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村雾迷蒙

2022-02-24曹洪波

躬耕 2022年12期
关键词:狗蛋唢呐姑姑

◇曹洪波

女子乘坐的红色出租车,像一片火烧云,飘落在村外池塘边的大杨树下。大杨树很高,这个季节,杨树叶子已经怀了秋意,显得厚重沉静,在风的诱惑下,依然缓慢舞动。

大杨树上的麻雀轰然四散了。田野里满眼的塑料大棚,夕阳下闪着耀眼的霞光。女子有点吃惊,感觉是不是车下错地方了。仔细去看,池塘没变,大杨树没变,只是远远近近的田野有了变化。

下车的女子阔脸,短发,浑身饱满结实,就像这秋天的玉米粒,汁液充盈。肩上斜挎着天蓝色的包,身边还有一个拉杆行李箱,姜黄色上衣,浅蓝色裤子和黑色半高跟鞋,很是朴素,朴素得如这深秋流香的庄稼。

女子和出租车司机站着说话,手机对着手机付款,然后车掉个头就走了。村道两边全是一架架闪闪发光的塑料大棚,塑料大棚里没有人,就没有人看到她是坐出租车回来的样子。

只是,村庄里有哀乐传来,是一阵阵的唢呐声。唢呐这种乐器,成了这里村庄死人的标配。谁家死了人都要请个唢呐班子吹上几天,不只是传达悲伤,也不只是图个热闹。应该说,这是一种昭示,也是一种告知,村庄从此再无此人了。

村庄里传来的唢呐声,是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估计吹这类歌曲的人,应该是年轻的唢呐手。只有年轻的唢呐手,才喜欢这种流行音乐,只是听起来少了悲切,多了些况味。如果你认真地想想,就会觉得这种唢呐曲调对死去的人,有了调侃的色彩在里面,总觉得不伦不类。然而,村子人听得多了,也都习惯了。

她的脚步踩着夕阳,撵着唢呐的曲调走,女子心里惴惴的,越往村庄的方向走,心口越紧,还隐隐难受。想想,就站着了。很想抽根烟,她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路上烟已经吸完了。急得她抓耳挠腮,用高跟鞋直踢拉杆箱,像是能从拉杆箱里踢出烟来。她现在已经有了烟瘾了,跟着狗蛋学的,心里越急越想抽。

西边的晚霞涌过来,唢呐里流淌出来的哀乐,拍打着她,拉杆箱孤单地行走在水泥路上。河流,池塘,树,大棚,墙壁和房舍都在落日的唢呐里,晃得悲戚。

女子似乎害怕进这个村子,她的腿有些抖,拉杆箱磕着路面哒哒响。她想,如果晚霞能拧成一根绳该多好,她要拽着夕阳,落到天那边去。天那边应该是静静的松树林,松树林里有鸟叫和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松鼠,她最喜欢松鼠了,她觉得松鼠是一种神秘的动物。

村口走过来一个人,女子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是本村的谷杆,头大,个子矮,走路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村上最懒惰,最邋遢的人,走路的时候甩着手,两手打在屁股上,两条腿一杵一杵像捣蒜。近一看,今天的谷杆干净得,宛如一株新鲜的谷子。谷杆远远就盯上了女子,这里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还是荒郊野外。谷杆一杵一杵近了女子,他眼睛先是走在她脸上,再走到胸脯。女子感到难受,不只是为这双眼睛,还有这唢呐声。她双手扶着拉杆箱,有点不敢认。

干嘛呢谷杆?

谷杆的两眼走下她的胸,又把两眼放在她的脸上,有点放光。

香姐?谷杆去接她的拉杆箱。她问,奶死了?

谷杆勾下头,不说话。她说,死了还讲排场,唢呐吹哩是啥?哪有死人的样子?

谷杆把拉杆箱拉得当啷啷响。

奶能掐会算,说你日落的时候一定回来,让我来路上接你。

谷杆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谷香气愤地将拉杆箱甩给他,她要不把我折腾死,她才不死呢?

