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层之上和地表之下开出花朵——关于李汉荣散文创作的印象与思考
2022-02-24叶平
叶 平
一
如果用两个意象来概括李汉荣的散文创作,我以为是这样的:他把想象变成一只只小鸟,向云层之上、太空之外飞翔,去云彩、星星、月亮,以至更远的银河系和外宇宙漫步;他把文字变成一株株树苗,向泥土之下,地层之外,甚至是更神秘的地核深处扎根和延伸。若用一个句子或一个词来素描散文家李汉荣,就是“向孤独之境跋涉的行者”和“孤独成精”。
孤独可以是一种性格习惯,也会是一种生活境遇,对作家和诗人更会是一种创作状态和生命底蕴。
“对于具有伟大心灵的人来说,不喜欢与他人频繁交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这些人来到这个世上的任务就是引导人类跨越谬误的海洋,从而进入真理的福地。他们把人类从粗野和庸俗的黑暗深渊中拉上来,把他们提升至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
叔本华的这段话好像是给优秀人文知识分子的画像,也是哲学家叔本华所能抵达的孤独境界。这是一个令人仰面而望的境界,喜欢并努力接近这种境界的作家和诗人,无疑具有不同凡俗的思维方式、不同流俗的人格品性和不同寻常的语言个性。惟有抵达孤独之境的心灵,才能回归本色,拥有诗性和童趣。李汉荣的散文创作,最大程度地展现了一个向孤独之境跋涉的行者,一路上的发现和风景。
作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李汉荣就是一只在星空大地间飞翔的鸟儿。这只鸟不是雄鹰,也不是燕子,应该是一只喜欢飞行又享受孤独,追逐云彩又眷恋土地的云雀。
这种印象来自于阅读李汉荣的《驶向星空》《想象李白》《与天地精神往来》《河流记》《动物记》《植物记》等著作,这些作品“皆用诗心与哲思砥砺而成”。
我之所以要写汉荣,不是要“锦上添花”。时至今日,这位习惯“用作品说话”的散文家,虽然对读者并不陌生,在“文学圈”却依然默默无闻,不属于文坛的网红、明星、大咖一类,尽管这些不无膨胀的称谓和虚幻的荣耀之于他也是当之无愧。写汉荣,是他代表了水一样流动在低处的大多数,让所有出身卑微,无背景、无资源,对汉字天生敏感的文学青年,看到一株无名小草是如何破土而出并繁花似锦的。
二
几年前,我就写过这样的话:汉荣是为文学而生的,是一个敬畏万物,享受孤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诗人和散文家。在许多名人忙着上镜、刷屏、争抢名利、大谈创作经验,在各种舞台闪亮登场时,他却避之唯恐不及。他习惯仰望星空,拥抱山水,孤行独悟,与白云、飞瀑、流泉、泥土、露水对话,与牛羊、庄稼、花草、昆虫、小鸟神聊。许多圈内人极为看重的排行榜、发行量、版税、项目、奖牌、头衔,他似乎视而不见。尽管他的作品常出现在名刊大报和多种选本上,多次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然而,许多论及散文的评论和综述文章中,却很难找到他的名子。在文学评论界,不知是没人看见还是装作看不见,他一直被冷落着。也没关系,他一直放眼远方,不在乎小圈子的排名,只是默默地与自然神交,用具有丰富灵性和思想深度的作品,去叩开读者的心扉,去拿更被人们尊敬的口碑的奖牌。如同山中兰花,虽是苏轼感叹的“兰生幽谷无人识”,却依然像孔子说的“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这其实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状态。
李汉荣笔下的文字是长着翅膀的。连《外婆的手纹》(入选上海市语文教科书八年级下册)也是那么传奇:
“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她的内心,也来自大自然。燕子和各种鸟儿飞过头顶,它们的叫声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顺手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外婆常常凝视着天空的云朵出神,她手中的针线一动不动,布,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忽然会有一声鸟叫或别的什么声音,外婆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从云端收回,细针密线地绣啊绣啊,要不了一会儿,天上的图案就重现在她的手中。读过中学的舅舅说过,你外婆的手艺是从天上学来的。”
