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与红楼梦》:古典文学纪录片的叙事创新与文化价值
2022-02-24卢松岩
卢松岩
(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与《红楼梦》在艺术上的高深相反,大众眼中的《红楼梦》却是晦涩的、无聊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与平淡琐碎的日常描写往往使得大众对其望而却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在2021年12月播出的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运用复调的叙事方式,聚焦《红楼梦》中香菱、晴雯、王熙凤等人物,呈现出《红楼梦》中人物的悲剧命运。该纪录片还采用了文学虚构人物与作家真实人物相融合的叙事方式,将《红楼梦》小说中的贵族生活与作者的现实生活境遇相并置,形成了互文性的人物叙事结构。
一、叙事创新:复调式叙事
复调,最初用以形容音乐中的多个声部之间的并奏表达,后由巴赫金将其引入文学理论,用以分析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特点,即用“复调”来描述陀氏小说中各种独立的不相混合的声音与意识的多样性以及各种有充分的价值的声音的复调。[1]在《曹雪芹与红楼梦》中,多条时间线索相互贯穿、超越单一文本的人物对话以及在《红楼梦》原初文本上衍生而来的,几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文学阐释,都使得这部纪录片具备了明显的复调特征。
(一)时间的复调:文本时间与历史时间的交织嵌套
影像艺术是时间的艺术,将时间序列进行拆解重构更能彰显出文本的张力。尤其在复调叙事中,其叙述不是以“发展”的观点作为逻辑主线,而是以共存与相互作用为其典型特征。[1]在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中,时间线索是模糊的,呈现枝蔓化的时间叙事逻辑。这体现在两条时间线索的交织上,一条是来自《红楼梦》原著人物命运的文本时间线,另一条则是曹雪芹个人生平与清朝“康乾盛世”的历史时间线,两条时间线索交替嵌套,萦绕展开。
在文本时间与历史时间的交织叙事中,曹雪芹的个人生平与性格特质与《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交相辉映,彼此填充。在第一集,导演借助《红楼梦》中的“香菱”一角将曹雪芹的人生经历与整部《红楼梦》的剧情走向架构起来,起到了统整全片的作用。然而正如第一集的片名所言,—“一局输赢料不真”,在随后的五集里,纪录片融合了小说人物与作家个人的命运叙事,书中的人物命运与曹雪芹的个人命运更具体细微的结合,在呼应第一集的宏观叙事之余,不断地将曹雪芹的人生经历及其性格特质填充饱满。以第二集《斜阳寒草带重门》中的晴雯为例,晴雯的命运实际上代表了包衣出身的曹氏家族在封建王朝的统治下,瞬间的煊赫与最终的衰败,晴雯即是曹家命运的缩影。原著中形容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图1),这与包衣出身的曹雪芹家族相对照,尽管晴雯美丽聪颖,也曾在主人贾宝玉的庇护下享受过近似王侯小姐般的优渥待遇,但作为“黛副”的晴雯,终究因受困于出身而不得善终。可以想见,幼年便见证家族分崩离析的曹雪芹,在其缺乏庇护的落魄人生中,是否也在某些时刻曾像临终前夜的晴雯一样,感受到了“喊了一夜的娘”的孤单与绝望。书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在此交相呼应,彼此共振,延展了原著的社会意义。在时间的复调中,形成了历史与当下的时代批判,将史学中备受褒扬的“康乾盛世”的浮华面纱缓缓扯下,取而代之是《红楼梦》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凉底色,原著的深刻性在此呼之欲出。
图1 “心比天高”的曹雪芹(来源: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
(二)主体的复调:现实人物、小说人物与后世学者的间性表达
复调理论的核心范畴是对话,即“一切受到意识关照的人的生活,本质上都是对话性的”。[2]《曹雪芹与红楼梦》等文学纪录片的独特之处便在于对既成文本的多元阐释。不同于其他纪录片着重于借助史实来分析陈述,文学纪录片的多元阐释性更强调不同学者基于自身经验的主观的、多维的文学洞见,以此构成跨越时代、超越地域的对话。在对话与理解的基础上,呈现出一种哲学主体间性的复调态势。[3]
