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滋味
2022-02-24沉洲
沉 洲
一
忽然来了一种情绪,一遍遍翻搜故乡残留于味蕾的记忆,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尽管古汀州饮食享誉一方,对于我来说,却只有烧麦这种美食算得上是正儿八经吃过。
有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烧麦”这两个字土得掉渣。这大概源自父母远离省城老家,在闽赣边城生下我,顺带培养出一种自卑心理。就像一丛蓬勃野草被连根拔起,还抖掉根须缠着的泥块,少年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我被移栽到更大的一座城市,生长土壤不同了,进而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比对。工作后一次出差,在上海豫园与江南名点——烧卖猝然相识,而且,还知道这“烧卖”二字属中原南传古语,我开始清算起自己曾经的无知和狭隘。从此,对故乡的饮食有了客观的态度。
同样叫烧麦,两种食物差别挺大,不仅外观和做法,所取用的食材也大相径庭。作为生我养我的故乡,宁化这座闽赣边城的客家烧麦当然别具一格,历经四十多年的时光淘洗,只要一经唤起,它那外皮的软滑、馅料的浓香,已然鲜活于味蕾。
故乡的风味小吃,无疑是一条隐形丝线,它牵扯着过去和当下,一旦触及,那些褪色了的记忆便如春雨里的山花艳丽绽放,抚慰游子心灵。过往的一些场景,恍然唾手可得,恍然目前。
年节里的客家人最喜热闹,初一那学期的大年初三,班上有位年龄大的农家子弟邀同学上他家玩乐,管吃管喝。我们几个要好的玩伴都去了。土墙房里的厨房不亮堂却好大一间,在他母亲吆喝下,同学的几个姐妹,有的把煮熟的菜芋仔剥皮堆在大簸箕里;有的用锄头似的锅铲把它们捣烂,拍压成泥;还有的用擀面棍把番薯粉擀轧成粉,再撒到芋泥上,反复不停地揉搓,使之均匀一体,其间还要加一点盐,最后揉成软硬适中且不黏手的粉团。随后,她们端来木凳围坐于簸箕旁,从粉团上揪下一小块,手沾番薯粉,搓圆再压扁,双手托着,十指灵巧地转动起来,拇指就势按压。很快,捏成底厚边薄的茶盅形状。
宁化地处闽西,这里的山地丘陵气候,适合主杂粮兼种,除了大米,番薯、芋仔、雪薯等淀粉类的农作物,就是主粮的候补。“半年薯芋半年粮”,宁化这句俗语反映了这种情况。在当地,烧麦这种食物,既是填饱肚子的主食,也可以当菜下饭。烧麦也叫芋子包,是客家家庭年节必备的菜肴。客家女孩要是不会做烧麦,一定会被街坊邻里闲话,嫁人时就多了一个缺点。
说话间,另一头,同学的母亲已经将猪瘦肉、鲜冬笋、水发香菇切成丁,再把切块煮得半熟的白萝卜剁碎,包在纱布里挤去水分。然后烧热锅里的猪油,放入切碎的馅料和虾皮,旺火煸炒,接着再下萝卜馅,拌入葱花,调好咸淡后,起锅装盆,端到簸箕边的横案上。
只见众姐妹把捏成的“茶盅”托于掌心,调羹舀入馅料再拢起,一只手掌托着,微颠“茶盅”使之旋转,另一只手的虎口不停朝里轻按,将“茶盅”的撇口逐渐整形压拢,最后捏成上小下大的塔状生坯。一个个摆上竹筛,顶端蓬松束折如花芯,故意不封紧的小豁口还露出青葱等馅料,一副好笑的秋天石榴咧嘴状。据说,这露馅豁口透气,同时兼具好几种功能:青葱不会被焖黄;里面蒸热的汤汁不至于挤胀破皮;保持馅料透气,隔夜依旧新鲜不变味。
