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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画眉

2022-02-24姚筱琼

广州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向东大姨

姚筱琼

1

老水说,山里冬天冷,雀儿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听不到雀叫,觉得冷清。我说,听着雀叫,也觉得冷清。

屋外,天冷飕飕,阴沉沉的,落雪的前兆。

老水盼这场雪,就跟盼冬天飞来一只鸟似的。

说话间,雪米就落下来了。老水说,雪米打底,准备柴和米。只见他愁眉绽开,仿佛这场雪填塞了他心里空着的位置。那个位置落满尘埃。

雪地里飞来一只鸟,在窗前扑腾,“啾咕,啾咕”地叫个不停。

是只野画眉。老水说。

野画眉是前世人变的,有的还记得路,冬天饥寒无奈会飞回前世的家躲冬,到了春天,它自会飞走,去寻它的配偶。

老水打开窗,它果真飞进屋,一点儿不怕人。

老水撒了一把米在地上,它就再也没有离去。

2

我日日夜夜在窗前织锦,织一匹意义特殊的文字锦。

这匹字锦上的文字,据说是秦末儒生伏生之女羲娥发明的。传说,羲娥在妙华洞与一名樵夫繁衍了一双儿女,名叫“果雄”“果秀”。她用自创的文字和语言教育儿女,使男孩会说一种独特语言,但不会文字,使女孩会说又会写。她还定下规矩,文字传女不传男。女子将这种文字绣在服饰上,作为记忆密码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我这一辈,大致二千二百年历史,至于我能否继续往下传,这得问老天。

我从十六岁开始织这匹锦,已经坚持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人生大事,其中一件事是向东去了异国。向东的爹患肺癌去世。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十六岁那年两条腿瘫痪了,只能坐在榻上,凭着记忆和双手织这匹意义非凡的字锦。我得补充说明一下,向东是我的初恋,到目前为止,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他爹是我的养父,也是我亲姨夫。我叫向南,但我讨厌这个名字,就是它让我永远得不到向东。

文字的力量是强大的。真正懂得文字的人,须先懂得寂寞孤独。我的寂寞孤独是腿失灵,无法跟随自己的心行走,随意获取人间爱情。

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丈夫老水是个骟猪匠,也许是他从事的这门职业太过阴损,虽然富贵健壮,却不能做任何男子都想做的事情,更无法拥有自己的儿女。说白了,我到现在还是处女身。老水说我是一等一的大美女,我姨骂我是人间妖孽,说我勾引向东,是乱伦。

老水作为男人,是货真价实的水货,但作为手艺人,他的脑子不失灵活。他用一小把米捉住那只飞进屋的画眉鸟,将它关在竹笼里,没事儿就拿它逗乐。

只见他撮起嘴巴,声音一高一低学画眉叫。

画眉画眉,你在哪儿呢?

我在深山,老树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嘿嘿,儿女多哩,多哩多哩。他兴奋地重复着这句话,没个完,直到我抬起头,狠狠剜他一眼,多哩,多哩,多个屁。他才慢慢住嘴。

这天午后,他又编了新词,在我耳边起腻。

画眉娘,画眉娘,

挑花绣朵全在行,

可惜无脚笼中困,

冇得儿女卵哒光。

我说老水你什么意思,他嘿嘿讪笑,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你大姨正月初九做大寿?

我说这才腊月。

你表哥向东回来吗?他凑近脸,热烘烘的膻气直扑而来。

我推开他,丢给他一个字:回。他回来,会来看你吗?

会。

你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是我懂得什么是爱。爱这种东西,得到了便消失,得不到天长地久。

老天开眼,拆散你们,成全我。

老天既成全了你,为何老惦记向东?

我替你惦记,替我们水家……惦记。老水双手合掌,给老天作揖:谢天谢地,不用我亲自漂洋过海寻他去了。

我翻他一白眼,还真以为自己有本事漂洋过海。

老水这是故伎重演。去年上春,他从永顺带回一个人,明说收徒弟,好吃好喝供着,出门又不带着,故意扔家里,其实我明白,不吱声。那人进了我屋,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跟我搭讪期期艾艾,不知所云。我瞧不上那样的,拿狠话戳他心窝子,让他觉得痛、羞。然后他自己收拾包袱走人。老水为这事和我生了半月气。他知晓我和向东以前的故事,老拿醋话酸我。后来,不知怎么就想通了,改口说,有朝一日攒足钱,亲自漂洋过海把向东寻回来,让他给老水家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他向东前世欠我的人情,今生得还。老水振振有词。

无赖。我懒得理他。

我跟他讲,攒够了钱,不如去南方医院做一个胚胎。这年头,高科技纳米人、细胞人都能研制出来,耍这种借鸡生蛋的原始手段,太寒碜。

他说,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大张旗鼓?里子面子都丢光了,不合算。

我笑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老水既不愿乏嗣,又不愿去医院,一门心思指望跟向东借种。我只得认认真真跟老水科普,说向东是我表哥,我们是血亲,做男女事成,借种不成,只怕会养出一个“啊呜儿”。

啊呜儿是怪胎的意思。我和老水都是读过书的人,虽然还没完全被现代文明洗尽愚昧,但我们心里清楚,近亲借种很有可能养出怪胎。

啊呜儿也比乏嗣强。老水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说,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个幌子,做给人看的。我就是受不得别人骂我祖上无德,前世作孽,最毒的话就是灰焦火灭。

我说,我跟表哥十年没见,哪能见面就……

老水毫无忌讳地说,老表老表,见面就搞。这是老辈人的话,话丑理不丑。从前,我们乡里表兄妹开亲,是一种很普遍的风俗,又叫扁担亲、亲上亲。传说,我们的祖先还是亲兄妹开亲呢,夜里共了铺盖,白天羞于相见,各人戴一面具,演变下来就成了傩戏和傩面具。

老水说得没错。老祖宗开先河,后辈人屋檐水滴旧坑。

向东是我表哥,我俩青梅竹马,打小相好。向东喜欢我性格执着、大胆、独特、鲜活。他想娶我,但我大姨以死相挟不答应。向东是她的独子,她怕我们结婚生下怪胎绝了向家后。她威胁我们,如果不分手,就到法院告我们。

我大姨见过世面,她说得出就真做得出。由此,向东负气出国,我因而嫁给骟猪匠老水,这就是我俩为爱情付出的代价。

我把手从织机上抽回,牛角梭子抵在胸口,深深吸一口,泪眼蒙眬看我刚织的一行字:你是滔滔沅水流入大海,一去再不回头;我是一只折足画眉,一辈子屈在山间草窝……

泪水糊眼,喉咙噎住。

我十分冷静地在织机上挑出一根跳纱,那是一根从纬线上跳出来,细得不能再细的雪白蚕丝,没压紧刮平。

我决心将祖传的文字传给向东,让他将这密码一样的文字牢记在心。如果他将来养女,过继给我,或许我会将文字传给继女。

我做这个决定之前有过犹豫,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违背祖训,想了很久决定用它织一部爱情著作,这样我传给向东的就不是祖传文字,而是一部写给爱人的不朽情书,也就不算违背祖训了。

用属于自己的文字叙述属于自己的爱情故事,让这个故事流传下去,不失为一种创举。

我娘说我的想法很邪性,我说赶羲娥老祖宗脚跟不起。本想说赶她老人家脚跟不起,又怕触碰她的痛楚。

据说,羲娥因婚姻不幸流落民间,后来在二酉山与一位樵夫不期而遇,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产生爱情。那是雨后天晴阳光饱满的一个午后,他们双双来到妙华洞,洞里原本是一座庵堂,他们就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做爱,使得整个大殿都散发出人类特有的汗水和液体的气味。这气味就像一片春天的青草,弥漫着汁液的香馨。后来,羲娥与樵夫离开了妙华洞,住进了樵夫的家。他们是光着身子离开的,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语言,更不需要任何文明掩饰和遮盖。

爱情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情感,眼下虽是冬季,动物们还在蛰伏,但人却不分季节地怀着爱情,人类因此而伟大,成为一切动物的领军。

