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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上的故乡

2022-02-24刘鹏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鹭蜻蜓萤火虫

◇刘鹏

灼穿黑夜

一直以来,萤火虫都是孩子们的魔法师。它们永远燃着一星灯火,在夏夜的沟河湖泊上空飘忽不定,在来自田野的脉脉熏风中眨眼,在小院的场地上徘徊复徘徊。飞着飞着,就变成了忧郁的诗人。它们以微弱之躯,擎起光明的灯火。它们本身就是一颗了不起的太阳。孩子们的梦,因为萤火虫的到来,不再黑暗。

古人以其独特的观察和离奇的想象,认定萤火虫是起于草莽之间的英雄。腐草生流萤。姑且不去探讨古人的结论是否经得起推敲,至少他们是用心的,他们即使看走了眼,解释得却诗意弥漫。有时候,我甚至耽于假设,倘若萤火虫果真源自腐草,这反而是一种庆幸——至少在里下河平原,在我们洲上人家的屋前屋后、田间地头,最不缺的便是成堆成片的野草。当野草在梅子黄时和沉闷溽暑中燠热难耐时,嘘!你听!你听啊!一声声极其细微、极其莫测的动静传来!你快看!你快看呐!什么东西爬了出来?它们慢吞吞、颤巍巍地伸展胳膊,提起小软腿,啊呀——掀了掀薄薄的翅膀,点亮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笼!多美多迷人的灯笼!比人间非遗大师们制作的灯笼还要精致可爱!没错!试问,每年元宵节前后,中国那么多地方高高挂起的灯笼们,又有哪一盏灯笼有如萤火微小?风来了,那些灯笼们将被迫投入黑夜的怀抱,唯有萤火虫用自己的生命将黑夜生生灼出了一个个窟窿。

孩子们追着它,扑打它,因为它越过了沟坎,飞入了田地深处,抑或飞向了泼墨般的天空,所以孩子们惆怅、跺脚、愤怒、无奈……他们因为没能捉到苦等整整一年的萤火虫,从而过早地将人世间喜怒哀乐给宣泄出来。

然而,若说萤火虫只是挑衅孩子们情感的精灵,那也不全对。更多的时候,孩子们穿着单衣薄衫,或打着赤膊,拿着蒲扇探身向草丛里,总能及时地扑下三四只。那些柔弱的生命竟然从未挣扎,从未哭泣流泪,也从未抱怨过这些无知的、调皮的孩子。它们依旧安安静静,要么星沉草甸,让孩子们轻轻地捡起来,要么就是委身蒲扇褶子里,由着孩子指尖捏起来。似乎,每个孩子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几只透明玻璃瓶,这些瓶盖上也老早就戳出了小小的气孔。他们将逮到手的萤火虫丢进罐子里,把瓶瓶罐罐拿在手上仔细看,丢在床头趴着看,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观看萤火虫一眨一眨的光影中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醒来后,他们发现那些神奇昆虫已经香消玉殒。孩子们的小宇宙也爆炸了。不过,他们从来不用惋惜,第二个夜晚降临时,他们的瓶瓶罐罐又将出现更多的萤火,这些萤火又将他们带入下一个梦乡。

梦乡里,是否有过一两只萤火虫在眨眼睛?也许没有。但我知道,地上一只萤火虫就是天上一颗星星。每一只消失的萤火虫,都是一颗划过生命线的流星。

少年不识萤火虫的泪。看到一句话:“当一个地方的萤火虫没有了,那就是没有了,因为萤火虫不会迁徙,所以,一个地方萤火虫一旦消失,那就相当于灭绝。”表面上看,我们生活的环境在不断好转,尤其是农村,夏日不再有那么多的蚊蝇干扰,住进了单元房里,有空调,有电视,人人都买得起冷饮和西瓜,但生态环境还是不断因过度开发而遭受破坏。被保护的自然是有限的。大地需要疗伤的时间。河边的草地被人们统一规划、清理,种上了花卉,铺上了草坪,但萤火虫并没有被我们召唤回来。

也许每一只生活在乡间的萤火虫都是一位写下《死亡赋格》的保罗·策兰,无可选择,却又必然,它们俯冲向闪着莹莹绿光的水面。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托住了一只孱弱的萤火虫,而它却眨动了眼睛,赠我以独特的清香——那是草木之味,也是乡土之味,或者还有另一些我尚未察觉的气息,但却指引着我跑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

飞入梦想

我的故乡,是个滨水的小村寨,在天气暖和、水草丰盛的季节里,总能见到蜻蜓、蝴蝶、蜜蜂、知了、流萤,如若有一天,村庄少了它们灵动的身影,村庄就不够完美了。

在这几样精灵里,我偏爱蜻蜓。它敏锐、灵动,拍着翅膀从耳边飞过时,那声音轰然如战机。它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人们:我从你的世界里飞过,带走了你一些遐思,也留给了你一些记忆。