夕阳咣的一声,砸进西边的河湾里,要砸出一夜的大雾来。奶死于与不死,寂寞和孤独,是这个村庄给她的宿命。所以,这个时候,她必须回来。

三年前,晨雾簇拥着她。出村的时候,她看到了奶,奶被雾包裹成一团烟,呆呆地站在村口。

这个村子在阴雨天,雾最大最多,像糯米汤,白乎乎的,黏人。晴天里,时不时还会起些雾,雾不大,丝丝缕缕,缠在路边低矮的树上。阴天,村子被裹在雾里,树木不清,房子不清,人也不清,连狗叫,都是黏稠的。奶站在村头,雾一团一团,颤颤抖抖。她看奶,奶就是一团雾,看不清。她一直都没看清过,奶在她心里就是一团雾。她决定出走,就与奶这团雾有一定关系。

村口立着一块姜黄色的大石头,上面写着“勿村”。雾大的时候看不见石头,雾小的时候,看不见“勿村”两个字。小村叫“勿村”,小村爱起雾,为什么不叫“雾村”,怎么就叫“勿村”了?老人们谁也说不清楚,只说,先辈不识字,把“雾”写成“勿”了,不管怎么说,勿村紧挨着马河,雾实在是多。

晴天若无雾,夜就来得迟。

谷香走到大院门口,唢呐声戛然而止。面前是一对大铁门,像是刚换过的,高高大大。谷香奇怪了,没有看见唢呐班子的人,一个吹唢呐的人也没有,哀乐是从哪里来的呢?

谷香离家时还是一对柴木门,两手一推就开了,吱吱呀呀地响。唢呐班子不在大门口,关在院子里算什么事?谷香想。

未来“一带一路”传播研究需重点关注“合作传播思维与国际传播主体意识培养”的问题,围绕差异化的传播环境和受众特征开展区域国别研究,同时考察多层次传播主体的传播实践及其效果,持续跟进“新媒体成为国际传播主渠道”这一动向。

这时,院里有了脚步声,轻快,急促。谷杆什么时候溜掉了,谷香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进院,她扭头去找,目光碰到一条狗,狗迅速地朝她奔来,还认得她,是老黄。老黄亲切,舔她的裤脚,她摸了一下老黄,老黄抬头看了她一眼,唧一声,率先进院了。

院子里没有唢呐班子。

是香回来了。声音熟悉,但不知道是谁。脚步敏捷,过来拉开大铁门,接过谷香的拉杆箱。这孩子,快点进院呀,怎么这么愣?她细看,是姑姑,拾掇得很麻利。谷香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她一声姑姑。

她冲着她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呢?吹唢呐的人呢?

姑姑说,没有呀,放的录音哩。

透过夕阳余晖,她悚然看见高高的院门楼上,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喇叭。什么时代的老古董了?还支这么个破玩意儿?谷香说。

姑姑笑着说,你奶让谷杆弄的,一直在家里破板箱中放着,你奶说试试喇叭还会响不,还真会响,几里外都能听见。姑姑笑嘻嘻地说。

什么古怪的事情都有,人家还以为是死了人,多不吉利?她嘀咕一句。

你奶说了,这叫一咒十年旺!姑姑说。

她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叫姑姑的人,不是奶奶的亲生闺女,也和奶奶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是奶在马河边捡来的。

