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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2022-02-24杨春

绿洲 2022年4期

◎杨春

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九五九年春,二十三岁的父亲登上来新疆的火车,又被汽车送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农十师一八四团,成为一名光荣的兵团农工。

农工首先要学会的是农业劳动。父亲从未拿过铁锹、锄头的手常常打起血泡,血泡撕开皮,就生生地疼,倒吸一口冷气,有一种心被揪在一起的那种疼痛。一季农活做下来,手上爬满了蚕蛹一样的老茧。老茧一层层铺上去,再也没有血泡的生存之地,农活就干得顺手了。

劳动的空闲,父亲就坐在地头,拉二胡给工友听。二胡是父亲从四川老家背到新疆的唯一物品,父亲说只要拉起二胡,就忘记劳累,忘记疼痛,思乡的情绪常常如潮水漫卷,二胡曲很能抚慰人心。

父亲所在的连队,无论是连长还是班长都是复员军人,他们在战场上个个勇猛善战,到了生产建设兵团才发现,他们的知识储备就像岩石上开玫瑰一样,珍贵又难得。当时,人们把不识得几个字的人叫做大老粗,大老粗当领导有一个通病,他们对知识分子又恨又爱,恨的是知识分子心高气傲,不服管;爱的是知识分子有知识有办法,能帮他们出主意。

父亲的班长姓刘,刘班长是兵团一级劳模,转业军人。刘班长对父亲属于爱的那一类,看到父亲背着二胡当即让他拉一曲,《二泉映月》拉到一半,挥挥手不让拉了,又让父亲写几个字,父亲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尾亚火车站大彩门上的对联:“中华儿女志在四方,有志青年建设边疆”。刘班长看了很满意,当即让父亲当记分员,记分员是班里最轻松的工作,一般兼做班长参谋。

父亲说起他和刘班长的关系,我想起了《亮剑》中的李云龙和刘刚,就问父亲。父亲想了想说:“李云龙是英雄,刘班长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没有刘刚的大智大勇,但刘班长很器重我,有事都跟我商量,听我的。”

被历史的车轮狠狠碾压过的父亲,突然间找到受重视的感觉,就像一只被遗弃多年的银器,在屋角蒙了厚厚的灰尘,突然间被人拾起,又是擦拭又是打磨,必定心存感激闪烁出灼灼光亮。

心情大好的父亲,开始重新审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重新审视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

漫长的冬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料峭的春风里,散发着冻土融化的气味,散发着浓浓的牛羊粪便的气味,那些新鲜的气味和着同样新鲜却香气扑鼻的沙枣花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气息,令父亲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过喷嚏之后又揉揉鼻子,张开嘴深深地吸一口这样的气息,像饥渴的人那样猛猛地咽进肺里……

新开垦的黑土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地平线,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平线,西边的地平线笔直又耐心地等在那里,等着太阳坠落;南方和北方依然是黑土地连接着地平线,地平线依傍着黑土地。

一九六0年麦收季节,一八四团四连仿佛一座海上孤岛,被汹涌的麦浪包围着,风吹动着金光闪闪的麦浪,一波一波,由东到西,从白杨树林向地平线拍击。

在四川老家,父亲只在报纸上看到过大型农机收割小麦的事情,来到新疆,报纸里描述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五六台大中型康拜因收割机一字排开,机声隆隆,蔚为壮观。收割机一边缓缓行进,一边吐出黄灿灿的麦粒,跟在收割机后面的拖拉机的车斗很快装满。

父亲的工作是给拖拉机手们送饭送水,他骑着自行车从一片麦田到另一片麦田,粮食大丰收是不到新疆大地就无法想象的惊艳场景,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感慨、惊叹:“好啊!真壮观呐!”

夏收季节除了小麦,夏子街的人们还有另一份收获,金黄的麦穗吸引来了呱呱鸡群,它们降落在麦地附近的戈壁沙地产卵孵蛋。

临近黄昏,晚霞像巨型红鲤在天空打了一通滚那样,半边天洒下一波一波红彤彤的鱼鳞,父亲和伙伴们一同走在回连队的路上,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那天的工作是收割毛渠边的麦穗,因此人们手里都有一把镰刀。人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鸟雀飞兔子跑戈壁鼠窜来窜去。父亲是一个喜爱美丽风景的人,他被晚霞吸引着,渐渐落在人后,又渐渐由着脚步自由自在地在红柳、梭梭、芨芨草间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沙地,沙地上卧满了小小的圆球,密密麻麻没有一点空隙。父亲惊奇极了,他捡起一枚圆球,不是石头,是鸟蛋,鸟蛋平铺在方圆三四十米的沙地间,一枚紧挨一枚,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几万只,父亲抓起几枚鸟蛋,一只只嗑进嘴里,蛋液温暖腥臊的气息让他有饱足感。这时,父亲看到一朵乌黑的云从远处的麦田生成,急速地向着他站立的方位移动,这云朵带着嘈杂的呼哨声,瞬间遮蔽了父亲头顶的整片天空,夕阳、晚霞消失了,天空黑下来了,父亲耳边充满了风声、鸟雀的鸣叫声和拍打翅膀发出的噼啪声。

