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和辑百越”
2022-02-24安石榴
安石榴
南越国自公元前204年创立,至公元前111年灭亡,历时93年,传五主:一主南越武王赵佗,在位67年;二主南越文王赵胡,在位16年;三主南越明王赵婴齐,在位约10年;四主赵兴,在位约1年;五主赵建德,在位约2年。问题好像来了,这里的南越五主各自在位的时间总和,相加起来为96年,与南越国共计存在93年,乍看上去显然并不吻合。这是一道遗留了2000多年的历史数学题,有兴趣可以自己算算看。曾参与南越王墓等遗迹发掘的考古学家黄淼章,在《南越国》一书末尾附了一份“南越王国世系简表”,不光列出南越五主的在位时间,还指明人物关系和起止年份:一主赵佗,前204年至前137年在位;二主赵眛(胡),为赵佗之孙,前137年至前122年在位;三主赵婴齐,为赵眛之子,前122年至前113年在位;四主赵兴,为赵婴齐次子,前113年在位;五主赵建德,为赵婴齐长子,前112年至前111年在位。
赵佗是南越国的开国君主,也是岭南开国第一人,他不仅缔造了南越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光辉历史,还开辟了岭南由荒蛮贫乏到万物生长的生动景象。他在位的后40年,也即汉越第二次修好至赵佗逝世的这一段时间,是南越国发展突飞猛进、繁荣鼎盛的时期;到第二主赵胡继任,南越国开始走向衰落,自此江河日下,终致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第三主赵婴齐和第四主赵兴,纵容后宫,引发内乱,致使已经转向衰败的南越国岌岌可危;南越国的末代君主、在位不过跨度两年的赵建德,落得一个非常悲惨而屈辱的下场,被俘后押送长安,随即公开处斩,其头颅被汉武帝下令悬挂于长安城的北阙上,用意是向北方的匈奴示威。
公元前111年冬天,当汉武帝接到南越平定的战争喜报,欣喜不已。其时,他正出行至左邑桐乡,遂传诏天下,以左邑桐乡改名为闻喜县(今属山西运城)。第二年春天,在逃亡中被汉军于海上擒获的吕嘉,于番禺遭受斩首,将头颅送入长安。其时,汉武帝正出行至汲新中乡,闻讯传诏,以汲新中乡改名为获嘉县(今属河南新乡)。不仅如此,回朝后,汉武帝又下诏将吕嘉的子孙族人全部从南越迁至西南边陲,并设置不韦县(今属云南保山)。
南越国已灭,汉武帝重新设置岭南,分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九郡,其中,儋耳、珠崖两郡,为汉朝新开郡,于今天的海南岛内。南海郡治番禺(今广州),范围约为今广东北部、东部、中部至南部;苍梧郡治广信(今广西梧州),范围约为今广西东部和广东西北部;郁林郡治布山(今广西贵港),范围约为今广西东南部、中部和北部;合浦郡治合浦(今广西合浦),范围约为今广西西南部和广东西部;交趾郡治羸娄(今越南河内西北);九真郡治胥浦(今越南清化省内);日南郡治西卷(今越南广治省内),范围约为今越南北部至中部;珠崖郡治曋都(今海南琼山东南),范围约为今海南海口一带;儋耳郡治儋县(今海南儋州),范围约为今海南西部至西北部。
交趾、九真、日南,又合称交趾三郡,濒临大海,河网密布,随后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和通往东南亚、南亚诸国的海上航线。《汉书·地理志》载:“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这是中国与东南亚海上交往的最早记载,证实其时汉朝使者已跨越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缅甸等国,到达印度洋大陆的斯里兰卡(已程不国)。
关于儋耳、珠崖两郡的开设,有人认为是与其他七郡同时设置的,即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杨仆、路博德平南越后,又顺势率领楼船水师登陆海南岛,由此,海南正式划归中国(中央王权)版图。明代中期琼山人、被誉为“有明一代文人之宗”的丘濬在《琼山县学记》中言之凿凿:“琼在禹贡荒服外,汉武帝元鼎中始入中国。”有人认为是稍后于其他七郡而增设的,即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于原南越国属地设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七郡,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又派遣使者登陆海南岛,于是增设儋耳、珠崖两郡。《汉书·地理志》《旧唐书·地理志》有一致的记载:“汉武元封元年,遣使自徐闻南入海,得大洲,东西南北方一千里,略以为珠崖、儋耳二郡。”另有说法称,早在秦末汉初,南越国就将琼州、儋州收为属地,如清嘉庆年间重修的《大清一统志·琼州府》载:“琼州,秦末属南越。儋州,汉初南越地。”
