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木
2022-02-24刘志洲
◇刘志洲
许多时候,当你走近一座村庄,其实是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或苍老或年轻的树木,在微笑着尽地主之谊,默默地记下我们的容颜,随风而舞,带给我们最美的遇见和浓烈的芬芳。它们,像极了慈祥的母亲,以含蓄、真诚、宽容、好客的姿态,张开温暖的怀抱,迎接在外的游子归来。
村庄里繁衍生息的人们,或许偶尔会离开村庄远行,犹如一片飘零的树叶,找不到归宿;或许会百年,一抔黄土加身,形殒神灭,永久离开村庄。但村庄里生活的树木却不会,除非它们枯了死了。即使树干枯死,它们的根系依然深深扎进村庄的泥土之中,不愿意离开。
村庄里,除了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的人之外,那无数的树木,再加上树木的树木,无疑成了生长时间最长、最有生机、生命最旺盛的生灵了。
人和树木的习性相近,都爱村庄里的沟壑、房舍、矮墙、瓦片、庄稼、泥土、羊群、鸟雀、鸡鸭……也许,只有人才最懂得树木。村庄里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树,每一棵都大有来头,每一棵的用途都不一样。树木的一生,既是简单纯粹的一生,也是复杂深邃的一生。它们来到村庄里生活,要么被早早砍了做家具、门窗、农具把手、椽、大梁,要么长成“树王”受到村庄里人的敬仰,要么枯死。它们把一生献给了村庄,包括村庄里世代生活的人。
行走在天地间,和树木亲近久了,我的脑子里时常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树木会思考吗?有离开村庄的想法吗?受伤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流泪?它们不如意的时候,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呢……带着这些疑问,我经常静静地注视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我发现,它们也在观察着我。
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不断丰富,我渐渐明白:一棵自然生长的树,是不会离开村庄的,而且从来不曾有这种想法。如果不是人为因素,它们肯定一辈子都会和村庄相依为命,它们是村庄最忠诚的守护。这,大概就是人的身高永远长不过树木的原因吧!
我想:树木来到村庄,落脚点在哪里,风是知情者。是村庄里的风,给了它们挺拔的勇气和信心。
村庄,不仅是人的灵魂和故乡,也是树木成长的沃土和归宿。
一
人类离不开树木。
我知道,已故的六爷,去世时面色土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喉咙里微弱地发出一些声音,每天只能进少量流食,生活已不能自理。他每天不停地挣扎着,似乎一直要翻身的样子,眼睛里不时地在找寻什么东西,几个儿女都以为六爷还有什么后事没交代完,或者还有什么人没见,还要留下什么重要的话。每一个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见到这般情景,都竭尽全力想帮他,都使劲把耳朵往六爷嘴边凑。奇怪的是,每当看见有耳朵的时候,六爷都觉得心慌,有气无力地抬抬手,做出要推开的样子,众人甚是不解。
终于有一天,有人提议,给六爷挪个地方试试。于是,每挪动一个地方,大家都首先看看六爷的反应。就这样,终于找到一个勉强符合六爷心意的姿势:头朝向大门口,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容他人察觉的亮光,六爷不挣扎了,作为大女儿的菊香还高兴地流下了眼泪。但,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六爷面容慈祥,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人世。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些的时候,我并没有对六爷的举动感到一丝奇怪,却努力地搜寻记忆里潜藏的一些东西。
也许,远离村庄、长久生活在城市里的我,知道六爷的那些举动里包含着什么。
我是理解六爷的。他临终前放不下的,肯定是自己亲手栽种的那些树,他在等自己亲手栽种在村庄里的一棵树。他的意思是:村庄里有一棵上好的柳树、杏树、榆树或是其他什么树,是自己留的棺材板。
随着老伴和几个儿女相继进城生活,他这后半辈子孤独得太久了,他要带着这棵自己看好的树走,让这棵树在冰冷的黄土底下永远陪伴自己,使他在远离人间烟火的日子里有树木作伴。
可以说,六爷对树木的爱护超过了他自己。小时候,我们调皮地“嗖嗖嗖”要爬上六爷看护的树木的时候,他特别心疼,对我们说:“狗狗,看跌下来哩着!”“狗狗,小心我的树,看把树枝掰断了着!”“狗狗,树也有生命!”