本片以《红楼梦》为纽带,将作者本人与小说人物以及后世学者们牵连在一起,在对话中丰富原初文本的意义。一方面,纪录片呈现更广延的视角,将小说人物与现实中的作者相联系,使作者形象更生动,也使作品形象更深刻。作为《红楼梦》的男女主角,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文本形象在文学意义上是丰满的,但作为封建时代的反叛者,现实意义则是相对扁平的。然而,纪录片在第四集《眼前春色梦中人》中,学者朱嘉雯认为:也许每一个男作家笔下的第一女主角都是他自己,曹雪芹便把自己怀才不遇、寄人篱下的孤儿意识投注在林黛玉身上。在第六集《清砧怨笛送黄昏》中,朱嘉雯又表示说:贾宝玉亦是曹雪芹个性的演化。曹雪芹作为封建时代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将自身品性融入进小说形象中,文学人物与现实人物在此影影绰绰的相互寄托、映衬,以宝黛二人的卓尔不群反映出曹雪芹个人高洁的品性,也反映出从文学作品延展至现实生活中所不曾中断的人性光辉,《红楼梦》的现实意义被烘托出来。因此,在纪录片的统筹之下,原著作者、小说人物以及后世学者依次亮相,彰显其自身的独特性之余又达到相互对话、补充的复调状态,最终借助后设命题的一致,奏出一个和声。[4]另一方面,在纪录片呈现的后世解读中,我们与其说作者通过复调式叙事将自己隐没在文本之后,不如说作者将自己性情中的各个部分,或多或少地分摊进了人物形象之中,以隐没的方式潜游于各个人物之中。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强调小说中的人物,不单单是作者统筹规划下的简单个体,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2]但作为纪录片的创作方,借助不同主体的复调呈现,无疑也将自己的主体隐没其中,并发挥统领全局的作用,在与受访学者的对谈中彼此共融,互嵌进片中,使全片在复调中实现多主体的间性化表达。(图2)
图2 中西方的“红学”学者(来源: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
(三)文本的复调:争议与阐释的绵延增生
巴赫金复调理论中的“未完成性”是对文本发展的展望,这一展望与作为残本而被后世不断讨论和阐释的《红楼梦》原著,在气质上不谋而合,呈现一种“绵延”的态势。巴赫金认为:“世界还没有任何终结了的东西;世界最后的和关于世界的最后结论,还没有说出来;世界是敞开的,是自由的;一切都在前头,而且永远只在前头。”[2]巴赫金的未完成性是复调理论的一个结点,文本中的主体在对话中不断地向未来迈进,没有尽头,这是对“逻辑”的打破,完整性的理性逻辑链条断裂,留下文本在时间上无限“绵延”。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提出“绵延”的概念,他认为:“绵延是过去的持续进展,它逐步地吞噬着未来,而当它前进时,其自身也在膨胀。过去在不断地成长,因此,其持续的时间也是没有限制的。”[5]这其中彰显出绵延的创造性与无法预知性,并引出了“生成”这一概念,[6]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亦可看作是《红楼梦》在历史绵延中众多“生成”中的一种,在生成中,原著的意义边界被不断拓宽。
这种“未完成性”的绵延体现在纪录片中的戛然而止与原著本身的残缺上。纪录片以香菱、晴雯等非主要人物作为引线,重新发现原著配角的意义,突出原著描写之细微,以此引导读者回归原著,去领略这部皇皇巨著中各式各样的人物风貌。《红楼梦》原著中涉及人物之众多,绝非六集的纪录片可以穷尽,而这也并非本片的主旨所在,以配角作为叙事主角便足以起到管窥全貌的杠杆作用。另一方面,该片以故事的未完成突出了人物的主体性。纪录片最后一集以贾宝玉悼念林黛玉的“清砧怨笛送黄昏”为标题,虽然在形式上与原作的结局相呼应,但正如学者白先勇所说:作为戏子的蒋玉菡是要代替出家了的宝玉继续扮演他在尘世中的角色。所以,无论是原著,还是纪录片,在观看结束之余,原著没有穷尽,实际上原著中角色的人生也还没有走完,巴赫金复调理论中人物“独立意志”的主体性再次被凸显,他们将在作品中的时间线上继续上演他们独立于作者意识的人生悲欢。而故事的完成性也并非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终极目的,正如片中学者胡德平的反问:“难道《红楼梦》仅仅是一首悼红的挽歌吗?”《曹雪芹与红楼梦》借用复调的叙事方式,将《红楼梦》原著中模糊的未完成性烘托出来。同时,以程乙本为参照,该片避开了对后四十回作者的争议,舍弃掉枯燥的学术考究,回归了《红楼梦》本身的文学意义与时代价值。因此,《曹雪芹与红楼梦》沿袭了《红楼梦》原著的未完成精神,将解释权留给后世的万千读者,并在万千读者的层层阐释中赋予《红楼梦》更广阔的意义。