无论如何,以海南之地设郡,实行对这一人迹难至的庞大岛屿的管理开拓,从汉武帝时期就已开始了。这一点并无疑问,唯一的疑问是其开发史或许还要更早一些。自此,儋耳、珠崖二郡和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七郡,并称为岭南九郡。岭南九郡各自下设的县都有哪些?今天已无法逐一列出,但假如查阅当前两广地区的市县历史,便会发现,有不少市县的最初设县时间,都是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这个遥远的年份,注定成为一个不可消除的符号,镌刻于岭南各个地方的深处。中国的年号纪年,是由汉武帝开创的,“元鼎”是他的第五个年号,“元鼎六年”也是这一年号纪年的终结;第二年,汉武帝即改号为“元封”,公元前110年也即元封元年。汉武帝这个惯于高调反复又标新立异的皇帝,于他在位的54年间,总共用了10个年号,等于开创了10个纪元,真是不服不行。后来的不少皇帝,都沾染了汉武帝喜欢改年号的癖好,使历朝历代的纪年显得混乱不清,算是开了个坏头。
岭南九郡由交趾刺史部统管,为西汉13个刺史部之一,是一个权力和管辖在郡之上的地方行政区域管理机构,治所设于苍梧郡广信县(今广西梧州至广东封开、德庆一带)。广信,得名自汉武帝诏令中的“初开粤地,宜广布恩信”。这一名字随之闪耀于历史的视野,一度成为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汉建安年间,汉献帝改交趾为交州,三国时期交州刺史步骘将州治由广信迁至番禺,随后东吴分交州以东而设置广州,州治设于番禺。广州之名,即取广信之“广”字。虽然随着广州的设立,岭南中心也转移到了番禺,但广信并没有就此被遗忘。唐朝初期设置岭南道,以广信为临界点分岭南东道和岭南西道;北宋时期改岭南道为广南道,随即又改为广南路,正式称广信以东为广南东路,广信以西为广南西路,简称广东、广西,这就是今天的广东和广西之由来。
在岭南地区纵横将近一个世纪的南越国落下由炫目到灰暗的帷幕,但那些舞台上的人物和事件,始终在历史的一个角落上演。任嚣、赵佗、赵胡、吕嘉,还有中场及末场走上舞台的陆贾、严助、杨仆、路博德等人,以及秦平百越、南越立国、和辑百越、陆贾出使、赵佗称帝、吕嘉起事、火烧番禺等跌宕起伏的事件,在中国的历史时空中永不消散,更在岭南的土地上栩栩如生。今天,岭南大地上仍保留着许多南越国的痕迹,如广东、广西各地发现的南越国陵墓以及南越国宫署遗址、南越国水关遗址等。尤其是1983年于广州象岗发现的南越文王赵胡陵墓,鲜明地向人们展示出2000多年前的南越国踪迹动向。
南越国虽然在汉武帝的铁蹄之下灰飞烟灭,南越王宫也被楼船将军杨仆的一把大火烧为废墟,然而,南越国的历史并未终结。或者说,南越国作为一个王国的历史可以终结,但其对一个地方的开拓、贡献和影响不可消除。如果没有南越国时期的筚路蓝缕,就不可能有今日岭南的景象万千,而中间各个历史阶段的精彩篇章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可以这样认为,2000多年前被西汉王朝消灭的南越国,只不过是一个在大国之下苟存的小国活动的终结,而其所创造出来的人类文明、社会文明、地方文明等仍然持久发挥着作用。出于地理的决定因素,秦朝以前的岭南,长久没有得到文明的洗涤,正是由于南越国的诞生而冲破混沌,逐步消除蒙昧,山河苏醒,万物生长,风气自成,这一意义无比重要。以现代的视野和目光来分析,南越国时期对后来直至今天的岭南,至少有着三方面的独到影响。
一是社会经济的影响。南越国大力促进与中原地区的经济互补,在打通内陆的沟通往来之外,并已开始凭借舟楫之利发展河海交通,形成了较为繁盛的商业集散中心。《史记·货殖列传》中列举了近20个秦汉时期的通都大邑,番禺为其中一个,“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汉书·地理志》称番禺“处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参取富焉。番禺一都会也”。在这一先导性的开放实践之下,西汉之后历朝历代的岭南,对于海外的商贸发展一直非常活跃。据史料记载,汉武帝统治岭南后,随即开通由番禺出发至印度洋各国的海上贸易,包括由中原地区到岭南经由内河出海的航线;唐代开辟了由广州通往西方的当时世界最长的海路航线“广州通海夷道”,朝廷向广州派遣市舶使管理海外贸易;宋代“海上丝绸之路”获得空前发展并达到兴旺,在广州设置管理对外通商的市舶司;元代广州的市舶收入“岁时蕃舶金、珠、犀象、香药、杂产之富,充溢耳目,抽赋帑藏,盖不下巨万计”(《南海古迹记》),出口的中国丝绸增多;明代初期特准凡附朝贡贸易而来的商舶一概免税,明代后期出现了专事进出口货物的“广东三十六行”;清代限定广州为全国唯一对外通商口岸,由清政府指定的商业机构“十三行”专营对外贸易……
自古以来,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一直是中国与海外文明交流的窗口,新时期以来更是国内经济改革开放的前沿。除了2000多年来长盛不衰的商业贸易之外,还包括医学、教育、宗教、科技、交通、建筑等各方面的文化和技术交流促进。