这天晚上,我的锦织到父母邂逅的故事。

3

我娘得羲娥真传,一辈子邪性地爱过一次。

这一次,是她的一辈子。

娘坐在火塘边,眼睛微微闭着,倾听着织机穿梭的声音。她手里拽着一段锦文,柔情似水地抚摸着字锦上的文字,悄无声息地流着月华般光可鉴人的泪水。娘流在衣襟和织锦上的泪水,变成一株含笑,开满了金色耀眼的花儿,整夜清香扑鼻。

她的眼泪深深打动我,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抖。她喃喃地给我讲述,我爹是考古队员,说一口带地瓜味儿的北方话,他们在二酉山结识纯属意外。那天,我娘上大姐家背鹅梨,半路正巧遇到他,两人一见钟情,在临河的山峦上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性爱。他将一粒壮大的种子,播在娘的腹地,而他却在我成形之前就带着我娘一生的幸福走了,一去不回。

我娘一生只受我父亲一次爱,就怀了我。

一次爱,让她毁了名节,终身未嫁。

对于杳无音信的父亲,娘没有任何解释,也无法释怀。

我成年之后凭借想象,将父母的邂逅和缠绵一字一句织在锦上。

但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时常在言语里毫不掩饰对父亲的怨怼。

我说这个男人与动物无异,狂热之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

娘泪流如雨。

娘的痛苦与思念就像一只昼夜不停吞噬苦桑的蚕,从身体之中抽出千千万万游离纷乱的丝,疯狂而又紧密地结成厚厚的茧,天长地久地包藏住化成蛹的爱情。

我从娘胎落地,慢慢长成一个渴望爱情的少女。

第一次初潮,娘给我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她很肯定地说,你父亲一定是不在了,不然他不会背弃我们。重要的话说两次,她再次强调:在我心里,你父亲从没背弃过我们,他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

娘这样说的时候,我从她目光里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背影,那个无与伦比的背影充满温柔与智慧,仿若跟鸿蒙大化天地宇宙一般。我能想象他的目光注视着青蓝色苍穹,穿透力无限延长。

我从十六岁开始织锦,我的影子日日投在墙上,身姿动作像原野上跳动的火焰。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心在燃烧,那些累积成尸骨的文字,是我心血化成的灰烬。

一个明净清朗的冬夜,我清白的脸庞渐渐泛红,嘴唇微微张开,嘘气。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手捂着小腹,一阵胀痛过后,身体又一次潮热。

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夜空,月圆得周正,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每个月差不多都是这个日子,我的身体就会水满则溢,就像月亮过了今晚,明天也会亏损。我的这个日子叫月信。

在这安静的冬夜,生命潮汐突兀降临,让我心里不知不觉滋生一种绵长的疼痛。这种疼痛叫爱情,渴望。

4

向东正月初九到我家,这时我大姨已经死了,刚落气,尸首还停在堂屋。

这个在异国待了十年的男人,浑身有一股馊牛奶的味道。他母亲的尸首还敞摆在棺木里,脸上盖着黄草纸,等着他掩盖,而他却不管不顾跑来我家,把我一肩背到他娘的灵前。

我跪在稻草上,双腿毫无知觉,好一阵哭不出声音,只用匍匐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向大姨表示歉意。

小时候,大姨对我很粗暴。我曾经发誓将来不跪她,但她真的去世,我心里十分哀痛。一个遥远的故事总是萦绕在心头,月光一般阴影重重。她怎样对我都是因为恨我父亲,连带着恨上我。

当年我娘怀上我,肚子显怀,纸包不住火,姥爷姥娘逼问下种的是谁。我娘傻到都说不清楚我爹的姓名,讨得一顿好打,后来临盆被赶到牛栏屋,吃尽千辛万苦,几乎丢了性命,让她这个做姐的一辈子替她背黑锅,只说我是她亲生的,一辈子咬紧牙关,不敢违背政策再生娃。

十六岁那年,我高烧二十天没退,浑身长满水疱,头发掉得精光。我娘实在没法子,悄悄托大姨找了一位巫师,求她施法术救我。女巫说,姑娘家,要走就让她走,不要违背天意,不然旁人会折寿。大姨听了无语半晌,最后拍拍胸口对女巫说,要折寿,折我,是我害的她,我拿命还。做了法事,烧退了,但我从此双腿失去知觉。

也许世上真有灵验一说,大姨用她的死证明了这一说。她向来身体结实,却在今早出恭与狗相撞,一个躲闪不及摔倒,那么猝然,那么不可思议地去世了。她的死,让我忽然明白,我最亏欠的人是她。

这个冬夜,天寒地冻,鸡啼了一遍又一遍。

雄鸡啼鸣就像向东对我的表白一样,深情而又执着。

阿南,十年不见,你越变越漂亮了。向东第一句话是这样开头的。接着他说,回来这么些日子,没有一日不想你,可是,我娘连你结婚都不许我回来,更不许我见你。她说,向东你敢见向南,我就敢死给你看。我娘她说得出做得出。

下雪了,阿南。我很多年没看见家乡下雪了,它像你一样洁白柔软。

这个夜晚无比漆黑。我在向东精心制造的爱情氛围里度过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夜晚。向东认为,他的爱一直这样漫长、延伸。

他用操作计算机的灵活手指紧紧握着我的拳头,用了一更长的时间慢慢打开我蜷曲的掌心,然后轻轻搓揉我的指尖,一丝一缕地开启我的情欲闸门,一点一滴地激活我积蓄已久的温存。他来自大洋彼岸的缠绵悱恻,以及石破天惊的激情表白,让我感觉到对于他刚刚去世、眼下还躺在灵堂的母亲来说,不仅大逆不道,还有一种叛逆和滑稽的意味。

向东的母亲,就是我的大姨。她在六十岁生日前夕跟儿子说,你可以回老家了,为我庆生。

我们这个地方讲究做六十大寿,说一个人只有做了六十大寿,才算得上正式老人。十年前,她的蛮横,迫使向东远离故土。这次解禁,归心似箭的向东来不及打点行装,连夜坐飞机赶回阔别十年的老家峒口。

向东回家后,大姨欣喜若狂,就像向东见到我一样无比兴奋。她以向东操一口地地道道的乡音为荣,在亲朋好友不分昼夜的簇拥下,急切、执着而又得意地向人们表白儿子不忘根本,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她命人杀了一头猪,放干一口鱼塘,宰了所有成年的鸡鸭鹅,狂热无度和不计后果地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无形生命及有形资产。她用请客吃饭这种最原始、最普遍、最流行的方式报答乡邻乡亲的热情友好。中午的盛宴刚撤,下午又大鱼大肉接着摆上,别人吃一顿走了,她得轮流不停地吃、喝、说、笑,几个回合下来,她的肠胃受不了表示抗议。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接二连三蹲茅坑,更为不幸的是,她清晨蹲臭茅坑的时候,邻家和自家的狗就蹲在茅坑边守候着。她出完恭,起身急于逃之夭夭,两只狗拦着路,她抬腿踢了自家狗一脚,不料一脚踩虚,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滚落下去,当场脑血管破裂。

大姨被人抬回家时,嘴大大地张着,是上了年纪的族人扯下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裹一小撮茶叶塞进她口里,她的嘴才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地合上。老辈人吩咐不要放在卧室,赶紧拆下堂屋门板,铺上稻草和絮被,将快要咽气的大姨抬到堂屋正中的木板上,又按照大姨的实龄,用了六十根青棉线系在大姨换过衣衫的腰上。一会儿工夫,族里能干的年轻媳妇将左右三十六针菱形花、针针打结的老鞋也做好了,穿在大姨不大不小的脚上。这样一来,大姨硕大的身躯更显得气度非凡,也或多或少有些村妇的俗相。向东琢磨地看了看母亲的睡姿,说,我娘一生追求的就是这种圆满和周正,看来,我娘是死得其所。他的话刚落音,我大姨就落了气,脸上微微带着笑容。据说,金项链和茶叶能保持她的笑容栩栩如生。

