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的村庄
2022-02-24朱文华
◇朱文华
1
我真的说不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内心深处漫起一个愿望,而且这愿望经过一点一滴的积淀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沉重,那就是我特别想要找到一个村庄,是那种有几棵千年古树和浓厚林层荫蔽下的村庄,是田野里的庄稼蒸腾着浓绿清香的村庄,是土墙青瓦圈围着一家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村庄。这村庄是蕴含了风土民情、淳朴民风、山水田林、鸡犬相闻的醇厚而丰盈的味道。
这是我儿时记忆的村庄。
这是我儿时记忆的故乡。
我希望能在故乡村庄里,重温那种真实、厚道、天然、信任的感觉,和从内心深处漫起的某种情绪。
可我的那个儿时的村庄早已被城市化,当我每次回到我档案里籍贯栏填写的村庄的时候,已经和我移民的城市没有多大区别,住的是十多层的高楼。偶尔还能看到的是楼道角落里零星残留的一些陈砖旧瓦、老缸灰罐、油灯马盏、箩筐磨盘等等陈年旧物,这是发展的必然结果。也许正因为这发展才有了以后的乡风、乡俗、乡愁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于是我只好不止一次地来到远离城市的山乡村寨,试图找出那感觉,那情绪。
这些山乡村寨远离城市,自然保留着原生态的基因,山峦,树木,花草,小河,农家屋。但毕竟在同一个时代概念里,自然就有浓重的现代元素在里面,房屋是砖混钢架结构的小洋楼,家具是现代组合柜式,有的还有小汽车,生活用品也都城乡不分,就连山野菜餐馆,也或多或少飘散着城市味道。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文旅景区,民宿营地。因此,很多城里人星期天、节假日一家老小来到这里,农家乐、乡村游、采摘园,成了方兴未艾的短途快捷、爽心悦目的游乐天地。大家从坚固的高楼里和坚硬的水泥路上走出来,从紧张的工作环境里走出来,从繁杂的心态里走出来,走向山野田园,走向绿树红花,走向潺潺清流,呼吸乡间本源味道,消解身心的疲劳或情感的纠结。
我和他们一样,在这里走着,看着,想着,拥挤着。乡村游、农家乐,环境的打造蕴含了浓厚的乡村景观,传统文化色彩。当人们行走在被时代淘汰下来的小石磨铺成的古朴小道上,或围观一个男人拉着牛、牛拉石磨磨面,一个女人繁忙地往磨眼里倒麦子、扫磨盘、筛面的时候,总有异样的、问询的、惊诧的、好奇的或者漠然的目光浏览着眼前的一切。拥挤的人流在这个往日寂寞的山野小村涌动着,给山村带来了生机和热浪,给山乡村民带来了发展与希望。而对于到这里的城里人来说,其心情和意图也许永远是不一样的,有走山看水的,有品尝山野风味的,有消解身心劳累的,有写生画画寻找艺术感觉的。
而我,就是希望在这里能够从树的枝梢,山的岩缝,水的流响,鸟的鸣叫中品读出儿时树荫下村庄的味道。
然而,无论我怎样的努力,也找不到不会遗忘或被遗忘的灵魂深处的村庄,那里有我偷摘过的西瓜地,掏过的鸟窝,攀爬过的大枣树,淳朴宽厚的父老乡亲和零零散散的记忆与幻想。
2
儿时的村庄,远远看去,就是连绵起伏的山脚处,或嫩绿的稻田间,长着一片树林,树木高大,树种杂多。有麻雀、喜鹊、斑鸠、八哥等许多鸟群在上面聚散飞落。而且大都有一棵更加高大出众,树龄年久的树木,比如黄楝树、皂角树、花梨树、柿子树、银杏树、槐树、枣树等等。这样的大树,一棵就是一个村庄的名片,于是,就有了黄楝村、银杏村、柿子坪村、槐树桩村等等。这些名字,把故乡村庄点亮,无论是山寨河边,沟汊洼地,有了这名字,就显得很鲜亮。村庄里的一座座土墙老屋、鸡犬猪羊、泥路小巷被严严实实地罩在树荫里。问路的往往不问村名,而问树名。