李汉荣总不忘记给汉字注入灵魂。《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中有这样的描写:
“即使是一条小河,他也比你有见识、有故事、有趣味得多,他见过……华佗、孙思邈、李时珍,他亲眼看见李时珍沿河沿岸采集和遍尝草药,在野外受凉发烧了,他就嚼几枚柴胡麦冬祛风散寒,然后,掬一捧河水研墨、润笔,伏在岸边青石上,继续写那济世救民的医书,你应该相信,《本草纲目》里的若干词条,就是李时珍蘸着你家屋后那条小河里的水写的。当你沉疴缠身,不妨于夜深人静之时,翻开这药香弥漫的仁慈古卷,你会听见几百年前的水声,从某个处方里潺湲而来,耐心观照、诊断你此刻的病情……”
“当你俯身看见,那么温柔的河水里、泉水里,都有你的清澈倒影,与你面对面,辨认着你,欣赏着你,你此时的心里,荡漾着的该是怎样一种纯净、喜悦的感情?是的,当我们怀着清洁的情感和念想,走在大地上,走在时光的水边,被我们感念着的清澈流水,也乐意抢拍我们的形象,也乐意收藏我们的倒影。”
当许多作家和诗人陷入想象贫乏、思想苍白的怪圈中难以自拔时,李汉荣却始终保持着一汪山泉似的丰盈和清澈:“你可以嘲笑补丁,但你不能嘲笑补丁后面那一双眼睛,那一双手。”有了这样的情怀和人格,自然会生出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滋生出精美的哲学思考。他写一株草、一朵花、一只虫、一片云、一滴水,会写出它们的前世今生、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就像南方的榕树,他不会写外露的根须,只是沿着几条主根一直扎下去,扎到岩层和地心,扎到溶洞和地下河里去,扎到无处可扎,还在努力向石缝里延伸。别人再写同一个题材时,会感到无形的压力——还有必要再写吗?还能写出新意和深度吗?
那些习惯写“高大上”作品的名家们,似乎看不上这种“盆景式”和“童话般”的写作,问题是,没有孩子似明亮的眼睛和清洁的心灵,以及诗人的视觉和哲人的智慧,又怎么写得出来?用川端康成的话说:“所谓文学,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即使在一片叶或蝴蝶上面,如果能从中找到自己心灵上的寄托,那就是文学。”
三
我羡慕李汉荣始终有一颗天真的童心,他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已不年轻,但只要进入创作,依然还是少年,看世界的眼睛没有尘埃,对万物的态度唯有善意。这应该是他散文创作的根之所系。他原本不是为“入选”和获奖而写作,敏感的原创意识,使他努力要写出属于自己的句子。他的散文以丰富的想象力,化泥沙为金石,见微知著,层层递进,以朴素的深刻,尽可能地抵达美与真的源头。作品中洒满博爱、敬畏、悲悯、忏悔、拯救、光明、向上的光斑,极力彰显着歌德的那句名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从而使他的作品具备了“语文课”的基本特征。
汉荣说自己是“左手写诗,右手写散文”。他用诗歌磨亮了发现美的眼睛,培养了锤炼文字的本领,从而使他的散文写作进入大爱无疆的“无为之境”。我欣赏他充满爱意的想象力和由此引爆的思想烟花,欣赏他应用汉字的精准、灵动、温润、绚烂多彩和真水无香的韵律。
许多时候,我们在阅读中外文学经典时常有流泪的感觉,除了被朝圣般的信仰追求感动,也会对普通人的苦难与幸福,顽强和励志产生共情,是为主人公,也是为自己感动落泪,这就是悲悯情怀。若是在流泪时能感受到精神的鼓舞和诗性的抚慰,便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洗涤和升华——征服世界和人心的从来不是阴谋、暴力和强权,而是博大的爱与善。这也是冷漠的人间变得温情,使生命生生不息的唯一路径和契约。
汉荣笔下的苦难、焦虑、无奈和愁绪,包括仇恨、丑恶和黑暗,都涂着善爱的色彩,沐浴着春天的雨露,是精神攀登者,特别是青少年成长所需的“高钙奶粉”,因此成了“文学课”的“另类风景”。也让每个阅读他作品的人,不会感到寒凉而唯有温暖;让人用怜悯之心善待万物和生命;使人学会用光明的眼睛而不是灰暗的目光看世界。这应该是他这个“语文教材大户”,对广大青少年的特别关爱!