奶那个时候就是村子上有名的大好人,门口钉着“五好社员”的红牌子。自己无儿无女却乐于助人,谁家几个儿子几个闺女,谁家的儿子媳妇不孝顺,谁家的公婆不稀罕儿媳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谷香知道,她也是奶捡回来的,奶捡到她时,她蹬着两条小细腿在草窝里嘤嘤呜呜地哭。那一天,奶要去见一个男人,是决定她往后余生幸福与不幸福的男人,那个男人在镇上,是个学校里的总务,前年死了老婆,她要是和他结婚了,就能离开这个村庄,去管学校的伙房。捡到谷香后,奶站在草丛里愣起了神,愣了大半天,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会儿,太阳刚刚升起,露水在谷香黑黑细细的头发眉毛上滚动。奶摸到了眉心是热的,知道她还活着。奶双手托起她,阳光下她看到了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奶向远处看去,看到一只水鸟孤单地飞过眼前宽阔的河流,阳光渡亮了它的翅膀,矫捷的身影在天空转了个弯,很快又飞回来了,开始在河面上盘旋,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或是不愿离开这条河流。奶仰望了这个鸟一阵子之后,就决定把她抱回了家。

这天奶没去镇上学校见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没有再来找奶,从此奶再没能离开这个村庄,这条河流。

奶这个人,命运坎坷,她嫁到勿村来,男人本来就是个病秧子,下不了地,干不了活。没过多久,他腿一蹬赴了黄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谷香奶在马河边捡到谷香那年,她已经四五十岁,是应该当奶奶的年纪了,谷香就是个会哭的小肉团,她觉得这个女孩,是上天恩赐给她的小孙女,她就让这个小肉团喊她奶。有了这个小肉团,她已经很知足了,她把这个肉团当成了宝贝。但她又常常很懊悔,为捡到的这个小女孩,她辜负了自己一个好机会。

谷香在奶的手心里长大。

姑姑也老了,松松垮垮的一身黑单衣,头发一窝子的白。这个长得干净利落,有点清瘦的姑姑,与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如今担当起了照顾奶的重任,她是个有良心的好姑姑。

老黄蹲在厨房门口,舌头耷拉在地上,像饿极的样子。她也有点饿,瞄了一眼厨房,厨房灯亮着,门开着,样子虽然没变,但厨房里的吃食东西,应该是很多的。

你奶正在里屋等你哩。姑姑说。谷香走过堂屋,进到奶房间,房间拾掇得干净,黄土地面刚刚扫过,扫帚的划痕还在。屋子没有异味,一路上谷香还在想,一个快死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发出什么样的气味?

电灯被啪地拉亮了。

谷香看到奶仰坐在床上,干黑的脸颊上却透着一丝红润,两眼蓄满了光,不像是快死的人。谷香有点吃惊。

连谷杆也会撒谎了,这个狗屁村子。谷香在心里怒骂了一句。

香,你回来了?

奶探一下身,想抓着香,两只手悬在空中,像干枯了的鸡爪子悬着。谷香想躲,终于没躲。谷香感觉,奶的手僵硬极了。谷香被她抓住,就像老鹰抓住了小鸡,谷香身子抖了一下。她扯着谷香看,嗯,城里养人,是漂亮了,神气了,奶没白疼你。

谷香不想被奶这样看。白炽灯的光线越发明亮,谷香想哭,又想笑。

奶,你不是说,你是老不死的吗?咋说你快死了?还放死了人才吹的唢呐曲子。

谷香终于说话。有点不满,又有点讨好,反正是挺别扭的。她挣脱掉奶的手,感到胳膊又痒又疼。

老不死的,她心里骂。

奶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狡黠地笑着。

我不说死,你还不回来呢!

奶依然是三年前的奶,强势,霸道,极富控制力。

谷香说,你没死,我就走。

奶使劲儿掀开被子,敢,我让谷杆把你腿打断。谷香明白了,谷杆和奶是一伙人。

姑姑进了屋,怎么说不上两句就开火,你奶真是想你了。谷香瞪一眼,就用这种方式想我。可能觉得自己没说清楚,又补充了一句,用死来逼我干嘛呢?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没有一点改变,这让谷香很伤心。

姑姑无话可说。这孩子!

