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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的路只有一条——狄马新著《歌声响处是吾乡》读后

2022-02-24杨葆铭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陕北艺术文化

杨葆铭

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片故乡的云

多年前,费翔冲天一声喊,让多少游子回首伫立,瞻望乡关;多年后,吾乡的贺国丰用陕北人的声气将一首《花儿》的苦情重诉,无语凝噎中,让泪花花漫过胸腔真的把心淹了。两首歌,一个呼唤归来,一个诉说离别。收到狄马新著《歌声响处是吾乡》的那一刻,突然像得到一种感应和昭示,想起了这两首歌。两个在文化背景和艺术审美上毫不搭界的歌手,却在自己的歌声中表达了一个相同的认知——故乡。它是祖国观念最具体、个人情感寄托最长久、最深厚、最牢靠的地方。

狄马与我是同乡,相交有年。家乡人写的东西是我阅读的首选,这种心理,当然是一种关切,更多的是一种期待。读狄马,一读就让人放不下手。从陕北的文学传统来讲,狄马的写作是一个具有突破性的个例。他取法高,出手写的是思想随笔和杂文。在闭塞落后、缺少交流、思想资源稀缺的陕北,狄马能越过沉默的人群向思想高地单兵独进,其弃绝世俗化写作的精神气质和高远志向令我钦敬。

新出版的《歌声响处是吾乡》是狄马面对山河故人的一部沥血之作。忠实于大地,应该是一个有道义、有担当、有悲悯情怀的作家终生秉持的写作基准。作为一个陕北人,根脉所系,狄马遵从自己的内心感受。十多年来,他不避寒暑,采听走访;觅遗珠于荒野,续坠简于寒舍。披阅增删,钩沉辑佚,将黄土地的历史文化、民间艺术和生命故事熔于一炉。在极具个性化的叙写中有思考,有阐发,有辨析,有对土地和艺术的尊重,有对底层的体恤悲悯。这本书一经出版便好评如潮。一些作家、学者联袂推荐,并荣登中华读书报月度好书榜。著名作家方英文有赞:陕北红色文化的另一面,苦难中的深情醇美被狄马以精彩的汉语言呈献世人。

陕北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单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她的认知大都停留在宝塔山和延河水交相辉映的图景中,有关这个地方的其它信息知之甚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西部电影和现代媒介的助推下,带有地域声腔的“西北风”狂飚突起,一下子把横亘在陕北与外部世界的无形阻隔给撕开。腰鼓、民歌、三弦说唱、千人大阵仗的唢呐方阵……这些来自黄土高原,带着淋漓生命元气和草根味道的原生态艺术,以及与这些演绎者同框出镜的陕北的山川河流、长城墩台、风情风物,在高频率的大众传播中,一下子颠覆了国人的欣赏习惯,让人们在惊奇赞叹中好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也就在这个时候,出于对本土文化的热爱和自珍,有专家和学者就提出要建立“陕北艺术和人文地理的自然保护区”。作为当年参与过这种保护的我,在对“非遗”所取得的成果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还一直期待能够读到一些有关这方面的、具有民间视觉的、能够触及到乡土文化根脉并有着全新表达的著述。直到读完狄马的这部新作,我的这种期待好像才得到一些满足。

作为同道,我深知写这类书的不易。所以在细读深思后又不揣浅陋,将自以为可圈可点之处手记如下:

一本好书,应该具有多种特质。在我看来,朴素应为第一要义。狄马为文,善思敢言,朴实真诚,无论是纪事还是说理,朴素与真情总是形影相随,丰赡的学养又随处可见。可能是缘于这本书中所展示的场景与讲述的人与事为我所熟悉,所以,在整个的阅读过程中有一种与故人执手恳谈的感觉。我们常说风格即人格,我看,朴素就是自然的原生态和人的原性态。陕北人将那些为人朴实谦和,不扎势,好相处的人称为“互拉人”。狄马就是一个“互拉人”。读“互拉人”写的“互拉文”,两个字:亲切。

文化是一种实力,但我们又在这个实力的前面加了一个“软”字,叫“软实力”。从漫长的历史过往中,看得见的物态与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文化究竟谁软谁硬?这如同问石头和水,问牙齿和舌头谁软谁硬一样。到最后,我们看到的是:水把石头穿透了,牙齿已经掉光,但舌头还在。狄马的这部书,在对地域文化的阐发中,对于我们所说的文化本义有独见、有开掘。王朝赫赫,不过表相;文化默默,乃历史本体。出于对这个理念的认同秉持,所以,狄马很是看重被自己说成是“小传统”的书写。因为你有“钦定”的《四库全书》高搁于庙堂之上,我有著述于茅店村舍的乡野杂记;在明灭于文化长河中的大量的历史遗存被“大传统”打捞过后,那些湮没在草丛乱石间的碎片成了他踏勘寻觅的对象;狄马还注重倾听来自底层的吟唱,更愿意在戍边吏卒、失意官僚和落魄文人的身上,在牧羊人口中传唱下来的悲凉小调中,看到一些历史的真相。电视上有个栏目叫“探索发现”。或问:没有探索,哪里来的发现?