随后,烧麦生坯纷纷进入蒸笼,同学母亲手指蘸水再抖洒其上,盖紧蒸笼,烧旺火大约蒸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有意思的是抓烧麦上桌,这事得大人做。刚蒸好的烧麦软软地贴在蒸笼里,很烫,必须快手快脚出笼。为了不黏手和降温,同学母亲手指蘸了一下碗里的冷水,还是抵不住烫,又恐强取烧麦破,手伸进伸出数次,才钳出一粒。“千难万险”地一个个捏进盘里,摆妥,淋上酱油、麻油便端上了桌。
少年时的情形,开始在舌尖上一点点生动复活。
长睡醒来的味蕾,把我拽回故乡已是四十多年后,在县客家小吃协会的指定作坊,负责人小钟把三个现包蒸好的烧麦端到桌前。热烘烘的烧麦软软地委坐于瓷盘,塔状生胚矮圆起来,更像咧口的石榴了。带点灰紫色的外皮油亮软嫩,一副珠圆玉润的样子。
美食当前,没时间客套,少年时的经验告诉我,烧麦必须趁热吃。当即竹箸夹起,轻咬一口,有小小的黏性却不粘牙,同时,满嘴软糯滑润,尾随而来的是绵密柔韧的齿感。这说的还只是皮,馅料的鲜香那是不容置疑的,鲜冬笋的爽脆尤其令人难忘。
一旁的小钟看我吃得眉开眼笑,顺便介绍了起来。
运到外地的速冻烧麦没有这么好吃,芋皮必须再加番薯粉,这样才能成型。要是早来一个月,还会更好吃。宁化老话讲:七月葱八月蒜,九月荞子泥里钻。立春一过,本地香葱就不长了,四季葱倒是一年到头都有,但它有甜无香,而且植物纤维粗,吃在嘴里有渣渣。做烧麦的关键在皮,第一是挑选芋仔,我的土办法是小刀扎个孔,流出白汁的才煮得烂,要是流清水,那叫芋鬼,永远煮不烂。然后是煮芋仔,锅里的水要刚好淹过芋仔,煮到水干芋也烂了。要是水放多了,芋仔也吸得多,那就要多加番薯粉才能揉成面团,番薯粉多了皮就硬,皮硬了当然不好吃。还有呀,番薯粉和芋子的比例要控制好,大约是三比二,如果在芋泥团里加几调羹猪油揉进去,面皮的口感会更嫩滑。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被一些故乡美食的文化背景勾引来的,而且还大致遵循了它的时令季节。客家菜里的这一类美食,还有米包子、裹包子、芋子饺、厥须包、簸箕粄等一系列包馅裹馅食品。它们的制作工艺,类似于北方的水饺和包子,却又有不同。它们都是皮熟馅熟,利用大米、芋子、番薯、木薯等制成包馅皮来包裹馅料。
文献资料告诉我们,包子起源于三国,是从诸葛亮祭江的“蛮头”演化成馒头而来。魏晋时,又细分出了面食制品包子,以馒头的别称而得名于宋代。发展到后来,中原一带称无馅的为馒头,有馅的为包子。而饺子,东汉时已经被发明出来。在中国北方民俗中,除夕守岁吃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子”为子时,“交”与饺的谐音,饺子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重头大宴。吃饺子表达了人们辞旧迎新愿望、除晦气庆团圆的心愿。黄河流域文化中的面食制品可谓泱泱大家族,而且,源远流长。
研究客家美食的专家得出如此结论,躲避战乱的客家先民,长途迁徙到东南一隅的闽地,始终无法忘怀故乡的面皮包馅食物。这种食物深深地嵌入他们的生活,祭祖拜天地、辞旧迎新岁,哪一项都少不了它。在气候燠热的南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苦于无麦无面。当然,活人从来不会被尿憋死,客家先民以当地盛产的谷物、番薯、芋子这些个主杂粮做包馅皮,经过彼此间的反复掺兑,从一次次的失败中,找到一种既能包裹起馅料、口感又美妙的制作工艺,了却了满腔的思乡之苦。让始作俑者不曾料到的是,青出于蓝又有别于蓝,就此创造出一种不同于母地的经典美食。