向东为母亲的死感到悲哀悲痛,但他也认为,母亲的死,是她一生追求所得的圆满。她在尘世功德圆满,必然追随丈夫去了。她喝醉的时候一直喃喃对向东说:我和你阿爹早该在那边团圆,都因放心不下你,耽搁到现在。

向东了解母亲,母亲有更多的诗意和浪漫,须用剩余的生命去完成。

向东在这个冬夜所表现的诗意和浪漫、痴情与执着丝毫不亚于他的母亲。他跪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一半心思向母亲谢恩,另一半心思就是向我示爱。

他说,阿南,你与老水的婚姻,我了解过,并非事实婚姻。过几日我陪你去民政局把婚离了,你跟我走吧……我们不要孩子,不要婚姻,只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阿南,我想就这样一直抚摸你高高的峦峰、低低的洼谷,还有那些令人痴迷、令人神往的死亡地带……你的这些神奇结构,十年前为我开辟鸿蒙,就像一个美丽神话,镌刻在心。而今在我娘灵前,在死神面前,我依然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和诱惑。

阿南,你怎么不说话?你把自己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雪原,不动声色地吞噬覆盖我的躯体和生命,你以为这样我会很痛苦、我会怯懦?不不,我的生命不重要,呼吸也多余,你都拿去。我只要我的灵魂从你起伏最深、覆盖最严的洼谷升腾。你无法想象,永恒的快乐和幸福就在这升腾之中。

阿南,我的肉体在为你受苦,灵魂需要你的慰藉。

5

向东变了。哪里变了?我又说不清。总之,我受不了他的异国示爱方式。还有他在深夜里求偶使用的语言,邪性而又魔幻,我担心他在国外学会华而不实,故拒绝了他的一次次纠缠和进攻。

我拒绝的方式很独特,在他无止境纠缠裹挟时,以平和的姿态、丰富的想象,以及黑夜带给我的神灵附体,喃喃说着我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故事给他听。

我的叙述是书面式的。确切地说,是镜头式的,另外还穿插着画外音。

镜头之一:一条云缠雾绕的拖蓝酉水。朦胧中可见壁立千仞,重山嵯峨。时断时续的酉水号子随山水云雾飘绕。一支移动的桅杆穿过迷蒙云雾,蜿蜒接近险峻陡峭的二酉山。山体推近,隐约可见清光绪庚寅年湖南督学使张亨嘉书刻的“古藏书处”四个斗大苍劲的颜体字。在布满青藤乌葛的崖壁上,一个身着白衬衣、浅灰色背带西裤,头戴遮阳帽的青年男子攀缘着。他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从中原腹地来湘西北陲考察黔中郡墓群的考古队员。此刻,他生动英俊的脸上挂满汗珠,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时向崖顶眺望。在艰难的攀缘中,他还不停地在山径上、岩缝中采集自己喜欢的一些标本,放进身背的挎包里。

画外音:父亲在他二十八岁那年遇到十八岁的母亲。他用一道温柔的眼波俘获了母亲的芳心。当时,他伫立崖顶的身姿演绎了一个百年浪漫的梦幻,而他长剑劈开榛莽的眼神则代表成熟与坚定,将母亲心中遥远的爱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镜头之二:悬崖在莽莽苍苍大森林的覆盖下显得更加陡峭。几束阳光穿透晨雾和叶隙,照射在二酉洞绝壁上。绝壁呈古铜色,由它反射的光芒落在伫立崖边歇息的父亲身上,使得父亲远看就像身着焰火光圈的神。远远地,一个衣着朴素但却年轻貌美的女子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中。那女子青春四溢、神采飞扬,脖子上的银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惊鸿一瞥便怔住了父亲。

画外音:父亲认识母亲是在《荆州记》《辞源》中有所记载的二酉山。二酉山又叫妙华山,山上有个“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相传秦末儒生伏生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将家藏千卷竹简南运到此,藏入洞中。刘邦建汉后,经典书籍很快受到重视,把二酉藏书洞列为一大圣迹,歌颂“二酉藏书,功德无量”。“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因此被引用为学识渊博的形容词,二酉山也由此成为文化祥地。父亲当时正为这座文化圣山嗟叹,乍见母亲,他的目光没有模棱两可的躲闪,而是充满柔情缱绻地朝她一笑,这一笑改变了母亲的终生命运。

镜头之三:母亲背着一筐刚刚摘下的青皮梨。那梨个个有青壳鹅蛋那么大,滋润而又鲜亮。母亲抬起红扑扑的脸,扬起一对活泼动人的眉,也回望父亲莞尔一笑。母亲没等父亲回过神来,一扬手,变戏法似的朝他抛去两枚青皮鸭蛋梨,然后“咯咯”笑着朝山里加快脚步。哎哎——父亲情急之下一个梨也没接住。看着那两枚梨子一前一后“咕噜咕噜”滚下山坡,母亲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画外音:我母亲虽说是羲娥后裔,然而悲哀的是,我母亲没有从她博学多才的先祖那里学会半个汉字,她所掌握的只是传女不传男的神秘文字。文字里面没有记载有关“二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的典故,这个典故她是听父亲讲才知道的。她聪慧灵敏,知道世事轮回犹如白驹过隙,她甚至明白生命不过是江花一现匆遽无常。所以,在偶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瞬,她把握住了机会,用红扑扑的脸蛋和清澈勾魂的眸子引诱了年轻人。年轻人为她夺人魂魄的魅力所诱,巫山倾倒。

镜头之四:父亲惊愕之余,慌乱地跳下崖坎,去追赶母亲。母亲再回头就笑不出了。她惊讶地看着父亲像一头敏捷的麋鹿似的在阳光斑驳的森林间奔跑,她没有想到他的动作是那样直接,在伸手抓过她的裙裾时,也同时抓住了她的心。他笑着央求母亲再给他两个梨。母亲站在一旁,不解地望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又问,你是山里的女妖,还是天上的女神?她傻傻地回答,都不是,我就是我。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末了,他也一本正经地说:来,美人,坐下歇会儿,听我说,我也是我,但我喜欢你。在一片氤氲繁茂的草丛中,他们坐下来。这时候,父亲的手臂已经搭在了母亲圆润结实的肩背上。母亲没有矜持地推掉它,相反,她抓住他的手,仔细地察看,然后放在鼻尖上轻轻地嗅,就像天真烂漫的少女得到一件心爱的玉器那样爱不释手。那种寂静的相对、明朗的交流、丰满的情感使得父亲的身体干燥而又湿润。父亲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接着是他们的欢笑、喘息和呻吟。那片遮挡他们的草丛犹如狂风吹拂般不停地摇摆、涌动。

画外音:父亲终于领会到酉水河上的雾气是怎样袅袅娜娜升上山顶,遮住他心中的“妙华洞”,使得他身下重重叠叠的山峦陷入波涌连天的起伏之中。他真想从此将整个身心都隐藏在这一片帘幕般的雾海之中,让身边葳葳蕤蕤的青草,还有青草丛中散发的蒹葭清香永远伴随他的呼吸,直到生命尽头。

6

在风水先生为大姨“看穴”的途中,向东一直背着我。

他穿着高筒橡胶鞋,在众人怪异的眼神中背我涉过寒冷的溪水。从水里走上岸,他的鞋筒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他问我,这怪声音,像不像田鸡求偶?向东说疯话的时候从来不回避人。他情绪浪漫,表现自然,一派返璞归真的率性。

风水先生双眉紧皱,神情冷峻地指点着某处告诉向东,这个地象为日落象,不好。走一阵,又指着某处说,这个地象为金克木,也不好。他肩上背的米袋是用来平稳放置罗盘的,而他怀里紧抱的罗盘则由于指针不灵敏,用长长细绳吊着两枚古铜钱,算是帮助平衡。他佝着腰踽踽而行的样子在我眼里代表着几千年的封建糟粕和权威;在他眼里,我的放荡、向东的不羁,统统都是对神明的亵渎。

山岗风疾草狂,一点好风水的迹象也没有。

我想撒尿,我脱口而出。向东在我耳边小声嘀咕,这里光秃秃的,忍着。我说,忍无可忍。向东扑哧一笑,把我放下。

一会儿,他在我撒过尿的地方摘下一枝马兰头,举在鼻前嗅了嗅,毫无迟疑地拽下蓝色花朵放进嘴里咀嚼。他说舌蕾感觉到清香的同时又感觉到苦涩,这正是他迷恋的滋味和气息,犹如春天的湿润、夏天的芬芳。他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咀嚼,希望湿润在体内弥漫,芬芳在天空释放。

他凑近我的脸,轻轻地问我,你的故事什么时候能讲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听下去,把母亲送上山,我得马上飞走,我不想只听别人的故事,我想讲我们的故事给别人听,你懂吗?