某年某月,我真就记住了一只行色匆匆的蜻蜓。

那是只红蜻蜓!我确信!因为乡间最常见的,便是红蜻蜓。红色的好,如火一般燃烧;红色的好,如花一般妖娆。只是,属于蜻蜓的“花期”实在太短,它的“绽放”也太艰难。

当蜻蜓幼虫在水中发育,经过11次以上的蜕皮,2 年或2 年以上的炼狱,才能沿水草慢慢爬出水面。出水之后,再蜕皮,才最终羽化为成虫。我们见到的那些在晴空丽日里飞舞,欣赏火烧云霞,感受四溢花香,收获歌颂与赞美的蜻蜓,是它们最华丽的侧影。它们跌跌撞撞爬出生命的魔沼,以九死一生的悲壮情怀拥抱这个世界时,即使这样,它们距离死亡仍旧一步之遥。

当我们感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时,殊不知蜻蜓界已进入垂暮之年。此刻,它们不顾一切地迎击风雨,只是为了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繁殖出下一代,延续属于蜻蜓的未来。韶华易逝,它们也只能把活着的信念以一粒粒卵的形式灌输给下一代。下一代,以及世世代代,命运依旧扑朔迷离,却从不妥协,不愿放弃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灵动、多姿的倩影。

每一个矫健的身影里,都是一场力量的宣示。它比蝴蝶要讲求速度和效率,比蜜蜂更懂得劳逸结合。它不像流萤那么挑剔栖息地,也不像知了那么拒人于千里。它任性,它浪漫,它是人们心头的喜悦。红色的身躯,像一盏燃烧着火焰的灯笼,巡逻于田间地头,捕猎更小的害虫。“蜻蜓出水群掠蚋”,它们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

记得小时候,我常见蜻蜓因为匆忙觅食,一不小心陷落在蜘蛛巧设的“八卦阵”里,我总积极施以援手。我觉得,勤劳的蜻蜓,不应该落入不劳而获者的魔掌,每一个善良的昆虫,都应得到善意的搭救。

但是蜻蜓所要面临的灾难,何止一面蛛网?宋代有个叫做师范的僧人,在《偈颂七十六首》里写道:“蜻蜓许是好蜻蜓,飞来飞去不曾停。捉来摘除两个翼,便是一枚大铁钉。”我对此诗耿耿于怀,姑且不论师范僧是否下过毒手,单从“蜻蜓如钉”这一形象来看,他至少见过蜻蜓被屠戮的惨剧。

而千百年来,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像花蕊夫人那样“竞将衣袖扑蜻蜓”。无论是稚子顽童,还是闺阁小姐,对于蜻蜓这样弱小的生命,都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之情,也许并不是要取其性命,但偏偏要看着弱小生命在手中挣扎,套取须臾即逝的欢愉。这归根结底,是人性里面残余的恶势力,也是对蜻蜓苦难成长史的无知体现。

小小蜻蜓,不应是不劳而获者的美食,也不应成为闲人的玩偶,它是诗意的化身,是画轴上最生动的点缀,它们点缀了河流与村庄。

有一年上巳节,崔护陪着裴大夫在长沙东湖泛舟,只见湖光山色碧绿,青草池塘风暖,于是欣然咏叹:“湖光迷翡翠,草色醉蜻蜓。”那一刻,他抛下了为官者的疲惫,也舍去了陪官者的谨慎,全然陶醉于融融春日里。此时的诗人,不正是那只醉倒在草色里的蜻蜓吗?

卢延让看到了另一个疾风骤雨的场面,那时节正是晚唐,也是晚秋,“凉雨打低残菡萏,急风吹散小蜻蜓。”这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秋雨中的白描与写实,但结合大时代大背景,诗人是否曾在一瞬间,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风雨中的蜻蜓呢?很同情卢延让,他身为大才子,却“布衣游荆渚,贫无卷轴”,考了二十五次进士,都未能及第。但更钦敬他,他从未放弃过人生的梦想——即便在风雨飘摇,自己孤身如一只小蜻蜓时,他依旧与疾风劲雨抗争到底。

我想,蜻蜓,点缀了诗意,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它更是生命里的一团火、一种梦想,它在点缀生活的同时,也点燃了我们的信念与意志。我的童年,最爱哼唱小虎队的《红蜻蜓》,觉得那几个青春少年,是最懂得蜻蜓的,知道飞来飞去一刻不肯停歇的蜻蜓是生命的梦想。他们唱:“飞呀飞呀看那红色蜻蜓飞在蓝色天空,游戏在风中不断追逐他的梦……红色的蜻蜓是我小时候的小小英雄,多希望有一天能和它一起飞……”时至今日,我依然不忘那热情奔放的曲调,也不忘飞翔在天空、大地、村庄和梦想里的红蜻蜓。它们以弱小的翅膀,裹挟着季节里的一团火种,扑向了世界和人心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我相信没有哪种弱小不伟大,没有哪种脆弱不坚强,没有谁的青春不曾怀有激越的梦想。就让我们像那只红蜻蜓,在梦想的天空慢慢飞翔,慢慢成长,慢慢变得坚强和伟大。