夏天,六爷最爱拿着小马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亲手栽种的树下乘凉;天气干旱的时候,他会给这些树浇水;冬天,他会用架子车把院子里的积雪拉出来,高高地堆在树周围。
每年清明节前后,我都能看到,六爷尽可能地在房前屋后、场院周围、旧庄崖畔上找缝隙,栽很多树。或者会把自己栽的那些树看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什么也不干,他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曾不止一次地纳闷:六爷每年都要栽树,是为了护庄?为了乘凉?为了砍几个树枝做锹把?或者是为孙子盖新房准备椽梁?干脆再想得更远一点,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我有点捉摸不透了。
但,思来想去,这些理由似乎都站不住脚。六爷特别爱挑剔,就连平时吃饭用的筷子都要长短、粗细、木质一样。我联想到六爷的这些脾性,甚至想出另外一个原因:他不停地栽树,是为了几十年后,挑出其中枝干最粗、纹理最细、看着最顺眼的一棵留作棺材板,大概一直找不出较满意的那一棵,所以他一生都在不停地栽树。
可等到六爷真正闭上眼的那一刻,却也没有等到哪一棵他亲手栽的柳、杨、槐、榆、柏树被砍下来做棺材,反而是已经出息了,在城市打拼多年的儿女联合起来,从镇上的棺材铺里买回价格昂贵、质地最好的柏木板材,让村里木工手艺最好的“王墨斗”,为六爷打了一口棺材。
入殓完毕,将要盖上棺盖的那一刻,“王墨斗”流泪了,他哽咽着说:“人活一辈子,也就一副棺材板而已!”“王墨斗”还说起,小时候在生产队,他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六爷正值壮年,带他打过机井、钉过水窖,修过水库、修理过农田、筑过公路。在所有人都吃不饱的那个年代,六爷偷偷给过他红薯干、土豆饼、野酸枣等吃食。六爷还有一手“看牲口”的绝活,哪个牲口牙口好、肯吃好上膘、饲养多长时间了,经他这么一瞧,准八九不离十,在这方面,六爷曾经点拨过他,他没有拜师,却是六爷名副其实的徒弟……
人的一生,只不过是到村庄里走了一遭。其实何止是人,树木的一生也一样,都只是村庄的过客,最后又都归于村庄的黄土。
在村庄里,人和树木是分不开的。人出生时,或在木门木窗的窑洞里,或在木梁木椽盖成的红瓦房里,临走的时候,还要带一副木质的棺材而去。
人时常抱怨出生的环境不好,而树木却从来没有嫌弃村庄的土地,即使再贫瘠它们也要向上生长,给人类带来庇护。
二
向木而生,择木而居。天热得像一触即发的风暴,村庄里的人都喜欢往树影里躲;木质的鸡舍、猪圈、牛棚等,能为村庄里生活的牛、马、羊、驴、狗、鸡、鸭等提供栖息之所;喜鹊、麻雀、斑鸠、燕子、啄木鸟、布谷鸟、虫子等在树上搭窝、掏洞,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有了这些生灵的陪伴,村庄里的树木从来没有感到孤独过。
鸟巢是树上的村庄。比如喜鹊,总爱在房前屋后的柳、杏、槐、榆、核桃等树上搭窝,人们叫它“喜鹊窝”,“喜鹊窝”是我见过的鸟巢中最大、位置最高、用的树枝最多的一种。“喜鹊枝头叫,好事要来到!”“叽叽喳喳”的一窝喜鹊,让人们每天都有好心情,让周围的树木每天都那么热闹。树木,庇护了喜鹊,送走一窝,又迎来一窝。
再比如,村庄里的犁、钯、锄头、镰刀等铁农具,如果离开了木质把手,都只能成为一堆废铜烂铁。我甚至觉得,村庄里那些整天和人形影不离的农具,其实是木把手和人形影不离。
犁地用的木犁、碾碎土块用的耱、播种用的耧、拉东西用的独轮车和老牛车、作量具用的升和斗、扬场用的木锨、翻场用的木叉、起场用的推耙、筛选粮食用的簸箕、打谷脱粒用的梿枷、纺线用的纺车、鼓风用的风箱、捣蒜和砸碎调料用的木蒜窝、洗衣服用的木棒槌和搓衣板、提柴禾用的笼、蒸馒头用的蒸笼等,它们以纯木质的结构出现在村庄里,给人们的劳作生活带来了便利。
杨树,在北方最常见,也最受人喜爱。“杨”字的繁体写法“楊”的右边部分取自“阳”字的繁体写法“陽”,它生长迅速,叶子宽大,是最早能长成遮阳的一种树。村庄里的人砍些带叶子的枝丫,立四根木桩,再用木椽和铁钉、铁丝将木桩顶部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口”字形围挡,中间再横竖各放两根椽,形成一个“田”字,最后在上面放些杨树枝丫,这样就给牲口搭起一个简简单单的遮阳居所,人们都叫它“凉棚”。炎热的夏天,将牲口从圈里拉出来,往凉棚一拴,牲口就会舒服地度过一个夏天。牲口也和人一样,不能整天待在房子里。
