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和自由:从材质的变化看路易斯·布尔乔亚作品中的设计语言
2022-02-24谭漩
谭漩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
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在20世纪跨越了现代和当代两种语境,其作品中带有自传色彩的特殊性语言,即设计语言。布尔乔亚认为“螺旋”代表了控制和自由。童年经历令布尔乔亚魂牵梦绕,其创作灵感大都源于此,这也是促使她源源不断创作的原始力量。不同材质所包含的语言是不同的,坚硬的材质在她漫长的艺术创作生涯中占据了大多数,使用柔软材质的创作数量也颇多,创作主题与童年的创伤、孤独有关,材质的变化使她在作品中所写入的语言也是在改变的。
一、创造力的原始边缘:家庭解构
经验的原始边缘是由美国当代著名精神分析师托马斯·奥格登(Thomas H. Ogden)在1989年提出的[1]。关于经验的生成和组织模式,特别是从孤独症连体模式①孤独症连体模式,以感官为主,其特点是混乱,碎片化和边界的丧失。来看,路易丝·布尔乔亚的创造性想象力溯源于此,她的作品是对其家庭生活缺陷的症状性描述。由于布尔乔亚处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家庭环境之中,她游离在抑郁和孤独症连体位置之间,也在破坏性和补偿冲动之间的动态运动之中,她将这种带有混乱和破坏性侵略的个人经历转换成设计语言,将其写入具有审美秩序和形式的材料中。进一步经她打磨,其所依靠的原始感觉和边缘化情绪经验产生的独特的设计语言,在其作品中得到充分传达。
1932年母亲病故以后的时间对于布尔乔亚来说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在那段痛苦的时间里她自杀未遂,改学艺术,走上用艺术去咀嚼消化痛苦的心路旅程。1938年她移居美国以后一直活跃在切尔西的艺术界,但现代主义以及女性被作为观看的“人造物”当道的时代背景决定了布尔乔亚的地位长时间处于边缘之外的位置,直到20世纪末才受到艺术界的青睐,那时她已是暮年。
(一)坚硬与控制
1911年的圣诞节,路易斯·布尔乔亚出生在法国巴黎塞纳河畔一个以修补地毯为生的殷实家庭。当时的社会环境里男性依然占主导地位,大多数女性都是依附男性权威依附家庭而生存,她的童年因此受到一定创伤。一战结束后父亲变得不再关心家庭,11岁的布尔乔亚看见父亲带回了一名陌生女人,并以家庭英语教师的名义在家中长住十年,诡异的家庭格局使她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母亲病故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她的痛苦来源,她想逃离这个充斥着背叛与放纵的家庭。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看,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对其产生巨大深远的影响,会在潜意识里影响今后的人格发展[2]。布尔乔亚用坚硬的材质将童年的痛苦语言写入作品中,寻找精神的避难所。
她对父亲的情感是既爱又恨。1951年她的父亲去世,布尔乔亚创作了《Memling Dawn》(图1)。青铜着色的雕塑受到汉斯·梅姆林作品的影响,黑色又是对父亲的最后祭奠。在纪录片中她曾说到父亲在橘子上作画,说那是他亲爱的小女儿的身体,男性视角对女性的羞辱也在童年时期给她造成了伤痛。回顾布尔乔亚早期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坚硬的材质,隐喻她内心的不安和孤独感从地狱中被释放,她想逃离控制[3]。
图1 Louise Bourgeois,Memling Dawn,1951②文中配图均来源于网络以及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网站(MoMA | Louise Bourgeois: The Complete Prints & Books | Compositions)
(二)柔软与自由
“我曾经去过地狱,现在回来了。”[3]1973年布尔乔亚痛失丈夫,在1990年痛失第一个儿子,亲人的离开让她一度退缩,同时也蜕变成一种反推力,成为布尔乔亚重塑母性原型的动力。
布尔乔亚重唤母性的主要载体是编织物,用柔软的材料去修补编织一种“安全网”,为了挣脱控制从而去寻找自由。母爱是缠绵的,螺旋的最终形式连接的是自由。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界定:“艺术就是将人类情感呈现出来供人欣赏,把人类情感转变为可见或可听的形式的一种符号手段。”[4]在这一创作阶段,布尔乔亚依托以人体结构为主的身体符号成为螺旋主题的载体,将自己的感情通过身体符号宣泄出来。1998年创作的《Three Horizontals》(图2)中的三个主体人物是由粉色编织物所填充,用色彩温暖的布料缝制成尚有残缺的玩偶,并以睡觉的姿态躺在冰冷的钢铁架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特殊的情感:对母爱的强烈渴望,害怕失去。母亲的身体是不完整、缺失的,寄托了她对母亲的思念。
图2 Louise Bourgeois,Three Horizontals,1998
二、从材质的变化看设计语言