黄楝村,那个与我有着无法分割关系的村庄,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想它的时候,曾经多次努力希望能在精准的地图上找到它,其结果总以失望而告终,足以证明这个村庄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就是我儿时的村庄,是永远存储在我记忆芯片里的那个村庄,一个被树荫罩严了的村庄。
村子东边是个二三亩地那么大面积的打麦场。那年月,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打麦场。原因是生产队所有收回的麦子、稻谷、玉米等粮食都要在这里脱粒、晾晒、仓储,然后再分到每家每户。而且,这里还是召开全队社员大会的地方。打麦场的东边是一条能走下牛车的土路,也是进村出村的唯一一条大路,它歪歪扭扭地穿过稻田,向前小心翼翼地铺展着,一直铺展三里多,铺展到去县城的大道上。虽说是土路,可路面常常被村里人拾掇得腻光腻光,人们一旦走上去,就会相互或关切、或祝贺地问询,有好事啊?赶大集啊?提亲啊?浓浓的乡情乡音在这条土路上飘逸着,游走着。我就是从这条土路上走出来,沿着去县城的大道,走进了城市。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我已经社办高中毕业在家种了两年庄稼。这一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在我们那个三千多口人的生产大队,两年里就考上我一个小师范。走的那天,土路上站了好多人,我看到了左邻右舍的爷爷奶奶们、叔叔婶婶们、兄弟姐妹们祝贺的目光,那目光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善良,那样的温暖,那样地充满了不尽的情感,让我一生无法忘掉。他们是来送我的。从这天开始,我就走出了黄土地,走出了农村。因为都知道,在当时走出黄土地将意味着什么。
那棵黄楝树,如同一座千年化石,树身比那时村里人晒粮食用的晒蔷还要粗,直径两三米,那么古老而庄重地竖在村子与打麦场结合的地方。正因为这棵树,我们村子有了名字,黄楝村。风霜和岁月,洞穿了粗壮的树身,长满了窟窿和洞穴,成了孩子们捉迷藏,鸟们垒窝的好地方。又像睁大的眼睛,阅尽过往岁月的凡尘烟火。尽管如此,盛夏季节,高大的树冠,浓绿的枝叶依然罩起大半亩阴凉,于是,这里也就成了全村人纳凉、说笑、聚散的好地方。同时,树上总是栖息着许多喜鹊、斑鸠、麻雀等鸟类,这些鸟的粪便也就时不时地落到纳凉人的身上,引起人们恼怒和大骂,便拿起石块或竹竿赶鸟,鸟们轰的一声全部飞走了,但不足一顿饭工夫,又一个个悄悄飞聚过来。
环村围绕的是肥沃的土地,春天,一浪一浪的麦苗向远处的山脚下很有情节地绵延,在一张张纵横了满是纹路的庄稼人脸上嵌着的两颗大眼睛里嫩绿着,疯长着,由绿变黄,变焦。这时候,就有悦耳的磨镰声和庄稼人收获季节的欢快声,漫过一片一片树荫,在一个一个村庄上面弹跳着游走。他们把麦子割倒拉回去,把希望垛在打麦场上,然后把老水牛从圈里拉出来,套上犁耙,翻耕着在庄稼人心里香味扑鼻的泥土。翻过的土地再浇足了水,润透、耖耙、耥平,插上秧。十多天过后,秧苗返青、长绿,一天天粗壮。这样的季节,那些耕地种田的庄稼人,天天都会肩扛着热毒的太阳在焦熟的麦田里、在沉绿的稻秧间行走出一脸的黑红色。田野里耕地的牛,务弄秧田的人,构成了这个季节里一座座最美的塑像,一幅幅最美的素描。春天里嫩绿的麦苗,夏天里青亮的稻秧,把一个个村庄围牢,把一个个庄稼人憨实的心围牢。
