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鸟形状录
2022-02-24光盘
光 盘
鸟复活
徐洋跟王雨舟冬天的婚礼因为徐洋秋天当兵而推迟。徐洋有一副好身体,这在沱巴山区有目共睹。人们希望徐洋当兵,徐洋也想过当兵,一年又一年却没有付诸行动。秋天征兵的时候,镇武装部长上家里来动员,徐洋再不当兵就“老了”。徐洋全家意见一致:冬天就要结婚,不便去当兵。跟往年一样,报名应征入伍的热血青年排成长队。有的人已报名三年,都是出于身体原因没通过体检。体检这天,徐洋去镇上办事,随后到武装部看热闹。武装部长对徐洋说:“试试你的体质。”医生严格检查徐洋的身体,徐洋身体条件太好。武装部长不让徐洋离开,除非答应去当兵。在场的人帮着武装部长说话,气氛热烈,徐洋当兵的激情被突然点燃。
当兵是好事,既然意外当上兵,徐洋家里人不再反对。王雨舟哭过一阵就笑了,她想得复杂,徐洋各方面优秀,当兵升军官肯定没问题,她担心徐洋当军官后变心。徐洋发誓不变心,若变心电打雷劈。两人见面时,正好下大雨,电闪雷鸣,两人冒着雨钻进一间守山人的空房躲雨。她看着徐洋被雨水淋变样的头发开口笑,她不是笑他样子可笑,而是刚才雷电没有劈他,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去部队的头天,王雨舟随父母上徐洋家吃饭,算是送行饭。徐洋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他养的那只慧鸟。这只虎头形慧鸟外表凶悍粗野,实则内心温柔。好多年没人捕到这么聪明的鸟了。慧鸟会唱长长的歌,它虽然不像鹦鹉那般吐词清晰,但人们从它的音里能够听出歌词。慧鸟还能看家,它跟家里的狗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曾经帮助主人找到了那个偷父亲衬衣的外来小偷。徐洋的这只慧鸟打架自不在话下,它往往一招制敌,敌人武功必废。连续废了几只鸟后,徐洋不再让它打架,不能再让它去伤害别的鸟。别的鸟并不都是爱好打架,是主人逼的,主人就像国外欲望膨胀的政治家绑架民众。家里的看家狗叫巴桑,徐洋给这只慧鸟取名巴洛。巴洛之名很快在沱巴山区叫响。不打架的时候,巴洛异常温驯谦和,谁逗它玩它都配合,从不耍大牌。现在,徐洋要当兵去了,他放心不下巴洛,因为没人能达到精心喂养它的要求。父亲也养鸟,几十年不见进步;未来岳父也养鸟,养着养着就把鸟杀来吃了。王雨舟呢,一个不关心鸟的普通姑娘。徐洋问过武装部长,军营里不给养鸟,除非当上了大首长,独门独户。
徐洋父亲答应好好帮他喂养,徐洋打心眼里不放心,但又没别的办法。正式去往军营那天,徐洋带着对王雨舟和巴洛的不舍到镇上集合。今年镇上又有不少体检过关的,他们聚集在武装部院子里,身着准军装,胸戴大红花,享受人们羡慕和尊敬的目光和话语。镇上的文艺表演队正在为他们表演节目。徐洋父亲提着巴洛挤在人群最前面,旁边是王雨舟。徐洋目光盯在巴洛和王雨舟身上,那天电闪雷鸣下大雨,在守山人的空房里,他们差点发生关系。徐洋想起来后怕又后悔。徐洋目光扫过时,看到了那三个追求王雨舟而不得的小伙子,其中一个今年终于当上了兵,另外两个发誓要当上兵,因此,每年都积极锻炼身体,还拜镇武装部长为师。武装部长副营转业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没追上王雨舟并且没当上兵的小伙子,现在更自卑了。他俩不敢碰徐洋的目光,徐洋目光扫过来时,他俩立即像枯萎的花朵低下头。那个当上兵没追上王雨舟的小伙子正扬扬得意地看着王雨舟,似乎在说等着瞧。
一辆军用卡车将徐洋一行人拉走了,欢送的鞭炮响彻云霄,那些不舍的母亲哭成一片。徐洋的父亲提着巴洛,对王雨舟欲言又止。王雨舟觉察到徐洋父亲心里其实不愿养巴洛,嫌增加生活的负担,浪费他养自己鸟的时间。
大约一个月后,王雨舟等来了徐洋的信,信封是牛皮纸,上面印着部队番号。王雨舟打开来信,关在房间里阅读。她心跳得厉害,像首次确定两人恋爱关系那天。徐洋简介了部队情况、训练情况,还有战友情况。他说他们连里的战友来自好几个省,说的话基本听不懂。这些来自乡村的战友说普通话都不行,唯独徐洋的普通话能让所有人听懂。他要感谢王雨舟,因为王雨舟曾送他一台微型收音机,他天天听,私下学人家说普通话。最后,也是重点,徐洋谈到巴洛。他父亲对他拥有巴洛一直嫉妒,不要看是父子,嫉恨也少不了的。他父亲从小养鸟,希望能在沱巴山区有好的名分,可是如今快五十岁了,仍然默默无闻。徐洋今年不到二十二岁,他养鸟的美名早已传遍沱巴山区。父亲嫉恨的后果便是虐待徐洋的鸟。徐洋希望王雨舟常去监督。王雨舟答应下来,她立即给徐洋回信,信投到镇上的邮政所后去看望巴洛。
徐洋没猜错,他父亲每天都在虐待巴洛,不给够每天的食物和水,限制它唱歌,强迫它打架——村里人以及徐洋的母亲这么告诉王雨舟。巴洛唱着长长的歌那天,徐洋父亲从地里回来,将鸟笼高高摔在地上,鸟笼摔坏了,还好,巴洛没事。巴洛飞到高处,停在菜园围墙上,喳喳大叫。谁都听得出,巴洛在控诉徐洋父亲。过路的村民看不过去,停下脚步指责徐洋父亲。见到有人帮腔,巴洛情绪才稍微稳定。但徐洋父亲拒绝修鸟笼,挥手驱赶指责他的村里人,跟批评他的徐洋母亲争吵,差点动手打徐洋母亲。听了徐洋母亲和村里好心人的哭诉,王雨舟流下痛恨的泪。摔巴洛相当于摔徐洋,王雨舟哭过一阵就把巴洛提回家。她接着给徐洋写信,没告他父亲的状,只是说想亲自为徐洋养鸟。徐洋回信不是太赞成她帮他养鸟,因为她不懂养鸟。他将养鸟的知识、喂养巴洛的常识写在信里,要求王雨舟严格照做。
王雨舟父亲对巴洛来到家里,发出不可名状的大笑。幸亏徐洋是他的未来女婿,否则他会杀死巴洛炒来下酒。在徐洋名扬沱巴山区的这两三年,王雨舟父亲有过嫉恨有过自豪。王雨舟向父亲请教养鸟之法,父亲爽快答应并毫无保留地传授,而且还亲自喂养巴洛。王雨舟写信告诉徐洋,巴洛很好,健康活泼,每日都唱歌,还唱起思念徐洋的歌。村里人无事时喜欢过来看巴洛,无偿送来许多赞美之词。王雨舟父亲收获许多虚荣心,他仍不满足,三天一次的圩日,他要提上巴洛收取更多赞美。头两次人们不知道这鸟是巴洛,因此都把赞美给了王雨舟父亲。他呢,态度暧昧,不做解释,只管享受虚荣。徐洋父亲知道后,当场点破。王雨舟父亲不认输,他大声说:“我沾女婿的光怎么了?”人们没觉得不妥,一个女婿半个儿,更何况徐洋在部队有出息,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武装部长逢人便说,这是我们沱巴山区集体的光荣。
徐洋果真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当兵不到两年就破格升为排长,成了正儿八经的军官。这年是1983年春天,沱巴的山山岭岭开满鲜花。如果部队允许,第三年徐洋回来探亲时,双方家长准备为徐洋、王雨舟举办婚礼。这个婚礼推迟了三年,徐家当年养的那头大肥猪最后因为徐洋当兵而卖给了食品处。徐洋答应请求首长允许,第三年冬天一定回来把王雨舟娶回家。
还不到夏天,家里发生了状况。巴洛病了,发瘟似的。徐洋父亲、王雨舟父亲并不着急,他们站在巴洛跟前议论:“巴洛老了,寿命已到”“太聪明的动物命不长”。王雨舟不同意两位家长的观点,巴洛不老,“太聪明的动物命不长”无科学道理。昨天,王雨舟就觉得巴洛有些不对劲儿,昨天王雨舟父亲还提着巴洛游玩回来。这里面有问题。王雨舟父亲详细说了昨天的游玩路线,认为无任何问题。争论何用?赶快治疗才是正道。两位家长不紧不慢地给巴洛喂水,还从大队部卫生所买来土霉素溶入水喂巴洛,没效果。大队部的赤脚医生请来了,但他无可奈何。折腾到后半夜,巴洛死了。巴洛死前,有过短暂的精神抖擞,低声唱歌。后来人们认为,这是巴洛回光返照。赤脚医生判断巴洛中了毒。可以这么推测:王雨舟父亲在游玩过程中,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一个暗中给巴洛下毒或者巴洛无意中感染上了病毒。徐洋父亲、王雨舟父亲讨论如何吃巴洛的肉,是爆炒还是黄焖。王雨舟沉浸在悲痛中,悄悄将巴洛藏起来。
王雨舟让镇中学的生物老师把巴洛制作成标本,搁在鸟笼里,除了不会动不会唱歌,一切都栩栩如生。面对巴洛,王雨舟从泪流满面到如今默默无言,脸上总那么不平静。
徐洋又来信了,像此前每封信一样,他必问到巴洛。他训练时头上飞过的鸟,军营里停着的鸟,他都想象成巴洛。想到巴洛他就有无穷的力量。他甚至梦到巴洛驮着王雨舟来到军营,观赏他带兵军训。徐洋父亲、王雨舟父亲叫她不要把巴洛死掉的信息告诉徐洋,能隐瞒一天算一天。王雨舟不听,她老老实实地把巴洛的死讯告诉了徐洋,但她隐瞒了巴洛可能遭遇下毒的事实。这个事情,她谁也不扯上,一切责任一个人承担。“要不,用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冒充?”两位家长出主意说。王雨舟不同意,她不能欺骗徐洋,再说冒充永远是冒充,不可能替代得了巴洛。出的主意得不到同意,徐洋父亲却不配合,他给徐洋写信时大夸巴洛活得如何精彩。徐洋父亲的信随后到达徐洋手上时,徐洋看出了其中的矛盾,立即给父亲打电报:“巴亡?”那年月,在沱巴山区,电报时常吓人,出大事了才收到电报。看了电报内容,父亲才松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回答。王雨舟说:“如实回答,越隐瞒越被动。”王雨舟替他父亲回了电报:“已亡。”
徐洋的来信一封接着一封,全是写给王雨舟的,每一封信都火药味十足,用尽了文明的批判词语。王雨舟因为强烈的自责,所以不生气,给徐洋写去一封又一封自责道歉信。然后,徐洋的信没了,断了一月又一月。到了第三年本应回乡探亲的冬天,他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军训时间紧,不能按时回乡探亲了,何时能回乡探亲也没个准儿。他让家里卖掉那头大肥猪。王雨舟父亲过来阻止卖猪,徐洋父亲说,我也不想卖,现在不能按时办喜事了,留着消耗粮食呢!食品处以最高价收购徐洋家的肥猪,免费送一个猪头。徐洋父亲炖了猪头请王雨舟一家过来,被婉言拒绝。