我没有理他。

他嚼过马兰头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掩盖了他身上的奶骚味,我真希望从现在开始,这种真真切切的荷尔蒙气味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谷和溪涧,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我头顶盘旋。

大姨的墓穴最后定在鹅儿坡。

那地象一看就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风水先生一连说好,随后问向东讨赏,向东没心没肺地在身上摸来摸去,笑着解释,钱包没带,放在向南枕头底下了。那一刻,风水先生盯着我,像盯着一个窃贼。

我端坐地上,地上铺着向东的外套,一件不可多得的爱尔兰羊绒大衣。

我把生死早就看轻了。娘说过,人一辈子就像灯草,点亮一回是一回。她一生只点亮一回,却死过几回。我也和她一样,只爱过一回,死过几回,最后还弄成个瘫子,嫁给一孱头绝户,所以我跟我娘是一路人,大姨骂我娘俩是屋檐水滴旧坑。

风水先生在那里带着情绪架罗盘、打草结、画符咒。

我娘说,我和姐死了,还有你们来吊孝,将来你们死了,谁来吊孝?她的话一下子把我和向东问住了。死的人是她姐,她关心的却是我和向东的后事,她的意思很明白,爱情会让我和向东断子绝孙。

向东无声无息地看着我,两眼默默传递一种水流过沙的柔情和决绝。

我的双眼有些湿润。

我一直没答应和老水离婚,更不会跟向东去国外。我对向东说,我娘的意思,你老大不小了,这次回去赶紧成个家吧。国外不搞计划生育,你多生几个,过继一个给我。最好是女娃,我教她长脚字。

我说的长脚字,就是传说中羲娥传给果秀的自创文字,因为文字传女不传男,故又叫女书,它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专用文字,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向东被“过继”两个字击中,他不清楚我说的过继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然之间,我被他这种纯净无邪的表情击中,感觉自己“哗”的一声变成被水浸湿的沙丘,身体里有了窸窸窣窣流动的声音。

我想起老水说我们是老表,见面就搞的关系。我有些羞赧和惊慌,想背过脸去。

大姨在的时候,我恨大姨。大姨死了,我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大姨。对向东,滋生出一种母亲般的圣洁和责任。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爱转移”。

向东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只是我没想到,对他,我并没想象的那么失望。对爱情,他执着。对婚姻,他无所谓。对于我的选择,他更尊重我的意愿。

过继不如我给你留一个好。他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合了老水的意,难道他俩对过口风吗?

我怕养个啊呜儿。我不知不觉说出同样的话。这话我曾跟老水说过。

这话,多半是你的借口。向东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专家。

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渴望,那种渴望真真切切地在他眉间和眼中跳动、燃烧、沸腾。

我故意不睬他。我意识到他在琢磨我的心思,因为我俩从来没认真讨论过这种事。传宗接代一直是他妈的观点,现在轮到我们讨论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滑稽。

向东在族人的要求下,手拿锄头,跪在墓穴行“斩草”仪式,挖一锄土,喊一声娘。突然,他挥舞锄头向木剑竖立的位置斩去。他的想法似乎早被先生看穿,先生迅速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僵持中,向东丢下锄头,那一刻,我听见他在喃喃说,娘,你把我和向南害苦了。

向南是我。我出生之际正赶上严打。我大姨向有关部门检举我父亲“耍流氓”,父亲被判了刑。这事我娘不知道,我出生后,我娘为了我免遭世人指指戳戳,就说我是大姨生的,生下来就跟大姨家住,随向东的姓。

除了向东,大姨没再生养别的孩子。

我十六岁那年,大姨发现我和向东相爱之后横加阻拦,狠狠骂我,还捎带我娘,说我们娘俩屋檐水滴旧坑,一路货。还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起心绝她的户,沦为世人笑柄。

她生气,骂人,都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按照国家对少数民族的生育政策,她可以生二胎。

她不分青红皂白骂我,把我和向东的缘分拆散了,把我们两家亲戚缘分骂没了。甚至,她把自己和姨夫的命都算计没了。

我突然因为大姨的死亡变得伤感起来。死亡从这一刻,变成真切的悲伤,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

当夜,我大姨盖棺。

我娘扶棺呜呜咽咽哭了一整夜。

7

在族人一再要求下,向东答应为大姨做七天七夜道场,行开路、捶殓等殡葬仪式。

不,我不同意。我冷不丁地反对族人的提议,我说向东时间那么宝贵,死人不能耽误活人的生计。我又说,孝道在生不在死,我娘是不拘俗礼的人,如果你们真相信泉下有知,就不怕她来闹场?

有外人在场,我管大姨叫娘,管自己的娘叫姨。

我一出生就在大姨家,就连向东小时候也误以为我是他亲妹,但自从学会走路,我就蹒跚着步子从大姨家往竹湾走。竹湾离大姨家不远,那里有一片毛竹林,时常有野猪出没,因为野猪喜欢拱地笋吃。竹林深处有一间外人不知的茅草屋,屋里住着我亲娘和一个老女巫。

我娘生我时大出血,是老女巫救下的性命,然后她俩就住在一起了。我娘用一生的命报答老女巫,给她端茶送水、缝补浆洗、养老送终。

一开始,我大姨背着我去竹林送这送那,后来我自己会走路了,居然背着大姨,独自趔趄着走进茅屋。我娘在我跨门槛时摔倒在地才发现我,接着把我抱在怀里号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诉,儿啊,我的宝宝儿,你好大的命哦,若是碰见野猪怎么办?把你吃了怎么办?娘还怎么活?

女巫在她失态大哭时,一直默默无语地抽着火烟袋。她那根火烟袋有一派长,我那时不知一派是多长,娘告诉我一派是大人两手平摊的长度。她坐在灶门前,身子不动,直接在灶膛里吸火点烟,坐在门前,烟袋锅斜戳在火坑里,火坑四季掩着火屎,不要火屎挨着烟袋锅,只要她的嘴吧嗒吧嗒几下,紫末灰就能煨着烟袋锅。一袋烟抽完,她给我娘出主意。她说,你莫哭,等向南长大,我让你姐把她过继给你,这样顺理成章,你们母女就团圆了。我娘怀里抱着我,双膝一软,跪在女巫面前连连磕头。女巫呆呆地望着我娘,摇摇头,嘴里含着烟袋嘴,含混不清地喃喃祷告。她嘴唇翕动的时候,我看见她嘴角有一道白色伤痕。

在我的坚持下,七天七夜道场改为唱三夜丧鼓。丧鼓就是丧歌,又叫哀歌、挽歌。挽歌是活人唱给死者的歌,乡下人称挽歌为解结,死者需要解结才能超脱。

什么是解结,小姨?向东茫然不解地问我娘。我娘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他一眼,说,解心结、情结、怨结、愁结、春秋结。

哦哦。向东急切地抓住我娘的手,表情夸张地说,太好了,太了解我了,我有太多太多的结要解,真的。

我白他一眼,说,生者为死者唱挽歌,是祭奠死者,是替死者解结,你想解结,等你死了再说吧!