那是呱呱鸡群聚集生成的云朵,呱呱鸡对父亲视而不见,它们当父亲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站立不动的枯树。呱呱鸡群降落,把夕阳和晚霞还给父亲,随之父亲看到了他有生以来最壮观的群舞——呱呱鸡之舞。

那夜,父亲很晚才回到住地,他脖子上挂着呱呱鸡串,肩上搭着呱呱鸡串,手里还拎着呱呱鸡串,两只手都满满的。

那夜,住地窝子的人们享受了一道美味的呱呱鸡大餐,他们烧起一堆火,把呱呱鸡插进红柳枝烤,有的烤半生不熟就抢着吃了,有的烤煳了,烤焦了,也抢着吃了;又有人和了一堆泥,把呱呱鸡包裹起来,丢进火堆烧,泥干了,剥开来吃,嘿,真香真好吃。

美味的诱惑和强烈的饱足极易给人以幸福感,特别是一九六0年前后,城市乡村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身影。新疆大戈壁的人们,因为受到黑土地的恩赐吃饱了肚子,不仅吃饱,大戈壁还慷慨赐予了美味,呱呱鸡是其一,还有天上星星一般数也数不清的野兔,还有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的黄沙一样多的黄羊,还有各种野生的植物浆果可以采摘。

不久,秋收来了,父亲去掰玉米,玉米饱满而紧实,十几个棒子就装满一柳条筐;去砍葵花,葵花饼大得像磨盘;去挖洋芋,洋芋个个比碗大;去摘南瓜,一个南瓜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

来新疆之前,父亲不知道土地除了黄色之外,还能黑得这样深沉,这样炫目美丽;他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广袤得没有边际的土地,土地除了生长庄稼外还能空置荒芜着,他自然也不知道,广袤荒芜的背景里,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为了生计,为了心中的梦想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望,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着奋斗着。当人们看到玉米、葵花、土豆、红薯、黄豆……这些实实在在的收成,心中更滋生出一份踏实,一份对戈壁黑土地的热爱、依恋与赞叹。

父亲站在秋天田野的边际,心中暗想:“在这里当农民也比在四川当工人强十倍。”他决定安定下来,快快乐乐、认认真真做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建设者。

父亲不仅自己安下了心,还特别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父亲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同伴听,分析安心生产和开小差的利弊。有些人听了父亲的话还真安下了心,卖力地干活种地生产。

为了增强新同志的工作信心,连长决定从新同志里选出两名连部委员,父亲被选为生活委员,主要工作是监督司务长的账务,协助搞好生活。

“人活一张嘴,树活一层皮。”“搞生活”是父亲的强项,父亲脑子活,又大胆,常常给司务长献计献策,组织人去戈壁打黄羊套兔子,去福海抓鱼,去公社收购鸡蛋,食堂的伙食大大改善,父亲在人们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些威望。

随着父亲诉说,我不停地在纸上画素描:青年掰玉米,玉米像一个个胖娃娃;青年挖洋芋,洋芋有饭碗那么大;青年追野兔,青年捉呱呱鸡,青年吃着白面馍馍,捧着海碗大块吃肉,喜得眉梢都开了,喜得手足都在舞。我边画边说:“日子过得不错嘛,比我们现在好多了。”

父亲说:“你娃娃知道个啥?那会儿,我们吃的苦比戈壁滩的石头还要多,我们是苦中作乐,不乐怎么办呢?人总得活下去,乐乐呵呵才能活下去。”

父亲一向是乐观向上的人,即使在艰苦的岁月,也能保持开朗的心态。父亲说他喜欢听毡筒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喜欢站在丰收的田野里唱歌,喜欢和伙伴们一起去戈壁原野打柴,最喜欢看着野兔从红柳丛、梭梭林蹿出,人们一起追逐,追着闹着笑着,内心像沸腾的水一样开心;有时一天可以追到十几只兔子,回去交给炊事班,就有香喷喷的兔子肉吃。

父亲幼时读过私塾,练过毛笔字,会拉二胡,还很热心地帮助一些文化浅的人写家信,很快被公认为能人。团宣教股办了一个小报,父亲有时投几篇小稿,被聘为通讯员。

在父亲曾经生活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那里的生活,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如一片塌陷的房顶,窒息了他的心,控制了他的想象力,父亲渴望有一片广阔的地平线,好展开他雄心勃勃的心愿;他期盼有一块人烟稀少的空间,好让他与天地万物自由自在毫无顾忌地对话。现在,他终于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一个阔大到抬眼就能与地平线对话的地方。父亲最终选择留在新疆工作与生活,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新疆广大的土地和丰富的物产吸引着他。

“这么大的戈壁,总有让人活命的地方。”这是父亲当时朴素的想法。那是一个中秋之夜,夏子街安静极了,鸟雀掠过的地方,翅膀发出巨大的回响。父亲独自一人走在戈壁上,望着明月,往事涌来,感慨万分。