四
叔本华说:“完全、真正的内心平和和感觉宁静——这是在这尘世间仅次于健康的至高无上的恩物——也只有在一个人孤身独处的时候才可觅到,而要长期保持这心境则只有深居简出才行。”
这种说简行难的生活状态,近似于信徒的修行,汉荣无意而为,却是我感觉里最接近的一位作家。我和汉荣交往三十多年,多是“见字如面”。私下里,只有过几次相聚,但记忆很清晰,除了读书和环保,几乎没谈过文学话题。开会时听他发言,完全是一种享受,他不在意必要的“套路”,只是忘情地谈星空、大地、善爱、忧患、诗性、境界和情怀,胸有成竹,余味深长。
我们曾谈过“天赋与命运”的话题。我认为:一个为文学而生的人,自然也是用心热爱文学的人,就像一条鱼,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活得很好,能否游到江河湖海,要看渠道是否畅通,是命运的事。他则认为:饱满的种子若幸遇一场雨水就会茁壮成长,就是幸运,若不幸埋在干旱的泥土里,甚至是落在石缝里,在夜露滋润下也会发芽,只要健康地活着就好,果实的大小已不重要。作家诗人的天赋和情感的专注与深刻的思想同样重要,这些都会表现在作品里。
读汉荣的作品多了,也便得到启示:一个单纯痴情、对生命有深刻透悟,看淡名利、害怕热闹并享受孤独的作家,也只能向内心隐退,向地下扎根,与天地精神相往还,不经意就成了精神的朝圣者。这样一个独享清欢,满脑子禅悟和怜悯情怀的人,写出那些色彩斑斓、想象奇妙的与星空大地融为一体的诗文,是很自然的事。这样的作品不想窜红走热,也是由不得作者自己的。这样的作品除了作为学生教材大量使用,形成广阔的传播链之外,也有着相应的市场需求。这个需求不一定与版税和码洋挂钩,但一定与心灵相通。尽管浅薄、庸俗、碎片化的阅读成覆盖之势,但高端人群的文化需求始终存在。不仅知性读者和青少年需要优质健康的精神食粮,网络平台也需要文学的“硬头货”去铺垫、去贴金。尽管华丽的包装内更多是假冒伪劣,人们也已默认并适应,但谁都不傻,好东西谁都认得出来,谁都需要。
每个作家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汉荣也是一样,只是这双翅膀有着更敏感的灵性和诗性,更神秘的禅性和更饱满的人性,飞翔在更辽阔的时空里。善爱和怜悯心是成为好作家的基本品质,西方文豪中不乏虔诚的宗教徒,汉荣虽非宗教信徒,但作品中从不缺少博爱的光芒和信仰的力量。敬畏自然,感念万物,怜悯生命,是他创作的中心主题。
“你握的那支笔写了些什么?真理?真情?真心?真爱?因感动而书写?因忏悔而书写?因发现而书写?……你写的那些文字,无关乎真理,无关乎文学,更无关乎永恒,你写的只是一些被人重复过无数次的废话,你排列的只是一具具语言的尸体。如果还要写,就写‘手的忏悔’吧。”这是李汉荣在《手》中发出的灵魂诘问。
周国平在《灵魂只能独行》一文里说:“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正如成熟是内心真正变得宽厚,而得体的成熟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
李汉荣的成熟大抵如此。这应该也是他散文创作自成风景的活水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