春天来临,徐洋回来了,他以骨灰的形式回到家乡。非常不幸,徐洋牺牲了。送徐洋骨灰回乡的部队首长,给带回一大堆奖章、奖状和信件,信全是徐洋写给王雨舟且未发出的。事实上徐洋一直在给她回信,她养死了他的巴洛,他很伤心,以不寄信来报复,时间一长,这种报复倒成了他紧张刻苦训练的一种乐趣。他并没变心。在给她的一封封来信中,他信心满满地相信:她永远是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他说,待他当上营长,就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军营。“这个傻儿子!”他母亲痛惜地说。
镇上与徐洋一同当兵的战友要么退伍,要么回来探亲,退伍回来的得到公社重用,被安排进公社打杂或者充实到大队部。追王雨舟不成也当上兵的徐小华转为志愿兵,他也没能如期回来探亲,而且比徐洋的骨灰回乡还晚三个月。徐小华当过班长,没当上干部,他的表现不错,否则不可能转为志愿兵。上徐小华家提亲的络绎不绝,徐小华一个看不上,他心里只有王雨舟。打发走介绍人,他提着当兵地武汉的特产上王雨舟家。王雨舟对徐小华没有好脸色,因为曾经有一次他试图摸她的胸亲她的嘴,想以既成事实把她搞到手。她父亲兴奋又热情。自从徐洋牺牲,挺过最悲痛的日子,她父亲就开始设计她的婚姻。让她嫁给军人,是她父亲最大的心愿。从徐小华进家到离开,王雨舟一直待在房里没出来,巴洛的标本挂在房间泥巴墙壁上,她盯着它出神。徐小华不计较,她父亲道歉时徐小华说,我喜欢雨舟这种忠贞不渝的性格。
回到部队,徐小华下雨似的给王雨舟写信,她不拆。她父母征得她默认后,一封封拆开,按时间顺序阅读。她父亲不太读得通信,就请来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当众念信。他们有意读给王雨舟听,王雨舟总是设法躲起来。
王雨舟仍然给徐洋去信,谈家乡生产生活情况。亲友们明白,徐洋已经牺牲,王雨舟还在那里自欺欺人。亲友们劝不住,也劝,劝得王雨舟火冒三丈,仍然劝。待到徐小华再次回乡探亲时,王雨舟终于默认了与徐小华的交往,听从双方家长对他们婚姻的规划。双方家长组织一场定亲宴,对外宣布王雨舟与徐小华的关系。在沱巴山区,定亲就是准婚礼,定亲宴一搞,关系铁定。
徐洋父亲出现在定亲宴上,他不是来祝贺,而是来骂人。他骂王雨舟变心。人们同情理解徐洋父亲的胡闹,不回应他,任由他发泄。
徐小华回到部队,王雨舟开始回他的来信,但感情投入不进去,话语就显得干瘦无情感,想说句关心的话都做不到。她像一头被主人强迫犁田的牛,只有怨恨和苦水。时间在平静而苦闷的时光中一天一天过去。徐小华按计划回来娶亲。王雨舟有个条件,必须带上巴洛的标本。徐小华家人不同意,带上巴洛的标本意味着王雨舟的心还在徐洋那里。徐小华不能只要她的身,一个人的心不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只要她眼不见巴洛,兴许生儿育女后对徐洋就会淡忘。
不让带巴洛的标本,她就不嫁。她的态度坚决。
徐小华出乎大家意料,满口答应王雨舟带上巴洛的标本出嫁。婚礼顺利举行。迎亲的队伍走在冬日的沱巴乡道上,吹吹打打,无比喜庆。王雨舟走在队伍中间,伴娘提着装载巴洛标本的鸟笼与她并排。王雨舟面无表情,没有新娘通常带有的那种羞涩、幸福和惶恐。乡道崎岖不平,有的地方只能走一个人。
上完一个小坡,落在王雨舟后面的伴娘惊叫起来:“巴洛活了,快看,巴洛活了!”她的声音让队伍安静下来,大家停住脚步。王雨舟回头看鸟笼,巴洛果真复活,它在鸟笼里跳来跳去。王雨舟把手伸进鸟笼,捉出复活的巴洛,双手抛向天空。巴洛展开翅膀,啼叫着朝远天飞去。
鸟说话
流动的蔬菜贩子离开后,一个外乡人走进江忠福的家。外乡人带来一只刚死去的慧鸟。
“这是什么?”外乡人问江忠福。
“一只大体形的慧鸟。”江忠福回答。
“不错,是一只慧鸟。它的前世是人,叫江玉赋。”外乡人说。
江玉赋是江忠福的父亲,已去世三年。父亲投胎成为一只慧鸟,江忠福表示怀疑。外乡人告诉江忠福,他是养鸟人,家里有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鸟。他从别人那里买来这只慧鸟已接近三年,临死前几天慧鸟突然说话,连续地说话。慧鸟的声音沙哑,像喉咙受伤未痊愈的人一样说话。“可是,这是只很笨的慧鸟,我费尽心思也没能让它学会半句人话、唱会半句歌。我因此给它取名最笨的慧鸟。”喝了几口江忠福递过来的热茶,外乡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朱西言。”
朱西言继续给江忠福讲故事——
朱西言一次次把这只慧鸟带到鸟市上,希望能够卖掉。买鸟人贼精,朱西言多少花言巧语都没能欺骗成功。慧鸟浪费掉朱西言许多开销,他想杀死慧鸟。第一次,用力摔。朱西言忘记了鸟是摔不死的,一摔,倒是助力了鸟展翅飞翔。慧鸟飞到树上,愤怒地看着他,叽叽咕咕发出不满之声,接着飞到朱西言头上拉屎。袭击成功后,慧鸟带着胜利的呼叫飞走。朱西言以为慧鸟会逃走,晚上的时候它却钻进鸟笼。朱西言有了第二次谋杀慧鸟的机会。第二天清晨,院子里的各式鸟叫响起的时候,朱西言伸手捉出慧鸟。那把锋利的菜刀搁在水池边。这只慧鸟长相不错,就是智力差了些。沱巴山区的慧鸟,只只聪明,唯独这只笨死。朱西言给每只鸟都编排了歌曲、音乐或者话语,太阳升起到落下,他大部分时间用来驯鸟。驯不会的,他高价转手。这只慧鸟却怎么也卖不掉。
朱西言提着慧鸟的翅膀,像提着一只小母鸡。他准备杀掉慧鸟卖给驿前街的老歪炒来下酒,价钱初步谈好了。死鸟价格特别低,朱西言心里不服。如果在杀掉慧鸟前,有人出比死鸟略高的价钱,他愿意出手。院子外的街上,有人经过,朱西言走到院子门口,面对大街向经过者展示手中的慧鸟。“买鸟吗?便宜卖了。”朱西言的询问终于让一个人停下脚步。“我没养过鸟。”那人说。“我教你养鸟,如价格合理,我还送你一只精美的鸟笼和三天的鸟食。”朱西言说。那人接过鸟仔细看了看,说:“嗯,这只鸟比较重,不低于半斤,炒来吃可下三两白酒。”朱西言说:“你成心要吗?我给你打很深的折。”朱西言说了个价格,那人摇着头不同意。朱西言问那人:“你能接受多少?”那人说的价格让朱西言很受伤,他叫那人滚。
买死鸟的老歪还没来,老歪要求他必须当场杀鸟,买鸟人还说要留鸟血。朱西言计划在群鸟前杀慧鸟,杀鸟给鸟看,杀一儆百。好一会儿,老歪终于戴着叶孔帽来了,这天不出太阳不下雨的,老歪这个举动令人费解。朱西言提着鸟,操起菜刀和准备用来盛鸟血的碗走过去。“你说,这鸟炖汤还是爆炒好吃?”老歪问朱西言。“怎么做都好吃,这鸟肉质地好味道鲜。”朱西言回答。当那只盛鸟血的碗搁在原定位置时,老歪说:“等一下,我想吃醋血鸟。”在沱巴山区,有一道远近闻名的菜叫醋血鸭,杀鸭时先在碗里倒入酸坛子醋,让鸭血淋在醋碗里,还要配备本地特有的香料——海椒芠香。待鸭肉熟透,倒入醋血勾芡,起锅。“你这个创意好。”朱西言表扬说。朱西言将鸟递给买鸟人,进屋子弄酸坛子醋。回来后,朱西言说:“价钱可以不变,尽管我增加了酸坛子醋。”老歪递回慧鸟,说:“多少价来着?”朱西言说出昨天双方商量的价格。老歪不承认昨天接受了这个价格,两人因为价钱问题闹翻了,买卖没做成。朱西言砸烂盛着醋的瓷碗,说:“你滚!”砸碗声伴着酸醋在院子里飘荡,鸟们狂叫起来。已经学会说话或唱歌哼音乐的鸟,主动汇报演出。院子里十分热闹,像戏剧团里的艺术家们练功吊嗓子。
朱西言暂时死了杀慧鸟之心。鸟笼大开,他希望慧鸟飞走,亏损他认了。慧鸟却不逃走,有时候飞到院子里的树上玩耍。朱西言趁机将鸟笼移走,不论鸟笼藏在家里任何角落,慧鸟都能找到。“这鸟并不笨嘛。”朱西言骂它。朱西言将鸟笼卖掉了,出卖鸟笼之前,他特意挑战了慧鸟:“有本事你飞到别人家的鸟笼去。”鸟笼很好卖,他刚搁在那里,就有人高价买走了。回到家,朱西言朝落在树上的慧鸟唱那句在白宝流传几百年的经典山歌:“老表老表,你养鸭子我养鸟;我到你家吃鸭肉,你到我家啃鸟鸟。”慧鸟用本色声音回应朱西言。他老婆骂他比慧鸟还笨:“慧鸟会找到自己的鸟笼的,无论买鸟笼的人家在哪里。这下你鸡飞蛋打了。”要是养了三年的鸟真飞走了,朱西言还是很心痛的。他想将慧鸟抓住管制起来,却不成功。第二天,朱西言放心了,慧鸟并没飞走,它很讲感情。朱西言受了感动,他给慧鸟准备了一个小鸡笼。慧鸟一心一意地在鸡笼里生活,鸟们集体唱歌时,它不缺席,尽管它跑调。
慧鸟却在秋天的一个下午病倒了,病得越来越重。有一天突然能说人话。
朱西言讲着故事,模仿慧鸟说话:“我是一只来自沱巴山区的慧鸟,投胎没完全成功,因此比一般的慧鸟笨。此生我为鸟,前世却是人。我的前世名叫江玉赋,在沱巴山区的凤凰村生活,请你送我回家。”
江忠福和老婆认真听朱西言讲述。
“我前世有三兄弟,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嫁到桥头村,生育三个子女。我们三兄弟不和,成天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老死不相往来。我死后两个弟弟都没来送葬。”朱西言继续学鸟说话。
“这是真的。”江忠福说。
“我死后不到一年,两个弟弟相继去世。但我的儿孙孝顺、大度,不计前嫌,都去给他们的两个叔叔送葬。”朱西言替慧鸟这样说。
“没错。”江忠福说。他老婆跟着点头。
“我曾经患过梦游症,有一次砸碎了刚买回来的水缸。我声音嘶哑,不是天生的,三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病,伤着了喉咙,从此声带坏了,一辈子没治好。”朱西言替慧鸟说。
“全是真的。”江忠福说。
“慧鸟说了差不多一小时,它讲得精彩,我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仔细听讲。”朱西言说,“慧鸟大约说完了想说的,然后不再说话,站在那里慢慢等死。它死得艰难,煎熬好几天,直到我打听到你们村的方位,快进到你们村口,它才死去。”
“它回到家了,因此可以安心死去。”江忠福说,“也许家父还有心愿未完成,所以借助慧鸟这一生回家了愿。”
江忠福老婆找来一条新毛巾摊开在板凳上,搁上慧鸟,江忠福弄来一块白布盖在慧鸟身上。板凳下方搁了垫子,江忠福给慧鸟磕头。
江忠福两口子五十多岁了,跟为数不多的老人留守村庄,三个子女在外务工,且全都成家。两个儿子打工赚回的钱在村里建了洋楼,空在那里,一群群老鼠肆无忌惮地占为己有。老两口每天要为两个儿子的楼房驱赶老鼠,有时候半夜突击。老鼠昼伏夜出,游刃有余地耍弄江忠福两口子。
江忠福分别给在外的子女打电话。
“你们爷爷回来了。”江忠福说。
“爷爷不是去世三年多了吗?”