与小钟约好,次日去看她制作另一种裹馅美食米包子。所谓米包子,顾名思义,就是用米做皮裹出来的包子,它和烧麦一样,都是客家菜里的“中华名小吃”。名为米包子,外形却是饺子的模样,外形和外皮与烧麦迥然有别,馅料只是香葱换成韮菜,萝卜换成芥菜心。
小钟笑着说,想知道米粒如何变成米面皮,必须凌晨四五点起床。看来,特色美食总是离不开起早贪黑。根据少年时获得的农家经验,听小钟介绍后,我将这个过程逐一还原出来。黏性不强的本地籼米洗净浸透,磨成米浆,沥水到半稠时倒入大铁锅,温火慢慢熬制,看差不多固化,下油用山锄一般的大锅铲全力炒到七成熟,铲起置于簸箕中摊凉。然后双手蘸上食油搓揉,边揉边撒入少许木薯粉增加柔韧性。制成米包子外皮,关键在于制作的米面团要色泽白亮、软硬适中,还需要有一定的黏性。
次日,等我们到的时候,包裹好的米包子已经一板板上架。工作台上,还留着一盆黄绿褐白色的馅料,就像客家小吃协会编写的菜谱介绍那样:切成细丁状的猪瘦肉、鲜冬笋、水发香菇、虾皮炒熟后,拌入切段韭菜和剁碎的芥菜心。
山里人有意思,他们对海鲜充满幻想。当地所有包馅食品的馅料里,总是少不了虾皮。哪怕只是一丁点,也算是布局了山海之味。
与做烧麦皮类似,揪一小团米面,沾上木薯粉搓圆压扁,手指蘸点食油,捏成圆圆的薄皮,舀入馅料,米皮对叠,拇指和食指一折一折锁合米包子裙边,再按贴密实。那一板一眼的手艺,如同在编一缕缕小辫子。最后捏成半月形模样。因皮薄馅熟,放蒸笼里蒸上十分钟即可出锅了。
拒绝不了小钟的热情,她又蒸了一盘米包子端上桌。米包子色泽白亮玉润,呈半透明状,韭菜翠碧,隐约渗透出来。白绿两色相配,俨然一件艺术品,秀色可餐。一口痛快咬下,外皮不仅仅是烧麦那种单纯的滑润,在紧实的软糯里还有一种沙沙的糙,那是粉状籼米的齿感,极舒服极别致。嘴里的米香肉香菜香相互交融,滋味一下下丰富起来。鲜嫩韭菜的辛香最持久,霸气而张扬,很有春天被一把痛快揣揽于怀里的快感。
在客家祖地宁化的那些天里,天天品尝包馅美食,夜里依稀做过一个关于食物的梦,努力回忆起来的残片里,发现少年的我,虽然还是只山里旱鸭子,却尾随着一群虾米的味道,居然潜进了大海,周遭包裹着玻璃似的鲜蓝,大海让人倍感神奇美妙。
小钟告诉我,在宁化,米包子还有一个专有名叫韭菜包。韭菜包从来就是季节菜、时令菜,是开春大菜。元宵节过后,头一茬新发韭菜虽然短小、杂有枯叶,剔洗费劲,但颜色翠绿可爱,最嫩最香。割一次长一茬,大约割到四五次口味才淡寡下来。正月里经过霜打的芥菜最甜,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开花,芥菜心也长大了,最后一拨冬笋再不挖很快就要老掉。有笋没笋那个味道可真是差很多哩,这个季节的米包子最有吃头。
小钟还说,不是这个季节,我们一般不接米包子订单,吃力不讨好,弄不好会败坏“中华名小吃”的名声。做米包子面皮的难度最大,易碎易烂还不好成形,做这样的食物要多花心思。过去,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才吃得上米包子,家里来了贵客才会出笼上桌。它能让你吃到春天里最香最浓的味道。