我的话让我娘和老水大为不满。

老水是在得知我被向东背走后,特意从附近寨子赶来的。他刚刚放了一挂长鞭炮,头上还戴着许多红纸屑。

他悄悄扯了扯我衣袖,在我耳边小声说,你怎么说话呢,向东要坐飞机轮船,过大西洋的,你这是咒他,快点,对地上吐三口唾沫,呸呸呸。老水后面的话让我有些感动,我对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腹语说,天上地下过路的神灵听着,我刚才的话不作数,收回。

我转过头问老水,你怎么来了?屋不要守了?老水说,在附近村骟猪,路过,来送送大姨。又识趣地补充一句,吃了夜饭就回去守屋。

我叫他蹲下,替他拍落头上的纸花。我说,大姨上山我就回家。老水急切地挡开我的手,那怎么行呢,断断要过了头七,她可是你娘,养大你的娘。

我不再多嘴了,我明白老水的意思,暗暗替他难过。

黄昏的时候,歌师与鼓师入场。这两人很老了,一高一矮,骨瘦如柴。高的那个是歌师,矮的那个是鼓师,但他也会唱歌。一面大鼓竖在面前,两人缩在鼓后显得很小,乍一看,让人觉得惴惴不安,担心他们一不留神石化,或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他俩很讲气节,当天夜里唱,只在主家吃消夜,晚饭是在自家吃了来的。来了也不张扬,见巫师一班人马在收拾行头,心里老大过意不去,觉得好像是自己抢了别人饭碗,只管低头吸烟,不和任何人搭讪。但我清楚,他们是不容易请得来的,若非死者体面,儿孙有出息,纵然请动他们,也唱不出好词,因为唱词都是根据主家故事现编的。

向东问我,挽歌是什么人发明的?我告诉他,丧家之乐起源于西汉高祖即位年间,《幼学琼林》有载:齐王弟田横踞海岛不附汉,诏之,横拒诏自刎,从者奉首于朝,到宫不敢哭,只好伴歌以示哀之。

唱丧歌是近年搞旅游开发,挖掘出来的地方特色和传统文化。我告诉向东,这两位老人,现在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非物质文化继承人,国家每年都会给点生活补贴,他们也以此赚点养家钱。

我懂了,向东神情专注地看着我,他担心丧歌会不会让人觉得太伤感,又说我昨夜对他那般无动于衷,已经让他无比伤感了,今夜再唱丧歌可想过他的感受。

我说,美好的东西都会让人觉得伤感,就像爱情。

向东说,他昨夜跪在冰冷的地上,几乎一整夜。现在浑身筋骨酸痛,很难受。我说,我失去双腿的同时,失去了一生幸福,你才不过跪了一夜。向东说,你说得对,美好,就是伤感。

他声音哽咽。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明亮的泪。那颗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窝、宽阔的脸颊,流到他高昂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泪缓缓流下来。

我伸出手,轻轻替他抹去鼻翼间停留的泪水。

你今天这个样子,是我今生今世记忆里最黑暗、最漫长的忧伤和痛苦。他看着我,眼神像无辜的羊羔,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全是惊恐和痛苦。

你嫁给那个人,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和折磨。阿南,你怎么忍心这般折磨我?

他的“折磨”两个字,把我的心点着了,燃起一团小小火苗,但这点火苗很快被我用一瓢水浇灭了,一丝刺痛挂在我脸上,就像挂着平静的笑。

他是个本分人,对我尚好。我搜肠刮肚努力地想找出赞美老水的话来,甚至想说你未必懂得鞋子合脚不合脚。话到嘴边溜了回去。

在向东面前,我确实没勇气说破老水底细。当初,是我故意嫁给他的,我当时就是想报复。至于报复谁,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忽然,丧鼓敲响,犹如一声炸雷滚过天际。

许多人一下子靠近篝火,围着鼓师安静下来。

我说,听丧歌吧,听听世人是怎样长歌当哭的。

我收起脸上的似笑非笑,收回投注在火堆上的目光,专注于鼓师手里的鼓槌。

那是一根青㭎木削成的梭子形棍儿。两头缠着一指极简陋寒酸的铁皮,年深月久被摩挲得有了一层寒冷的光泽。鼓师将它轻轻握在手里,轻轻敲着鼓边,发出单调、寂寞、空旷、苍凉的声音。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玉兔金马不整齐。

叹人生,谁能在世几千秋……

歌师唱的是丧歌序曲《薤露歌》。他唱得很轻,声音略带嘶哑,哭腔,有的字似乎被吞进肚子里,在腹中打几个滚儿才又吐出来,已经沾了心泪,湿漉漉冒着哈气,有些咸味,让人听着为之骨酥,筋麻,肉颤,血狂奔。

这些词,我是听熟的,所以能够一字一句念给向东听。我再不会因为歌师唱得悲切而流泪,但我注意到,周围很多人就哭了,向东更是一开始就满脸清水,一片明亮。

唱完第一曲,接着唱《卒章》,那是一曲长调,讲究一个字一个字拖长长的颤音,绕很多的弯路,十分凄恻。这一曲,所有人都哭了,歌师自己也泪流满面,浑身为之颤抖。

接下来是《诗经》的《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报。

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有那样悲戚的声音。歌师这是在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命运。他家过去是大户人家,他本来是读四书五经的公子哥,后来家破人亡,遭遇诸多不幸,一辈子没娶妻,更无六亲眷顾,眼看行将就木,一日不抵一日,脸色透着营养不良的灰青,趿着一双胶底鞋,大寒天没穿袜子,露着脚后跟,破旧的裤子脱了线缝,用一段白线缝补过,但显然是鳏夫的手艺,粗针大线不算,而且连线头都没打结,很快自动滑脱,从踝关节一直开到膝盖上。裤脚边也裂开了,像一把张开的折扇。上衣扣子掉了三个,衣襟上只一个扣着,另一个没掉,线头松了,挂在领口,他的头勾着,眼睛闭着,下巴抵着领口,那粒扣子随他吐字吐句的气流冲突,危在旦夕地晃晃悠悠,让人视线难以剥离,为着它揪心。

他唱:天地造人命,生死不由人,古今皆如此,留下多少恨。

真是让人悲伤的词句和声音。

我不知不觉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

唱歌的人就像我和向东一样,正在为生命伤感。

鼓点敲打着寂静,篝火映红了天空,忧伤在群山包围下的黑暗中越来越深,越放越大,像火光一样四处扩散。

接着,歌者开始唱《对鼓》。这段词是数板,随着寂静的鼓点,两个老人一个扮男腔,一个扮女腔,一问一答。

问:请问第一歌郎从哪方来?

答:从东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猛虎大哥。

问:猛虎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猛虎大哥眼鼓鼓,孝家请我打丧鼓,牛皮大鼓两面花,打鼓送别老人家。

问:请问第二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南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野雉大哥。

问:野雉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野雉头高尾巴长,身穿五彩斑斓裳,脚踏一字月光路,口含桃枝来烧香。

问:请问第三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西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乌鸦大哥。

问:乌鸦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乌鸦大哥绕九圈,九圈飞过九重山,九重山来九道弯,来送亡者上西天。

问:请问第四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北路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白鹤大哥。

问:白鹤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白鹤大哥来送灵,送一程,嘱一程,来时莫落桃花店,去时莫落杏花村……

8

清晨。

我被一道强光刺得睁开眼睛,原来是下雪了。

这场大雪像是老天事先准备的。先是落了半夜雪米子。雪米子打在瓦屋上稀里哗啦响,有的像钢珠似的蹦进瓦缝,落到楼板上。后半夜,老天收了雪米子,悄悄落起了泡雪。泡雪不管多大,总是无声无息,好似白花花的鹅毛,从天而降,混沌一片,十分壮观。

泡雪落了三尺,再落一阵细雨。雨停寒风一吹,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刀子似的冰凌,“盖”起了。这样的“盖”起时节,便是狩猎的大好时机。如今乡下少有人狩猎。老一辈猎人作了古,就像我大姨夫。没作古的也跑不动了。年轻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逢年过节回到乡村,他们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很多,上山狩猎这种活儿,在他们看来已经落伍了。

雪光从小窗口透进来,屋里显得比平日亮堂很多。壁板上挂着两杆火铳,长的那杆是大姨夫生前的,短的那杆是向东的,早就锈迹斑斑。这时天还早,我盯着火铳愣神,听堂屋外有人走动。