二、传播价值:
(一)叙事价值:缀段性的传统叙事风格
传统的影视叙事,由因果关系构成的逻辑闭环是典型的叙事特点,复调叙事的对话性与未完成性则更强调“缀段性”的叙事特征。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书中,将“缀段性”叙事描述为“前后无因果关系而串成的情节”,是所有情节中最坏的情节。这便点明了中西方叙事逻辑的不同,与西方小说相比,中国传统叙述观念更注重“事”的“互涵”性而非“实体性”,更注重体察和表现人类经验中更为细致、错综、缠绕、复杂的方面,由此发展出中国小说情节发展的“缀段性”。[7]该片的复调式叙述方式也暗含着这种“缀段性”的中国传统叙事风格。
从整个纪录片的架构来看,每一集的故事都以小说人物与作者生平的某些事彼此缠绕,基本都独成体系,但其中又相互对照互嵌。以第三集《生于末世运偏消》与第五集《凡鸟偏从末世来》为例,前者以探春进行的大观园改革为缘由,讲述了探春改革的兴起与失败。同样是掌权者,第五集则表现出王熙凤的手眼通天与雷霆手段。两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表面上互不干扰,但实际上纪录片借助这两位立场不同、手段不同的掌权者的对比,揭示出当时,即所谓的“末世”之下,摇摇欲坠的封建王朝其内部的明争暗斗与不可挽回的颓势。如果说以探春的远嫁作为改革者必将被统治者放逐的悲惨命运,那么王熙凤作为腐朽统治的捍卫者,其“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则更为深刻地揭示出在封建制度的戕害下,无一人能幸免的时代悲剧。这样独立且互文的叙事正是《红楼梦》缀段性的风格所在,《曹雪芹与红楼梦》则将其进行了影像化的揭示,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之上,也是对中国传统诗学的回归。
(二)美学价值:彰显意境的传统美学
缀段性叙事对因果逻辑的突破与中国文人电影散文化的特征相契合,旨在追求一种淡而有味的美学品格,其中便融入了传统中国文人对于意境与真我的美学追求。[8]在纪录片中,文本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复调,构成时空的虚实交织,这不仅与“真事隐”“假语存”的《红楼梦》相契合,也与中国传统文人对于超越具体有限事物,进入无限时空的意境审美[9]相契合。
这种虚实交织的意境之美体现在该片的画面构成与人物叙事上。借助时间的复调,虚实交织的意境美学贯穿了《红楼梦》与《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始终,是对传统美学的回归。以第一集《一局输赢料不真》为例,片尾走在钦犯队伍中的曹雪芹与衣着华贵的红楼女子遥遥相望、相顾无言的画面,将时空重叠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传统文人美学中的诗意与抒情表达得简淡克制。类似的场景处处可见。在模糊的灯光与舞动的纱幔所营造的梦幻画面中,曹雪芹一再目睹年少家中戏剧名伶的练功场面,并借助镜头的频频调度将这一画面与《红楼梦》中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相对照,也与曹家、贾家抄家时的慌乱破败相对照,虚实之间,将作者与原著中世事人情的“大荒”“无稽”的荒诞美感烘托出来。在结尾,纪录片以宝玉辞别贾政时漫天白雪的画面作为结束,与原著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留白意境相呼应,是对中国古典文人追求意境之空灵,以无声胜有声式的余音绕梁风格相呼应。
(三)时代价值:交互性视野下的文化普遍主义
复调叙事将多主体调动起来,使得他们在对话中加深对彼此文化的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句振奋人心的口号曾一度激励文艺创作者们将目光聚焦在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上,但片面理解之下便发展成文化的相对主义,导致“越是民族的,就越难以是世界的”,只强调文化样式上的差异与独特而忽视了文化内涵的深刻与共通。当下的文化类纪录片要承担的不仅是对国内民众的文化普及,更要建构起沟通国际文化交流的桥梁。借助多主体的复调,利用人类共同关注的某个切入点,树立一种相互的视野,[10]才能实现更好的文化共情。因此,在强调回归中国传统之余,也要明辨回归的本质。