这么多年了,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孩提时我为什么吃过烧麦,米包子或韭菜包却连名字都没听过。它一年仅一季,费工耗时,显然还不属于大众食品。
哦,衷心感谢那些敬畏季节并为之坚守的人们。
故乡的滋味,脱水后被包裹在岁月深处,一经春雨滋润,便又像沃土上的野草那样爆芽舒展,依旧那般质朴和纯粹,在心里却多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多年来,闽赣边界那一座小城的人和事发生了无以逆转的改变。上了一定岁数,过去不上心的人和事,水泡一般,从心底一个个冒上来,次数多了,怀乡之情让人心神不宁,而那些始终不变的美食则抚慰了这样的朝思暮想,使我们心气平和。
二
把一粒粒铜珠般的黄豆变成了白软水嫩的豆腐,不论东西南北,老少通好,还百吃不厌。这个黄豆涅槃重生的故事,中国人已经讲了两千年。
汉代,中国人无意间发现了石膏的特殊功效,接下来的时光里,还歪打正着创制出一种后来风靡世界的食品。一旦去到异地他乡,身体不适,中国人首先认定是水土不服,这样的时候,偏偏是一块软软的豆腐调理了身抚慰了心。豆腐已经扎根华夏民族血脉,成为中国人味觉基因无法删除的部分。
生活里随处躺着与豆腐相关的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还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豆腐好吃磨难推、刀子嘴豆腐心等等这些俗语,依托司空见惯的豆腐便讲清了许多人生至理。即便简简单单一句“吃豆腐”,其丰富的容量,足以让智商过人的老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
我的少年时代,是食物极端匮乏、果腹保暖求生长的年代,作为一种廉价的植物蛋白食品,路边摊稀里哗啦落肚的豆腐脑,让我感到人世间简单的痛快;家里配饭的五花肉海带豆腐汤,满足了我对荤味的朝思暮想;酒桌上的海蛎豆腐汤,则以它稠糊糊的海洋滋味温暖了我的腹腔。
十几年前,参加一次文学活动,在闽北邵武的和平古镇吃到一种豆腐,它不像北方盐卤点的老豆腐那样,咀嚼有物;也不像南方石膏水点的豆腐那样,水嫩软滑。这种豆腐兼取了两者之长,滑嫩还富于韧性,能把牙齿和口舌侍候得非同寻常的舒服。
在铺着古老石板的临街店铺,可以看到豆腐作坊的木桶旁,有人持木瓢在煮开的豆浆上游动,慢慢将瓢中陈浆溢出来,如此结花成型的豆腐,便叫游浆豆腐。后来,我们在城市餐馆里开始吃到这种滑润爽口的菜肴,但那弹牙的感觉强调过头了,令人生疑。直到某天,一位食品界的同学告诉我,做豆腐时,加入一些化学粉剂,省工省料的人造豆腐,也可获得类似口感。从此,只要不在产地,再遇上这类疑似的豆腐,我的筷子便避而远之。
前一阵,听人说闽北泰宁的旅游地上清溪开办豆腐宴,顿起寻去满足一下口腹之欲的念头。后来,妹夫说开店老板是中学同学,他用的食材全是游浆豆腐。知情者为我提供了背景资料:闽西北的邵武、泰宁、宁化、建宁这几个县彼此交界的一些乡镇,和客家人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均保留有这种罕见的豆腐制作技艺。当年,这些地方都属于交通不便之地,盐卤、石膏稀缺,这才另辟蹊径,找到其它的方法解决豆腐制作问题。游浆豆腐虽说味道可口,但制作起来工作量大、出品率低,只能是手工制作,产量也大不起来。然而,食之者众。像其它安身立命的本事一样,掌握游浆豆腐制作手艺的人家都是秘不外宣,传子传孙,连女儿也不轻易透露。