突然,有人在坪场点燃麻仗炮,扔到坎下竹林里,响声震耳欲聋。

接着是密集的鞭炮和惊天动地的呜吼。

大姨的灵柩出门了。

打呜吼的人是抬丧的汉子,他们一声齐吼,雪地上响起沉重的脚步,一路飞奔出了村寨。

按照乡里习俗,听见“呜吼”,生者是要送死者一程的。哪怕不能动,也要坐起身,不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然生魂会和死者一起上路。

和我睡在一间屋里的老妪有一百多岁了,鹤发遮脸,抱着被子坐在对面床上。她说,呜吼一声抬出门,生死两路各不认,住在屋里是活人,住在山上是死人。她的话我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这是感叹吗?听着不像,她是看我在摸拐杖,准备起身送大姨一程,故意这样说的。

鞭炮响过之后,缕缕硝烟裹着蒙蒙雾气很快涌进木窗,弥漫卧室。硝烟里老妪纹丝不动端坐在床上,凝神屏气。她的嘴不停翕动,她在用腹语说话,我听不见,只见她嘴角有个小疤痕,月牙白,一清二楚的。这个疤痕让我想起什么,我赶紧摸索我的银镯。我的银镯平日总是戴在左手上,可我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一时想不起丢哪儿了,心里有些凌乱。

我的银镯是有来历的。我满周岁那天,不知为何老哭,大姨实在没办法,将我抱到竹湾茅草屋,见了我亲娘和老女巫。老女巫给我戴上一个银手镯,我立马不哭了。据说,银手镯是避邪的,戴着它,无论白天黑夜,都不会遇到邪侵,而且它还有很多想不到的灵性。我十六岁那年得过一场暴病,银手镯一时间变得乌黑,把我娘吓坏了,哭着拿给老女巫,求她再次开光,老女巫吩咐我娘添加九钱银子,一分为二,打成一对手镯重新给我戴上。

重新锻造的手镯就再没什么灵气了。这也说明,我和向东缘分已尽,永远分开,它不过就是一件普通饰物而已。

我的记忆力明显衰退,想不起它是如何丢的、丢在什么地方了。我也想不起眼前这位老妪在哪里见过。

老妪念叨,下雪了,下雪了……

我在她嘴唇的不停翕动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在梦境中,跟随着抬丧的人走进一个白雪皑皑、空寂无人的世界。

我是怎么站起来的,似乎是个谜。

我竟然知道这是一个梦。

记得我在溪谷与山涧的重叠处迷路了。我愣在那里进退两难,我不知道这个混沌而又明亮的世界是何处,更不知道我将何去何从。

在梦里我行动自如,但我清醒地告诫自己:这是梦,你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走过路了。这种梦套梦,使我感到莫名惊诧。

我大声喊向东。

我发出的声音就像野画眉啼鸣,“啾咕,啾咕”。没人回应我。

我就这样在旷野中不停地“啾咕,啾咕”地喊着,叫着。

茫茫雪地上有个人向我走近,我冲她喊:大姨,大姨。

大姨不理我。

没人会回应画眉的叫唤。

接着又走来一个人,这个人行动如风,烟视疾行,仿佛没在世上存在过。

我以为那是死去多年的大姨夫。

大姨夫是个老好人,虽然命短,但谁都记得他的好,对人亲切、和气。走近细看,却发现不是大姨夫。

那他是谁?大冷天穿一件白衬衣,袖口敞着,风灌满了袖筒,像两截鼓胀的白藕。他越走越近,我看清他刀削一般的脸棱和嘴角,鼻梁高高的,鼻翼是峡谷阴影,两眼含着一汪春水,水面飘荡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就是这淡淡的雾霭,让他内心变得柔软多情,有着一种风流倜傥的魅力。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他是我从未谋面的爹。

我大声喊爹。

爹!爹!爹——

向东轻轻拍打我的脸,终于将我拍醒。

我睁开眼,盯着向东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我爹?

我的声音怪异,突兀,令人费解。

向东看着我,呆若木鸡。

你的眼神一点都没变。雾中藏礁,让人触而粉身碎骨。

向东小的时候不敢看我眼睛,如今他胆子大,敢用手指肚按在我的眼睑上,轻轻抚摸我的睫毛。

向东就这样一直抚摸我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一直往下抚摸,高高的峦峰、低低的洼谷,还有那些令人痴迷、令人神往的死亡地带。他说,你的这些神奇结构,犹如美丽神话,开辟鸿蒙地向我招手,我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哪怕它是死亡诱惑。

我春波荡漾地注视着他,不动声色。

9

我八岁那年,隐隐约约知晓一些关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同时,我还得知我与表哥向东不是亲兄妹,老女巫告诉我,将来他会成为我的夫婿。

那时,他还是个时不时流鼻涕的野孩子,从小跟着大姨夫在山里狩猎,十岁才发蒙读书;而我这时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

向东从小喜欢养狗。他养的那条猎狗除了会狩猎之外,还会替向东做一切事情。它能循声紧随向东跑遍三垴九洞十八滩,不会错过向东的任何一个脚印。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吃任何人喂它的食物。

向东为了讨好我,逼着他的狗跟我亲近,替我做事,吃我给的食物。起初狗不肯,但挨不过向东打骂,到后来见了我就敬畏地匍匐在地,像见到天神降临一般“呜呜”失声。

自然,它被我降服,不敢不吃我给的任何食物。

不知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嫉妒那条狗,给它取了一个带恶意的名字:苕苕。苕苕,每次我这样叫唤它,大姨就皱眉,不舒服的样子。她本能地护着向东,以及向东的狗。她认为我对苕苕的态度带有“打狗欺主”的意思,这是连带着向东一起鄙薄了。

我越大越出落得高挑漂亮,十二岁个头就快赶上大姨了,对此大姨感到很疑惑,心想吃的是同样的饭菜,为什么向东就没有我长得快,也没有我聪明。从此,她就留了心眼,好吃的尽着向东,还不时给向东碗底藏荷包蛋、水煮鱼、蒸腊肉。向东对她这套行径很反感,每次都往我碗里分拨,而我直接就喂了狗。为此,大姨没少恨我,她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就是我父亲,她说我父亲就是个灾星。她认为是我父亲勾引了我娘,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毁了我娘一生,所以也生怕我勾引向东,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毁了她儿子和她的一生。

我的叛逆期似乎注定跟苕苕过不去。怎么看它,怎么觉得它长得像我大姨。还有它护主子的劲头更像。平日,只要发现我和它的主子在一起,它便赶紧巴巴地跟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像两口古井,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主人,幽幽波光深不可测。可是,每当看见我和它主人闹别扭,它就很开心的样子,完全就是憨厚中包藏祸心。

我不敢对大姨怎么样,但苕苕就是一条狗,难道我还制服不了一条狗?我的嫉妒心让我中了魔,很多次想弄点毒药,毒死苕苕,让大姨恨死我,也让我一辈子离开他们家。

那狗很温驯,长得也漂亮,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而脑袋顶上却生着一片黑毛遮过了眼睛,就像大姨一年四季上山干活兜头缠着一块青丝巾,十分滑稽。

它似乎从来都充满自信,以为凭着自己对主人的敬畏和效忠,会博得永远的疼爱和呵护。向东常常在我面前骄傲地梗脖子,显示着骨子里的力量,可我知道,他内心对我充满温柔。

我也是吃准了他的脾气秉性,才敢对他的狗下手。

苕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从内心深处恨它、讨厌它,一心想着要对它下手。

向东十四岁那年到山外面的县里上学去了,他伯伯在县城当官,喜欢他,专程开车来山里接他。我很艳羡,但我知道,我没那样的好命,我只能在大山里读中学,研习传统文字。为此,我心里盛满了愤懑。

