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土司兴亡的文学书写
——评长篇小说《夕照苍茫》
2022-02-24陈学璞
陈学璞
壮族作家黄志谋、牙韩彰创作的长篇小说《夕照苍茫》,取材于桂西北历史上延绵八百多年的土司文化,描绘了最后一个土司衙署内外部错综复杂、刀光剑影的斗争,揭露了土司制度的血腥内幕和夕阳西下过程,追叙了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文化在形成发展中与汉族文化的交融,书写了壮民族的苦难史、成长史、奋斗史。在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激烈较量中,歌颂了人性的真善美,鞭挞了假恶丑,对新时代认识历史发展规律,倡导向善向上的价值观,弘扬民族向心力凝聚力,具有现实和长远的积极意义。正如作者在《让世人了解壮族》一文中所言:“小说贯穿一条主线:人性善恶的对决,爱恨情仇的纠葛。我们力求反映历史长河的广度和深度,力图真实再现壮族等各民族独特的民俗、民风、民族文化底蕴,以及源远流长的历史传承,倡导百川归大海、各民族统一团结、共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爱国主义思想。”
这部长篇小说以凤阳州末代两任土司韦松原、韦才文父子波谲云诡的家族内斗事件为主线,反映了封建土司制度从兴盛到没落、衰亡的过程。对于小说家来说,构思故事的能力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无论知识有多广博、生活积累有多深沉、语言有多丰富,但不会讲故事,就成不了出色的小说家。《夕照苍茫》的成功,就在于讲好了中国故事、广西故事、河池故事。全书共十九章,讲了几百个大大小小的故事,故事连着故事,大故事套着小故事,小故事合成大故事,故事里有人物,人物里有故事,桥段曲折,悬念迭出。
第一章土司之死,凤阳州老土司韦平太行将就木,当着众人临终遗嘱,在七个兄弟中突然宣布“老四来承担”“协理之职”,引起老二、老三“一百个不服”,埋下了故事的伏笔。到第六章“血染衙门”,果然这两兄弟,与外边匪徒里应外合,在夜里武力袭击韦氏盛宴,杀声四起,血溅衙署。小土司韦松原侥幸逃脱。到第七章“东兰授教”,韦松原接受儒家文化和壮族传统文化教育,长大成人。到第九章“土司返凤”,血案十年后土司韦松原于中秋节回凤阳主政。到第十六章“真心辅佐”,韦松原之子韦才文接土司世袭之班。最后的两代土司的故事,弯弯曲曲、起起伏伏,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人情世故、乡风民俗、婚姻大事是故事的黏合剂、人物塑造的情感外衣。第九章“土司返凤”,韦松原回到凤阳后不久,婶娘龙月娇派出几拨人在全州范围内明察暗访,看中了道光庚子科举人罗习鹏之孙女、拔贡生罗宝琪之女罗彩弘,她年方二八,貌若天仙,聪颖过人。龙月娇带韦松原到霞里村走一走、看一看,“拜访”罗宝琪。罗宝琪有意考考这位土司,问道:“土司爷可有近作,能否让不才先睹为快?”韦松原回答:“近日刚好偶得怀古诗一首。”在科场上第一次应考就登上子科亚魁的韦松原,请主人拿出文房四宝,挥毫疾书写下一首《怀古》:“附庸小邑凤阳边,隶属中原岂偶然。明代虎臣来相地,秦皇象郡早开天。宋兵灭尽巴岗后,江将曾屯平乐先。只为无常分离合,蛮荒史册间流传。”诗中引用的典故,是在凤阳发生的四个历史事件——凤阳在秦始皇时代就隶属象郡、宋兵围剿盘踞在巴岗古寨的侬智高残部、平定了叛乱,江将军屯兵平乐追剿“四大蛮王”的造反,韦虎臣来凤阳相地。这四个历史事件正好说明凤阳州与历代中原王朝的隶属关系与渊源。此时,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亭亭玉立、清丽脱俗的绝色少女,面带笑容站在父亲身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土司爷。坐在韦松原身边的龙月娇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暗中惊叹:多标致的姑娘,那眉、那眼、那脸、那身段,跟自己所定的标准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有望了。这个动人的故事,无意间刻画了几个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小说有了好的故事,才能够结构好的材料,塑造好的人物,从而表达好的主题。虽然作者是初涉长篇,但学会了讲故事,于是获得了小说。
这部小说的素材来自历史和生活体验,地点人物一律不用真名。这不仅可以避免官司,更是便于自由自在讲故事。讲故事不能仅仅为了好听,引出内容,重要的是如鲁迅说的,要给人以“亮色”。小说塑造的最后两个末代土司,先后自愿不当享有特权的“土皇帝”,而走上自食其力之路。这就是一点“亮色”,给人看到革新的希望。
第十九章“情寄山水”写道:三十八岁的韦才文,已在土司位子上坐了十八年。他的父亲上任土司韦松原,在学馆里教了二十年书后,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五月的某一天,在课堂上给他的学生讲解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时,突发心肌梗死,在讲台上突然倒下,仓促离开了人世。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夏,桂林郡巡抚陆文翰派出的五品选用知县卢自强,到凤阳宣布朝廷敕令:免除韦才文的世袭权,由弹压官取代州知府治理凤阳州一切政务。从宋代开始,历时八百多年的土司制度,终于在凤阳寿终正寝。韦才文成了最后一个土司。此前,他亲自起草一份文告,宣布自己主动下台。文告中说:“韦氏土司自我景岱公始,历经宋元明清朝代,八百六十余年,计四十四任土司。余尝闻之,树老根必腐,房久柱必烂。土官之弊,非一端也。”小说揭露了土司制度下,特别是到了后期,社会的衰败,部族的没落,农民的痛苦。当时凤阳各哨改称为团,团设团总;团之下设保,保设保董。团总、保董俨然像封建小诸侯,互相勾结,各霸一方,鱼肉百姓。有的私设公堂、监狱,随意关押、吊打农民。这些团总、保董的凶残恶毒有甚于虎豹豺狼,故凤阳民间按其作恶的程度,把他们称作“一彪五虎二十四豹”。尽管韦才文想当清廉的土官,也无济于事,仍然无所作为。