这样的信息有点意思,敦促我迫不及待前往。五月初的一天下午,我们直奔上清镇崇际村,入住预定好的乡间民宿。
凌晨三点半,小伙子把我从睡梦里拽出来的时候,天幕上的星星还在眨眼睛。村尾的豆腐作坊里,一位中年男子已经把泡好的黄豆打成浆,正在用布袋过滤甩浆,等到直径约一米多点的大木桶八成满时,置入蒸气棒,煮开豆浆,再一瓢瓢把面上生成的浮沫撇干净。
师傅睡眼惺忪地出现了,却是一位中年妇女。此前,我在当地旅游宣传视频上,多次看到过她的形象,戴着头巾,身穿蓝底白花的棉布衣服,一副旧时客家妇女的装束。
她把一个厚重的松木瓢放到豆浆上,从边上的小木桶里舀来一勺水,倒满松木瓢。那个木桶里的水,清清的,呈浅黄色的样子,应该就是发酵变酸的母浆了。只见师傅俯身,用三只手指钳住木瓢把柄,像弹钢琴似的,在拇指食指中指灵巧的变化中,木瓢沿着木桶周边开始旋转、游动。笨重的松木瓢,只露出浆面浅浅的一点。木瓢前部呈弧形凹陷,在有条不紊地游走中,瓢内陈浆不经意被溢出,游动的松木瓢带动木桶里浆水流动,老浆和新浆一点点搅拌、融合。师傅还常常眼睛贴近浆面,细辨浆水的微小变化。接着,不时往松木瓢里添陈浆,继续周而复始地游动。新浆老浆碰撞时间长了,乳白色的豆浆开始变深,木桶里隐约出现星星点点的絮状物,胶凝作用出现了。后来,师傅把木瓢交给湖南小伙子,让他继续游,还贴着他耳传授秘技。
大约近一个小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一场秋收,絮状物凝聚成团,绽开出一朵朵乳白花絮。师傅的松木瓢继续游了近十分钟,她把木桶边缘浅浅的黄绿色清浆舀起,倒入边上的陈浆桶。当天用去多少陈浆,就要添加多少,天天用天天不减,老浆水永不枯竭。当地流传有这样一句话:一块豆腐百年酵,一口咬下味百年。说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大木桶里水落石出,花絮洁白,在中间开始簇拥下沉,形成一个边界含糊的圆球状物。
师傅舀了一勺豆花,倒到碗里递给我。它是豆浆和豆腐的中间产物,最水嫩的豆腐脑。我有点感动,这是对我辛苦早起的补偿么?作坊里没有备调料,豆腐脑就是素颜美女。调羹舀了入口,细若凝脂,味道寡淡,豆香渐浓却没有附带豆腥味。这可是它最本真的滋味呀。
此时,旁边台架上一溜木模框已经铺垫好白棉布,师傅将豆腐花一瓢瓢舀起泼上,然后把棉布扯紧包严,再叠上一溜儿木模框,泼一层豆腐花,最后盖木板压石块,挤出多余水分。
压干水分后的豆腐,被划成均匀的四方块。中午豆腐宴最主要的食材已经准备妥帖。
油豆腐、农家豆腐、凉拌豆腐、豆腐炖蛋、过桥豆腐、炒豆腐干、牛肉蒸豆腐、泥鳅钻豆腐、豆浆鱼……菜一盘盘、一碗碗端上桌,都是地道的农家菜。
荷载位移曲线中可以看出虽然贯穿钢筋直径不一样,但这三组试件的线性阶段基本一致.当荷载增加,试件进入非线性阶段后,三组试件的荷载位移曲线出现差异.而且根据荷载位移曲线发现,贯穿钢筋直径对试件的承载力有明显的影响,表现为当贯穿钢筋直径从16 mm~20 mm时,波形PBL连接件的承载力在增加,当贯穿钢筋直径从20 mm增加到25 mm的时候,发现波形PBL连接件的承载力虽在增加但增加的幅度很小.可能的原因是因为由于孔径直径固定不变的情况下,贯穿钢筋直径过大导致混凝土中的粗骨料不能进入开孔中,导致混凝土榫的承载力减小,而影响了波形PBL连接件的承载力.