十六岁那年,我凭本事考入县一中,终于实现和向东平起平坐在一所学校读书的愿望。

那年冬天,他放寒假回到山里,独自上山狩猎,捕获一头黄角麂。

这头黄角麂头上长着一个菊花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窝儿,简直是一头美丽的麂神。

向东将这只麂子囫囵扛到我娘面前,算是正式向我娘提亲。

按照乡里风俗,猎人将整只猎物送给谁,就是表明自己的心意,要娶谁家姑娘做媳妇。

那天,我娘在新屋忙着推豆腐,大姨夫也来帮忙。没剩几天要过年了,两家总是有很多事物一起做。

那年秋天,老女巫往生了。我娘给她做了七七之后就搬到大姨家牛栏屋住。经过改建的牛栏屋,我叫它新屋。新屋离旧屋只有二十几步远,中间隔着一丘田,田坎边有一口水井,那是我和向东夜里见面说话的地方。

那天,我娘很高兴,忙着烧火、烧水,准备给麂子煺毛。除了我娘高兴,我、向东、大姨夫都过节似的高兴,只有大姨阴郁着脸一声不吭。

我娘趁我和向东不在,小心翼翼地问她,姐,你怎么不高兴?你看向东多雄势,小小年纪就自己向山神公讨得提亲本钱,长大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角色。

大姨翻我娘一个白眼,鼻子里重重哼一声,他想娶向南,除非我死了。她又冲我娘说,向东是我的独儿,我不能绝老向家烟火,叫人骂我灰焦火灭。

我娘说,姐,你何苦诅咒伢儿,手背手心都是肉,你不是一直拿向南当自己亲生的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她是谁的亲生,你清楚得很。

姐,向东是你的龙,向南是我的凤,龙凤相配有什么不好?

她是凤?你把话听反了,就算她是凤凰,我家没有梧桐树,也歇不落她。

大姨把话说绝了,我娘再无话说。

我当时就在井边打水,大姨的话我都听见了。以我的理解,灰焦火灭应该是仇人之间互相诅咒的狠话,她为什么那样诅咒我?

当时,我的腿没瘫,学习成绩好,人又长得白净漂亮,性子像我爹一样,心高气傲。从井边开始,我就把大姨恨上了。我对着水井中的影子发誓,要报复让我受辱的人。

向东看我从井边回来一直蹲在火坑边,往紫末灰里烧红薯和萝卜,忍不住问我,看你一脸不高兴,告诉我,是为什么?谁惹你的?

大姨和我娘说话他没听见,他的狗也没听见。

我朝向东翻一下白眼,没有理睬他。

向东继续殷勤地问这问那,我终于忍不住转过脸,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脸冷酷和愤怒地盯着他。他一下子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接着,我用当时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话连珠炮似的攻击他,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铁汁落在地上,溅起滚烫的火花,冒出呛人的青烟,叫他躲闪不及。

他听了我的话之后沉默了片刻,不着头脑地跺了跺脚,反身走了。他走得有些仓皇,像逃一般。我在他转身那一刻,心里伤痛地说,走,走,走,永远不要再来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一走,他的狗也跟着走。

苕苕,回来。我声音颤抖地叫唤一声。

那狗回过头,用宽慰和同情的眼神看了看我,心想主人好说话,只这位主子得罪不起,罢罢,还是听她的话回去吧。

那狗想好之后便默默替主人负荆请罪地往回走。进门时,它用脑袋拱了拱门,藏在黑毛中的眼睛首先送进一个善意的眼神,告诉我:我来了,有什么话都好说,有气只管往我身上撒,只求你们和和气气,不要再争吵啦。

苕苕,你接着,给你吃个烧红薯。我用火钳夹起一个烧熟的红薯,狗也嗅出满屋的香味,它本能地流出了口水。

我高举火钳,不慌不忙地让红薯在空中挥发热气,像向东往常那样等到不冷不热抛出去,让狗纵身跳起一口叼住。

狗趴在地上闭了眼耐心等。

我趁机做了手脚,悄悄将红薯换成了刚从火灰里扒出的萝卜。那红皮萝卜半生不熟就像一个滚烫的铁丸飞到空中。狗听见风声,尖着耳朵迅速地弹直身体,张嘴就朝萝卜扑去。

真准,萝卜落地,它的牙刚好接住——不过,那狗立即觉得不对,想吐,已来不及。等到嵌进滚烫萝卜中的牙有了疼的知觉,那狗的牙龈早已与萝卜粘在一起,拔都拔不下来。

那狗不停地在地上蹬腿打滚儿,“嗷嗷”惨叫不止。

我趁着狗疼得用头撞地,又将头缩到肩窝里呜呜哭泣的时候悄悄溜走。可走了老远,都能听到苕苕的“嗷嗷”惨叫和向东的哭喊。

我黄昏再回屋,向东和他的狗早已离去,地上留下的只是斑斑血迹和好几颗掉落的狗牙……

那天夜里,从向东家传来苕苕再次凄厉的尖叫,不用猜也知道,是大姨夫在打狗。

打狗就是杀狗的意思。一条猎狗没了牙齿,还有什么用呢,不如打了吃肉。

苕苕的哀号随着绳子套在脖子上越勒越紧,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声息。不久,他家院场坪架起三脚架,燃起一堆稻草火,只一会儿,满世界就传遍了苕苕的毛臭和皮肉烤焦的香气。

在这种气氛和味道的刺激下,我的情绪也失控了。

我不想活了。我想,与其自责、愧疚、怨怼地活着,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我眼前浮现出田坎边那口水井。

10

自从我正式认了娘,就跟娘住在牛栏屋里,很少往向东家去了。

当着两边大人的面,我和向东很少说话。我们表面生疏,私下却越来越亲密。为了解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我们相约每天在大人们入睡之后去水井边约会。那个地方背静,从新屋看去有半道田湾挡着;从老屋看去低一个田坎,只要我们坐着或蹲着,从上面就看不见我们。

我们在那里有过很多甜蜜的记忆。

那天我选择了死亡。

是跳在井里冷死的残酷方式。

那是十六岁女孩的死法,那样的死法很可笑,只有我才会想到,去做。

那天有一轮盆子大小的月亮投在水井中,反光就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影。我站在井边,看着自己晃晃荡荡的倒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人取笑的猴子,费尽心机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我在羞愤中脱去鞋袜,光着脚围着水井走一圈,感受着冬天的大地有多么寒冷刺骨,多么坚硬粗粝。我命令自己跳进去,跳到井里去。

我“咕咚”一声,跳进水井。

水井不大又不深,水刚刚齐大腿根。

过了许久,被我搅扰的月亮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从反光中瞟一眼自己,我看见自己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充满激情与活力。冰冷的水并没有浇灭我心里燃烧的烈焰,我的心依然被灼烤着,表情歇斯底里。

我在水中站了很久。我不为自己的荒唐感到羞耻。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消弭内心的愤怒、怨怼、愧疚和悲伤。

向东在我快要冷得受不住的时候才来。

我以为他今夜不会来了。

他也以为我今夜不会来。他只是受习惯驱使,来井边看一眼。结果,他一眼看见我站在冰冷刺骨的水井里,站在月亮的中心,像出月的嫦娥。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那种惨白的寒冷将他逼出尿意,仿佛一抬脚,就有遗尿的可能。

后来,他跪在地上说,阿南,为何这样折磨自己?你把自己冻坏了,难道要给苕苕陪葬吗……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站直身,仰着头怒吼,对,我就想给苕苕陪葬。瞧,我这样子还不如一条落水狗,要不叫你爹,还有你娘,再烧一堆稻草火,把我也燂了吧。

刚才,大姨夫烧稻草燂狗的时候,向东一直躲在屋里哭。我这话出口,等于抽向东耳光,让他悲从心生。

他一蹾脚,下蛮力把我从井里捞出来,一口气扛到他住的吊脚楼上,闭着眼睛给我浑身脱了个精光,像一尊瓷器摆在他床上。

他不敢看我雪白酮体,他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已经触摸到这段肉体了,虽然冰冷,但却像火炭一样让他浑身发热,小腹紧张。

他给我盖上被子,死死摁着被角,好像被子里面摁着一头野兽,不摁紧会跑出来作乱。

我在被子里第一次看见自己起伏不平的身浪,我也明白这些波浪正在颠覆着向东的末梢神经,引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大的激动和亢奋。

我也因此更加疯狂,更加想报复大姨。我想借向东的手摧毁大姨,也摧毁我自己的命运和尊严。

我说,向东你过来,脱衣,上床。

向东一动不动。

我冷,你给我焐焐。

向东在整理我的衣物,一件件晾在衣篙上。

他神情严肃地问我,阿南,你为什么穿黑色胸罩?