“投胎成慧鸟又回来了。”
留守村里的人聚集到江忠福家,他们神色凝重。江忠福掀开白布让村里人瞻仰慧鸟的遗容。江玉赋的生前好友忍不住伤心落泪。“江玉赋生前长相好,投胎成鸟都这么俊俏,你看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还有那对翅膀。”有人说。慧鸟仰躺着,眼睛没有合上,鸟头、翅膀和尾巴形成一个平面,稳当地不偏移地支撑起它的身子。所有人都花上几分钟时间瞻仰过后,江忠福重新给慧鸟盖上白布。
江忠福给客人们敬茶,他们围坐在一起,这时候才发现一声不吭的朱西言。他们七嘴八舌采访朱西言,想得到有关江玉赋投胎成鸟后的所有表现。朱西言不厌其烦地回答所有人的提问。“你不该给他取名最笨的慧鸟。”有人对朱西言不满。
“不是之前不知道它就是江玉赋老人嘛!”朱西言说。
“不知道也不能取鸟的名字。”村里人说。
朱西言想说,他没给这只慧鸟取名字,但他低下头,表示道歉和悔过。村里人回忆江玉赋在世时的多件逸闻趣事,朱西言不时插话,说:“对的,这件事慧鸟在讲述前世时提到过。”
人们想起江玉赋在世时喜欢捕鸟,一年两季的候鸟迁徙时节,他在夜晚利用篝火诱捕。他每年捕获的各类鸟数不清,捕来的鸟吃不完,就制作成腊味,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鸟肉吃。有两三个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得出一个结论:对任何动物都要好一些,不然来世就会投胎成你严重残害过的那种动物。当然喽,有人说,所有动物中,投胎成鸟是最为理想的。鸟可以展翅飞翔,可以自由选择林子。“鸟比得上老虎狮子吗?”有人反驳。“老虎狮子是动物之王,能有几人有那个福气?不修炼三世,想都别想。”又有人说。
朱西言在人们回忆得差不多后,补充慧鸟死亡前讲述的故事。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是人还是动物,还是山里的植物,也猜不出将来投胎成什么;能够记得前世的人非常少的,不到亿分之一。孟婆汤一喝,啥都不记得了。孟婆很伟大,不然,这个世界就乱套了。能够抵抗孟婆汤的真是奇才,也可能是那个掌控人类的神灵授意孟婆放水,让为数不多的人带着前世记忆,传递给人类信号。朱西言积极参与村里人的讨论,他不怜惜自己带来的香烟,一支接一支给抽烟的男女散烟。
消息传得快,许多人从外村赶来。新到来的人给慧鸟叩头下大礼,江忠福跪在孝子位置上反磕头回礼。前面到来的人趁机一遍又一遍瞻仰慧鸟的遗容。
村里几个中年人自发组成治丧委员会,他们去到一间房里开会,讨论如何治丧。他们反复讨论,得不出统一的结果。有人坚持要像人一样治丧,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江玉赋的丧事办过一回了,一个人不可能办两次丧事。反对“人葬”者坚持按鸟的安葬方式进行,但是如何安葬一只鸟,他们又提不出建设性意见,不能说服自己也不能说服反对者。
“鸟能说出自己的前世,说明鸟有人性,不能当作一只鸟来应付。江玉赋还需要被当人治丧一次,这样才完满。”主张“人葬”的人说。
“不管能不能说出自己的前世,今世它都是一只鸟,只能按鸟来处理。”主张“鸟葬”的人说,“万物皆有前世,后世不理前世,新官不理旧账。”
“照这样的逻辑,根本不用治丧,直接埋进土里,或者拔毛烤来吃了不更省事?”主张“人葬”的人反驳。
好些人发出惊叫,他们的脑海里闪出江玉赋生前的样子:“吃慧鸟肉就是吃江玉赋!”话粗理不粗,一下就镇住了大家。他们继续讨论,必须想出一个都能接受的办法。有人提议让朱西言参加治丧委员会,听听朱西言的意见有好处。朱西言跟慧鸟生活了三年,对它了解。朱西言乐意成为治丧委员会成员,他从第一天买到慧鸟开始讲起。在鸟市场,这只慧鸟个头大而显眼,许多人都看中了它。朱西言以最高价竞买成功。买回家的那天,他通知邻居们来参观,参观者必须说出两个以上的赞美词才可以离开。慧鸟体形大因而食量大,起初朱西言是这么认为的:吃得才能干得。“因此,我对慧鸟有很大期待。”朱西言说。
“我很乐意加入治丧委员会。”朱西言又说。
朱西言是“人葬”的极力主张者,双方争执不下时,他说:“我们说了不算,必须听江忠福的。”
江忠福脸上还有眼泪,他严肃地反问大家:“你们认为呢?!”
一支乡村乐队来到,他们停在村口吹吹打打。江忠福和两个治丧委员会成员来到村口,点燃鞭炮,下跪迎接。接过主人递来的香烟后,他们在领队指挥下再次奏响音乐。这是支传统的乡村乐队,使用传统乐器,成员中年偏老。哀乐都是前辈留下来的,一共九曲。三四十年前,沱巴山区平均五个自然村就有一支丧乐队,现在,据说剩下不到三支了。偌大一个沱巴山区只有三支丧乐队是远远不够的,这其中还包括一支洋乐队。年轻人留在村里的少,传统乐队后继乏人。哀乐催人泪下,乐队跨入门槛时,所有人都在掉泪。慧鸟不太显眼,但它前面巨大的香火能让人一眼就识别出来。乐队对着慧鸟吹奏一首安魂曲,然后在人的引导下去到专门为乐队准备的雅间。沱巴的红白喜事少不了豆腐,来自沱巴镇上的豆腐坊拉来一车车水豆腐。鸡鸭鱼肉也从镇上拉来。江忠福两口子这些年只种罗汉果,不种稻田,大米肉类都是从沱巴镇上买的。也不用专门上镇里买,隔日都有流动贩子进村。因种植罗汉果,江忠福一家早已脱贫致富。
不久,另一支乐队也应约到来。这是支洋乐队,沱巴山区唯一的洋乐队。洋乐队成员都受过正规培训,有的还是职业学院音乐或者乐器专业毕业的。他们吹奏现代哀乐,其中有两首是这个乐队队长的原创。因为这两首原创曲,名气在全县都打响了。接到为江玉赋送葬的请求时,包括锦荣镇万宝地村在内的多家已经发出邀请,凑在一起了,去哪一家,乐队老板拿不定主意。当听说江玉赋投胎为鸟回到村里时,乐队老板当即决定到江忠福他们村来。请不到洋乐队的人家,只得将出殡时间后移。洋乐队没有土乐队那么多规矩和讲究,他们直接把音乐送到家门口,主家放不放鞭炮都不在乎。洋乐队没有进入主人安排的雅间,而是随意地坐在院子里,这群年轻人没有土乐队那种臭架子。长期以来,土洋不合,土不容洋。洋乐队收兵后,土乐队卖力地吹奏哀乐。他们从房间吹到厅堂,吹到慧鸟面前。帮忙人听到传统哀乐,眼泪自然而然就掉下来了。洋乐队吹奏的乐曲,虽然也动听,但它不能让人掉眼泪,只有悲伤的释放,对生命的坦然。能吹出人们的眼泪,土乐队得意,于是在厅堂转圈。
朱西言返回去了,他要为慧鸟选一只精美的鸟笼。按照大家商量的结果,慧鸟装进鸟笼,鸟笼装进棺材,既照顾了江玉赋的前世,也给足了他今生的面子。朱西言在鸟市上逛来逛去,没有挑选到满意的鸟笼。但有一位卖鸟笼的人,同时又会制作鸟笼,他答应按朱西言的要求特制一个。朱西言交了定金。制笼者家里摆着许多鸟笼,但用来安葬慧鸟还是不理想,或者说缺乏“棺材”的元素。制笼人迅速领会了朱西言的意图,马不停蹄地编织鸟笼。第二天,朱西言来取鸟笼,很满意。江忠福也特别满意,人们看了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为慧鸟准备棺材的木匠也请来了。他要做一具标准的棺材。材料,他棺材铺里有,都用车拉来了。材料都是半成品的,做一具棺材不费时。见到一点点成形的棺材,人们仿佛看到躺着的慧鸟变成江玉赋,他活着的形象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江玉赋的下辈子,由鸟投胎成什么呢?”干活人休息喝茶的时候问朱西言。朱西言回答说慧鸟没有说,也有又从动物投胎为人的,甚至就投胎在自己家里。有传说沱巴山区有再生人,但许多人都没见过,就像许多巫术,人们只听到流传,而未能亲眼所见。
棺材很快做好了。人们将慧鸟移进鸟笼,送进棺材。在移送过程中,请来师公作法,恭请江玉赋灵魂入住。
江忠福的儿女前后从遥远的外地回到家,拖儿带女给祖父或曾祖父磕头敬香。朱西言反复给他们讲述慧鸟的故事。江忠福的儿女对祖父记忆深刻,他们记得祖父跟两个弟弟的仇恨,记得祖父拄着拐杖做着捅人的动作骂两个弟弟。祖父的声音嘶哑而有力,直射天际。
江忠福的堂弟堂妹一家家回到村上,他们得到江玉赋以死鸟的方式回家的消息后立即启程,马不停蹄往家赶。他们没为伯伯送葬,堂哥江忠福却不记仇,为叔叔送葬,他们感动而悔恨。现在,大伯伯(大爷爷)又回来了,给了他们送葬的机会,再不能错过。天意不可违。他们披麻戴孝成堆成堆地哭成泪人,反复向大伯伯(大爷爷)道歉,祝福大伯伯(大爷爷)在那边生活幸福。
土洋两支乐队在江忠福一家的悲痛声中较劲,你追我赶地吹奏哀乐。哀乐越多,表示对逝者越是尊敬。
十里八乡的人们闻讯赶来。棺材始终没有合上,以供不断到来的人们瞻仰慧鸟。出殡的这天早上,送葬队伍像长龙,蜿蜒到江玉赋的墓地。慧鸟就安葬在江玉赋前世墓地旁边,两座坟墓紧紧挨着。一人二墓,一人两次葬礼,在沱巴山区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送葬人羡慕江玉赋,祝贺江玉赋。安葬好慧鸟,他们像卸下千斤重担。江忠福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容。早饭之后,送葬人四下散去,整个村庄又恢复正常秩序。朱西言最后一个离开,江忠福再次道谢,送给朱西言一笔不菲的酬金。
千里伴飞
走完这半公里乡村公路就可以到达县道了。母亲左右手分别提一只鸟笼,慧鸟在鸟笼里晃着身子。鸟笼三分之二被蓝布盖住,人们只能通过露出的部分看到鸟身。母亲身后是女儿,女儿腿短,不得不加大步子频率才能跟上母亲。母亲的快步,将到达时间大大缩短,她似乎要去追赶一辆班车。
位于十字路口的城乡公交车站已经聚集许多乘车和不乘车的人。闲人们在这里谈天说地,甚至斗鸟。沱巴山区,女人不玩鸟,看斗鸟的热情也不高。母亲手里的两只鸟引起人们的注意。母亲眼睛看向别处,以漠视别人来避免问话。
“妈妈,车来了。”女儿眼神好,她看到远处山坡上的公交车惊叫起来。母亲一直提着鸟笼,生怕搁到地上鸟趁机逃跑。听到“车来了”后,母亲整了整横挎着的花色布包,向前迈出一步。
乘客不多,母亲提着鸟笼占据两个座位,女儿坐在母亲的前排。乘客看着鸟笼,不说话。公交车启动后,后排一个男乘客走过来问母亲:“它们会说话吗?”不等母亲回答,他主动跟慧鸟打招呼:“你好!”慧鸟的学名是什么,沱巴人不知道,因为这类鸟通常都聪明,就给这种类的鸟取名慧鸟,取有智慧的意思。
“别逗它们了,它们还不会说话。昨天才从山上捕到的。”母亲说。
“我教它们,等车到达县城,它们就学会了。”他说。
“走开,别骚扰我的鸟。即使它会说话,也不会搭理陌生人的。”母亲严厉地说。
女儿站起身子,回过身帮助母亲警告他说:“走开!”