那个开镰割麦的早上,天还不是很亮,别三楞就下地割麦了,因为他心直口快脾气倔,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别三楞”。那时,村子里有外号的人很多,比如“二壶、磙子、三炮”等,二壶是因为一次能喝两大筛壶老黄酒不醉;磙子是身子壮实像石磙一样;三炮是个喜欢玩土枪的人,算不上猎人,算得上个庄稼汉子,因为一次侥幸连发三炮击落三只野鸡,其实也就那一次。别三楞割了一大早晨麦子,又渴又饿,正端了一大碗红薯干苞谷糁稀饭来到黄楝树下吃,刚吃了一口,一滴鸟粪“啪”的一声落在了碗里。别三楞气得满脸通红,脖子筋鼓胀着,站起身用足力气连碗带饭向树上的鸟砸去,鸟飞了,碗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那年月,农村人挣钱很难,买只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别三楞很懊悔,留下了满场善意的笑声。总是在这个时候,有风从山坡上走下来,在空旷的田野里吹起一片一片麦熟时沙沙的微响,然后在树梢上很有韵致地舞蹈,舞出一片特有的山乡风情,这是村民们最快乐的时候。这意境是现代文旅创意人怎样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就是这棵树,别说村里人,就连方圆几十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长了多少年。
3
六棵苍老的柿树,长满了一身的枯洞,环绕在村子西边,爷辈们说,这树少说也有二百年的岁数。虽然看上去有些苍枯,可高大参天,密实的树叶把大半个村子罩着,特别春夏季节,村庄的西边空中就像涌着一大片墨绿的云,永远不会飘散,不会消失。村里的人常常把厚实的树叶摘下来蒸馍或包粽子,蒸出来的馍或粽子甜香甜香。说来也怪,在第二棵和第四棵树上,各结一个葫芦包蜂窝,箩头那么大,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银白色,或浅赭色,被太阳照得极为耀眼。小拇指大的葫芦包蜂忙忙碌碌地飞进飞出。这种蜂毒性极大,奶奶说六只葫芦包能蜇死一头老水牛,所以人们很少惹它们。一次,深秋柿子红的时候,邻居家来了一个城里的年轻客人,他不知道情况,被鲜红的柿子勾引着,也不听人们劝说,就拿了竹竿夹柿子,被一只葫芦包蛰了脖子,一会儿就肿起核桃大的包,疼得在地上打滚。也正因此,其他村子的柿子深秋时节就已采摘完了,唯独我们村里,一直立冬过后,满树的叶子落得干干净净,柿子在树上燃烧得红红火火,成为上上下下村庄里最惹人、最耀眼的风景。因为这时候天气寒冷,所有的蜂都龟缩在窝里不敢出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在生产队的统一安排下,村里的男人们爬上高高的枝丫,摘下一箩筐一箩筐的柿子,堆积起一座红彤彤的小山,村子里一百多口人,每人分得近百斤柿子。这柿子晒柿饼,晒柿牙,成了村里人小半年口粮。
一行柳树也不知有多少棵,树干一个男人围抱不住,两个男人抱着有余,沿着村庄南边的黄土埂子粗壮地站立着,站成一道高大的绿墙,站成一道很美的风景。春天,枝条在春风里翩翩起舞,婆娑有姿,舞出一行极为出彩的春色。夏天的柳荫,把半个村庄笼着。有蝉在树上噪鸣,也不知蝉有多少,叫声可撕裂蓝天白云。每天早上,可见柳树枝桠满是蝉蜕,一些老中医大清早就拿了竹竿或者扫帚,站在大柳树下摘蝉蜕,他们说,可别小看这知了壳,不管大人小孩,感冒发热都很有疗效,特别是对小孩感冒发热,效果好得很。