咱也不说《史记》的八表十书十二本纪,也不谈三坟五典、经史子集这些高深的文化宝典。单说在《歌声响处是吾乡》一书里,作者对陕北民间艺术门类的形成,对这些艺术原生地历史的追溯,就比以往的许多研究要深入得多。再回到刚才所谈到的关于文化这个话题上。说到底,文化是一个民族性格的记忆和精神图谱。它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是一种建筑风格,当然也可以是一种手艺的传承。本书所要表达的主旨是:地域文化衍生孕育的民间艺术及这些艺术又是如何来呈现地域文化这样一个皮与毛的关系。因为地域文化大都是彼时彼地独有的生成。譬如陕北说书只能在黄土高原这种闭塞的地方产生。因为生存环境的严酷孤寂,弄一把三弦来自弹独乐。由独乐到众乐再到真乐。不往远的说,也就在二、三十年前吧,在陕北的一些偏远村庄,人们能听到一本大书,扺得上今天看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再譬如腰鼓、民歌,这些艺术也只能产生于黄土地。淮南淮北,橘枳两分。正如陕北出不了刘三姐,只能出兰花花一样。

面对不舍昼夜流逝不归的时间,人类很无奈。人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其实就是与时间在博弈。以有涯对无涯,以有限对无限,殆矣!但我们能够做到的是:通过保护,主要是通过传承,让曾经照亮过人类前进道路,滋养过人类心灵的文化艺术在生生不息的传承中,对人类能有一个更为长久的陪伴。从狄马这部书的《后记》中看到,他写《贺四与他的“走场说书”》是在2003年。也就是说,出于一种文化的自觉,早在18年前他就是一个“非遗”保护的自愿者。现在,我们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在工业化、城市化步伐的加快,社会高频率运转,滋养乡土文化根脉的土地在日益沙化的现实面前,对文化的保护传承就显得尤为重要。那么,如何来保护,这又是一个问题。不是说把保护的成果茄子一行、辣子一行码齐放整就算了事,如果不着眼于对文化根脉的培植滋养,这一茬的果实收过之后,也就到了源枯水干的时候。狄马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在于,他对“非遗”的保护提供了一份宝贵的纸质样本。这本书开本不大,但分量很重。它采撷广博,包罗宏富。你可以将它看成是一部文化史记,也可以看成是一部谈艺录;或者可将书中的那篇《横山:一个王朝的西北墙》择出来与余秋雨《一个王朝的背影》比对着读。读过之后,又可将此书视为一部地理志。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唯陕之北,情魂系焉。”这是一个在陕北生活多年的外乡人,在回望陕北时写下的一篇寄寓着深厚情感的《陕北赋》中的开篇语。

读狄马的这本书时,顺手记下以上几段随感,根本就谈不上是对此书的评论,而表达更多的倒是由这本书引发的我的一些感怀。

人在年轻的时候,抬头只顾眺望外面的世界;到了一定的年龄,又转过身来开始关注自已的家乡。说实话,作为一个陕北土著,我对家乡的了解并不多。

对文化的保护传承,真是一场艰辛而伟大的苦旅。前后18年,狄马行走在陕北的山川沟壑,所经历的艰辛和积化在他内心的沧桑非外人所知。好在这本书自发行后所引起的广泛好评,这对作者来说算是一个安慰。只是至今还不能让他释怀的是,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有的艺术种类已经失传或变味;隐身于乡间的艺人或老迈或去世;有一些至今还在传唱的作品,却弄不清原创者究竟是谁。只好让这些作品像辑录在《古诗源》中的一些诗作一样,被冠于“无名氏”这么一个相同而又伟大的名字。