本雅明说:“译者的任务就是在自己的语言中将纯语言从另外一种语言的魔咒中释放出来是通过再创造将囚禁于一部作品中的语言解放出来。”③本雅明1923年撰写了德语论文《译者的任务》(‘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Benjamin, 1923/2000),该文 1969年由佐恩(Harry Zohn) 译成英语(Benjamin, 1969/2000),题为“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蒙台涅(Montaigne)提出要“认识自己”④米歇尔·德·蒙台涅(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年),他提出人类应该抛弃这种自以为是的盲目性,回过头来认识一下自己。,在路易斯·布尔乔亚看来“认识自己是为了让你快乐”[5]。她将雕塑材质的选择看成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在这个过程中就是寻找答案,实现自我认识的过程。材质寄托了情感,材质的变化映射了其内心世界的变化,这成为她的思维方式与设计语言。
(一)作品形态语言的变化
从坚硬到柔软的材质变化从视觉上展现了布尔乔亚从控制到自由这种基于家庭解构的心路旅程。布尔乔亚的雕塑作品采用的材质大多是具有坚硬质地的材料:木头、石膏、青铜、铝、大理石等。她用坚硬的材质去抵抗、逃离这种控制与束缚。
1947-1949年完成的雕塑作品《The Blind Leading the Blind》(图3)所运用的是硬质木材,总体是由上往下越发细窄横竖木条所构成的空间,同时又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承重方式,使得主体物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不稳定的状态之中。红色木条所包裹的是愤怒和痛苦,毫不掩饰地展示对父亲的恨意。
图3 Louise Bourgeois,The Blind Leading the Blind,1947-1949
20世纪60年代以后,布尔乔亚开始尝试悬挂的方式,这种作品形态将她内心的不安与孤独外化。“扭曲”的符号意味也出现在作品中,尽管那一时期的作品依然是以坚硬的材质为主,但形态已发生变化。《FÉE COUTURIÈRE》(图4)是青铜着色的悬挂件,白色的鸟巢也许是她在追寻的精神家园,白色是静谧也是孤独。女性解放运动的浪潮,导致她对性别的认知从父亲的鄙视与羞辱之中跳脱,创见自己的认知,比如《Janus in Leather Jacket》⑤Janus(杰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双面神,司守门户和万物的始末。(图5)等。
图4 Louise Bourgeois, FÉE COUTURIÈRE (FAIRY DRESSMAKER),1963
图5 Louise Bourgeois, Janus in Leather Jacket,1968
追逐自由的执念驱使她使用柔软的材质:橡胶、布料、衣物等。对母爱的追逐让她的内心世界也变得柔软,她用柔软的粉色编织布料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布料的触感是柔软的,是有温度的。“拧”地毯时形成的状态等这一主题的创作是源于对母亲的思念,尽管部分作品的材质依然是坚硬的,但这也意味着她的作品形态开始改变。1962年创作的《Lair》(图6)、1985年的《NATURE STUDY》(图7),包括后来创作的《The couple》(图8)系列都呈现出了螺旋的作品形态。
图6 Louise Bourgeois, Lair,1962
图7 Louise Bourgeois, NATURE STUDY #1,1985
图8 Louise Bourgeois, The Couple,2007-2009
(二)象征性语言的变化
作品形态蕴含了一定的象征性,作品形态所传达的语言本身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语言,布尔乔亚的作品中象征了记忆、时间,传达了情感。“女性压力”“蜘蛛”[6]等都构成了独属于她的象征性语言体系,从坚硬材质的使用过渡到柔软材质的使用也凸显了一套特殊的象征性语言变化:从控制到自由。
母亲的温柔与细腻使得她有一种想要用自我编织的“安全网”去构建内心世界的保护网。尤其在晚年,是她创伤与情感的交织。蜘蛛系列的作品采用了钢材,是为了寄托她对母亲的思念。此时作品语言中所传达的是关于记忆的自由。父亲带给布尔乔亚的伤痛推动了“女性压力”成为其作品的象征性语言。父亲离世之后,她在痛苦中逐渐挣脱了这种控制。在她的梦中与姐妹复仇时,父亲的眼睛掉出来了,这种凝视让她终生难忘。1997年创作的《Eye》(图9)使用的材质是坚硬的钢,被赋予了冰冷的情感。
图9 Louise Bourgeois, Eye,1997
三、结语
布尔乔亚纪念碑式的意味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找到了观者最容易被侵入的存在领域—关于孤独,关于伤害,并将情感共鸣注入到作品之中。
“我喜欢观察内在,这是为了建立我与作品之间的联系。”[3]首先是她自己进行作品语言的塑造,然后被观者接收;对被接收之后的语言再塑造,观者再看……这种多方位多层次的多元观看和多元认知之间的变化使布尔乔亚获取新的认知方式,感知自己的存在,透过材质的变化将自己的情感和语言升华,从而进一步去寻找自由的真实与真实的自由。
翟永明在其随笔集《天赋如此》中的章节《像路易斯·布尔乔亚一样长寿》曾写道:“现代艺术的风云人物中,路易斯·布尔乔亚是唯一健在且创造力不衰的艺术家。她的作品超越了她的时代,她的年龄,她的性别。难怪在中国当代艺术中仍属边缘之边缘的女艺术家们以她为榜样。不但从艺术上,而且从身体上;不但从创作上,而且从时间上,布尔乔亚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案例。”[7]
布尔乔亚在日记中常自我否认与怀疑,也常勉励自己,“市场忽略我了,可是我并不沮丧。”[5]这份自信平和与坚韧是她独有的魅力,将童年的创伤转化为对材料的敏感,将自己的语言通过材质的变化以叙事的方式写入作品中,形成独特的设计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