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散记
2022-02-25吴国荣
文 吴国荣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应该都会有这样一个梦想:如果条件允许,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或至少有一架心爱的藏书、一张宽大的书桌。我说的文人,不是那些标榜自己就是文化人、有专业高度的人或能读懂弄通儒学道统的人,而只是一辈子从事文化方面的工作的人。而我也一直都梦想着有一间独立的书房。
高中毕业后的20 世纪70 年代初,我窝在农村,除了参加农业生产外,还以努力上进的回乡青年的身份,积极参加那时农村的各项活动。身临其境,写写画画,在文化贫瘠的土地上播种着希望。也和村里一些年轻的志同道合的乡村教师、知青,以及返乡的“老三届”厮混切磋,晴耕雨读。于是,也在当时文化的浸润下“附庸风雅”。其间,我莫名其妙地让村里会做木匠活的朋友,用一些当时从家里搜寻到的木板以及边角料,给我定做了一个书架。说是书架,拿出来能让人笑掉大牙。它长大约40 厘米,高20 多厘米。共两层,底下一层可放32 开本的书,上边一层没有顶,可以放一些参差不齐的书籍。书架做成了,粗粝而又稚拙,也很袖珍,但我感到很满意。这可能也是当时农村人追求文化的一种标志吧。其实,书架摆在家里,放的也就是《毛选》四卷等学习读物,以及我上高中时的一些课本。当时的新华书店,也有一些应时应景的文学书籍,但是我买不起,只是向别人借阅过。真正读书是以后的事了,我曾向一位驻村干部借了一套内部出版的《红楼梦》,放在炕头,不知看了一年还是半年,后来又被书主索回了,我原本是期待他忘了这件事然后把书据为己有的,哈哈。
对图书的追求,是随着后来不断上学的经历而日益强烈起来的,幸运的是我上完了中专又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分配后住单身宿舍,这样到处奔波,是不可能有自己安身的独立空间的。而这时积累的书籍,只能是用纸箱子作计量单位。每搬一个地方,就要搬动这些纸箱子。每到一个地方,床下面就塞满了这些纸箱子。
后来,我调到宣传部门工作。那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全社会对文化知识的追求成为时尚的潮流。机关也不断地发书:工具书、名著和古籍经典,几乎过一段时间就会发一次。由于对书的渴望,我自己也到新华书店去买书,既买自己喜欢的书,也买专业爱好方面的书,还会淘一些打折处理的书。那时的书很便宜,一般的书定价都不到一块钱,打折下来,几毛钱就可买到。有时还能巧遇踏破铁鞋也找不见要配套的书,但就是耗时间。当时实行的还是单休日制度,为了买书,我把无数个星期天都耗到了书店里。在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打交道的大多是文化人,在崇尚文化的年代,著书立说、创作美术书法作品、结集出版成为无数人的共同追求,免不了过一段时间就有熟悉的朋友送来自己的新书。也有不熟悉的人出了书,自己硬着头皮向人家索要。有时也和一些“书痴”互通有无,进行交换。为了成龙配套,我还长期订阅了一些喜爱的杂志,比如《新华文摘》,到现在我还在年年订阅。总之,书越积累越多,用箱子装了放在床下已是不可能,于是就开始在单身宿舍里的墙跟前摞了起来。
收藏书籍是个过程,人的生存环境改善也是个过程。后来我分到了单元房,但卧室只有两间。那时孩子小,我们决定共同住一间,把另一间作为书房。布置书房的当务之急,首先是要做书柜。因为房子小,量体裁衣就只能做两个,其次还要放沙发,还要放桌子,还要放一张接待客人的单人床。这样安排下来,纸箱子里的书只能有三分之一重见天日,一些随时要用的工具书、资料书也可以先摆上,其余的那些书只能暂时受一受委屈了。过了几年,单位又给我调换了一套房子,面积是比以前的大了一些,但格局差不多,还是两间卧室。大就大在有了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也宽敞了一些。况且,这时孩子也大了,母亲也经常从老家来我这里小住,因此,我也无法在书房再增添新的书柜,只能保持原有书房的面貌。让固有的书籍和近年新收藏的书籍该享受光线的继续享受,该在黑暗中沉睡的继续沉睡。
这之后,我在单位已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机关规定给每个办公室只配备两个书柜,我于是跟办公室负责人商量,我花钱给自己办公室加配两个书柜,既不违反规定,又能满足我的需求。这样,我就能把那些放在单位的书都摆进书柜里了。
长期在宣传文化部门工作,我曾到我的几个前辈同事家里参观过,他们满墙的书柜、满柜的书,让人看了真是羡慕。我也参观过我大学一个同学的藏书。他在上大学之前就奠定了藏书的基础,所以十几年来,他的藏书不管是政治、经济、哲学、历史、文学,都是系列性的。从政治类来说,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他是从版本角度来收藏的,社会主义国家领袖的著作他都有。比如《求是》杂志,从创刊时期的《红旗》,到改版后的《求是》,一本都不落。光他藏书的故事就能写一本书,这些都让我在收藏图书方面长了见识。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住房条件也得到不同程度的改善。十多年前,我又分到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机会来得迟了一点,但确实为打造书房提供了比较充分的条件。毋庸置疑,我要把一间最适合的房间确定为书房。整个新房装修我并没有操心,唯只有在书房的打理上自己直接设计构想。改了房门的位置,量好房间顶天立地的尺寸,专门定做了三面墙的书柜。这才将大部分的书籍摆放上。还有一些整套图书没地方放,比如《二十五史》《资治通鉴》《中国通史》《世界通史》《鲁迅全集》《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大量的书法集子。于是索性在客厅又设置了一面墙的书柜,才算把所有的书全整理归位。