看着村庄里的鸡、狗、猪、羊、马、牛、驴也挤进了“凉棚”,杨树的心里突然涌动着万丈豪情,更加挺拔地矗立在村庄里。
人类的生活与树木息息相关,人类敬拜着树木。作为高级物种的人类,从“爬”到“站”进化成为有思维活动,就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曾经在森林的树上生活了上亿年。
如果村庄里没有树木,人类的“钻木取火”就无从谈起,原始的狩猎活动也无从谈起。木质的工具和石器相比,我不知道谁出现得更早,但我知道的是,中国出土的最早的一块旧石器保存下来了,那些曾经被人类使用过的木质工具却早已腐烂在历史的尘埃中。
一棵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村庄,没有人能准确回答。对村庄来说,也许是先有树,后有村庄的。有了树,就如同有了一个标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不管是南方的村庄,还是北方的村庄,都生活在木质的元素里。
树木,年年吐绿,岁岁蓬勃,正应和着村庄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与树为邻,伴树而居,在树的间隙里,房屋拔地而起;在岁月的长河里,人类生生不息。
三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木本第一”里赫然提出:“草木之各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固也。”难怪在太湖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有一颗古老的大银杏树,树龄已有800多年了,那苍劲虬曲的树根,在村子中的房屋、沟壑、墙根、石板、泥地等到处都是。这棵大银杏树的根到底能伸展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整个村子差不多都坐落在它的根系上。
没有树木的村庄,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村庄。“树有多高,根有多深。”树木的根,向地下深钻,向左右扩展,尽心尽力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使树木枝繁叶茂,花果飘香,装扮了大地和村庄。树根牢牢“抓”住大地,让树木骄傲地挺立着,狂风刮不走,大雨冲不倒。
“有心栽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荫。”村庄里有人到不了的地方,却没有树木生长不了的地方,比如悬崖、崖畔、崖壁、沟壑、半山腰。长在这些地方的树木,不一定是村庄里的人种的,也许是一个过路人,随手扔的一颗杏核、桃核、核桃、松子,或者一个熟透了的苹果中的种子,一个无心的举动,它们却以顽强的生命力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大树。
在村庄里的人看来,每一棵树木都是有名有姓的,包括长在村庄里和长在悬崖、崖畔、崖壁、沟壑、半山腰等野地里的。即使长在野地里树木随心所欲,缺少人间烟火,没有修剪施肥、打叉浇水,没有村庄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挺拔茁壮,人们依然觉得它们是有归宿的。比如,长在阴坡洼洼的那一棵杏树,因为是甜核,大家都叫它“甜核子树”;长在沟掌的那一棵苹果树,“五黄六月”孩子们经常偷吃早熟的苹果,故而叫它“六月鲜”;长在沟口的那棵老榆树,有胆大的人捋过榆钱,人们称它“沟口榆”……
村头的那棵歪脖子柳树,要三四个人合抱才能围拢,树干的中心都空了。听村里的一些老人说,它已经存活了几百年,他们的爷爷就在讲这棵树的故事,据他们亲眼所见,这棵树已经被雷劈过五六回了,如今仍然顽强地活着。它根深蒂固,苍老的树皮犹如青壮年,还源源不断地从大地吸收着养分,老而不死,葱茏如常。