第一道油豆腐先声夺人,两寸见方的豆腐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搁瓷盘,竹箸插入撑裂,舀一调羹秘制调料浇上,一口咬下,外皮香脆,齿间有物,同时挤出的白豆腐细软滑润,调料里的葱花在齿间脆响,满嘴鲜香。
“草船借箭”也是一道值得一说的菜肴。此前看到厨房旁空地上的桶里养着泥鳅,便从厨师那摸清情况。那约两寸长短的泥鳅,已经在清水中养了两天,吐尽腹中泥沙腥气,现在水中又加了蛋清,可以下锅做菜了。说穿了,这道菜就是通常的泥鳅钻豆腐。烹饪时,把泥鳅和冷排骨汤一起倒入锅中,放进一小块拍松老姜,微火将汤温热,再放入对半切的嫩豆腐。此后突然急火烧锅,泥鳅被热气所逼,下猛劲钻进冷豆腐里躲藏。五六分钟后揭盖,只见泥鳅穿豆腐而出,头尾两头皆露在外面,身子则在内,黑白分明,颇似一支支箭镞钉在白墙上。这时,加入适量葱白、胡椒粉、食盐、黄酒等佐料,装入汤碗。这道菜特点是味道鲜美,动植物的荤素味完美融合在一起,无论豆腐和泥鳅都细嫩香滑。
也许期望值过高,品罢满桌的豆腐菜肴,感觉从形色到文化韵味都不够震撼,无法如实代表客家人的豆腐宴,这让我回想起少年时的一些事情。
时针拨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客家祖地宁化,记得当年读初一,那是一个寒假的冬天,父母亲被临时抽调下乡做中心工作,一人在家,午饭吃过不久,我就饥饿难当了。在厨房里四下翻搜,发现两块豆腐,好不欢喜。模仿母亲做法,找到什么就加什么。抓一把香菇泡水里,然后起灶火,在锅里倒一大碗水。忙完这些,把水发香菇去蒂切成丁状,倒入面盆,还有葱花、虾米和盐巴等调料,再加进豆腐和碾碎的番薯粉,手抓烂成稠泥浆状。此刻,锅里的水已开,抓把“泥浆”一捏,虎口处挤出一团,另一手拿调羹一接浸入沸水里,等这些都忙完,熄灶火,下猪油、胡椒粉调好味,将锅里的大杂烩装碗。顾不得烫嘴,嘘嘘呼呼吃起来。那可不是清汤寡水,浓稠滑润的热汤暖人心腹。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道叫“松丸子”的美食居然还是客家名菜,如今已上榜“中华名小吃”。所不同的是,色香味诸方面都更为考究。瘦肉、冬笋、红菇、马蹄和水发鱿鱼等配料切成丁状,将葱头、鱿鱼在油锅里煸炒起香,倒入其它辅料一起炒至半熟,调好味起锅,再拌入豆腐、番薯粉,抓匀后捏成丸,放高汤里中火煮熟,最后撒上葱花。青葱黄笋褐肉白马蹄,加上红菇晕化出来的淡紫红色浓稠汤汁,让人很是赏心悦目。豆腐的松,马蹄的脆,番薯粉的滑,组成松脆香软、滑溜而有弹牙感的特点。按客家人习俗,取其“松脆”之意,每年立春那天吃了松丸子,预示一年到头日子过得轻轻松松,诸事痛快。
还有一种福建名小吃,叫宁化酿豆腐,“酿”在客家话里是一个动词,有“植入馅料”之意,通俗讲,酿豆腐就是有肉馅的豆腐。把瘦肉、香菇、鲜笋、葱白剁烂成泥,加盐巴、酱油、猪油,用番薯粉抓透,然后,在切成方块的豆腐中间掏掉约三分之一,嵌入一团已经抓黏的馅料,放油锅里小火慢煎,等到豆腐略显焦黄、香气飘起时,舀入高汤,文火焖五分钟左右,撒胡椒粉,加酱油,再煮数分钟收汁,点缀上葱花便成。酿豆腐香浓爽口,非常下饭。一口咬下,先韧后软,植物蛋白的素味和动物蛋白的荤香纠缠在一起,勾人食欲。
