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洛佩兹作品中神秘感的解读

蒲思伊（四川音乐学院）

在西方具象写实绘画的众多艺术家中，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绝对是一位特殊的存在，这种特殊一方面得益于西班牙独特的地理和历史背景，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他所存在的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碰撞交融的特殊时代。在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的作品中，总能感受到他对周遭的深入思考与关注，他以真挚细腻的技法，用属于他的具象写实的语言传达自己的思想追求。用一种内敛含蓄且专注的创作方式，挖掘饰物的本真与存在，形成他作品中独特的真实且神秘的氛围感。

神秘这一词通常的释义是高深莫测，摸不透。例如生命的神秘感、宇宙自然的神秘感等，这些捉摸不定的力量让人们既害怕又崇拜。这种矛盾的情感能激起人类好奇与猜测，引发人们的思考与探究，去探索事物背后的真相。古希腊哲学向中世纪哲学过渡的重要代表人物普罗提诺，在自己的观点中，强调了神秘的重要性，同时也在对美和艺术的总结和阐述中，强调其对艺术起源、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等方面的长久影响。而我们回顾整个艺术长河，从原始的岩画壁画中发现的图样，到现代多元化艺术中艺术家们探索和表达的神秘隐喻象征等，神秘感在艺术中一直存在，参与着整个艺术史的发展。

位于地中海西部的西班牙，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在曾经被称为“海洋霸主”的西班牙土地上，其复杂多变且悠久的历史，滋养着这块沃土，使其慢慢孕育出丰富多元化的艺术的种子。从最早的伊比利亚半岛上阿尔塔米拉洞窟的远古岩画，到中世纪几何形式与自然形象相结合的罗曼艺术，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巨匠委拉斯贵兹、格列柯等，还包括20 世纪的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达利等，西班牙这片土地上，层出不穷的艺术大师，让人感叹西班牙艺术的氛围与魅力。回头再细品西班牙各个时期的艺术家的作品，都能感受到西班牙地理、历史以及民族信仰赋予的神秘感。而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就出生成长在西班牙这个受到人文、艺术浓重熏陶的国度中，在这片土壤之上，成就了西班牙著名的具象现实主义画家，也是对现当代艺术影响较大的画家之一。他用一种对待艺术非常严谨的态度，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他的作品一丝不苟地追求真实的本质，以一种独特的神秘哲学感存在于世，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感受到时间、感受到永恒。在1936 年的1 月，在西班牙的一个名叫雷亚尔城的小镇上，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出生了，这是一个普通的西班牙家庭，唯一和其他家庭不一样的是，他的叔叔安东尼奥·洛佩兹·托雷斯是一名画家，同时也是洛佩兹的艺术启蒙者，在叔叔的影响之下，年轻的洛佩兹早早显露出过人的艺术天分，1949 年，年仅13 岁的洛佩兹前往马德里学习绘画，就这样艺术慢慢地成为他生活的重心。在马德里，洛佩兹在美术学院的学习中，打下了良好的绘画基础，同时也接触到了不同的艺术流派，启发和促进了他的艺术思考和创作。因此在洛佩兹的创作中，既可以看到欧洲传统绘画技法的继承，也可以看出他独特的现代艺术观察力和对事物表象下真实且神秘内在的探索与表达。虽然当时摄影术的出现，一度让人以为具象写实的绘画风格到了绝境之地，再加上主流艺术开始更加多元化，现代艺术潮流席卷全球。即使在这种大环境中，洛佩兹也遵循内心的坚持，用细致深邃的观察力和神秘质朴的独特作品风格震撼世人，在洛佩兹的作品中，无处不体现着他细腻且含蓄的具象绘画方式去表达他用的艺术诉求，并且为后世的具象绘画带来了新的艺术面貌。虽然我们常常说起洛佩兹，会觉得他的作品是具象绘画，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总能品读出不同于传统具象写实绘画的内容。他的画面中呈现更多的是一种再现的真实感，去升华和超越对象的表象的追求在。洛佩兹曾说：“我已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我自己净化自己和做自己。我的愿望是继续呈现可见的世界。”从他的言语中不难看出，洛佩兹观察和表现的对象其实就是生活中最亲近私密的存在对象，这些就是他灵感源源不断的来源之处。他画面中呈现出的时间状态，总是能够引发观察的共鸣与思考，让人们对熟悉的周遭重新进行审视。