二是精神文化的影响。赵佗“和辑百越”的其中一项内容,是一方面推广汉字汉语、灌输诗书礼乐,一方面尊重土著的风俗习惯,使百越文化和中原文化交相融合。汉族文化的普及与介入,由启蒙、渗透到占据主导,逐步改变了岭南的世俗观念、精神追求和思想意识。同时,在与土著文化的碰撞中,由中原照搬的汉族文化也产生了一些分化,呈现出类似“入乡随俗”的一面,又在持续的剧变调和之间形成独有的精神气脉。从土著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初始交会开始,再由于后来与海外众多国家地区的频频接触交往,继而与国际文化产生碰撞交会,正是在这样的滋生发展上,岭南文化越来越显现出吸纳包容、兼收并蓄的态势与样貌,显得多元、开放、兼容、务实、创新。本土文化、中原及各地区文化加上海外文化,多文化的吸收融汇,渐至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岭南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一朵奇葩。历代以来,岭南在学术思想、教育传播、文学书画、戏曲音乐、工艺建筑、民俗宗教、饮食语言等各方面,均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三是生活习俗的影响。赵佗南征百越时,带来了数十万将士和“谪戍”的人口,后来又专门请求从中原派遣一批女子前来岭南,这一以移民为补充、繁衍的人口发展方式,一直延续了下来,在血缘、亲缘、种族方面均有改变改良;而人群的多样化更使生活样态丰富多彩,派生出多地区、多民族的各具特点的风俗习俗。在居住上,南越国建立后,将百越部族的“干栏”民居与中原民居结合起来,对后来岭南地区的建筑发展有着启发意义。随着广府民系的形成和后来潮汕民系、客家民系的加入,逐渐形成了包括广府建筑、潮汕地区建筑和客家建筑在内的岭南建筑,三者的民居建筑在不少地方又得到融汇变通,多有一体并存的样貌。语言方面,广东、广西和港澳等众多地域的粤语,有证据显示极有可能是由南越国时期推广的中原“雅语”衍生而来,保留着中古汉语的余韵,是一种非常具有识别性的语言。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不少汉唐以来的古典诗词,今天用粤语诵读则音韵相通。饮食方面,在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大批文物中,发现了数百件用作饮食和保存食物的用具,说明南越国时期对饮食已经相当注重仪式和花样,可视为岭南丰富饮食文化的古代对应;而今天的广东饮食文化,其琳琅满目、多滋多味以及精细考究的程度已是四海传扬、天下皆知。
南越国在岭南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总的来说是具有积极作用和卓越贡献的,一方面对岭南地区的封建制度和社会秩序起到了有效的推动和巩固,一方面对岭南社会的经济开发、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起到了重要的突破与发展,同时又促进了民族融合、文化交流、商业进步等,对后世影响巨大。但是,对于南越国的开创者和经营者赵佗,历史上的评价似乎并不是那么看好,司马迁在《史记》中用短短几十字概括评论南越国近百年基业,却无一字提及赵佗的功绩,相反有“佗得以益骄”这样的指责。屈大均直指赵佗是南越的罪人,说他“使南越九十余年不得被大汉教化”。这类观点,不能不说与封建社会的君臣之道和集权思想有关,有着时代的局限性。当然,也有诸如“南越文章始尉佗”这样的正面评价,不做赘述。现当代学界对南越王赵佗的评价,众说纷纭,综合起来无非正反两种:一种认为赵佗为岭南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是开发岭南的第一功臣;一种认为赵佗割据岭南是分裂行为,是“破坏统一”“复辟倒退”的人物。
应该认为,赵佗的功过是非,不管古今人们如何评价,都应该站到历史的背景和当时局势来看待。赵佗的割据自立,虽然也有着分裂复辟以及个人野心,但在秦末群雄纷起的争夺之际,至少使岭南之地免受战乱刀兵之扰,得以保一方安定。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赵佗确实是一个安邦治国的大才,他治理岭南所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而他两次归汉更是识大局顾大体之举。晋代王范《交广春秋》赞之为“生有奉藩守制之节”,连汉武帝都称赞他“甚有文理”,这些都是不可否定的。总之,赵佗和他创立的南越国,是岭南大地上矗起的第一座丰碑,后世岭南的广州、龙川等地曾出现过多座奉祀赵佗的南越王庙,说明人们对那个在遥远历史时空中开拓岭南的赵佗,始终怀着发自内心的敬仰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