客家煎豆腐也让我印象深刻,它同属于福建名小吃。煎在客家话里是油炸之意。小时候的一个暑假,寄居在保姆家,和她老公去郊区侍弄菜园子,带去的饭菜里就有从瓮坛里夹出的煎豆腐。中午饿了,坐树荫处,扒一口捞饭,叼上煎豆腐撕下一块。煎炸成金黄的豆腐像漏气皮球,瘪得就剩一张皮囊,上面除了没化完的粗盐,还有米糠的熏香和红艳的辣椒末,很劲道很有嚼头,和着米粒于齿间研磨起来,越嚼口舌越是生津,香气四溢。
过节时,我看过保姆做煎豆腐,她把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正方块,放簸箕里沥干水,再入油锅煎炸,待到外皮焦黄,豆腐中空,纷纷鼓胀着浮上油面,捞起控余油,然后架到米糠上熏,冷却后,夹入瓮坛,撒一层粗盐和辣椒末腌渍,再夹进一层煎豆腐,如此反复,最后封坛保存。地里青菜接不上茬的时候,便可开封,夹几块出来,切丝和芹菜、青蒜炒后上桌。
此外,宁化游浆豆腐制品,进入中华名小吃、福建名小吃名单里的,还有驼子豆腐、水晶白玉饺等一干好吃的菜品。
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温饱一直是个大众问题,而中国的美食总是由节俗而生,祭祖拜天地也顺便犒劳一下自己。正月属于一年之首,也是农闲时节。肉类稀缺、贵重,还要凭票供应,黄豆则是寻常之物,素食菜肴的主要原料。它的制成品豆腐,富含植物蛋白,冷热皆可入口,老幼皆宜。坊间称之为植物肉,可谓名至实归。正月里,客家人即便是经济最困窘的家庭,也是要做一锅游浆豆腐,如此心里才能踏实下来。除了各种新鲜吃法,正月里制成的豆腐还要想方设法储存下来,比如制成干货的腐竹,半干的豆腐干,借助有益菌发酵霉变的豆腐乳,当然,煎豆腐也属于其中的一种。
古代的医家秘笈上讲,凡人初到一处新地方,先吃豆腐,就能逐渐适应当地水土。豆腐不趋炎附势,是寻常百姓家的常客,犹如我们的亲人,虽平实无华却历久弥新。这就像清人所咏: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
有消息说,为了高产,这些年来,华夏大地上的黄豆大部分变成了转基因品种。在闽西宁化,原本广布田埂的黄大豆,二十年前就觅不见踪影了。如今的农民,自家几乎不留种,都是到种子公司购买。更让人心生警觉的是:中国的种子公司到底有多少家已经被外资控股?我不知道,今天打成豆浆的黄豆又有多少是国外进口的转基因品种?
在闽地那些重山褶皱里,再不济,我们还有当年的新鲜黄豆,还有深林里奔涌而出的泉水,以及没有添加任何化学成分的游浆豆腐。这样的日子和人们的生活渐行渐远,我们该花怎样的心思来苦苦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