性感。我眉眼含春地勾搭他。

性感?向东显然还不熟悉这个词。

我说,你不喜欢我性感吗?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刻意回避着我秋水盈盈的眼波。

快来,抱我,我真的冷。

向东像个溺水者,气若游丝地喃喃说,阿南,你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我,我这就叫小姨来,领你回去。

向东没有因为我的装疯卖傻而就范。他反而说出使我感到什么是羞辱的话。他的话像汽油浇在火苗上,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

我突然一手掀开被褥,愤怒地说,向东你敢下楼,我就敢说我的衣服是你脱的,你逼的。

向东马上说,好好,我不去,你快躺好,焐热身子,不然,你真要得病了。

我说,向东你这耳聋的听着吧,你娘根本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不如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吧,让她哭天无路去。

向东说,向南,你只是想报复我娘?

我大概是气傻了,我说,对,你听不明白吗?我就是想报复你娘,别的都不想。向东轻轻说,原来是这样。我说,你以为原来是啥样?

那,那苕苕呢?

它恨我。我也恨它。

向东的激情和喘息就在这一刻停止。

他的脸羞到极致,心也愤怒到极致。

我娘是你大姨,亲大姨。

向东急红了眼,第一次冲我怒吼。

苕苕只是一条狗,它懂得什么是恨?什么是报复?

一怒之下,他反手打开门闩,噔噔噔下楼去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暗夜中跑远,我恨得咬牙切齿。

那一夜,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形同僵尸。

到了后半夜,身体开始发高烧。下身没有任何知觉,脑子很疼,疼得我把一切都忘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三天之后,我的双腿从膝关节以下失去知觉。

11

下雪没什么事,向东忽然想起我们儿时玩过的游戏,兴致勃勃地用烧酒给我泡脚。泡完脚,用泡脚的苞谷酒醉鸟。

苞谷酒,又叫烧刀子,是农家自酿的苞谷酒,头锅,劲很足,入口辣舌割喉,像刀子一般锋利。

向东从前在家就常用苞谷酒给我泡脚、暖身。

他说酒是活血的,常用烧刀子泡脚,说不定哪天我的腿疾就好了,我就站起来了。

醉鸟的方法很简单,取一升米,用烧刀子浸泡,为了让米撒在雪地上醒目,最好用一小块红色对联纸将米染红,晾干。

斑鸠、画眉、麻雀在我们家乡是常见的鸟类,画眉眼睛上有一对白色醒目的眉毛,这是它独特的地方,也是人们喜欢它的标志。它们都是喜欢与人类共处的鸟类,大都栖息于村庄及稻田周围,成双成对于开阔路面、庭院地面觅食,不怕人,除非受到惊扰,才会缓缓振翅,贴地而飞。

大雪覆盖,画眉、斑鸠、麻雀饥饿难耐,纷纷集结在房前屋后的院场边或树梢上停留,只要将泡酒的红米撒在雪地上,不一会儿,只见一道麻褐色影子一闪,一只探路的斑鸠腾空展翅,在院场上打一个转,落在米粒附近,四下看看没有伏击,上前试探性地啄了一粒米,哈,真香!斑鸠得意地昂起头,冲同伴打了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啄食起来。等其余的同伴来齐,这只打头的斑鸠已经醉过去了。看它的醉态好可爱,来的时候身体皮毛还因天寒地冻绷得紧紧的,这会子几粒米落喉,浑身血管像着了火似的发烫,连皮毛也柔软蓬松起来。它想使劲抖擞羽毛,可是精神萎靡不振,样子显得力不从心,脑袋耷拉不到几秒钟,身子便软软地瘫在雪地上,不动了。

鸟们在没有危险的提示下,集中精力、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散发着浓浓酒香的大米,只可惜不久它们也纷纷效法那只头鸟,安乐蓬松地躺在了雪地上。

向东用这种办法对付鸟类屡试不爽,他还意外捕捉到两只画眉,它们是一对夫妻。

俗语说,斑鸠斑四两,竹鸠足半斤,麻雀一两不用称。斑鸠肉质细嫩,口感好,是营养丰富、味道鲜美的野味。晚饭时我和向东用它炒干红辣椒,佐酒。

黄昏出了一小会儿太阳。温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金光灿灿的,看似没多大会儿,屋檐上的雪就开始融化,瓦檐四周响起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雪夜安静,我陪着向东继续喝酒。

向东打着响亮的酒嗝,说话带着几分醉意。

我也喝大了,胡言乱语叫他抱我上楼。说,今夜我不睡厢房,我要睡楼上。

我说这话的时候,雪化成屋檐水滴得四周答答响,盖过了我的声音。向东端着酒杯愣了足足十秒钟,然后,扔下酒杯,二话没说把我抱起来,噔噔噔地上楼梯。

在楼梯转角处,我叫他停下。

向东的脚步停下了,但他喘气声很大。

他的胸口像有一面鼓,擂得咚咚响。

随着脚步停止,吱吱嘎嘎的木梯子也静音了。偌大一栋屋,刹那间无声无息,连屋檐滴水的声音也消失殆尽,除了向东的心跳声。

向东雕塑般站在楼梯上,两眼充满期待、疑惑、紧张、焦灼。

他双手用力抱着我,是现下时兴的公主抱,最经典的爱情抱。

我们四目相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娘已安然入土,我……我……他说话结结巴巴。我满含笑意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他说,明天……我要走了,这一走,也许三年五年不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飞速落在我的衣襟上。

今夜,也许是我们的诀别……

不等他说完,我用嘴堵住他的嘴。

我突然失控地号啕大哭。我把我的爱和我的一生统统湮灭在我的泪流中,使泪水湿遍旷野,沙漠成河。

12

黎明即将到来。

我让向东把我放在楼梯口坐着,抖开我织的锦。

锦匹足足三米长,从楼上抖落到楼下,夜色都被炫亮了。

我用整整十年,给他织了这匹文字锦,这些文字是我们两辈人的爱情结晶。

我和向东坐在楼梯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炫目的字锦,时间静静流淌。

字锦,带着熟悉的橘子花香。向东说。可惜我不认识这些字,只看到它的光彩夺目。

“爱情”两个字不需要认识,有经历就够了,我说。我温柔地看着向东,向东也温柔地看着我,心有灵犀地轻轻点头。

鸡叫五遍,黎明正在降临,山村一片漆黑。

沉默了好长、好久,我用平静的声音打破令人窒息的缄默。

我说,向东,我从十六岁开始等你,等了足足十年,现在,你想拿,就拿去吧。

说完,我很平静地躺在字锦上。向东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们在一堆光彩夺目的文字中开始摸索对方的脸,接着是五官,再接着是彼此的身体……

天亮了。

山里起了雾。

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关在笼子里的画眉酒醒了,抖抖羽毛,“啾咕,啾咕”地亮出了嗓子。

我和向东都听见了。

我还隐隐约约听见另一个声音,但这个声音离我很远。

画眉画眉,你在哪儿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来?

衣衫烂哩。

怎么不补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儿女多哩……

字锦在黎明中依然那么漂亮,底子像蔚蓝色的大海,茧丝白字像繁星和浪花一样醒目,还有很多用来分行分段分篇的云图和水纹,实在是美极了。

面对这满天星光照耀的文字,我默默而笑。

向东也默默含泪而笑。

云图和水纹化为漫天大雾,笼罩了整个世界。那些似洗过一般新鲜干净的山头,一行行如水墨痕迹,出现在记忆的屏幕,透出清晰的轮廓,看上去十分遥远。

大雾散尽。

山中蹒跚走来一个人,渐渐由远而近。

我收敛笑容,轻轻自言自语:老水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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