车厢安静下来,乘客们看着窗外浓郁的绿色各自想着心事。公交车到达一个站点,又一拨儿人上来,他们想坐被鸟笼占着的座位,母亲假装看不见。那人就在旁边站着,并且逗母亲的鸟。
“别逗它们。”女儿回身对那人说。
“鸟主人都没意见,你管什么闲事?”那人说。
“我就是鸟主人。”女儿说。
“鸟就是用来逗耍的。”那人笑着说。但那人闭上了嘴,目光寻找车厢里的座位。母亲站起来给那人腾出一个座位,她让一只鸟笼占一个座位,另一只鸟笼她提着。那人说:“你继续坐吧。你的鸟比我金贵。”车厢继续安静后,慧鸟主动鸣叫,那声音婉转动听。乘客没回应鸟,但都听得心里亮堂堂。
到达县城,换乘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乘客多,拥挤着上车。司机提醒母亲鸟笼不能占座位。母亲没有抢到座位,尽管是起点站,因为提着鸟笼不方便,没有挤赢别人。女儿跟在母亲身后,保护着鸟笼不被挤着,所以也没抢到座位。汽车站到火车站是条很长的线路,一路靠站一路下客又一路上客,车厢里一直保持拥挤状态。鸟笼占了些地方,有乘客不满地说:“怎么带着鸟笼乘公交车呢!”母亲和女儿用怒火看着提意见的人,眼神里的怒火比语言回应还有力量。没有规定不准携鸟笼乘公交车。终于到了火车站。母女俩站在广场上舒口气,让八月的烈日继续晒晒身子。
母女去取了动车票。这个小站,无须安检就可取票。离发车时间还早,母亲带女儿去吃东西。母亲问女儿想吃什么,女儿说随便。车站广场周围全是吃的,什么都好吃。母亲寻找客人相对少的食店,将两只鸟笼搁在长条板凳上。她买了两碗牛肉面,还特意为女儿加了五元钱牛肉。
“桂城有牛肉面吗?”女儿吃得很开心。
“有,很多。还有羊肉面。有全世界好吃的东西。”母亲说,“到了桂城让你哥带你吃个遍。”
小食店的老板看到了那两只鸟,他走过来掀开蓝布:“这么热的天,你不要捂得太紧,会把鸟热出汗,鸟容易中暑感冒。”显然,老板说得很对,更多空气进入鸟笼后,两只慧鸟展了展舒适的翅膀,活泼起来。
“你是卖鸟吗?”老板问。
“不是。”母亲回答。
“玩鸟的女人少见。”老板说。
“我不玩鸟。”母亲说。
“那你怎么带着鸟?”老板说。
“不允许吗?”母亲反问。
“没有不允许。”老板说,“我喜欢养鸟,今天没带到小店来,因为它昨天死了。你的这两只鸟我叫不上名字,好像从没见过,是稀缺鸟,但气质不凡,特别漂亮。能卖我吗?”
“不卖。”母亲说,她吃完面,正在大口喝汤。
“我给你足够的钱。”老板说。
“你能给十万吗?”母亲说。
“多少?”
“十万。”
“抢钱吧。”
“十万也买不了。”女儿插话。
“哦。我买不起,不谈了。”老板说,“这种鸟是怎么叫的?”
母亲脑子里闪出慧鸟的叫声,但她没有模仿。她从来没有模仿过鸟叫。女儿看看母亲,就模仿了慧鸟的叫声。母亲想笑,因为女儿唱变了调。老板下结论说:“这鸟很漂亮,就是声音太一般。像美女的声带出了毛病,声音扣了她的分。”老板学着女儿模仿的鸟叫声吹起口哨。慧鸟却叫了几声。老板说:“声音好,声音好。你们从哪里来?鸟从哪里得到的?”慧鸟继续叫,继续唱歌。老板拍巴掌赞美。慧鸟清脆且音域宽广的声音,吸引过来许多人。
母亲提着鸟笼已经起身,女儿与她并排着。母亲头也没回离开了小食店。太阳大,广场上没人停留,母女俩快步去到车站入口。母亲拉着女儿排队,进入候车室得过一遍安检,队伍太长,乘客被烈日晒得脾气普遍都不好。母亲不怕晒,她常在这样大的太阳下面干农活儿。母亲整了整女儿的布帽,说:“你到前面阴凉的地方等我。对了,把两只慧鸟也提到阴凉地方去。”女儿今年十三岁,个头齐母亲肩膀高。女儿来到阴凉的地方,放下鸟笼,却盯着母亲的那支队伍。母亲在慢慢向她走来,她希望母亲尽快进入搭着棚子的阴凉地方。队伍中有与她同样大小的孩子,他们都是趁暑假跟随父母外出旅游的。她得感谢哥哥,否则没有理由去很远的桂城。哥哥说,到达桂城要经过许多城市,她这一来回就等于去了许多座城市。排队的孩子们玩手机、喝饮料,在能看到母亲的地方,母亲看到了她,母亲招手叫她过去。母亲给了她二十元钱,叫她去买自己喜欢的饮料。女儿说:“我要看管鸟,等进去了我再买。”越往里走物价越贵,母亲脑中闪出瞬间的不快,但很快就同意了女儿的主意。
到了阴凉处,队伍走得快了。不多久就轮到了母女俩。“鸟不能进。”工作人员说。“为什么不能进?”母亲问。工作人员说:“乘客不得携带动物乘车。”母亲说:“鸟不占座位,又没重量。”“这是规定,铁的纪律。”工作人员说。母女俩被拦在外面,母亲对女儿说:“给你哥打电话。”
电话打通了,许久儿子才接。这个电话号码不是儿子的,是昌总提供给母亲专门联系儿子的。
“这可怎么办呢?我人和手机还被他们扣着呢。”儿子说。
母亲回到进站口对工作人员说:“求求你放我进去,我给儿子送鸟。儿子在桂城送快递,不小心碾死了昌总的画眉鸟。赔偿费很贵,我们赔不起,用慧鸟抵画眉。”
工作人员说:“这是铁的规定,我帮不了你。”
“找你们领导可以吗?”母亲说。
“找谁都没用。”工作人员说。
母亲去另一支队伍排队,想从另一个入口进入。母亲还是被拦住了。进站高峰过后,工作人员都闲下来。这个县城小站,每天只有四趟动车停靠。他们看站在阴凉处发愁的母亲,议论那两只慧鸟。他们叫不出鸟的名字,但都很喜欢这种鸟。有一个女工作人员很同情母亲,主动走过来说:“任何人不得携带活体动物上火车。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改坐汽车。但是桂城太远,中间隔着一个省,可能没有直达班车,你们必须一段段坐。”女工作人员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母女俩规划乘车路线。另一个男工作人员也凑上来,他说:“坐班车不是不可以,但太费时费力费钱。有的班车还不一定让你带着鸟乘车。”
“坐县乡间班车就不存在不让鸟乘车的问题。”女工作人员说。
“天这么热,折腾几天,鸟会折腾死。”男工作人员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把两只慧鸟卖了,赔昌总钱。钱用微信转过去,这样你们母女还不用去桂城,节约了路费伙食费。”
“我不同意卖鸟。”女儿说。
“我同意。卖了鸟,我仍然带你去桂城。”母亲说。
母亲再次联系上儿子,从电话那边传来儿子跟昌总交涉的声音。女儿把慧鸟的视频发给了儿子,昌总看过了。昌总同意用慧鸟抵画眉。儿子给昌总介绍过慧鸟,昌总感兴趣,他想养养慧鸟。儿子跟昌总商量的结果是:“如果赔现金,得五万。”原来说好赔四万,现在涨了一万。听到儿子带着哭腔的求情,听到昌总凶恶的威胁声,母亲心疼得扯掉了两根头发。母亲提着鸟笼到广场北角的冷饮店去。“想吃什么,随便点。”母亲对女儿说。女儿点了一盘造型漂亮的冰刨,母亲看着慢慢享用食物的女儿,脑子里空落落的。
冷饮店里顾客不多,最后只剩下母女俩。母亲对服务生说:“你买鸟吗?”服务生说不买,她的老板也不会买,因为老板不养鸟。服务生告诉母亲开牛肉面店的那个老板养鸟,兴许他会买。女儿享用完冰刨后,母亲带着她回到那家牛肉面店。
“这两只鸟我卖你了。”母亲对老板说。
“我现在不想要了。鸟太漂亮,我怕养不好,对不住它。”老板说。
“你难道要养丑鸟?这种鸟在我们沱巴山区叫慧鸟,很聪明的,能学人说话,能说一大段话唱一首完整的歌。”母亲说。
老板提起鸟笼,仔细看鸟:“价格合适的话,我可以考虑。开个价吧。”
“一只四万,两只一共八万。”母亲说。
“这是我今年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梦话。”老板说。
“昌总那只画眉要价五万,慧鸟比画眉漂亮万倍、聪明千倍,我才卖四万。我已经做出让步了。”母亲说。
“你去卖给昌总吧,也许他会给你六万一只。”老板说。
“你真不要吗?”母亲说。
“天价鸟,我买不起。”老板说。
“你开个价吧。”母亲说。
“五百元一只。两只我都买下。”老板说。
“这是我这一生听到的最动听的梦话。”母亲说。
“不远的地方有个集市,那里有卖鸟的,你去打听打听。”老板说。
“动车要开了,我没时间去集市。”母亲说。
“你的鸟上不了火车,要么你去卖鸟,要么你快去退票。”老板说。
母亲带着女儿回到车站,她让女儿看着鸟,自己进去售票大厅把票退掉。票是儿子从网上订购的,退票的事不能跟儿子商量,因为儿子在昌总控制之下,失去自由。母亲带着女儿提着鸟走出火车站,工作人员同情地看着这母女俩。集市不远,母女没费多少周折就到了。集市杂乱无章,潮湿的地面发出难闻的霉味,还有腐败菜叶的味道。卖花鸟的在一个小角落,只有两个人卖着四五只鸟,最富贵的也就是一只画眉。没有一个买鸟人。母亲问卖鸟人买不买她的鸟。卖鸟人见过沱巴山区的慧鸟,但他从没卖过。卖鸟人从躺椅上站起来,看过她的鸟后,跟她谈价钱。
“鸟是好鸟,但我们城里养这种鸟的人很少。”卖鸟人说。
“我们沱巴山区也很少人养慧鸟,它太聪明了,都不忍心养呢。但是只要你卖慧鸟,就会有人买,慢慢地养的人就多了。”母亲说。
“其实是这种鸟珍贵,好多人不敢养,怕惹来麻烦。”卖鸟人说。
“昌总对慧鸟喜欢得不行,同意以此鸟赔偿他的画眉呢。县城这么大,总会有人敢养的。”母亲说。
“你开个价。”卖鸟人说。
“三万五一只,两只七万。我一直在降价。如果不是被迫,谁会捕慧鸟,谁会一路降价?”母亲说。
“鸟是好鸟,但你的价格开得太高。”卖鸟人平静地说,“最多值一千,一只。”
“二万一只,行吧?”母亲说,“卖出两只,我们再补贴一万就能赔上了。”
“你一定有个悲惨的故事,但一码归一码,我给一千已经是最多了。一只画眉,很漂亮并且歌唱得好的那种,不到五百元。”卖鸟人说。
与心理价位相差太远,母亲不跟卖鸟人谈了。卖鸟人说:“鸟是好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鸟。但这类东西市场还没有炒起来,当然喽,一旦炒得火热,到了那天,两三万一只也不是不可能。”
母亲说:“你动心了?”