它的生命力怎么如此顽强呢?这与村庄有关。几百年的时间里,它一直和村庄相依为命,它离不开村庄,村庄也离不开它。没有伶牙俐齿,也不善言语,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出对村庄的深沉情感。
树木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而已。它们只和大地、风、雨、雷电,和庇护下的各种植物、动物,还有栖息的鸟儿说话。那些每天熙来攘往的麻雀、蜜蜂、蚂蚁、蝴蝶,还有菌类、苔藓等,都是它最亲密的伴侣。至于人类,它才不在乎你在与不在,来与不来。
村庄里,不是每一棵树木,我都能叫出它的名字。它们习惯把自己的名字深藏在经久岁月的年轮里、枝繁叶茂的姿态里、四通八达的根系里、远近闻名的清香里,又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
南方村庄里的树木和北方是不相同的。我一直生活在北方,见到最多的是柳、槐、杏、桑、榆、杨、枣、梨、苹果、海棠、杜梨等。前些年还在部队的时候,曾出差到过南方一些地方,所见到的大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有时出于好奇,我也偶尔拿出手机,利用微信扫一扫识物功能来识别树木的种类,但大多都没记住名字,只记得有香樟、桂花、石楠。
在村庄里,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有多少种树、多少棵树。因为,村庄里生活的人,祖祖辈辈、年年岁岁都在种树;因为,盖房子、做家具等之用,一些树木在消失,一些新栽的树木却又成长起来。
树木的一生,多么像人的一生。一个人自从来到世上,便和树木有了不能割断的关联。生命呱呱坠地,婴儿与母体分离,按照有些地方的习俗,要将胎衣悬挂在树枝上或掩埋在树底下,这是希望孩子能像一棵树一样茁壮成长;有些地方,每年农历三月三,都要折桃树、柳树枝条,剥皮后用小刀削修成小巧玲珑的木刀、木剑、木鞭等,刀身剑身上涂抹银粉和其他色彩,上端拴红毛线,手柄处挂彩色穗子,戴挂在老人、小孩胸前,以示吉祥祛灾,保一年平安;村头的那棵大柳树,更记录着太多的不舍与牵挂,被分割成漂泊与留守……
四
曾经听过这样一首民谣:“庆阳城有三宝:石头垒墙墙不倒,鹅池担水不用舀,龙王送柴烧不了。”意思是说,河中的石头较多,旧时居民房屋多用卵石垒砌;庆阳城内的鹅池,相传为周祖不窋养鹅处,城内居民多在此汲水;城内之河,夏秋水涨,上游各沟渠草木多顺流冲积而下,居民沿河用绳网笊篱等工具,捞柴做燃料。
黄土高原上虽干旱,但流经此地的河流却不少,马莲河、蒲河、茹河、洪河、泾河、柔远河、九龙河等到处都是。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里,依靠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民间便产生了一种很古老的行当——“捞柴”,乡亲们把从河中捞到的硬柴称为“龙王爷”送的柴。
过去,河两岸村庄里的人,生活在“点灯用油,耕地靠牛,柴禾在洪水”的自给自足的环境里,没有煤炭。一年四季烧的柴禾,除了打碾后的庄稼柴禾和上山砍蒿草,就是依靠从河里捞的硬柴。农作物秸秆少,保证了牲畜饲料后,所剩无几;蒿草柔软,火力小,只适宜于烧火炕;只有河里捞的柴硬,经过水浸石磨后,不长不短,几乎全是木质骨朵,火力可与煤炭媲美。那些平时深不过二尺、宽不足五丈的小河,河水涨起之时,轰隆隆翻滚的浪头一路咆哮着,水位一下子能升高十几丈、宽能达到二十多丈。这时,河中心便会接二连三地冲下上游的大树、圆木、椽檩、木板、木棒、木条、门板和一些细碎的柴禾,还夹杂着西瓜、蔬菜、水果、牛羊粪便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活着的牛羊。
每当暴雨过后,紧接着就会涨河,涨河多在清晨。当熟睡中的人们被轰鸣的山水声惊醒时,便会大喊:“涨河啦,涨河啦,快去捞柴!”听到这样的喊叫,村里人就像听到了冲锋号声,迅速地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大家急忙起床,穿好衣服,拿着草帽、斗笠、塑料纸等遮雨的东西,扛上木杈、带钩的长杆、耙子、专用的舀子等工具,去捞柴。
人们动作熟练地把专用舀子深入水中,随着溅起的一朵朵浪花,舀子里就装满了柴禾,拖出来倒在高一点的地方,几小时内,一个人就可以捞出小山包似的柴禾。等天放晴了,人担、驴驮地将捞到的柴禾运回村庄,晒干后码成垛,这是村庄人烧火做饭、熬罐罐茶、煨炕取暖的绝好材料。