一、艺术风格的转变

在西班牙艺术史中，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格列柯到17 世纪的委拉斯贵兹，西班牙艺术在世界美术史上熠熠生辉，众多西班牙优秀的画家使得洛佩兹能够很早地吸收好的艺术营养以及感受到最浓烈的艺术氛围。洛佩兹早期进入到首都马德里学习，由于他的天赋与勤奋，很快考入马德里美术学院。学院自由的学习氛围和优良的学习资源，让洛佩兹吸收到了丰富的艺术精华，开拓了眼界。早期洛佩兹的艺术风格倾向于大胆夸张却不失真实感，在早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潇洒的用笔，采用堆积、搓、揉和扫等学院派常用的技法，这些技法使得早期的作品充满厚重大气感，视觉张力强。到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全球现代主义横扫欧美，新崛起的抽象派受到的追捧和赞美远远大过于现实主义，但是，洛佩兹依然坚守着自己的艺术信念，并在1966 年和另一位艺术家也是洛佩兹的好友弗朗西斯科等一起在马德里做了展览。当时洛佩兹对于风格已经开始有新的思考了，他不满足于这种外放的表现手法，开始做新的尝试，这个阶段的作品，有着浓浓的超现实主义感，例如《厨房》 《在阿多查的火车站》，画面中有很多对象的独特组合让画面开始有了魔幻神秘的色彩，让人充满了遐想。20 世纪60 年代之后的洛佩兹，又重新投入新的思考之中，他开始对身边现实事物进行思考，绘制和表现事物表面下更真实的面貌状态。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多处于此阶段，例如《浴室》 《水槽和镜子》等，这些作品极具真实感，让人既熟悉又陌生。

20 世纪70 年代后，洛佩兹的作品转变在色调和绘画技法上呈现更多，也更为成熟。原有的厚重的色块渐渐变少，取而代之是细腻柔和内化的绘制手法。同时，艺术创作主题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大多都以静物为主，在静物中呈现出一种静默的生疏感。例如《餐具柜》 《晚餐》等。在这些画作中，他的绘画语言更加纯粹，在构图上，也越发精炼简洁。《餐具柜》代表着一种家庭，洛佩慈对传统家具的细致观察，象征着他所看重的家庭集体的意义，是最真实生活的体现。虽然洛佩兹在描绘刻画中，并没有刻意去选择美化这样的场景，反而使得画作更具真实性，餐具柜的玻璃上层层叠加，光影呼应的餐具与饰物，又给这真实的场景增加一种如记忆般隐藏的神秘感。到20 世纪90 年代直至21 世纪，洛佩兹依然在艺术上不断探索，始终保持着对身边世界的好奇心和敏锐的观察力。在这一阶段，主题更加宽泛了，有延续之前的静物类主题和室内场景主题，还继续完善了他多年前就开始创作的关于马德里的景致，例如《由卡皮坦·哈亚大楼看到的马德里》，这幅的油画作品尺寸巨大，洛佩兹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绘制，画中采用经典的构图形式，让天空和城市建筑平分画面，整幅作品大气耀眼，又沉稳细腻，作品中充满了洛佩兹对马德里这座城市的感情。

纵观洛佩兹的艺术生涯，他的风格转变都是来源于对生活的不同体验。生活中的万事万物既充满了亲切真实又带有神秘与不稳定。在他细腻含蓄的具象作品中，蕴含着真实与人性，探索追寻平淡中的神秘，呢喃细语地诉说着时间、生命和人类生存的空间。