卖鸟人说:“对鸟动心,价格不动心。”
母亲回想起火车站那个女工作人员的话,卖不掉鸟,考虑坐班车,分段坐。但桂城那么遥远,中间隔着一个省,行走不方便。“我们是低价卖鸟还是坐班车?”母亲问女儿,因为母亲拿不定主意,其实在问自己。“坐班车。”女儿说。“班车不是那么好坐的,”母亲说,“要转很多次车,很累,我们人生地不熟,到不了桂城,鸟就折腾死了。花这么长时间,你哥危险性更大。再说,外地允许鸟乘班车吗?”
女儿低头看自己的脚。母亲说:“卖鸟。”
女儿说:“一只鸟才一千!”
“卖鸟!”母亲说。
母女俩重新回到集市。卖鸟人说:“我知道你家碰上了大事,我也不是乘人之危。一千一只远远超过了市场价。我每只再加一点,总价两千三。”
母亲咬着牙同意了。卖鸟人往女儿的微信里转了两千三,留下两只鸟。但鸟笼,卖鸟人不要,他不缺鸟笼,缺好鸟。母女俩提着空鸟笼再次回到火车站入口,过第一道安检。还记得她俩的工作人员说:“鸟卖掉了?”母亲点头。“很好。”工作人员严肃地说。在工作人员帮助下,母女俩买到了最后一趟开往桂城的动车票。
鸟笼跟人的随身包一样,要过安检。母亲担心鸟笼过不了安检,双手紧紧握着,手心不断冒汗。鸟笼顺利地过了安检。从第一道安检到候车室有一段距离,路上栽着桂花树。母女俩抬头时看到两只飞过的鸟……
“妈,看,慧鸟。”女儿指着停在桂花树上的两只鸟,跳起来。
“嗯,是我们卖出去的那两只。”母亲说。
“我的鸟,快,我的鸟!”卖鸟人在不锈钢栅栏外叫喊,他的两只手伸进来。他求母女俩帮他捕捉。母女俩打开鸟笼的门,然后前去捉拿。慧鸟在树上不下来,母女俩够不着。驱赶一阵,鸟飞走了。卖鸟人蹲在地下叹气,骂人。
“我们把钱还给他。”女儿说。
“鸟是他自己不小心弄丢的,跟我们没关系。”母亲说。但是母亲很同情卖鸟人,早知道他那么不小心,鸟笼一起送给他好了。桂城那么远,提着空鸟笼也是挺麻烦的。母亲过去安慰卖鸟人,他说:“滚开,你那两只慧鸟比人还精明!它们不是鸟,是妖!”卖鸟人拍着脑门离开后,母亲才返回来。
去往候车室,还有第二道安检,工作人员问母亲:“鸟呢?”母亲回答说:“卖了,飞了。”工作人员仔细检查母亲和女儿的身子和随身所带的物品,没有发现鸟。
“提空鸟笼去干什么?”工作人员说,“那边没有鸟笼吗?”
母亲回答不上来。鸟笼是她的,她舍不得丢。只能提着,到哪里都得提。
候车时,母女俩还在说那两只鸟,推测它们是如何从卖鸟人手上逃脱的。母女俩多次有意识看着候车室窗外。这趟车的候车室在一楼,窗外可以看到院子和广场,以及那些桂花树。有鸟在桂花树之间飞来飞去,母女俩不能确定其中是否有那两只慧鸟。
检完票,动车还没从前方开过来。人们在月台上排队等候。母女俩的车厢到第十六节了,她俩绕过队伍去往固定的上车点。加挂的动车身子超出了月台屋顶的长度,围墙外是一些民房和树木。那两只慧鸟大声唱歌飞抵围墙,停在树梢。母女俩敞开鸟笼门,叫鸟进来。鸟却在高处不动,轻轻地叫着。
动车进站了。工作人员叫大家抓紧时间上车。乘客后浪推前浪似的拥挤着上车,工作人员吹响哨子催促母女俩。鸟笼装鸟无望,就算把鸟带上车也要被收缴。母女俩刚一上车,车就启动了,差点耽误。
这趟车在这个小县城只停留两分钟。乘客不多,有少量座位还空着。女儿坐在靠窗位置,她贪婪地看窗外。丘陵地带,窗外是低矮的山坡和零星的村庄,稻田里的晚稻绿油油的,地里的庄稼因为过快的车速,而一时难以辨识。女儿想问问母亲,母亲却闭着眼养神。母亲神色凝重。女儿情绪受到感染,她再无心看窗外。
快接近一个车站时,儿子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母亲说:“在车上了。”“鸟呢?”儿子问。母亲轻轻说:“在车上了。”母亲欺骗儿子后,冷静地挂断电话。
列车靠站,又重新启动后,列车上的服务员推着货车过来,小小的货车上堆满小吃和饮料。“看中什么就拿吧。”母亲对女儿说。女儿选了两种,又放回去了:“好贵,我们吃不起。”母亲说:“傻孩子。”母亲捡回来,递给女儿,付了款。
夜色慢慢降临,列车在黑暗中穿行,只有到了车站才有明亮的灯光。看过两个夜色中的车站后,女儿失去兴趣。
按照列车时刻表,晚上七点就应该到达。所以儿子催促的电话又一次打来。儿子还不知道,母亲退票后买了晚一趟的动车。母亲继续骗(安慰)儿子说:“到了,让昌总等着。”差不多每半小时,儿子就要打来一个电话,母亲只有一句话:“在路上了,马上到。”
“我们没有鸟,怎么办呢?”女儿再次担心地问。
母亲看着鸟笼,说:“不怕,只要有鸟笼,就不怕。”
“我们是去买一只鸟赔给昌总吗?”女儿问。
“是个好主意。桂城买的鸟,并没有写“桂城”两个字。昌总认不出的。”母亲说。但是母亲心里清楚,昌总不是好对付的,否则就不会扣押儿子,漫天要价。
抵达桂城已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六分。桂城仍然像白天似的喧闹。火车站广场上人声鼎沸,有序并且乱糟糟的。广场上有许多树木,最矮的有两个人头高。一只鸟在头上叫着飞过,这熟悉的叫声让母女俩立即抬起头来。
“是慧鸟。”母亲说。
“是,慧鸟。除了慧鸟没这么叫的。”女儿兴奋地在地上跳。
两只慧鸟停在她俩前面的树上。母女俩把鸟笼门打开,提着。一只慧鸟钻进来,而另一只在树上说什么也不下来。树上那只慧鸟叫着,似乎在催母女俩快去救人,并祝母女俩一切如意。
儿子急切的电话又来了。
“我们到了。”母亲说。
女儿掏出手机拍视频发给哥哥。
“走吧,一只就够了。”母亲拉着女儿说,“昌总只配要一只。”
……
三天之后,母女俩返回县城火车站,等候了三天的另一只慧鸟停在月台边上的桂花树上,又与她俩见面,母女俩对它笑了笑挥手致意。然后,在车站外,它钻进母亲为它打开的鸟笼。母亲让女儿在一个显眼地点等着,母亲独自去市场见卖鸟人。母亲手中有两千三百元现金,她如数退给卖鸟人。卖鸟人红着脸说:“我不能要,因为慧鸟跑掉跟你没关系。”母亲说:“与我有关系。”母亲丢下现金离开了。
女儿坐在原地等候,她在啃吃一根冰棒,慧鸟在她身边。“一回到家,我们就把它放了。”母亲说,“如此看来,在桂城昌总手上的那只慧鸟,某天也会飞回沱巴的。”
鸟传书
大雨下到第四天,镇上人对捕鱼失去了热情。他们疲倦地站在高处俯视街上晃荡的积水。洪水从第一天大雨开始就灌进镇子,把街道塞得满满的,带来无数的鱼。人们在自家厨房院子里捞鱼,到街上捞鱼,他们捞到太多的鱼,已经无法处理和消化,两斤以下的常见鱼他们全都丢回洪水里。这会儿,洪水在人们无神的眼光中一点点消退,被嫌弃的鱼随洪水退往玫瑰河,跟不上撤退的洪水的鱼,被小孩捉来玩游戏。城市公共管理人员趁机清洗街道,水枪声哗哗传到宋建义老人的耳朵里来。
宋建义并不知道那是冲刷街道的水枪声,站在楼顶的邻居大声说话。跟平常日子一样,邻居对他家视而不见。宋建义想到顶楼平台上去,他在上午特别明亮的太阳下试了试轮椅,没有成功。他力量不够,轮椅突不破只有几厘米高的门槛。他闭上眼睛寻找消耗掉的体力,随之一阵鸟叫声回响在他耳朵周围。
“这是幻觉。”他说。自从进入雨季,他就没见过鸟,除了邻居那种跑调的学鸟叫声,他没听到过真正的鸟叫声。鸟叫声消散之后,宋建义睁开眼。眼光穿过房门路经大平台时,他看到了一只鸟。这鸟羽毛丰满、颜色多样,是只姿色可人的鸟。他不认识这种鸟,在他七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这种鸟第一次进入他的视野。这只鸟体形较大,在平台上欢快地跳来跑去,像弹跳力极好的青蛙。宋建义积极欣赏这只鸟旁若无人的表演,像欣赏一幕独舞剧。站在顶楼的邻居目光痴痴呆呆,还在看街上的水枪,对这只造访的漂亮鸟麻木不仁。
鸟儿舞蹈着到了房门前,宋建义看它更清楚了。鸟儿的嘴也很漂亮,还有那两只腿,是他从没见过的美腿。大约是只公鸟,他想。在玫瑰镇上,人们普遍认为,动物界的雄性比雌性漂亮。鸟儿发出轻轻的声音,像泉水汩汩声,又像岩洞里地下河冒出头来的鱼的咂巴声。鸟儿双眼炯炯有神,带着一股极速的温暖,启开了封冻在他心上的冰雪。
“哇,看,慧鸟!”那个见多识广的邻居认识慧鸟,他指着宋建义家楼顶平台惊叫。
“你好,慧鸟!”宋建义跟鸟打招呼,双手伸出去隔空抚摸它。慧鸟晃着脑袋,回应他的友好。
“来。”他对慧鸟说。
慧鸟张开双翅,只留一只脚支撑身体,在那里原地转圈。宋建义笑骂:“淘气鬼。”慧鸟在门外盘旋两圈,飞到他的双腿上。宋建义立即捧它入怀。“慧鸟,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宋建义问它。“对,你这么聪明,应该叫慧鸟。”他摸着它的羽毛,羽毛柔软有弹性,摸不乱。慧鸟叽叽咕咕地低声叫,两只机灵的眼睛在他身上打量来打量去。他的手摸到慧鸟双脚时,才发现左腿上用皮筋系着一根小小竹节。他取下来。他仔细研究竹节,拔掉一端的活塞。反过来一抖,微小的卷筒纸掉出来。宋建义展开字条。
“你好,我们能交朋友吗?”
