道。在完全的漆黑和尿骚味中盘旋向上,不知道爬了几层才隐约见到外面的微弱光芒。

在最后几步台阶李弘毅感觉腰“咔嚓”一声断了,之前所忽略的隐痛像山洪暴发一般袭来,把他彻底淹没了。李弘毅重重摔在台阶上,脸上有痛感,可能出了血,意识模糊中他被王碧玥拉着爬回了地面。

烈日当空,两人无处可去。李弘毅叫王碧玥把他抬上自己的车,将后座扳平,他就躺下来,蜷缩着身子大口喘气。王碧玥问:“要不要叫急救车?”李弘毅说:“没有那么危急。”其实他是不想让老婆知道自己擅自跑出来,他根本没法解释。“我也不会开车,不能送你去医院,那你看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李弘毅说:“帮我推拿一下吧,主要按腰。”刚说完就觉察到自己的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王碧玥把李弘毅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纤维面料的裙子单薄而通透,几乎毫无阻隔地传递着肉体的弹性和温度,柔软地陷下去,如同一片流沙。李弘毅一抬头,就看到了王碧玥浑圆的胸部,从针织衫的空隙里显出形状,几乎填满了视线,像两座环形山一般耸立在月面的平原,并随着观察角度的变化而呈现不同的光泽和外观。李弘毅忽然想到曾在哪本书上看到,释迦牟尼在修行過程中因过度节食而昏倒,差点往生,多亏路过的牧羊女将他抱起,喂以乳汁而得救。此刻,李弘毅浑身发热,混沌的意识接近谵妄,回忆和当下的画面在眼前交叠,衍生出未曾经历的闳丽景象。身体变轻,而思绪如浮萍般漂浮起来,好像在接近某种永恒的神性。

他渴极了,仰起头要水喝,却一个词都说不出来,像一个新生的小婴儿,也许婴儿的思维最接近神祇。他不禁把手伸进了那衣衫的空隙,好像那里会有他要的东西。沿着内衣的边缘逡巡,没有任何阻碍,滑溜溜的,不经意就触碰到了那对乳。王碧玥低头看他,目光柔和如小鹿,酒窝上升起晚霞,嘴角半阖,好像是在意乱情迷地微笑。但很快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李弘毅感觉自己的脸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于是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身下那团摇晃的肉体突然躲开,把李弘毅重重甩落在后座上。此时,在他涣散的视线中,王碧玥的眼神充满恐惧,一步步踉跄着往后退,直到消失在车门后面。好像还哭着喊了一句“去你妈的,真错看了你”。

那一刻,李弘毅清醒了一半,他扶着腰冲出车门,看到王碧玥已经跑到了马路对面,似乎要一路跑到月球上去。李弘毅自知追不上,就移到驾驶座把车发动起来,急匆匆开过去。他想拦住王碧玥向她解释,他刚才所做的一切是无意识的,或者说刚才的他根本就不是他,不是说被什么附身或是灵魂出窍了,如果用现代科学解释,可能是一种返祖现象。但即使车速开到最慢,他仍然无法在人海中认出王碧玥。后面的车开始焦躁不安地按喇叭,李弘毅不得已加速离开了现场。

但现在去哪里呢?不想回医院,更不可能回家。王碧玥或许会报警,即使她没有这个念头,她肯定会告诉大雄,那个男的不是善茬,一定会把事闹大,闹到他家里,闹到单位里,到时候他连代理主任都做不成。

车毫无目标地往前开,在三元桥高架上他没有选择走下方出口回家,而是直接上了机场高速,那是握紧方向盘的手最熟悉的路线,之后他才想起来那是今年春天去看房的必经之路。

在潮白河一座荒凉的大桥边下了车,踉踉跄跄走到河边,膀胱胀痛,走到芦苇后面撒尿。在波动的水纹中李弘毅隐隐看到一条长着人脸的鱼,突然张开嘴,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他吓得赶紧系上裤子往回跑。对面高层公寓像一堵墙,把他永远拦在河流这一侧,而无法进入那片空旷的菜地。他们曾经中意的房子沐浴夕光,阳台上晾满了衣服,迎风招摇,应该是前不久刚搬进去的人家。

李弘毅绊了一跤,索性躺在河堤的泥地里。闭上眼,现在在哪里呢?好像是在河岸温暖的沟汊,茂盛的芦苇随风渐次倒伏,洄游的雌鱼们啸聚于此,仿佛自杀式攻击般,一阵阵猛烈撞击着石头,甩出密密麻麻的鱼卵,而潜伏在河底的雄鱼们一跃而上,争夺着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那份礼物——蕴藉无限可能的子嗣。李弘毅的体内也突然涌起一股热流,那是最原始而迫切的欲望,试图从血管里冲撞出一条倾泻而出的路。于是他站起身,慢慢脱掉鞋袜,把自己剥得赤条条,然后张开双臂,绷紧下肢,在一阵快速助跑后纵身跃入水中。“扑通”一声,巨浪腾空,引发鱼群一阵骚动,旋即归于平静,如同亿万年前人类始祖从海底登陆新世界以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