长柳树的黄土埂子是一条水渠的渠帮,渠水不紧不慢地向西流着。这条渠是一个叫别廷芳的民团司令修的,人们叫它别公堰,而当地人也不叫他别司令,就叫他老别。柳树也是修渠时老别让民工栽的。那时听爷辈们讲,栽这柳树时老别弄了个三零二三零制,就是说一个民工一天要栽三十棵树,栽后由两个卫兵来验收,验收的办法很简单,一根粗绳挽了套,再把绳子牢牢捆在树上,套子里横穿一根粗木棍,两个卫兵用力抬,如果把树抬不起说明合格,一旦抬起,那就要重打栽树人三十马鞭。所以树栽得非常牢,长得非常好。
而村庄里家家户户的院落,都有各自的树木藤蔓,核桃、栗子、苹果、葡萄、梨等等,把一个院子罩得很亲切。特别是许二奶家的院子,是我们那时候一群孩子极为向往的地方,因为许二奶家院里有两颗大枣树,树荫把整个院子盖得很严实,枣树的枝蔓,难免伸展到院墙外面。中秋节过后,一粒粒酸甜可口的大红枣在树枝上挂满,引来一群顽孩的渴望。我们这些顽童就用木棒打、竹圈套等办法,力求获得唇齿的满足。许二奶和奶奶一样,是缠过脚的小脚女人,年岁又大了些,走起路来有些艰难。就是这样一个小脚老太,总被我们一群顽童逗得团团转。许二奶自然采取很多防范措施,喂了一只大狼狗,搬个凳子坐在树下,甚至牵了一根细铁丝,上面挂了小铃铛,一有触动,小铃铛就响起来,许二奶就放了大狼狗来撵我们。现在想来,许二奶极为聪明,我们那一群孩子实在可恶。
磨房差不多在村子正中间,是全村人磨面碾米的地方,也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过去磨面都是用坚硬的大青石做的石磨,磨盘直径四五尺,分上下两扇,各有三百多斤重,两扇磨有公母之分,上扇为公,下扇为母,下扇固定在磨台上,上扇可以旋转。拉动石磨旋转的是牛、马或者驴。谁家用磨谁家带牲口,没有牲口的只好人推磨。原来石磨露天,下雨天就不能用,后来,村子里几个男人脱坯垒墙,盖起个大草棚,人们就叫磨房了,无论天晴下雨,磨房都闲不住。磨房边有棵古老的皂角树,七八丈高,一侧粗壮树根弯曲着扎进岩缝里,形成一个小圈门,孩子们爬来爬去,爬得树根和地面十分光滑。起初把石磨建在这里,一则这里是村子中心,二是百年古皂角树,撑起一片大阴凉,夏天磨面碾米晒不着。十月过后,小黄布条般皂角,一串一串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枝丫,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片赭黄的云雾在大树上漫着,漫出一幅毕加索的抽象艺术。这季节,人们就会来到树下,或空了手捡掉落在地上的皂角,或拿了竹竿夹挂在枝桠上的皂角,拿回去或洗衣服或做偏方。记忆里,这地方就是旋转童谣、旋转温饱的希望所在。
4
穿过村子西边柿树林,是一条河,从北边百里以外的老界岭深处山沟里叮叮咚咚弹跳着雅韵,扭着秧歌曲里拐弯出来了,先是涓流细韵、飞瀑涧潭相间,慢慢地,河面渐走渐宽,特别汛期暴雨过后,河水暴涨浑浊,盖过满河大小卵石,漫过两岸草棘沙滩,奔腾咆哮、锣鼓喧天般向南奔流,流进汉水,汇入长江,把大山蜿蜒高低的俊美和岩石绝壁的坚毅刚烈以及森林杂草、飞鸟走兽的满腔深情厚意带进大海,因为它们世代沉积于大山深处无人问津,逢了这暴雨洪水,就情不自禁地把血脉情愫融了进去。这时候,往往有枯树干柴甚至牛羊被山洪裹挟着,在浪尖或水谷间沉浮。于是,就有人跳进洪水里打捞漂流的枯树干柴和牛羊。那年月,人们做饭靠的是土锅柴草,吃的很不充裕,所以,每逢暴雨山洪,一河两岸就聚散了很多的人,有看风景的,有捞河柴的,一旦捞上一只羊或一头牛,那便是造化。