奶笑了笑,你再闹,我还放死了人才吹的唢呐曲子,就是要烦你。

姑姑说,好了好了,都别闹了。这么远回来,早累了,饿了,姑姑给你做了好吃的。

不饿,不吃。

谷香出了屋子去开大门,大门已经拉不开了,是从外面锁上的。夜像起雾了,笼罩着这个村子。

姑姑和奶睡,谷香睡西厢房。虽然坐车比较劳累,谷香还是睡不着。窗棂上的雾缠缠绕绕,都想挤进小屋来。这屋子什么都没变,一样东西都不少,她不用查看,没人会动她的东西。床上被褥和单子,还是她三年前用过的,却洗得像新的一样。谷香想想好笑,离家出走三年了,这三年就像是夜里的一场梦,醒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想抽烟,又把身上翻了一番,急死了。找谷杆的手机号码,让他买盒烟来,翻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原来有,早删了,那时候就没想过要回来。

算了,忍两天吧!如果让奶知道,她在城里学会抽烟了,当场就会气死。

上铺的那个的女孩,名字比她的还土。狗蛋!刚分到一个屋里时,谷香以为是走错了房门。一男孩,圆脸,小眼,短发,粗腿,抱着一个大蛇皮袋子。回头看,女寝122,谷香一脸茫然,狗蛋朝她笑,那笑堆在脸上,眼睛已经不见了。你住下铺,我住上铺,她把蛇皮袋子扔到上铺上。我假小子一个,爬高上低的,什么也不怕。她说她叫狗蛋,其实,她是有大号的,庞大雄。一个狗蛋,一个大雄,想想就喷饭。她问她,你怎么起这么样的名字?她说没办法,爹妈给起的,当男孩养。谷香说,她也有大名,是自己起的,谷妞妞,没人用。狗蛋仰起脸,笑。谷妞妞,这名字倒是和你般配。

三年过来,在那家工厂,狗蛋帮了她很多事情,帮她干活,还帮她打架。

打架那件事情,本来怨自己。厂子里的洗漱间是不分男女的,她在那里洗衣服。这时,洗漱间里来了一个男孩,男孩很是白净,她们打了一个照面,感觉有点面熟。男孩只顾刷牙了,更没往深处想,他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明明不是刷牙的时间,他却鬼使神差,这个时候刷起了牙。本来刷牙和洗衣服是扯不上关系的。谷香和这个男孩,打了个照面之后,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么大,不会在这里恰巧碰到熟人吧。她想把盆子里满是肥皂泡的衣服涮洗干净,就打开了水龙头,也许是谷香洗得急,水龙头开得大了,盆子里的肥皂泡,呼地一溅,就溅进了他刷牙的缸子里,满满的。

男孩应该是个火爆脾气,他像一下子变成了被激怒的疯牛,二话不说,掀起谷香的水盆“咚”的一声就扔出了水池,落在地上了,满盆的衣服可怜巴巴地团在地上。

谷香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声怒吼。杂种,把我的水盆和衣服捡起来。这是谷香最愤怒,最恶毒的骂声。

男孩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但又觉得理在他这边,就有了还击的理由。

你她妈的还骂人,你把老子的刷牙缸子里溅满了肥皂泡,你还有理了?

活该,这就不是你刷牙的时候。

老子什么时候刷牙,还用得着你管。

这个时候,狗蛋出现了。狗蛋双手叉了腰,你老子老子,你给谁当老子?再骂一句老子,老子把你的嘴撕烂。你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了试试?

男孩见寡不敌众,哑巴不吃眼前亏,知道自己再这样闹下去,会自取其辱。男孩拎起牙刷和缸子,悻悻而去。

这件事情,不但成了她们的笑料,而且,还成了整个厂子里人的笑料,都知道那个男孩的糗事。

后来,男孩的面子挂不住了,辞职离开了这个厂子。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想想,也难为那个男孩了。

谷香给狗蛋发微信。我到家了,奶还没死,精神着呢。狗蛋给她发个鬼脸的表情,我估计让你回去相亲的。谷香发了龇牙的表情,天亮了我就跑,千山万水也别想阻挡我。狗蛋给她又发了个泪脸的表情,三年没进家了,还是陪奶奶几天吧。谷香又给她发了个苦笑的表情。