柴垛,是乡村的符号。每一次涨河,村庄里就会新添许多柴垛。河里捞到的柴、树木枯枝、修剪果树枝丫等,都会被整整齐齐地码成柴垛,攒起来慢慢烧。
夏天雨季来临,柴垛四周腐烂的木头上,渐渐长出了小小的、软软的、黑乎乎带耳朵的东西,没多少时日,它们就彻底长大了。
起初,村庄里的人对这种黑乎乎的东西感到害怕,但村庄里见过世面的人却说,这东西稀罕着呢,它的学名叫木耳,城里超市有卖的,可以和鸡蛋、黄花菜、韭菜等一块炒着吃,还可以和洋葱一块凉拌着吃。于是,村里一些胆大的人就摘回家,先炒了两块,没敢让孩子吃,自己先试着吃了,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没啥不良反应,后来也没中毒症状,他们放心了。
于是,先尝试了这些人就给村里的其他人宣传:“这东西和城里的超市卖的什么耳一模一样,特别好吃!”有人不信,专门跑到城里,花了大价钱,买回包装精致的木耳,和柴垛上黑乎乎的东西做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城里卖的是干木耳,用水泡软了就和柴垛上长的一样了。
村庄里那些爱琢磨的人就开始纳闷了:河里捞上来的柴禾就是不一样,还能长出木耳哩!
五
小时候,我经常梦见自己长着翅膀,腾云驾雾,在村庄里那些高大伟岸的树上奔跑,气喘吁吁地穿过一片,眼前又出现一片,好像脚下的那些树木总和我作对似的,怎么也穿越不完。每次穿越的时候,我心里都充满了恐惧,生怕一不小心两脚踏空就掉了下去。
我一直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梦境。这可恶的梦,一次次将我半夜惊醒,醒来时常常一身冷汗。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这样的梦境困扰着。
母亲说,那是一个正长身体的孩子所必须经历的,每梦见一次,个头就会长高一点,长大就好了。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那些奇怪的梦竟自己消失了。
每当被惊醒之后,我就想,村庄里的树木、外面刮来的风、养在圈中的猪牛马羊驴、在树上搭窝的喜鹊、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等,它们是不是也会做梦?尤其是小树苗、小牲畜、小喜鹊、小燕子等小精灵,它们长身体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梦见自己长着翅膀,在月光下翩跹,让整座村庄充满神奇和灵性。
那些挺拔的树木,它们是不是梦想变成一个大立柜,装满各种颜色的花衣服?或者梦想变成农具把手,让人们很顺手地使唤?或者梦想变成门框,永远看着主人出出进进?或者梦想变成屋顶的大梁,永远为人们撑起一片天空?或者梦想变成一副上好的棺材,永远陪伴着那个被埋入黄土的人。
村庄,是人的村庄,也是树木的村庄。南方的树、北方的树、山上的树、路边的树、村庄的树……在村庄,那些树木和人一样,都生活了一辈子,都在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最后都洒脱地回归了大自然。
人最不安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多人离开村庄不再回来,把村庄留在了记忆里。村庄成了画面,离开的人陷入不知来路的悲怆和苍凉。阳光照进村庄,有许多光线就浪费了;雨水流下来,有许多就白白流走了;牲畜的粪便落在大地上,肥沃的土地空空地裸露着。
人离开村庄,树木却还挺立在那里。树木比狗还忠诚,一旦落地生根,唯一的梦想就是牵着风的手,疯狂地在村庄里长大,看村庄的发展变化。只有树木,才是村庄最年长的成员,最忠实的朋友,最长情的陪伴,繁茂着村庄的记忆,记录着村庄的点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是有故乡的,树木也应该有。没有故乡的树木,和人一样不会快乐。这些,风是知道的。
村庄老了,老了的村庄一直在那里。村庄里的树木也老了,虬枝盘曲,可它们还立在风中,站成一道风景,时刻替人们守护着村庄,一如既往地占领那里的阳光、雨水和土壤,等着倦鸟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