土司制度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一种政治特权,边远地方统治者既执行中央王朝的政令,又被赋予特殊地位。中央王朝采取“以夷治夷”“以蛮治蛮”政策,利用当地酋长以其势力管辖所及的区域,分别授予官职,准其子孙相继承袭,形成中国历史上的“土司制度”。土司制度一方面利用土官自治,加强了对边远民族地区的管理,有利于中原文化的输出和稳定边疆边防;另一方面加大了对当地民众的双重盘剥,压制了少数民族下层特别是妇女的文化权、教育权。与土司制度紧密相连的土司文化,同样具有两面性。我们要站在新时代的高度和中华民族先进文化的立场,看待和分析土司文化。摒弃土司文化的封建性、保守性,引以为戒;同时对于其服从中央大局、维护国家统一的文化元素,予以借鉴传承。
土司制度和土司文化的弊病,小说进行了多方面的披露。土司制度下除了贪官污吏横行、争夺继承权的疯狂杀戮之外,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成为土司的生活方式,即使是“好土司”韦氏家族,也难以避免。
看看土司是怎样出行的。韦松原的祖父、老土司韦成启出巡时,前驱千人,后骑数十,八抬大轿,前呼后拥。每到一处,从酋长到垌民,家家户户闭门掩窗,收拾好所晒衣物,关好鸡鸭猪狗,然后跪于道旁迎接,只许低头看地,不许抬头望官。韦松原的老子韦平太土司出门时,更是八面威风,大街上有回避不及者,甚至被乱棍打死。土司的横行霸道、草菅人命,可见一斑。
到了韦松原这一任,改土归流已成大势,土司制度开始风雨飘摇。他外逃十年之后回到凤阳,不是安抚黎民百姓,而是不顾经济凋零,大兴土木,“建造一座比老祖宗的衙门更漂亮的衙门”。在衙署的强令下,来自全州各地的工匠、木匠、石匠、瓦匠、泥水匠以及各哨摊派的劳役,推倒旧房子,兴建更大、更宽敞、更豪华的楼群。一根根巨大的楠木,翻山越岭,源源不断地运到衙门工地。长长的马驼队,从百色、田州运来了上好的红砖、上好的琉璃瓦。还从遥远的邕州运来了白玉石、青瓷砖。这在道路崎岖的偏僻山区,是何等的劳民伤财!数百名农民工匠,历时半年建起的土司新衙门,不同凡响。大门口全用汉白玉石重新垒起,两只昂头向天的石狮子,一左一右把守着朱红大门。平整的石板路,穿过亭台,绕过花圃、假山,直通气势不凡的官邸。所有的房屋都是雕龙画凤、红墙灰瓦、朱门漆窗的两层檐廊式楼阁。
这些富丽堂皇的景象,不过是封建王朝末期土司制度的回光返照。韦松原的儿子、最后一任土司韦才文面对众人的恭维,自我解嘲所说的那句话“那就更惭愧了,这土司爷代代相传,是草包也得硬扶上位,在下并不觉得光彩”,一针见血点出了土司制度的要害和土司文化的弊端。小说最后一章末尾写道:
夕照苍茫,残阳如血。雷峰山、弄林山的山顶上,夕阳收敛起他最后的光芒,还来不及说一声再见,耀眼地闪了一下,便落下山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太阳,终于在走过了辉煌的一天之后,完全消失,留给黄昏的是一抹静静的美丽,一种坦然浩瀚的庄严。
读完这部近三十万字的长篇,掩卷而思,笔者不由想起毛泽东同志1944年看了《逼上梁山》后给延安平剧院的信。小说描写的绵长庞杂的土司社会生活中,上层人物上百人,主要的也有几十个,几乎占领了整个活动舞台。而下层壮族劳动者农夫渔民不见踪影,即使土司衙署内的女侍差役形象,也模糊不清。表现土司统治下的社会,不能缺少被统治者的辛劳、智慧、反抗和喜怒哀乐等生活场景和实实在在的人物塑造。小说在着力描绘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时,不能忘记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广西作为民族边疆地区,在红水河流域,不仅凤山、东兰、巴马、大化、都安、南丹、乐业、天峨等历史上有土司,忻城莫土司衙署是至今全国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建筑群,被称为“壮乡故宫”“亚洲第一土司衙署”。广西具有传统土司文化的优势,历代土司留下规模宏大、数量可观的衙署建筑遗产。可是,广西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认定的“中国土司遗产”中缺席。2015年7月4日在德国波恩召开的第三十九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申报的“中国土司遗产”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中国土司遗产”包括湖南永顺土司城遗址、贵州播州海龙屯遗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遗址。
反映土司制度文化题材的文艺作品,四川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斩获茅盾文学奖,一举成名;云南的电视剧《木府风云》、贵州的电视剧《奢香夫人》,也引起很大反响。我们贯彻落实“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方针,补上创作短板的路径之一,就是敢于挖掘广西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特色资源和重大历史题材,直面广西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并利用大量多姿多彩的本土文学资源,站在铸牢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传承弘扬民族团结优良传统,创造出具有历史感和时代感的有震撼力的文学品牌。就此而言,长篇小说《夕照苍茫》的创作是一次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