二、洛佩兹作品中神秘感解读

（一）民族神秘性渊源

西班牙是一个位于欧洲西南部的国家，与葡萄牙同处于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东临地中海，北濒比斯开湾，东北同法国、安道尔接壤，西部和葡萄牙紧密相连，南部的直布罗陀海峡扼守地中海和大西洋航路的咽喉要道。由于地理的原因，兼具封闭性与开放性。另一方面，在各种异族文化的不断碰撞与相融之中，西班牙艺术充满多元化、生命力和对崇高美的热爱。因此西班牙的文化艺术虽不像其他欧洲国家具有连贯性，但是西班牙尤其是西班牙绘画的多样性和庞杂性的特征，让它拥有了欧洲的“万花筒”之称。在西班牙历史的长河中，一直存在着神秘脉络深远的影响。艺术家作品风格的形成，往往深受成长环境的影响。洛佩兹也不例外，西班牙的独特的文化艺术特征也深深烙印在艺术家的血液里。而西班牙拉丁民族激情且细腻的民族特色，也使得西班牙的艺术家们拥有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和神秘的感受力。例如同样作为西班牙最杰出艺术家代表之一的埃尔·格列柯，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的神秘感来自于他对真实的探索和深刻表现。在他的代表作《托莱多风景》中，他一改风景画常规色调，以绿、蓝以及黑灰的冷峻孤独色调描绘托莱多这个城市，并通过夸张变形的方式拉长物象，使画面呈现出非现实的空间和超越自然的神秘色彩，极具个人艺术风格。又如委拉斯开兹的作品《宫娥》，看似传统的绘画中隐藏着复杂的空间关系，画面中占绝大多数面积的神秘深色背景中，通过一道门和宫廷事务官，及镜中反射出的国王夫妇肖像，画面产生了不寻常的神秘氛围，仿佛整个空间都是委拉斯开兹精心策划的如真似幻的空间。

（二）光的运用

光对于绘画者来说，在任何时刻都非常重要的，无论是早期古典主义中写实绘画风格还是后现代表现主义的自我剖析，光线作为画面中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它的表现方式都体现着创作者内心情感和心理状态，代表着不同的审美倾向。洛佩兹具象绘画的神秘性也体现在绘画作品中光线的运用，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洛佩兹在艺术前期阶段，偏好反差比较高的光比效果，使得画面视觉感强，充满戏剧感。后来在他的作品中，渐渐开始呈现一种温和柔美的漫反射光，明度变化小，对比反差也削弱。这种主观意识主导的处理方式，也使得画面被赋予了更多诗意的神秘美感。这种变化我们可以在他的作品《浸泡的衣服》（如图1）中感受到，在这幅作品中，洛佩兹描绘了非常柔和的光线以及在这种光线之下形成的微妙的灰色调。画面中在水池里浸泡着白色衣服、白色盆子，这种相似的颜色在光线之下，既有区别仿佛也难分彼此。画面中蓝色边框的洗衣机和黑色水龙头又给画面带来了更多色彩因素，画面中各种冷暖不同的白色和层次微妙丰富的高级灰色，使得这种色调静谧朦胧，使画面弥漫着一种关于时间空间的神秘感。另外还有《坐便器和窗户》，这些作品都是他对自己朴素且隐秘空间的描绘，也能从中看到洛佩兹对私密空间和时间维度的思考。洛佩兹另外一个钟爱的题材是窗户，在这个主题里，洛佩兹对光进行了主观的处理，如《午后的窗》 《窗》 《夜晚的窗户Ⅰ》和 《夜晚的窗户Ⅱ》等，他选择透过具有规则形态的窗户截取局部的片段风景，而这种框定具有强化观察对象的效果，让观者在熟悉的对象中感受到一种距离神秘感。在这个主题系列中，我们又可以观察到他对光线的另一种独特的思考和处理技巧。对比强烈的光影，大面积的阴影和充满形象化空间的窗外，仿佛在注视着时间的流逝、万物的变化，洛佩兹有效地利用光影的表现，营造了充满神秘的意境和戏剧冲突性的画面。在洛佩兹以马德里为素材的一系列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对光线的处理和表达又有了新的延伸和探索。如《由白塔大楼看到的马德里》，在这幅城市风景作品中，天空笼罩在柔光之中，城市安静且神秘。画面中柔和的光线照射在大楼与街道的每个角落，由此产生的影调层次与被照射主体之间的空间，让整个城市像一首诗一样唯美、孤寂。画面中采用的漫反射般的柔光，也是洛佩兹将自己的创作意识和技术语言完美结合，以光这一元素对画面进行的重新罩染。

图1 《浸泡的衣服》（图片来源：艺术家作品图片集）

（三）特殊的精神视角

洛佩兹以具象的表现方式去呈现最亲密的生活环境，在他的作品里，不难看出，他与环境之间存在一种还原性的关系，这使得他的作品的视角更具有神秘性，更加遵从内心深处的真实。