这时,我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所谓独立,就是完全由我“坐拥”,完全由我支配。它就像农村集体经济时期自家的“自留地”。那一排排书架,就像我务农时的层层梯田;那宽大平整的书案,就像收获庄稼时的打麦场;那笔筒里的各种文具,就像在田间劳作的工具,任我自由挥洒、稼穑耕耘。书房里的书香墨韵,就像田野里庄稼的清香,熏陶着心灵绿洲。书房里的清新静谧,就像故乡月夜的庭院,让我几度流连。书房里的文化碰撞,就像是收获时节的兴奋激越,归结为美美与共的丰硕果实。我把书房作为人生的驿站,工作之余、劳累之后,便在这里坐享孤独、寻古探幽。
除了我在书房经常性的耕作,亦会把临时落脚我家的亲朋学子安排在这里歇息。这里笔墨纸砚,四壁图书,像开阔视野的港湾,亦像制作文化产品的作坊,目的是让他们也经受一些书香墨韵的熏染。他们将来不一定都能成龙成凤,但至少是见识过学山书海的,也算是一种对他们进行文化修养提升的途径吧。
我也曾将自己牙牙学语的孙辈领到我的书房玩耍启蒙,有时教一教《朱子家训》,有时也学几句唐诗宋词,试图让其从小感受古时私塾和书院的氛围。
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我独坐书斋之中,沉浸于一种竹林扶疏、鸟语花香的想象氛围之中。
“书房兀坐万机休,日暖风和草色幽。”可是在职场时老是忙于俗物,少暇独坐书房。及至谢职,自己既不是学者要著书立说,也不是教授要传道授业,当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如果说要阅读,翻那些过眼烟云快要干枯的书,又太浪费时间。看那些经时间检验依然还鲜活的典籍,又缺乏悟性和慧根。何况心静随处净土,闭目即是深山。过去想读书的阶段,一直没有自己的书房,现在有了书房,却心在红尘,难于自静。书房就成为我修身养性的道场。
我有一位年届八旬的老朋友,在职场干了一辈子,我和他聊天,他谈论的不是论语老庄,就是释经佛典。动不动还告诉我手机上“喜马拉雅”里在讲什么,余秋雨的新书又有哪些可以在线收听,他认同和存疑的是什么,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老先生只是中师毕业,可和他交往,总感到先生“本应不是人间客,却伴诗情天上来”,实在让人敬佩。我想他当年和我一样,也不一定有书房。后来退休了,有没有书房都一样,反正他那个二层楼的房子,就他老两口住,读书关键是要心静。还有一位同龄的领导朋友,他本是学理工的,可和他畅谈时,不是讲天南海北,就是讲欧美亚非,他确实是行过几万里路,国内三、四线城市他跑过有百分之七八十,世界五大洲似乎他都跑遍了。而且很有学问,讲的都是一些冷涩的门类。比如说西方哲学、儒释道经,还有世界史,特别是欧洲史。如果按秦汉以前的竹简木牍卷册数来计算,他读书肯定也破万卷了。光他分别捐给省、市图书馆的图书,恐怕就不是个小数字。像他这类人——学理科、当领导,能读这么多的书,并且融会贯通,能理解能记住,这确实是和天赋有关,和修心持戒有关。而他说,学理的,似乎更容易接受哲学之类的书籍,这一点我很认同,这和有没有书房关系不大,但须保持逸林幽谷的心境。
不管有没有书房,现在阅读纸质文字的人不多了,老老少少一人一部手机,从早看到晚,充斥了整个业余生活。甚至团队开会、线上教学、远程诊断等,这些都加快了生活节奏,提高了工作效率。但对读书人来说,两相比较谁优谁劣,或许各有千秋,但纸质读物的存在价值到底还有多大,实在让人难以评说。
对我来说,就自家书房的书,现在也很少翻看了。至于儿孙辈更是不予顾及。不管名著经典,还是专业参考,甚至连过去翻得不怎么整齐的工具书,也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十年八年了无人问津。我曾淘汰过一些没有收藏价值的书籍,舍不得扔,也舍不得卖废纸,远路迢迢拉回常年无人居住的老家,放在专门新购置的两个大书柜里。七八年了无人搭理,也不起任何作用,只能满足我当年连一小书架的书都放不满的孱弱心理。我每年探亲似的回一两次老家,只能让那些在城市陪了我几十年的故旧书籍,固守在老家宅院给我看守门户。当我回到老家时,再给我装潢门面,在那些乡邻故旧面前炫耀自己:现在,我也是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地一方、有竹千竿的耕读之家了。
我说书房的尴尬,只是说书房里的书籍没有了当年尊贵的地位,而书房本身应该还是一片神圣的净土。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那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图书馆太大,书房足以抚慰我们的心灵。几乎每过两年,我便会出版一本能自我满足的书,这些都是在书房里来操持的。闲暇之余,不免需要硬着头皮还一些“文债”,或是写几幅书法作品,也都是在书房里涂鸦。只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积攒了一辈子的书籍,不管是经典的,还是通俗的,有参考价值的,还是应时应景的,该如何处理,成为我的心结。显然在子女们的眼中,这些书籍收藏大部分是垃圾,弃之可惜,留则无用。送亲戚朋友,又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自己和夫人现在到旧书市场摆摊,又羞于和二手书商们磨嘴皮。真可谓“人到年老万事休,却有烦事罩心头”。
心有所虑,终有一得。虽然我对书房里书籍的“下场”多有心病,但现在还不到“了结”的阶段,还可以和我几十年来收藏的图书同枕共眠,还能在我的书房享受“天堂”的美妙。至于将来,我可以把这些有生命的书籍捐献给图书馆,或捐给我老家的图书室,每每想到此处,心下便一片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