一行白鹭

最喜欢杜甫在成都草堂写的一首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多年以来,我对诗句前两句并不在意,独独偏爱后两句,觉得最后两句,实在是气象万千,比李白的大多数作品都更富豪情与内涵。

不信你看,一窗一世界,一窗一节气,一窗一自然。一门一天地,一门一景致,一门一情境。至少在这首诗句里,杜甫是幸福快乐的,也是豪情万丈的。可细细想来,这已是垂暮之年的老杜了,尝尽了辛酸百事,他才苟且偷安须臾,吟赋如此磅礴之作,实在是万难想象。

正因为万难想象,所以才叫人不得不想。我正是那万千不得不想之人里的一个。我目前生活的地方,更多时候是门对门,窗对窗,每天只有在早晨与下午的短时间内才能见到太阳。我这样的生活单调、乏味。老杜的诗催生了我心向外探寻新世界的欲望与冲动。

一个人想要走入自然容易,想要走近亘古悠远的山水,似乎并不简单。那短暂的旅游是无法彻底安抚一个人肥皂泡泡一样的心灵的。更何况,我从未见过那样邈远震撼的场景,故而,面对“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是无法彻悟的。思绪将我想象的风筝拽回到陆地上来,我忽然对前两句诗更表现出兴趣,想起了黄鹂鸣翠柳,想起了白鹭上青天,尤其是白鹭,具有实实在在的印象。

洲上人每年都会把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农作物身上,单单种麦子,就分为小麦、大麦、云麦。种完麦子种秧草(南京城里人给它冠名“草头”)、苜蓿,还有水稻,水稻又分粳稻、糯米等等,不一而足。种植庄稼,必须要有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否则庄稼休想高产,产量不高,有什么资格自诩为“鱼米之乡”呢?

优良的生态环境,再加上丰沃的水资源,让这片滨江临河的小镇宁谧安然,白鹭像通灵的堪舆专家,它们飞越了千山万水,最后相中这片水土,落草为仙。它们确实是落入草丛深处的仙人。它们亲近水草,但却与人保持一定距离。

春夏秋三季,太阳落山较晚,常能见到远处的田野与河岸上成群的白鹭或缓步行走,头时不时埋入草丛与作物里,或有一些惊飞,想必遇上了蛇或者风。它们是警觉的仙子。

这种鸟儿,比寻常见到的鸟都大,脚很长,走路姿势优雅,飞翔起来也十分灵敏。它们有时候群聚一处,有时候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孤独。也许是与人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我一直没能听到它们的叫声。

对待白鹭,洲上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们可以逮鹌鹑、野鸡,却不舍得捕捉白鹭。白鹭在这片水草肥美的水乡,可以惬意生活,无拘无束,谈情说爱与繁衍。每年的暮春至仲夏时分,是白鹭理想的繁殖期。繁殖时成群,常和其他鹭类在一起,雌雄共同参加营巢活动,巢穴搭建完毕后,雌鹭伏在温暖的巢穴里下蛋,而雄鹭则徘徊与觅食,确保安全与正常生活。白鹭和人一样,属于安土重迁的物种,都有恋家倾向。到了次年,白鹭常到旧巢处重新修葺,继续使用老巢。

我们偶尔会见到白鹭生下来的蛋。蛋壳呈蓝绿色,壳面光滑,摸在手中犹如一只精致圆润的玉石。白鹭们平素里小心谨慎,不大会离巢,它们雌雄共同抱蛋孵雏,想要见到白鹭的蛋,除非吓唬它们,将它们从巢穴里驱逐走。这种行径极为不道德,因为驱逐过程中,白鹭由于惊惶,会踏破蛋卵,一个美丽的生命就此罹难。

觉得白鹭是个哑巴天使,它们除了在巢中繁殖下一代时会发出呱呱叫声外,其余时间都是寂静无声的,它们太安静了,若非你可以观察它们,也许你会以为那些鸟儿们恍然如梦。

可事实上,它们真的在我们的生活里走过、飞过、繁衍过。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太糊涂,向往遥远而触摸不到、抵达不了的情境,却忽略了可以走近、可以看见的真正的美好风景。

与一生颠沛流离、饥馑窘困的杜甫不同,李白放达倜傥,他描写白鹭的诗句,没有那么深沉厚重,他看到了白鹭的悠闲: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闲且未去,独立沙洲傍。

白鹭,是水乡的天外飞仙。如雪似霜,素雅高格。“窗含西岭千秋雪”——那雪,也许正是千只白鹭从天落下的盛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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