表达人之共性是相互性视野建构的前提,文化的普遍主义也在此基础上建立。一方面,多元主体的复调,确定了主体性的“在场”。本片邀请了来自大陆、台湾以及海外的多位学者一同对《红楼梦》展开解说,实现了文化意义上的“在场”,在场本身即是一种确认。有了“在场”,才会有明确的、可以被关注的“在者”,才能借助不同国家学者的在场与言说,促进交流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以类比的文化符码,置换出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共通涵义。在第六集《清砧怨笛送黄昏》中,大陆学者胡德平认为《红楼梦》直接影响到了中国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影响到了“五四”、毛泽东。同样的,西方学者吴漠汀在评价贾宝玉时认为宝玉身上闪耀着西方启蒙运动中人性平等的光环。该片借助中国与西方历史事件的对照,来实现文化符码的置换,从而解释出《红楼梦》的伟大。最重要的,借助多主体的复调,本片揭示出《红楼梦》以及其他经典文艺作品得以永恒的原因,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生命意义的探寻,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文艺作品试图表达的人性共识。在第四集《眼前春色梦中人》中该片所摘取的贾宝玉对林黛玉“你放心”的爱情许诺(图3),勾勒出了古往今来人们对于抛弃门第、追求心灵共鸣的爱情理想,也描摹出青春时代的单纯美好,这是一种人类共同的理想。在对生命意义的哲学式追问中,本片亦表现出超越时代与国界的人之信仰。正如片中学者朱嘉雯所说:《红楼梦》中僧是僧、道是道、儒是儒,这是曹雪芹设计出的一个很美的贯穿,而这个贯穿都要融到我们生命底蕴里来。儒释道三大宗教理念在《红楼梦》里汇合,迸发出人类的信仰之光。同样的,该片借助学者王蒙之口说出《红楼梦》在描写肮脏与没落时代与家庭的同时,作者仍不忘塑造出如晴雯、黛玉一般闪烁人性光辉,青春光彩的形象,仍不忘借助文学抒发对于“有情之天下”的向往,仍在写着人生的理想,表达着人生的意义。这种主题是跨越时代的,直指人性永恒的痛点。因此,正如片中所说“我们似乎发现,法国古典作家普鲁斯特,马里沃和司汤达,由于厌倦于各自苦心运笔,因而决定合力创作,完成了这样一部天才的鸿篇巨著— 《红楼梦》”。借助多主体的在场与复调,使得受众在多种文化的交织中可以更加清晰和坚定地产生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文化的力量得以跨越层层障碍凝聚出文化共识。
图3 宝黛共读(来源:纪录片《曹雪芹与红楼梦》)
三、结语
复调叙事所使用的多声部、多主体策略,其最终仍是一种调和的产物,这种调和将原本并不主流的文人纪录片与大众文化的关系协调起来。人文历史类纪录片是对历史文明的再生产,是一种公共性的文艺作品,但是作为“电视文化的守望者”,纪录片从诞生之初便散发着浓厚的精英气息,这导致了纪录片曲高和寡的命运。如今的纪录片创作将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与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小历史”结合起来,以此来弥合大众与精英、传统与现代的缝隙。其实,与其说知识精英与普罗大众之间存在品味上的矛盾,不如说这其中存在的仍然是表达的问题。《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文化包容性,任何人都能从中读到自己,获得感动,纪录片等文艺作品的创作也应如此。
当下的时代可能是纪录片发展最好的时代。《舌尖上的中国》《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纪录片在各大新媒体平台上的爆火,既让我们看到纪录片的拍摄可以是如此的贴近民众,也让我们看到如今的民众,尤其是新一代的青年群体,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如此的喜爱与渴望。另一方面,近年来,以《觉醒年代》《山海情》《我和我的祖国》为代表的主旋律影视,其实质上是主流文化与精英文化的联袂产物。这些影视剧的爆火让我们看到在商业文化大举扩张的当下,受众内心依旧存在,并且深深渴望着精英文化的熏陶,这也为精英文化重返大众视野提供了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