这条河流到我们这里时已将近一里那么宽,夏天暴雨山洪时宽度接近二里。隔河对岸是一片桃园,每年的农历四五月间,将近十年的一株株桃树,两三米高,如同撑起一把把墨绿色的巨伞,在一片二三十亩的黄沙地上一排排整齐地张开,罩起一片片浓厚的阴凉。有淡黄或粉红的圆球密集地在伞枝上挂着,一阵一阵香甜迷人的味道经过初夏的山风轻松随意地吹拂,从树枝间、叶缝里漫出,先是在那片二三十亩桃林上面游走、飘荡,而后一溜一溜悄悄地钻进村子,极为有力地勾引着一个个少年的味觉和好奇的心。这便是已经成熟或将成熟的五月尖、六月白桃子。桃树下面,往往套种着西瓜或甜瓜。那时农村庄稼人惜土如金,总会让每寸土地发挥最大作用,即便是崖边、垱头、小叉,哪怕是屁股大一块,只要有土,决不能闲着,或三两窝梅豆、倭瓜,或五七垄红薯、土豆。
那年月,因为缺吃嘴馋,或因为孩童的顽性,在这片桃园里,书写着我们一群顽童与看桃老人之间斗智斗勇的许多故事。
从小在河边长大,我们这群顽皮的孩子早就练就了游泳的本领,就这样一条河,只要不是暴雨洪水时日,我们游个来回小菜一碟。五六月间的阳光已经很是温暖,对于我们这群顽皮孩子,河水已经没有了凉意。往往中午人们做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五六个孩子,就跑到河边,脱了衣服,赤裸裸地跳进河里,向对面游去。上了岸要到桃园须经过一百多米的沙草地,沙滩上面长着疏疏密密的荆条、蒿草,特别是一种爬在地上长的藤曼,上面长满了一颗颗尖利的刺的小圆球,我们叫它蒺藜。要想进入桃园,还不能站着行走,那样容易被看桃的老头发现,我们就学着《平原游击队》电影里匍匐前进的士兵,爬着慢慢往前移动,所以,不小心被蒺藜刺破胳膊、肚皮、腿是常有的事儿,那种钻心的尖疼无法言表。桃熟季节,我们这群顽皮孩子要经历这种尖疼无数,我们都承受了。
桃园的沙地上爬满了浓绿的瓜秧,大大小小的西瓜在秧间或隐或现地摆放,一株株树干撑起桃林一片天地,于是,绿叶与瓜地之间就显得很空旷,从这边到那边看得一清二楚。桃园中间有个茅草屋,这是专门给看桃老头盖的,看桃老头一天到晚都吃住在这里。老头姓刘,五六十岁,日月的重负让他的脊背早早弯曲,几乎成了九十度,人们就叫他刘背锅。
刘背锅脖子上常常挂着一把旱烟袋,自制的水竹烟杆二尺多长,这不仅为了吸烟,而且行走时可以做拐棍。茅草屋旁靠着一根丈八长的竹竿,细的一头用铁丝捆牢了弯着大钩的钢筋,这是专门对付我们的,一旦被这竹竿钩住就很难逃脱。我们看着刘背锅慢慢从脖子上取下烟袋,又慢慢挖满一窝烟叶燃着,浓浓的烟雾罩住了那张瘦老的脸。趁他不注意,我们爬进瓜地,打开十来个大西瓜,都是生的,瓜还没长熟。现在想来实属罪过。
要想吃到熟了的桃子的确需要动动脑筋,只要能上到树上就成功了,因为上到树上有了树叶的遮挡刘背锅就看不见,就可以坐在树枝上吃个够。可是怎样越过一段空旷之地上到树上呢?我们的确发挥了极大的才思,想到手里握上一把能遮挡全身的树叶或蒿草就可以了。于是我们人人弄了一把长满叶子的树枝举在手里,爬在地上慢慢往前移动,不在意看,地上像是长的一棵小树。我们成功了,上到树上放开了肚皮吃,吃饱了走时还要拿几个。
这天上午,我们如法炮制进了桃园,上了桃树,正尽情享用间,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刘背锅拿了带钩的竹竿悄悄走来。我们赶快从树上跳下来往桃园外奔跑,可是,二蛋还是被刘背锅挂住了脚脖倒在地上没能逃脱,我们只好回家告诉了二蛋他爹。二蛋他爹拿了几片黄亮亮的干烟叶找到刘背锅,刘背锅正在教训二蛋,看到二蛋他爹就说:“你说这娃子们,害贱人,瓜还不熟,打开吃不成扔了一地。歪门邪道还不少,弄把树枝糊弄我,开始我没在意,想着地上长的树毛子,后来觉得不对劲儿,啥时候长这么多树毛子,还会动?我想着就是这些货们,我就专等他们上到树上了再来抓,不然根本撵不上他们。”二蛋他爹一边骂二蛋一边把烟叶往刘背锅手里塞,刘背锅看见这么好的干烟叶就像看见了宝,笑着骂二蛋:“快跟你爹回去吧,再让我逮着绝不轻饶。”