忠实于大地,用心倾听从旷野传来的山水悲歌和草木的吟唱。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只有在消失了之后你才会懂得它的价值,才会明白它是那么地重要。狄马十多年来俯首躬行做这件事,就是为这些隐身于民间的草根艺人“立命”,为失传和佚散了的民间艺术“继绝学”。这本书中所记写的这些艺术门类和人物有一种内在的关联,让我们在了解和享受这些艺术给我们带来快乐和慰藉的同时,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些从尘土中走出来的艺人所经历的坎坷与辛酸。狄马与王向荣交谊颇深。这本书中给王向荣偏吃另喝,著文两篇。文章写得好!有感情、有独见,其中有几段自剖性的感言写得尤为深刻,不妨择录一段:“我们往往对古代的或国外的大师认识得较为清楚,而且年代愈是久远,距离我们愈是遥不可及,我们愈是懂得他的价值;而对身边的、同时代的大师,反倒因为见多不怪、习以为常而缺乏应有的了解和尊重。因为身边的、同时代的人,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他凡俗的一面,而对他天才的、超常的一面往往视而不见。”

身边无风景,这是人性的局限,还是人性的丑陋?说不清。

狄马,陕北子长市人。以文章名世。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狄马”这个名字时,脑海里立刻就有了一个“驿马奔驰、羽檄急传”的意象;及至后来见到他本人,才发现这人长得像西域人:卷发、圈脸胡,身量不太高,但眉宇间有古安定人的凛然之气。文化圈中有好些人给狄马写文章,多从状其形貌入笔。有人称他“小老汉”,还有人说他是“长安虬髯客”。我从这个人的精神气质和诙谐笑谈中感觉到,这人有点像那个出使楚国、长于辞令的晏子。这些年,狄马通过民间寻访来践行“非遗”保护,一是出于一个作家的文化自觉,二是在陕北民间艺术方面,狄马确实是个行家。他陕北民歌唱得好。有味、有真情。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能很快把情绪调动起来,一跺三颤,让出自肺腑的一声凄婉啕泄把人的心揉碎。

关于陕北,话题太大太广。狄马的这本书,大多篇目讲的是陕北的民间艺术。从这个范围内再去除鼓乐响器和其它的静态艺术,单就民歌和说书两大类,要把它讲深讲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应该懂得,人对一个事物熟悉和有认知是两码事。熟悉只是一种感觉,而理解才是一种认知。狄马的这本书好就好在,将我们自认为熟悉的这些艺术从缘起到流变、从形式到内容,在深度开掘中表达了自己不凡的见解。关于陕北民歌,我见到的著述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看到狄马给这个古老的、有着广义多解的艺术,下了一个简短而精准的定语:旋律性的哭泣。我认为这个定语不是创新,而是对所有伟大艺术本质性的一个揭示。长歌当哭,掩涕太息。古今中外,在被人们视为经典、经久传颂的伟大艺术里,无不包孕着盘桓在人类心底共有的哀伤。

说起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实际上就是人与时间抗衡。时间确实太可怕太残酷了。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扺御时间强大消蚀力的,只有人创造的灿烂文化和由文化孕育出的伟大艺术。曹雪芹时代地位显赫的人都不在了,但由他塑造的那些人物还在;两句唐诗,竟能让春闺怨妇知道她梦里的那个人瘗骨的地方是在一个名叫无定河的岸边。去年,随几个朋友到安塞闲转。半路上,有人撺掇让老庄塔的后生张志江学一段张俊功说书。志江也不推辞,身子款款往直一挺,几句带有张氏韵味的书词便从他口中流泻出来:“十月里来(那个)十月一,孟姜女儿送寒衣;奠酒泼在边墙上,一声哭倒十万里。”我当时一听,大为惊骇。

黄昏,落日,村前的老树和老树上空飘散的炊烟。如果再能加上“从山背后传来的歌声”的话,这就基本上构成了游子记写乡愁的大概意象。

大时代造成人口的不断流动和迁徙,而这种流动又造成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于是,叙写乡愁的人越来越多,使得这种书写已经成了这个时代文学表达的一个永恒命题。

狄马的这本书甚慰我心。包括那些远离家乡的人在读过这本书后,心里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一些宽慰。这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些风物景像和说唱艺术,让人在细读深思中,犹如又站在自家的硷畔前,听到家乡父老熟稔而又亲切的磬欬声。

1984年,延安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立。成立大会结束的那一天,会务组的同志组织与会者到当年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栖身过的羌村去参观。返回的路上,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走在我前面的一个中年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黄蒿杆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用黄蒿杆击打着路边的地畔。走过一个斜坡时,突然听到一声凄婉悠扬的《赶牲灵》从他的口中奔出。当时,我还不知道歌者是谁。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民歌大王贺玉堂。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场景,忘不了当时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人吐念的一句话:“老贺没出息。出门刚几天就想家了。”

记住: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只有坐二路车才能抵达。

还要记住:对人的一切牵引,说到底是文化的牵引。大诗人彭斯对故乡有一句深情的表达:我的心儿在高原,我的心不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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