一大早雾就锁住了这个村子,没有狗叫也没有鸡鸣,树林里的鸟儿仿佛也被大雾卡住了喉咙。太沉静了,太安逸了,沉静安逸得有点让人难受。

谷香听到院外有车的声音,黏在雾里,停在院子门口。没听见门响,却听见脚步趟动晨雾。

你妈昨晚咋样了啊?是本村乔麦皮的声音。乔麦皮和奶奶很早以前就认识。姑姑说,好着呢!

我不放心,去看看她,乔麦皮说。

她皮叔来了?屋里奶叫道。

听见奶起床的声音。

来了,香回来了?乔麦皮说。

这死妮子还是老样子!奶说。

你别起,别起!

外面雾大吗?奶说

大着呢。乔麦皮说。

能开车?奶说

能的。乔麦皮说。

那时候的女人,都是铁打钢铸,雾里钻泥里滚。哪像现在,个个娇气得要死!奶突然这样嘟囔了一句。

给香说了没有?

看你急的,还没给香说这事儿哩。

我在镇上都安排好了,去大商场转转,看中啥了,让乔良给她买。

我试摸着说吧,这孩子也不小了,该懂事了。

手机上天气预报说,雾一会儿就散,今天天气好!

吃早饭的时候我给她说。

那好吧!

乔麦皮出门的时候,姑姑送他,院子依然被雾锁住,老黄汪汪了两声,很亲切的样子。她听到乔麦皮说了句乔良,她猜不透说乔良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

她想喊姑姑问一下,老黄扑闪着尾巴过来了。

她问它你认识乔良吗?

老黄摇摇尾巴,表示认识。

你知道他怎么了吗?老黄摇摇头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

谷香麻利地起床了,她不能再挺床上装睡。

屋外的露正在飘散,有一团缠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上,久久不愿飘走,一只鸟儿想要落在香椿树上,它的叫声是那么的刺耳,它是在骂那团蓝烟似的雾霾吗?

谷香在院子里碰上了这一幕,她觉得家里也是挺有趣的。这人这狗这树这雾,一个个看不明白,又想不透彻;一个个又这般清清楚楚,热热闹闹,有时候还拉拉杂杂,慢慢腾腾。奶今天一定要跟她说点什么,乔麦皮一大早,不会是白来的吧!

最后一缕蓝雾撤离香椿树,小鸟飞落枝头,开始唱自己的歌谣。

谷香想去村子里买包烟,昨天晚上烟瘾让她难受,急得抓耳挠腮。姑姑叫着了她,说一早,你去哪里?她说我到村上转转,姑姑说吃过饭你奶有话给你说,她说知道了。

老黄围着她脚脖子转,她对老黄说,咱们去村里转转吧!这时候谷杆一杵一杵地进来了,先叫她一声香姐,她懒得搭理他,只因他昨晚把她撂下偷偷地跑了。谷杆又对她嘿嘿笑了笑,问,你这是要上哪?谷香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村里磨坊边的小卖铺还有没?谷杆说,早没了,村上就剩下这几个人了,再过些日子,我要是一死,就剩下你们了,开小卖铺东西卖给谁?看你说的,一大早,说话难听不难听!谷香呸呸呸地说。谷杆说,你不知道香姐,咱村现在包括乔麦皮家,拢共也没多少个人了,乔良只顾忙地,现在这里大事小事都是我说了算哩。谷香听他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谷杆笑笑说,其实我就是跑个腿儿,咱村,奶说句话,比神还灵。

谷香撇撇嘴,骂他一句,跟屁虫。

谷杆说,我自己一个人过,是奶收留了我,给我一天三顿饭吃,奶让我干啥我干啥呗!