宋建义目光越过平台,去到远处的对街,又朝左瞧窗外的邻居。他确信这是一封寄给他的信。慧鸟在房间随性地逛着,他将轮椅滚到书桌前,摊开纸写回信。
“你好,我愿意跟你交朋友。”他开头这样说。接下来,他介绍自己。退休前他是玫瑰芳香厂的闻香师,他灵敏的鼻子像优秀的猎犬,能分辨出数十种搁在一块儿的只有细微差别的香水味。他开了头,文字像奔流,像海啸,停不住,似乎在给一个老朋友写信,倾吐心声。几页纸写完,卷成纸筒,却塞不进竹节里。他着急,全身冒汗。
慧鸟在房里乱飞,发出与前面不同的声音。“哦,你等不耐烦了。”宋建义重新在一张小纸片上写道:你好,我愿意跟你交朋友。他在慧鸟的催促声中,搓成纸筒塞入竹节。竹节系稳在慧鸟脚上时,它展翅飞出房间,消失在蓝天之下。
接近中午,护工带来做好的水煮鱼:“你想吃鱼吗?”宋建义回答说:“你都做好了,还征求我的意见干吗?我想吃炒猪肝。”护工往桌上搁好饭菜,说:“这几天到处是鱼,家家户户堆成山的鱼,你偏要吃猪肝。洪水使得一头猪都进不来。”
护工推宋建义到平台上放风。连续四天的大雨,天漏了似的。宋建义困在屋子里四天四夜。他住三楼,一二楼都租了出去。一楼给人改成门面,卖玫瑰镇本地产的香水、香精、香油。二楼住着一户从福建来的做茶叶生意的小老板。每层楼间设置了铁门,下层的上不了上层。租金的事由在遥远地方工作的儿子管理,儿子用获得的租金请护工照料父亲。
阳台上没有风,只有热浪。街上嘈杂的声音携带热气送到他的三楼。太阳被乌云遮蔽数日,今天报复性地反弹,狠狠地晒着这座南方山区的小镇。护工没有多余的话,他跟宋建义的口头合约里没有陪聊这一项。“回屋吧。”宋建义说,他受不了大太阳。平台上无人管理自行生长的盆景,蔫蔫的。花盆里躺着被太阳晒死的细小虫子和蚊子。
回到阴凉的室内,护工愿意多贡献几句话,他说:“宋老头儿,你今天精神特别好,前段时间特别是大雨这几天,你坐着不动的样子像个死人。”宋建义配合似的闭上眼睛。护工说:“请睁开眼,那样才像不瞑目的死人。”宋建义睁开眼。护工说:“你气色好,终于活过来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不能死,我还要在你身上挣钱。”
“我从来不想死,那些年那么绝望,我也没想过死。”宋建义说。
“你今天心情好,碰上喜事儿了吧?”护工说。
整个下午宋建义的目光都盯着平台,期待慧鸟飞回来。平台空荡荡的。太阳落山,黑夜到来,鸟也没回来。宋建义整夜亮着灯,开着门,生怕将慧鸟拒之门外。因为等待,他浑身着急,汗水一阵接一阵,心悬在半空,一上一下。他关闭房间灯,昏暗而杂乱的街灯映在平台上。
“没有航标灯,慧鸟找不到我家。”他心里说。他重新开亮灯,三摸两摸摸到床头的座机给护工打电话:“我要在平台上安一盏灯,现在。”护工在得到重金的承诺后,赶过来。护工接好电线,在平台拉上铁丝。灯泡搭好后,平台跟房间里的电灯比赛似的积极亮着。护工累出半身汗,站在平台以吸烟来驱赶疲劳。“你别站在平台上,慧鸟怕你,快离开!”宋建义说,“它迷路一个晚上了。”
“候鸟经过时,你架上大灯泡,便有捕不完的鸟。”护工说着废话。
“走开。”宋建义大声叫,从枕头下摸出现金递给护工。护工拿到钱,还不满意:“这点报酬根本补不了我一夜的美梦和付出。”
第二天清早,护工来过,又走了。宋建义不希望护工在场。慧鸟终于在上午惨烈的阳光下欢快地叫着飞进平台,那姿势特别漂亮,像舰载机降落甲板那个短暂的时刻。宋建义张大嘴巴,长长的口水与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脚相连。宋建义哑言,长长的气流从丝线一般的口水两边冲出来。他向慧鸟招手。这鸟很调皮,有意吊他的胃口。慧鸟对宋建义不理不睬,在平台上跳来跑去,玩它的花式舞蹈。
“过来。”宋建义说。慧鸟这才一跃而起。他看到了那个系在它腿上的小竹节。那个人回信了:“我叫苏旭日,你呢?”只有一句话,但特别有分量。他赶紧给苏旭日回信。
“我叫宋建义,家住玫瑰镇。你呢?”
绑上小竹节的慧鸟并不急着离开,它如同老朋友在他房间里东逛西游。慧鸟飞走后,他便有了明确的着急。他希望明天上午尽快到来。
慧鸟守时,它按时带着信件来了。
“我住沱巴镇一个小村里,村名叫万佛脚。我这里绿水青山,很美。来过吗?”这是苏旭日来信内容。
宋建义立即回信:“我住在镇子上吵死了。邻居放个响屁我都能听见。”
信件一天一封,一来一往。
苏旭日说:“我们万佛脚新村很安静,任何时候都很安静。也能听到别人放屁,但,山宽地阔,响屁不吵人。”
宋建义说:“你身体好吗?”
苏旭日说:“我身体瘫痪了,二十四小时离不开床。我躺着给你写信。”
宋建义说:“太惨了。我还能坐在轮椅上,还能在护工帮助下到平台看镇上杂乱的风景。”
“真羡慕你。”苏旭日说,“我只能二十四小时看天花板。”
“你是怎么病的?”宋建义说。
“大表弟二表弟同时判刑那天,我毫无征兆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你双腿怎么了?”苏旭日说。
“可能跟我长年泡在潮湿的工作环境有关,双腿风湿,站不起来了。你躺在床上,谁照顾你呢?”宋建义说。
“我老伴儿照顾我。我俩是农校同学,她是校花,最后插到我这堆牛粪上了。我今年六十一岁。你多大了?”苏旭日说。
“有老伴儿照料真好。我老伴儿离世好几年了。儿女在遥远的地方,我孤身一人。我孤独得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宋建义说。
写下“孤身”两个字时,他的眼睛开始模糊,写完最后一句话,失明一般看不见。他哭了好一会儿,情绪发泄完毕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跟子女住在一起呢?”苏旭日说,“我也有一对女儿,但也都不在身边。有老伴儿照顾,我不需要跟她们住在一起。这世界上只有老伴儿才是最好的保姆。”
“儿女在美国,我去不了,他们也回不来。一对儿女太优秀,一路读进了美国名校,然后被美国的大公司高薪拦下。”宋建义说。
宋建义从没听说过沱巴这个名字,就像苏旭日第一次听到玫瑰镇。这两个相隔遥远的南方小镇,给两位老人提供了无限的想象。护工也不知道沱巴在哪里,他答应打听一下,但是他并不打算真打听,因为这个难度太大了。
宋建义心里有很多话说,但每次不能说得太长,他多写几句,苏旭日就要多回复几句。那个完全瘫痪在床上的沱巴朋友,每写一个字的艰难他感同身受。看苏旭日的信,他心要滴好几滴血。条件所限,他们把信写成短信,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内容。宋建义是玫瑰镇上著名的闻香师,为玫瑰镇香水打入国际市场做出过不小贡献。苏旭日夫妇农校毕业后同时被分配在国营养鸡场,进入20世纪90年代,养鸡场倒闭,夫妇俩回到他的沱巴老家办起了养猪场。
“慧鸟是你养的吗?”宋建义说。
“不是,”苏旭日说,“它常到我窗台上玩耍,它像我老伴儿似的跟我做伴,后来我俩成为朋友。”
宋建义说:“我也想有一只这样的鸟。”
“这么多年没有人给我写信,我就想给别人写信,哪怕是陌生人。老伴儿开始帮我训练慧鸟,教它传书信。训练好后,我给认识的每一个人写过一封信,但是从没收到回信。”苏旭日说。
“我俩有缘。我喜欢这只鸟。”
“很深的缘分,慧鸟为我送了接近一年的信,到你这里才送出去。慧鸟是我亲密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苏旭日说。
因为跟远方朋友通信,宋建义脸色一天天红润,身体像获得温暖阳光的茄子似的一天天向好。护工不嫌他吃得多,伙食方面,他提出任何要求护工都要满足。护工跟宋建义在美国的子女保持着热线联系,越洋电话一响,他就会表功,话语滔滔不绝。宋建义儿女不偏信,兄妹俩必须在父亲那里得到证实,才会考虑提高护工的待遇。宋建义告诉儿女,这段时间他身体真的好了许多,他结识了远方一位朋友,那是个比他还要悲惨的病友。他们书信来往,很聊得来,往内心深处聊的那种。
沱巴山区多森林多溪流湖泊。苏旭日夫妇选择回乡办养猪场,看中的是老家的自然生态。沱巴山区有快要绝种的传统土猪,苏旭日夫妇回来后让土猪传承壮大下来。土猪生长慢,繁殖率低,想扩大规模都难,但这是个好现象:土法养土猪,回归到传统,肉鲜而环保。每年出栏不多的土猪全去了桂城,全让两个表弟拉走了。大表弟是二姨的儿子,小表弟是三姨的儿子。他们表弟仨的村子相隔都不远,小时候苏旭日常带他们玩,感情挺好。苏旭日得知两个表弟判刑的当天,急血攻身,一瘫不起。
宋建义的闻香本领具有童子功,他父亲也是闻香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玫瑰镇响当当的闻香师。“闻”不过三代,到儿女这代,没了前辈那种超常的嗅觉和对香味的敏感能力。
一个学农养猪,一个祖传闻香,差异大,却聊得很投机。装信的竹节油光发亮,开始起包浆。宋建义长时间握竹节,想象成握着苏旭日的手。沱巴镇与玫瑰镇,相距遥远,慧鸟要飞越万水千山。竹节不能太大,要考虑慧鸟的承重能力。在这点上,两人相当默契。慧鸟的羽毛每日都是新的,总是那么丰满美丽,带给宋建义好心情。每天慧鸟按时飞到平台,宋建义高兴又心疼,再能飞的鸟也有疲倦时。他每日由此及彼联想到苏旭日,那个比他更惨的朋友更让他心疼。他想让苏旭日休息一两天,不要天天给自己写信。叫对方暂时“休信”,恐怕办不到,唯一的办法是自己首先“休信”。但宋建义着魔一般停不下来,读完来信,迫不及待给苏旭日写回信。他希望苏旭日以身体为重不要立即给他回信,但又迫切希望看到苏旭日最快的来信。在担心和渴望中,宋建义度过快乐的每一天。
慧鸟辛苦,宋建义得感谢它。护工应他要求买来高档鸟饲料。护工看着平台说:“哪儿来的鸟,你买鸟饲料干什么?”埋怨归埋怨,有钱挣,护工什么都干。护工买回鸟饲料,撒在平台上。“鸟屎鸟毛都不见一丁点儿,哪儿来的鸟?不要以为撒了高档饲料就能引来鸟。”护工嘟哝着。这只鸟讲究,从没在宋建义家排泄过粪便。
慧鸟飞到平台上时,宋建义说:“有吃的,赶紧。”慧鸟展展双翅,在平台上游走。它并不享用饲料,双爪划拉着那些显眼的饲料。
“你看不上这些食物?对了,沱巴山区有你纯天然的食物。”宋建义说。慧鸟站在他肩上时,他想给它洗个澡。这个念头似乎没道理,但他决定后就不改了。他把自己推进洗澡间。慧鸟不反对,积极配合。水从喷头洒向慧鸟的羽毛,羽毛不沾水,水过后,它身子一抖,全干净了。
“苏旭日长什么样?他老婆漂亮吗?”宋建义问慧鸟。它叽叽咕咕,说着人类听不懂的鸟语。给慧鸟洗澡,他回忆起给小时候的儿女们洗澡,慧鸟那个可爱劲儿,活像他活泼的儿女。“苏旭日怎么解决洗澡问题?”他问慧鸟。他想下一封给苏旭日的信写写自己如何洗澡。他有一张专供洗澡的固定轮椅,不需要护工他也能从这张轮椅挪到另一张轮椅上,不过通常是护工帮他。
然后,他趴在桌上写信,写完洗澡内容,发现不妥。谈论洗澡,有可能刺激到苏旭日,于是换了话题。第二天慧鸟带来的信,苏旭日却谈到他洗澡。他老伴儿将他抱到网床上,洗了正面洗背面。宋建义会心地笑,还笑出声来。