在观看洛佩兹的作品时，也会发现他在作品中通常会透露着一种别样独特的观察视角，例如作品《水槽和镜子》（如图2），这是一个平行对称感十足的画面，在这个作品中，观者仿佛也被赋予了第一视角，直视整个场景，很像现代电影中的镜头语言，细看又觉得仿佛是两幅画作进行的组合拼接，下方的水槽以及上方的镜子和托架。又如作品《坐便器和窗户》，他在作品里体现了一种非传统的单一视角，即同时表现上下两个不同的视角焦点。这种方式其实在现代电影拍摄中经常用到，在电影拍摄中，摄影机根据需要，可以连续不断地录制动态空间片段，通过剪辑之后呈现在观者眼中，却并不会觉得奇怪或者不真实。洛佩兹在自己的画面上，通过缜密的观察，反复测量计算，使绘画作品也表现出自然的两点甚至多点视角。这种属于他特有的技巧在他其他的作品中也反复出现。这种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空间焦点的切换，也体现出了事物对象神秘梦幻的存在。

图2 《水槽和镜子》（图片来源：艺术家作品图片集）

（四）内敛的灰色

在洛佩兹所处的时代，绝大多数画家都在追求更主观的色彩表现和强化视觉冲击力。而在洛佩兹的作品中，会发现他选择透过细腻朦胧的灰色调传递出某种神秘氛围。如作品《汤米罗索的房间》，在这幅画作中，描绘着一个空旷无人的房间，一个密闭的空间。黑色调的房门，不同灰调的墙面、被褥和地板，使画面充满了虚幻缥缈之感，像黑白影像的质感，仿佛幽灵般沉默，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神秘感。又如作品《水槽与镜子》，画面整体色调极其含蓄，水槽和镜子在这种削弱对比的色彩之下，充满了和谐、静谧的氛围。洛佩兹从技法上，也一直在探索和实践着，这些技法的炉火纯青也使得他的画面色彩和谐统一，充满了感染力和神秘感。他在处理色调和处理光线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先是抛弃掉传统古典绘画褐色油底的制作，选择纯色打底，然后用灰色反复覆盖，在不同的灰阶中，点缀一些黑色，这种技法会使画面色差精准，色调柔和淡雅，别具一格。这种内敛的灰调更加体现了洛佩兹想要传达的最亲密最真实却充满了层次和神秘韵味的空间。

三、结语

安东尼奥·洛佩兹·加西亚作为当代极具影响力的具象绘画大师，用一生在探索真实与神秘，探寻艺术之美，用具象写实的语言传达自己的思想追求。用一种内敛含蓄的方式，将身边的普通事物与内心的意象结合在一起，形成他作品中独特的真实的神秘感。

在现当代，艺术百花齐放，而洛佩兹的作品在追求视觉冲击力的大浪潮下，依然能让人感觉到平静与永恒。他的绘画题材平淡却深深注入了他的思想与灵魂，他的技法真挚细腻却依然保持独特与严谨。他作画时投入且充满耐心，不追求速度，而是在不停地观察思考中修改完善，也使得他的作品和他的艺术精神，成为现代油画学习者们的榜样。就像他自己所言：“我的画不仅呈现现实，还要在其中注入某种特别的意义——某种因所绘物象而生的内在感觉。”因此观者在面对洛佩兹的作品时，经常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与眼见之物有所不同。这种对物象内在真实的探索让后世的艺术创作者有了坚持内心遵循内心的动力，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来探索和思考写实主义艺术语言在当代文化背景下的可能性和意义。在2021 年，85 岁高龄的洛佩兹依然坚持带着画画的工具到马德里太阳门广场写生，为了在最佳的光线下观察和描绘对象这位高龄的艺术大师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段独自出门，到达广场，支好画架，挤好颜料，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对着街景创作。这一新闻一时间传遍了整个艺术圈，大家钦佩着这位大师，对艺术的热爱与执着。在图像信息时代，依然严谨地选择以写生的方式观察和表现对象，这一习惯，从青丝到白发，时间推移，却从未改变，那就是对物象背后的神秘和本真的探索与寻找，是对艺术最真的热爱。

在当代艺术形式语言、表达手段、技术媒介层出不穷的今天，会看安东尼奥·洛佩兹的作品，更像是浮躁年代里的一缕微风、一丝微光、一盏清茶、一首旧诗，可以让信息爆炸时代下的城市人们，在新奇刺激中，还能看到平淡隐秘且诗意的世界，看到真实且神秘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