姑姑叫他们吃饭哩,谷香打断了去买烟的念头。

姑姑炒了四个菜,一盘辣椒炒鸡蛋,一盘肉丝炒南瓜丝,一盘炒绿豆芽,还有一盘油泼红薯叶。一看就知道,姑姑做菜的手艺很好,四个菜端到桌子上,这个家一下子就有了烟火味,温馨感。

昨天晚上回来时,她是精神太紧张了,感觉一肚子委屈似的,没想到,家还是美好的。奶洗漱得利利索索地出来了,对着谷香笑,那笑仿佛是一朵菊花,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株开败了的菊花。奶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雾终于散了,今天太阳好,奶的心情也好。谷杆就像这个家里的人,坐在桌子上握着筷子,两眼紧盯着那盘肉炒南瓜丝,随时下手的样子。姑姑又把饭端在桌子上,小米粥熬得黄灿灿,油油亮亮的。谷香喜欢上了油泼红薯叶,三年没有吃过红薯叶了,秋天的红薯叶经了霜打,格外好吃,吃起来软香可口。姑姑也坐下来了,说做得不好,早上简单了一点。谷香没说什么,只是觉得现在乡下的生活水平够高的了,一顿早餐四个菜,这在大机关里也是不多见的事儿。

奶笑眯眯地看着她吃饭,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这顿早饭,充满了悬念。果然不出所料,奶看着菜盘子见底了,一碗小米粥也喝完了,奶问她吃饱了吗?谷香说吃饱了,姑姑做的饭真好吃!那以后你就别走了,姑姑在咱家给咱们做饭,你想吃啥给你做啥吃!谷香扭头看一眼姑姑,姑姑朝她笑了笑,开始麻利地收拾碗筷,谷杆逮着机会在一边玩手机。

谷香想跟着谷杆出门去,她没忘记买烟的事儿。奶喊着了她,香你过来!谷香朝谷杆瞪了一眼。你知道奶让你回来干啥吗?谷香说,不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好事情吧?怎么老是这样说话呢!你就没把奶往好处想,奶是恶人?!谷香笑了笑,奶是好人,是大善人!我不是好人得了吧!这个死妮子,奶骂了一句。给你说句实在话吧,今天上午你得去相亲去,估计你也知道是谁了!

谷香仿佛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谷香还是愤愤地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死了也不回来了。奶又恢复了逗她的模样,你玩不过你奶我的,去吧乖,奶不会让你往火坑里跳。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误了这包子再也没有这馅儿!为咱勿村着想,回来一对是一对,留下一双是一双,勿村的发展就有希望了。

谷香又好气又好笑,一曲儿一曲儿的,还站那么高,看那么远,不就是相个亲吗!

她顺口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乔麦皮家的乔良?奶说,香真聪明,怎么一下子就猜着了?

那不是我猜着的,是今一大早儿,乔麦皮就来了,你们乔良乔良地说着,我听了一耳朵。

乔良是乔麦皮的孙子,长得白白净净,可仁义个孩子,按现在的话说,是个大帅哥。

谷香说,乔良,我知道,长得是挺帅,他比大我好几岁吧。

大几岁怕什么了,又不当饭吃,又不当水喝,他现在可是咱们这方圆几十里的能人,把全村的地都包下来了,一个人种上千亩地呢!

谷香没想到,惊讶地嗯了一声。

奶说,你愿意了!

你不是说让我就见见面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人,谷香说。

要不是全乡的好姑娘都跑城里去了,还不一定能轮到你哩,人家怕是早就结婚了!奶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点上不来气了。姑姑说,香都答应了,你就別着急上火的了,孩子们的事情,孩子们自己会处理好。

谷杆去搀扶奶,奶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奶吃了顿早饭,竟前后判若两人,香看见奶突然变得软弱无力的样子,心里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奶去里屋休息了,谷杆搀扶着她。