两人像交往多年的老朋友,话语投机,心灵相通,许多事情都能想到一块儿。每日一封信,从不间断。无论刮风下雨,慧鸟从不缺勤。又一个雨季到来时,他俩认识一年了,宋建义将信件整理订成册搁在一个铁盒子里。他手头有多少封来信,就发给苏旭日多少封去信。在等待来信时,他重写去信,装在另一个铁盒里。
玫瑰镇上的雨点狂轰滥炸,街上积水,眼看洪水就要倒灌进镇子。慧鸟被暴雨打落在平台上。它奋力扇动翅膀,想站立起来,试了好多次都不成功。宋建义明白过来,慧鸟体力不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时候他没注意,以为它在那里玩花样。“它一定跟我一样老了。”宋建义说。慧鸟在平台上挣扎,宋建义帮不了它,痛苦地闭上眼睛。许多分钟后,当他睁开眼睛时,它已挣扎进了房间,蹲在地上不能动弹。宋建义伸出手,却捞不了它。护工按往常时间到来时,慧鸟已经死去。宋建义抚摸它的身体,一点点撩拨羽毛。
慧鸟受过重伤,被人用弹弓的石子击中。根据生活经验判断,宋建义推测慧鸟受伤至少在三四天前了。受重伤的这些天,慧鸟没停止过一天工作。宋建义叫护工弄来一个大大的花坛,亲手将慧鸟深埋。宋建义怀着对慧鸟死亡的悲痛,取下竹节,纸片上只有一句话:“今天心情不好。”
宋建义立即给苏旭日写回信,花去半小时只写下几个字:“苏兄,你怎么了?”信写好后,因为没有慧鸟送信,他搁了两天。望眼欲穿的平台上再也没出现第二只慧鸟。他叫护工通过镇上邮局邮寄。也许出于地址不详或者别的原因,他的信没送到苏旭日手上,他也没收到对方的回信。他连续去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
大雨日夜不停。伴随着大雨,他总能听到那只熟悉的慧鸟的叫声,慧鸟还在他的幻觉中带来苏旭日的消息。在人们惊恐悲凉的捞鱼声、议论声中,洪水来势凶猛,肆无忌惮地冲进街道,宋建义感觉洪水就要将他淹没。
数月后,宋建义家走进一位妇女,她手中握着一沓纸片,那是宋建义写给苏旭日的信。宋建义立即明白来者是谁了。
“他呢?”宋建义急切地问。
“走了。”妇女声音低沉地说,“自从收不到你的来信,他病情迅速恶化。他日夜牵挂你。后来,他猜测,你状况可能很糟,甚至已经……他让我来找你,必须拿到最确切的消息。可是,我怎么离得开?离世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找到他’。我说,我一定找到他,安排你们见面。他去世后,可能因为不服气不甘心,我怎么弄,他都不闭眼。”
宋建义捧着自己的头,不让头掉到胸膛去。
“在你们以慧鸟为媒通信前,苏旭日很厌世……”妇女说。
“他是为我活着的。”宋建义说。
“不完全是这样,你们相互为对方活着。”妇女说。
“射杀慧鸟的人,真该死!”宋建义说。
“唉,邮路早就断了,除了慧鸟,没人给我们送信。”妇女说。
妇女推着宋建义的轮椅,来到平台。雨停了,太阳正好,有舒爽的微风吹过。
鸟飞峡谷的表演
网约车还没到,雨来陪陈学峰在路边等候。站立时间没多长,雨来感觉陈学峰快支撑不住了。她伸手扶他,他轻轻推开她说:“我能行。”上车时,陈学峰费了好大劲儿,他仍然谢绝雨来帮他。小车上高速后,陈学峰疲惫地睡着了。雨来不时抓握陈学峰的手,触碰到他的体温,她才相信他还活着。目的地在沱巴山区,那个陈学峰待了十年的地方。陈学峰六十一岁那年卖掉自己的企业,完全退休,去到沱巴山区喂鸟。陈学峰决定退出生意场,他身边的朋友纷纷离去。在他的众多好友中,雨来表现更好。雨来每两个月到沱巴山区看望他,他回到桂城时,她第一时间看望他。
选择喂鸟,是陈学峰连续三个夜晚梦的召唤。梦中一只大鸟从他头顶飞过,它说:“来呀——”大鸟飞过后,是一群颜色不同的鸟,它们欢快地唱着歌缓缓通过一条大峡谷,最后集体发出邀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群鸟飞过的背景山清水秀,陈学峰醒来后想不起这是哪儿。他在网络里搜索风光视频,到书店翻阅风光摄影作品以及画册,都找不到类似地方。他对梦中的山水记得牢固,仿佛昨天才去过。他让亲密的朋友们帮忙寻找。他梦中的影像传递到他们的脑海里。他讲述的场景在他们脑中形成的影像已经失真,因为没有人能把自己脑中的影像完全传输给另一个人。朋友们找来的视频或者画面,与陈学峰脑子里的大相径庭。雨来建议陈学峰到沱巴山区找找,兴许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听了建议,陈学峰开车在沱巴山区转悠,雨来陪着他。寻找到下午,头上飞过一只慧鸟,循着慧鸟的叫声,跟随慧鸟的身影,来到白宝大峡谷,陈学峰说:“就是它了。”
小车停在桐树坪,这里有一大片天然桐树林。桐树坪是陈学峰其中的一处喂鸟点,开辟的水泥地面有一个篮球场大,四周有多个小水坑供鸟儿们饮水。鸟已经进过食,大部分离开,只有少量的鸟在附近山上玩耍。水泥地面剩有少量鸟食和一堆堆的鸟粪。像桐树坪这样的喂鸟点,一共有十一处,它们分布在沱巴山区的重要区域。沱巴山区宽广,鸟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山头,它们能够就近享用陈学峰免费提供的食物。陈学峰雇人投放鸟食,然后清除鸟粪,清洁水坑或者为水坑补充新鲜泉水。为了便于清扫,陈学峰在每一处喂鸟点都安装自来水设施,水枪压力大,只需一遍就能冲走鸟粪。陈学峰自己管两处喂鸟点,这两个点挨着,交通也方便。余下的九个,他轮流检查督促,不许马虎了事。桐树坪这个喂鸟点由老曹负责,今天他已经完成投放鸟食、打扫卫生的任务。
进入沱巴山区,陈学峰气色好起来,到了喂鸟点,他像精力充沛的中年人。雨来递给他饮料,一定要他喝几口。陈学峰勉强喝了两口说:“什么鬼饮料,太难喝了。”这是特配的饮料,里面加了药用强神剂。医生说陈学峰没多长时间了,如果他要完成指挥群鸟飞越峡谷的宏愿,必须用药液吊着生命。雨来听进去了。陈学峰吹响口哨,慧鸟第一个响应,接着,山上群鸟鸣叫。每种鸟都有独自的叫声,就好像每个人有自己的声音。陈学峰一种鸟叫声都没学会,他跑调的鸟叫声,鸟儿们至今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只能吹口哨,听到他的口哨,鸟儿们就集体起哄。陈学峰最初使用“鸟叫器”,聪明人发明的“鸟叫器”可以逼真地模仿十余种鸟叫声。陈学峰曾借助“鸟叫器”欺骗过鸟,但骗得了鸟一时,却欺骗不了一世,没多久,鸟儿们就识破他的鬼把戏,不再跟他玩这个游戏。后来,陈学峰本真表演,要么模仿鸟叫声(尽管跑调),要么吹口哨,反倒赢得鸟儿们的喜欢和尊敬。
陈学峰吹着口哨轻轻起舞,他的舞蹈难看,像肥胖男人跳芭蕾。雨来为他录视频,不时用嘴纠正他的舞蹈动作。陈学峰我行我素,并不听。他跳的是自编的即兴的鸟舞,没人明白他的动作代表哪一种鸟、表达什么意思。老曹过来了,他立即在距离陈学峰五步远的地方起舞。雨来能看懂老曹的舞蹈,从他的舞姿中看出雄鹰、画眉、麻雀、白鹭、鹦鹉的影子。老曹模仿鸟叫,也仿得逼真。鸟儿们在慧鸟指挥带领下从山上飞下来,逐渐接近水泥坪地。
陈学峰随性地跳着,雨来明白了,他不需要刻意模仿鸟的动作,他用人的舞蹈与鸟交流。他也不需要学会鸟叫,他用人的声音与鸟沟通。雨来受到感染,她从手机里调出一曲舞蹈音乐,步入舞池。雨来的音乐激越,动作狂野,像KTV里喝得七八成醉的妇女。
鸟儿们扑到水泥坪,落在舞蹈者身上。落在地面上的鸟展翅舞蹈,引吭高歌。更多的鸟向这里聚集,它们落在附近的树枝,盘旋在舞者的头顶。有山民路过,他们停下来欣赏鼓掌。
陈学峰跳出一身热汗,一位打柴的山民递过来一条毛巾。毛巾已被汗水染黑,留着那人浓重的体味。陈学峰不嫌弃。沱巴山区里留守在家的许多人都认识陈学峰,陈学峰用十年时间走遍沱巴多鸟的地方。他摸清了沱巴山区鸟的种类,按一个鸟类学家的方法,他甚至统计出多种鸟类的数量。他特别喜欢慧鸟,这种鸟数量最少,却最通人性。
在与山民亲切的交谈中,陈学峰身上多余的热气被沱巴凉爽的风儿掠尽。陈学峰叫停雨来和老曹,老曹说:“我还想跳一会儿。”陈学峰命令说:“关掉,关掉!”老曹跳着舞到陈学峰身边,摊开双手说:“关了。”头顶的鸟一群群一遍遍飞过致敬,陈学峰对它们说:“都散了吧。”
小车继续前行。路上陈学峰接到各个喂鸟点打来的电话,表示已经完成喂鸟并打扫完卫生。喂鸟人发来三段视频,一段鸟进食、一段“杯盘狼藉”、一段清扫后清洁的场面。陈学峰回话说“知道了,干得不错”。鸟儿们进食的时候,喂鸟人不得离开,要保证鸟的绝对安全。陈学峰进沱巴喂鸟的前一两年,有几个坏蛋趁鸟集中进食捕鸟,卖到饭店获取暴利。陈学峰加强整治,并恳请森林公安帮助。公安出面关押过两个人,慢慢地,明目张胆捕鸟的现象少了。每一个喂鸟点,陈学峰都安排一只慧鸟当头儿,协助喂鸟人管理群鸟。慧鸟还负责监督喂鸟人,有不妥的地方,慧鸟用特别的叫声向陈学峰汇报。喂鸟点井然有序,慧鸟立下汗马功劳。
经过狗头山,一群画眉集体狂叫。“它们在跟你打招呼。”雨来对陈学峰说。陈学峰否定:“不,是两种画眉在对骂:一种蛇头形画眉,一种蛤蟆头形画眉。在画眉鸟界,这两种鸟性子刚烈,凶猛好斗,难以驯化。它们在争夺地盘,狗头山上野果丰富、昆虫多样,是它们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它们的争斗时常发生。”
“你不劝劝吗?”雨来说。
“它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会劝,我在山头投入昆虫和水果,它们有了丰富的粮食就安静了。我知道,它们的目的是将另一类彻底赶出狗头山。我试着在附近的龙形山投放它们喜爱的食物,把捕到的几只蛇头形画眉搁下,目的是让它们分开,让龙形山从此成为蛇头形画眉的家园,但不成功。它们集体过来进食,然后又集体回到狗头山,继续为争夺地盘打斗。”陈学峰说,“它们争地盘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几百年上千年。”
“今天它们斗得厉害吗?”雨来说。
“不算太厉害,声音已经说明。不用担心,有慧鸟呢。”陈学峰吹响口哨。果真就飞来两只慧鸟,慧鸟的叫声他听得懂:“别打了,亲们!要和平,不要战争!和平,生活幸福;战争,两败俱伤。”几分钟后,对面狗头山画眉激越狂躁的叫声渐渐稀少变弱。
“慧鸟成功阻止了一场战争。”雨来说。
陈学峰赞同地笑:“有鸟的地方就有矛盾,就有争斗。特别是两种强悍的鸟在同一个山头的时候。”不一会儿,从狗头山飞过两群鸟,它们在小车上方慢飞,有的就落在车顶车头盖车尾厢上。透过车窗玻璃,陈学峰教雨来分辨画眉种类。虽同为画眉,品种达五六种。现在过来欢迎的画眉只有蛇头形和蛤蟆头形两种,它们刚刚在慧鸟的劝说下离开战场,分别派出代表迎接陈学峰。雨来学着陈学峰的手势跟它们打招呼,她把手伸出车窗外,两只不同品种的画眉落在她手掌和手臂上。爪子弄得她痒痒的,但又很舒服。她手一收,将两只画眉拉进车里来。陈学峰捉住一只抚摸它的羽毛,说:“各自好好生活,别打架。地盘是大家的,别抢。”雨来对她手上那只说:“听到陈学峰爷爷的话了吗?”