桃园、瓜地,生长过儿时的天真、顽皮和欢乐;小河、清流,漂游过年少的无知、冒险。
5
村庄的清晨很热闹,一只老公鸡苍劲悠长的鸣叫,撕破了漫漫长夜的沉重,紧接着,两只,三只雄鸡跟着合唱,之后便是大狗小犬的伴奏,在这样的节奏中,天慢慢地有了一丝微亮的感觉,于是,喜鹊、麻雀、斑鸠、八哥、翠鸟等在村庄高低树上栖息的鸟们,开始演唱自己的旋律,交织成树荫下的清晨协奏曲,为劳累了一天,刚刚梦醒的村民演奏,让他们在新的一天轻松和快乐地忙碌。往往这时候,“呀——”的一声柴门响过,接着就是柴门相继打开的声音,大叔大婶们走出柴门,把门外墙角鸡笼鸭舍里的鸡子鸭子撒出来了,鸡子撒了欢在院子里飞叫,鸭子炸了翅向水塘小河里奔跑。把牛圈羊圈里的牛羊撒出来了,赶着它们去后山吃草,牛和羊或叫着苍老的夯调,或鸣着婉约的韵律,向后山摇摆和蹦跳。大爷大奶们打扫院落和门前土路,“唰——”“唰——”“唰——”扫地的声音,左邻右舍相互问好的声音在村道间、树荫里舒缓浅唱,鸡犬之声相闻。驳杂脆响的鸟声,漫过树荫的庇护,村庄上空游走着出神入化的情调。闻鸡起舞,洒扫清除,虽然他们没有文化,但这样的古训他们牢记在心。
那时候,村子的人们住的是土房,走的是土路。虽然出村的土路只有一条,但在村子里面,门与门之间,户与户之间,都有土路相连。土路在村庄里纵横交错,门门相连,户户相接,把淳朴厚实的村民们的情感牢牢地扭结着。天干的时候,一阵风吹过,就有沙尘扬起,在家家户户厅堂里游走,灶火间飘散;下雨天,坑坑洼洼的路上会积出水洼泥浆。这时候,你对路有一份的爱,路就回报你一份的情,你把门前的路伺候好了,它就不会扬沙,不会积水,不会给你难堪。如果你漠然土路的存在,对它不理不睬,就会给你脸色。村子里的年老二,好吃懒做远近闻名,门前的路破了烂了,他从来不管,一个连阴雨天的晚上,他从外面回来,走到家门前,坑连坑,洼连洼,积水路滑,实实在在地摔倒在自家门前,一条腿摔断了,后来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们说,这是路给他的回报。于是,行走在村庄的土路上,时时可见大叔大爷拿着铁锨,低垂了头颅那么认真而虔诚地修补路面。这是他们自愿的,谁也没有安排他们。所以村庄的路虽然沙土,可也平展净洁,在上面行走心里很踏实。
当夕阳沉入后山的时候,高高低低的山峰上飘着晚霞,把半个天空染得绝妙。有铃铛响声,伴着牛羊的鸣叫,或从山坡上漫下来,或从田野里飘过来,渐渐地,进了村子,这是耕田的牛该收工喂料了,羊该回家进圈了。有时候,也有哪个走出田地忘了磕掉锄面上的泥土,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响起了磕掉粘在锄板上泥土的声音,几乎响遍一个村庄。就这样,傍晚的村庄,让鲜红的夕阳燃烧得非常和谐。
那时盖房,墙壁基本都是泥土用墙板打成,房顶是后山上的木檩、荆条、黄背草苫成,所以墙上就有很多墙洞眼,是麻雀和一些小的飞禽蜗居的地方。到了夜晚,我们这些孩子就满村子跑着掏鸟窝。于是奶奶总是给我说,娃,墙洞眼里有蛇,还有大老鼠,小心把小手指咬掉了。
儿时的村庄和农舍、牲畜、土地、树木、庄禾,互为共生,缺一不可。
儿时的村庄,就这样,在古老高大树荫庇护下,在新壮葱绿小树簇拥下,无论怎样的炎热酷暑,村子里总是那么清凉爽快。在山坡上砍柴挖地,汗水浇灌一身疲劳,进了村子,顿时汗没了,一身轻松,再喝一口井拔凉水,浑身舒坦。可到了深冬,这些大小树木非常善解人意,叶子完全飘落,树枝筛下温暖的阳光,亲切地照着土墙草屋的院落,照着慈颜善目的老人,照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一切都是温暖的、爽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