谷香的烟瘾又上来了,她首先想到的是要抽烟,她答应了奶相亲的事,乔良是个种地大户了,说不定还要去镇上吃相亲饭,她好趁机到镇上买包烟过过瘾。

乔家和谷家都是本村的人,对于乔良,谷香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们在一个学校上过学,乔良比她至少大五岁,人长得白皮细肉的,像剥过的荞麦仁儿。后来,她听说,乔良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谷香打好了主意,讨好地问姑姑,是去镇上相亲吗?姑姑说,听你奶说,今一大早都定好了,去镇上,先去大商城转转,中午去金华悦大酒店吃饭。

奶没想到,她这个全村人都知道的倔女子,会这么轻易地就范。奶或许想,谷香听说,乔良承包上千亩地,是个大老板,一定以为他是个很有钱的主,动心了,不会再走了,女孩子吗,现在都很现实。谷香呢,谷香才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呢!谷香只是希望赶紧脱身,她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次相亲再次离开勿村。

这个时候,门口的车喇叭响了,一定是乔良来接她们来了。谷香正伸头去望,乔麦皮进院了,乔麦皮也老了,也瘦了,瘦得真像一张皱巴巴的荞麦皮了。

姑姑吃罢饭,去自己的住房打扮了一番,头发梳得顺溜了,高跟鞋一穿,五十多岁的人,立马腰板直了起来,显得利索多了。香和姑姑迎出来,乔麦皮满脸欢喜地朝香看一眼,算是和香打了招呼。姑姑说,香去拾掇拾掇吧!谷香朝乔麦皮也看了一眼,有点怀疑,这个乔良怎么就不进院了?是不是在车上等着呢?谷香瞅瞅自己,还是一身从城里回来时的打扮。她对姑姑说,算了吧,我不好收拾,车都来了,就不耽误时间了。

乔麦皮想往屋里走,姑姑说,老太太怕是撑不住了,咱们走吧,有谷杆在。谷香听姑姑这么说,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相亲的事情迫在眼前,见姑姑依然笑呵呵的,她也没去多想。谷香从拉杆箱里,找出自己的小挎包,天蓝色的小挎包往身上一挎,立马洋气起来。她跟着姑姑身后出了院门,院子外面停着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乔麦皮弯腰把车门打开,谷香和姑姑都钻进车里。香没看见乔良,乔麦皮坐进驾驶室内发动了小车,谷香感到惊讶,几年不见,乔麦皮学会开车了。乔良为什么没有来接她们,谷香也没有去问姑姑,她心中估计,乔良已经到镇上了,在镇上等着她们。

从勿村到镇上半个小时的车程,乔麦皮把车开得像屎壳郎赛跑,磕磕碰碰。到了镇上,她首先望了一眼豪华气派的大商场门口,这一望不打紧,她突然吃惊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熟悉的面孔满脸带笑地望着她。

门里出出进进的人并不是很多,那个熟悉的面孔,从她下车的一瞬就一直盯着她。这个人比二年前黑多了,也结实多了,但他的眉眼、鼻梁,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点儿都没变。这个人的模样刻在脑海里了,一直挥之不去,现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十分惊讶,她立马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今天要相亲的人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她掏出手机第一时间想到了闺蜜狗蛋,她给狗蛋发了一条信息:我今天撞到鬼了!狗蛋很快回了条:是不是你们勿村雾大,雾里看啥都是鬼?谷香又回了一条:两年前的鬼,在家见着了,你说神不神?!狗蛋回了个吃惊的表情加问号。

那个人迎着她走过来了,并且伸出了手。

谷香。他笑着说。

她一直都在尴尬中。

乔良。谷香回过神来,说。

对不起……谷香说。她想说,让你久等了,或者……没说出口。

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在那里打工,我回来后,这两年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在你家见了你的照片,知道那次的误会竟然会是我们的小老乡。是我的不是,赔罪赔罪,对不起了!