“沱巴山区每一只鸟都认识你。”雨来又说,“它们都是你喂养的,跟你像亲人似的。慧鸟就像你的长子长孙。”
秋天的风吹进车内,撩起雨来长长的头发,陈学峰稀疏的头发在秋风吹拂下无序地摇摆。除了冬天的雪景,一眼看去沱巴山区景色没什么变化,山岭总是那么绿,河水总是那么丰沛。陈学峰将家安在仙子脚自然村,他决定进沱巴山区喂鸟安度晚年,选中了仙子脚村一幢闲置的小洋楼。主人长年在外打工,楼房建好后就没住过。陈学峰将楼房租下,装修好,住下来。仙子脚村坐落在沱巴山区的核心区域,最重要的是离鸟堂岭不远。鸟堂岭大约是鸟的天堂,那里鸟的品种数量最多,每年过境的候鸟也喜欢在那里停歇。
仙子脚村安静,一幢幢闲置的小洋楼有的长满青苔。陈学峰推开家门,顿感踏实。陈学峰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他回城时,让村里的老夏住进来看管房子,其实也不用看管,只是房屋需要人气。老夏几乎每天都过来,两人先在楼下下几盘象棋,喝几口小酒,聊很久的天。雨来的房间在陈学峰的隔壁,炎热夏天受不了桂城高温时,她会进来住一二十天。有时候她带伙伴来。她不在的日子,陈学峰每天要走进她的房间,把人气带进去,翻晒她的被子床单。
“你需要休息一下。”雨来对陈学峰说。
“不用。”他说,“我们这就去白宝大峡谷。”
“不行,哪怕半小时,你也应该休息。”雨来将他拉到二楼,按倒他在床上。她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过不了多长时间,她就握不到这双手了,医生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结论。陈学峰处在兴奋当中,他无法安稳休息,他滔滔不绝地谈论指挥群鸟飞越峡谷的细节。雨来听过好多回了,但她不厌烦。他连续说了三遍后,爬起来,坚持去峡谷。
这次陈学峰回桂城带雨来进沱巴山区,是想为指挥群鸟飞越峡谷做最后一次彩排。五天后,群鸟飞越峡谷的节目将正式上演。小车沿蜿蜒的乡村公路行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白宝大峡谷。峡谷有多深,陈学峰没得到准确数字,因为据说迄今还没有专家正式考察研究过它。而峡谷的长度,他估摸着有两公里。峡谷呈大S形,有弧度有变化还有节奏,因此有美感。陈学峰在峡谷东岸设立好几个观景台。峡谷像一条不寂寞的高速公路,每天都有一小群接一小群鸟沿峡谷飞行。
“开始吧。”陈学峰给自己下命令道。陈学峰精神抖擞,他从包里掏出扩音器。扩音器质量好,声音向远处传播时,真实不虚,清晰而辽远。
“咕哩哑咕哩——”陈学峰用他独创的语句跟鸟儿们打招呼,他连喊七遍。声音越过高山,也跌落谷底。“嗬嗒嗒,嗬嗒嗒,侬哟哈角本!”陈学峰接着喊。这句咒语是他从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师公那里学来的。什么意思呢?老师公从来没有解释清楚,陈学峰理解为求助神灵的意思。陈学峰无意中学到这句珍贵的咒语后,就反复在脑子里默念。有一天,他站在峡谷上方,突然大声地喊出“嗬嗒嗒,嗬嗒嗒,侬哟哈角本”。没想到,一群鸟在一只慧鸟带领下从北端飞过来,飞向南端;另一群鸟在一只慧鸟带领下从南端起飞,飞向北端。两群鸟自觉靠右飞行,互不相撞。屡试不爽。他把这个奇迹告诉了雨来。“不是咒语有多灵,是你与沱巴的鸟相伴多年,相互有了感情,有了默契。”事后雨来分析说。最近,雨来跟陈学峰提出要求:邀请他的亲朋好友以及仇人观看群鸟飞越峡谷的奇迹。陈学峰不答应,不是他小气,是他不想出名。雨来有她的想法,因为他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甚至随时都会离开人世,她希望他给亲友留下一次终生难忘的辉煌记忆,彻底改变亲友们对他的看法。磨了好几天,陈学峰才答应。
随着陈学峰的召唤声传向远处,越来越多的鸟聚集在峡谷南端北端,它们站在崖壁上面的枝头待命。峡谷两端的鸟聚集到一定数量,陈学峰一声令下,鸟儿们开始有序飞越峡谷表演。陈学峰知道,他的命令只能下达给慧鸟,慧鸟再下达给众鸟。没有慧鸟,他无法指挥群鸟。鸟羽毛颜色多彩,个头大小排列也讲究。它们扇动的翅膀掀起一股接一股大风,峡谷两边的枝叶左右摇摆。鸟儿们各自发出最美丽的声音,呼啸而过。这个队伍没完没了。鸟儿们在峡谷表演各种动作,有些动作难度系数很高。技术高超的鸟收紧翅膀直冲谷底,有的鸟火箭一般直插云霄,还有的鸟结成同盟,做出波涛汹涌般的起伏动作。它们把陈学峰站立的地方当作主席台,陈学峰给它们鼓掌欢呼。雨来事先安排好多个机位,忙着拍摄鸟飞越峡谷的视频,无暇鼓掌欢呼。
最后一次的彩排远超预期。完美的彩排大力增强了陈学峰的信心。五天后,他定能为亲友交上完美的答卷。
回到桂城,陈学峰在雨来制作好的邀请函上填上对方的名字,他的朋友和仇人们一看就可知道那是他的笔迹,是一份真诚而厚重的邀请。
雨来去了肖总办公室,递上邀请函。肖总是陈学峰的朋友,他俩好多年没见了。肖总看到邀请函上的内容,笑了,说:“谁还没见过飞翔的群鸟?”雨来说:“肖总你肯定见过,但你没见过壮观的鸟飞越峡谷的场面。大半个沱巴山区上空都是结队飞翔的鸟,它们能表演各种高难度的精彩动作。你以为这些鸟是马戏团的?不是,它们全是生活在沱巴山区的野鸟。”
肖总说:“我还没去过沱巴,听说那里风光很美。”
“你一定要去,那是陈学峰的杰作。”雨来从手机里调出剪辑后的彩排短视频。肖总看一眼,说:“确实壮观,制作得不错。”
“不是制作,是实录。”雨来说。
“好吧,我去。陈学峰真在沱巴喂鸟?”肖总说。
“是的。十年不间断。”雨来说。
“可爱得迂腐。”肖总递给雨来一份礼物,让她带给陈学峰,以示答谢。雨来说:“你答应去观看鸟飞越峡谷,我就收下。”
“好吧,我答应。”肖总说。
雨来以陈学峰的名义,在亲戚微信群发布邀请函。亲戚微信群立即出现许多议论。陈学峰当初卖企业进沱巴山区喂鸟,亲戚们强烈反对,劝阻不成后都不再搭理他。喂鸟花费巨大,十年下来陈学峰快花光自己所挣的钱,他向亲戚求助,得到一片骂声。亲戚们点开雨来发在群里的短视频,有小孩发出惊呼。
“天哪,这会是真的吗?”一个中年亲戚说话了。他的结论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沱巴山区的野鸟怎么可能听从一个人的调遣,还那么训练有素地表演节目?他们惊叹以假乱真的制作。“是来借钱喂鸟吧?”另一个亲戚说,“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干点正经事?”
于道军是陈学峰最大的仇人,他还记得雨来。雨来求见时,他让保安放她进来。于道军生意做得更大了。十年前,他最强劲的对手陈学峰突然卖掉企业,宣布退出江湖,于道军如鱼得水。购买陈学峰企业的那个人,并没有延续陈学峰的企业,而是转行做了别的。如今,于道军成为同行业里的领军人物。接过雨来手中的邀请函,于道军说:“他果真是我的仇人,十年过去了,还如此看重我。”
“那不是一般的鸟飞峡谷。”雨来说,“沱巴山区几乎所有的鸟都参加表演,这是一场盛大的、前所未有的、真实得没人相信的奇迹。”
于道军看了视频,激动地拍桌子。
“我去,我不仅去,还要带公司员工去。”于道军最后表态说。
雨来把陈学峰签名的请柬全发出去了。此外,她以自己的名义特邀她的亲朋好友观看这一自然奇观。能被邀请到的都是幸运者,名额有限。白宝大峡谷那里毕竟没有做旅游开发,安全措施也没做到完美。
正式表演前一天,雨来跟陈学峰回到沱巴。次日,雨来和陈学峰早早起床,其实他们睡得晚,天刚亮又醒过来了。他俩激动,对于鸟飞峡谷的精彩表演,他俩并不担心有闪失,但就是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相对人的表演,这鸟的表演更有稳定性、可靠性。
预定时间内,亲朋好友一个也没有来。她以个人名义发出邀请的也一个没来。于道军带着公司的人却如期到达。陈学峰与于道军面对面站着,谁的手也不向对方伸去。要是在十年前,两人面对面,向对方发出的只有恶语和拳头。现在两人平静地站着,不说话,甚至目光都不扫一下对方的脸。雨来从他们中间穿过,推走陈学峰。
于道军带来两百多号人。陈学峰和雨来走在前面,于道军的人跟随到白宝大峡谷。陈学峰眺望山下,还在幻想亲友的到来,却一次次失望。
“没说不来,至少没说坚决不来。”雨来解释说。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陈学峰说,“于道军带来了两百多号人,很好,观众场面已经很壮观。”
时间又过去一小时,他们是不会再来了。于道军走过来,对陈学峰说:“都等不及了,请开始你的表演。”
“咕哩哑咕哩——”陈学峰心里默念。他的声音不可能传达到慧鸟那里。“嗬嗒嗒,嗬嗒嗒,侬哟哈角本!”他仍然默念。
峡谷上空有为数不多的鸟飞过,这很平常,并不壮观,更不是奇迹。
“开始吧。”于道军再次催促说。
“他们没来,我不能只让鸟表演给你和你公司员工看。”陈学峰说。
“我们来了,你不能食言。”于道军说。
“表演取消。”陈学峰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来。”
“我们来了呀。”
“我不能只让鸟表演给你们看。”
于道军表示出遗憾。他对着峡谷大喊:“喂,鸟儿,鸟儿,快来表演吧。”他的员工跟他一起叫喊。声音很大,传播很远,可是一只表演的鸟也没出现。陈学峰问于道军:“我能呼唤成千上万只鸟飞越大峡谷,你相信吗?”
“相信。”于道军说,“不相信,我就不会来了,更不会带全体员工来。你不指挥鸟表演节目给我看,我不怪你,因为我们是仇人。”
于道军的人离开后,陈学峰和雨来继续留下。峡谷很静,听得见深谷下的流水声。陈学峰身子突然摇晃起来。雨来和司机将陈学峰转移到车上,呼叫救护车,往山外急赶。
成群成群的鸟在慧鸟带领下,在天空中从四处飞来,狂叫,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