这人上来就是一通道歉的话,谷香一时语塞,人看上去不坏,还挺有礼貌。

姑姑说,看看你们,这儿又不是叙旧地方,有话以后说吧!乔麦皮远远地站在车旁,满意地看着她们。

商城门口人流涌动起来,谷香的脸有些发烫,她仰起头,抑不住要笑。

乔良说,走吧,去商城转转。

从商城出来,谷香手里多了一些手提的东西,乔良手里的东西也不少,显然这是乔良给谷香买的见面礼。

乔麦皮和姑姑早就在金华悦包了桌饭菜在等着呢。四个人一桌子菜,乔良和乔麦皮都要开车,滴酒不能沾。乔良给谷香和姑姑要了瓶红酒,谷香大叫不喝不喝,坚决给制止了。谷香自见到乔良那刻起,一直都处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跳加速之中,那种莫名的兴奋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她的大脑神经。然而,她难耐的烟瘾,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怀疑是不是爱情可以治疗烟瘾,她晚上要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给狗蛋。

乔麦皮和姑姑见她两人又是说又是笑,所有的担心都释然了,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还是挺中意的,这门亲事算是定局了,两个人都很高兴。

特别的事情没有,姑姑却担心起奶来了,催促乔麦皮快些回去。乔麦皮理解姑姑的心情,看乔良和谷香有没有意见。谷香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匆匆来又匆匆地回,这几年小镇的变化真的很大的,她想转转看看。乔良说,今天是仓促些,你又不走了,有的是时间,还是早点回吧,这些日子奶有点辛苦,免得奶在家担心。他说的竟然和姑姑想到一起了,谷香很无奈地跟着他们去坐车。

回去的时候,谷香坐在了乔良的车上,乔良的车比他爹的车高级,是一辆越野奔驰,坐上去舒服极了。

路上乔良给她说了许多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逗得她一直笑嘻嘻的,谁也没有再提工厂里的事。到了勿村地界,乔良打开窗户指着地里整齐的庄稼,和太阳下一排排闪光的塑料大棚说,这些都是他经营管理的,把谷香震得一愣一愣,心里又是喜欢又忌恨。俏声骂他道:就你小子能干,老娘要是回来了,沉下身子也不会比你差!

车子又到了她回来时下车的地方,在池塘边的大杨树下,一阵哀乐霎时响起,是唢呐声,车往前越走,唢呐声就越响,越加悲伤。乔良听着唢呐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谷香止不住地骂起了谷杆,这个死谷杆又没事了,放这种破唢呐干吗?难听死了!

乔良把车开快了,说道,怕的是奶真走了!

谷香说,什么叫奶真走了?

乔良说,奶走过一次了,你家房子上就支起了喇叭,一直放着唢呐,快黑的时候,奶又活过来了,说香还没回来呢,阎王爷不收我,让我见一眼香再走。第二天下午奶说你要回来了,让谷杆去接你。为了等你回来,她坚强地挺过来了。听说今天早上,还陪你吃了一顿饭。她是为等着让咱俩见上一面,才不忍心离去。乔良说话时有点哽咽。

谷香突然从心底里涌出了一种伤悲。谷香埋怨道:我就是个瞎子怎么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感受到,这个姑姑也真是的……

乔良说,你别埋怨自己,也别埋怨姑姑,姑姑听奶的。

谷香听乔良这么说,突然觉得自己太不了解奶了,她自己就是一个莽撞又不懂事的小孩子。她不由得泪如雨下,她怕乔良看见自己流泪了,扭头朝车窗外望去。车窗外本来是晴朗的天空,谷香突然觉得天地之间大雾迷蒙,树木、河流、庄稼、闪亮的塑料大棚……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车子行驶在米汤一样的浓雾之中,沉重的唢呐声越来越明亮了!

猜你喜欢

狗蛋唢呐姑姑
又听唢呐
一棵树
第二章 姑姑,你咋这么美啊(5)
第二章 姑姑,你咋这么美啊(2)
那些吹唢呐的孩子
唢呐(短篇小说)
谈唢呐演奏中不同气息运用
魔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