父亲的心情大好,仿佛天上一下子现出九个月亮,照得整个大戈壁洒满银珠子般的闪闪烁烁。走着走着,父亲忍不住哼起了小调,歌词记得熟稔,音调却不是平常音调,平常父亲心里装着愁苦,歌里就载着愤懑,音调像关在大门紧闭的屋子里似的,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挤出来,传到他人的耳朵里就断断续续,期期艾艾。那个中秋之夜,父亲唱歌时,身体和灵魂都安放在阔大的时空里,在静谧如水银光闪闪的月光下,歌声也像灰姑娘换上美丽的公主裙,乘坐漂亮的马车在原野里奔驰那样轻快,是蹦着跑着的快活,是心里有一轮希望之月升起的快活。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在街头……”这是原本的歌词,父亲来新疆之前,因为失意,更因为遭受不公正待遇,经常哼唱,凄凄婉婉的曲调很适合他当时的心境。一九六0年的中秋之夜,父亲站在新疆丰收的田野里,仰望满月,信口改了歌词,大声唱了起来:“月儿弯弯照九州,新疆是个好地方,玉米棒子一尺五,葵花饼子赛磨盘;月儿弯弯照九州,新疆今年又丰收。土豆比那海碗大,南瓜需要两人抬。依呀呀地喂,依呀呀地喂……”

那歌唱的中秋之夜,听众是天上的明月和田地里成熟的玉米、葵花,本来还有一只野兔做好当听众的准备,父亲兴致太好,放开了嗓音,且手舞足蹈,以至于他刚一开口就把野兔吓跑了。

文艺演出队

“农场就是我的家,我的家里土地大,东边迎太阳,西边送月亮。哈哈哈,骑上我的千里马,也难走出我的家……”八十岁的老父亲又唱又跳,虽然嗓音沙哑,又踏不上节拍,虽然动作迟缓,舞姿也不那么标准有力,却把我们看得泪水涟涟;母亲怕父亲跌倒,站在旁边大加阻拦,两人争执的模样又让我们泪水涟涟。随着老父亲的舞姿回旋,随着老父亲的歌声起落,我笑着流着泪,思绪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参加文艺演出队的一些情形:朝阳东升,万丈光芒普照广阔土地,青年男女在希望的田野载歌载舞……

支边青年、转业军人、知识青年,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聚西部戈壁大漠,汇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过着有组织、有纪律的半军事化生活,他们改变了原来的生活方式,迅速融入兵团,变成具有强大组织纪律性和战斗力的一个整体。父亲是其中的一员,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羊毛毡鞋,扛着坎土曼、十字镐走在1960年的深冬。

新疆的冬天是一个手持寒风雪袋的壮汉,他坚于职守,对寒冷忠正不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弄得寒风一个劲地吹,大雪没完没了地下。大戈壁被风雪裹挟,户外体力劳动不得不暂时停歇,白天的工作以学习、读报为主,到了夜晚,大戈壁滑进无边无际的墨海,阔大又寂寞,青年们躺在狭小潮湿冰冷的地窝子里,听到老鼠在梁间乱跑,风雪在荒野哀号,马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令黑夜更黑,寂寞更长。

这时候,丰富兵团职工文化生活迫在眉睫,兵团上下广泛开展“五兵”活动,即“兵演兵、兵唱兵、兵画兵、兵舞兵、兵写兵”,更有“处处有歌声、月月有晚会、经常做宣传、节日有活动”“四句话”口口相传。

文艺演出队应声成立,演出队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人们的心房,犹如初春时节戈壁滩盛开的第一朵马兰花,绚烂绽放,惹人注目。

选拔文艺骨干的方式是搞一次春节联欢晚会,距离一九六一年春节只有十一天了,紧急通知像春风一样吹到四连,通知先是由架在树上的大喇叭传播四方,而后在连队职工大会上宣读,最后盖着大红印章贴在连部门前。

“节目形式:独唱、合唱、歌舞、器乐;节目内容:歌唱共产党,歌唱社会主义,歌唱兵团精神,歌唱夏子街。望有能力有才华的兵团职工积极报名,精心排练,齐心办好春节联欢晚会……”有人在大声读《通知》,有人在小声讨论,有人相互打趣。父亲的班长大刘站在人群中,提高了嗓门:“小杨,小杨快去报名,带上你的二胡。”父亲跑回去拿二胡,感觉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心湖,荡起层层涟漪,涟漪畅快地激荡。

连长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团春节晚会上争光、拿名次!”父亲则当仁不让地做了选送节目的总策划、总导演。

签下“十天之内排练两个节目,在团春节联欢晚会拿名次”的“军令状”,父亲踏雪而行,思绪也像雪花那般纷纷扬扬,他想:拉二胡算一个节目,不能拉《二泉映月》,那曲子太悲,不适合春节联欢,要拉喜庆欢快的曲子,《喜送公粮》《光明行》都行。

另一个节目怎么办?只能群力群策。一位川妹子说她在中学跳过歌舞“天仙配”,可以教大家。天仙配是爱情神话故事,与“歌唱共产党,歌唱社会主义,歌唱兵团精神,歌唱夏子街”的主题不符。“没关系,天仙配的曲调,改成歌颂夏子街的唱词。”父亲哼唱出“天仙配”中七仙女出场一段唱词:“霞光万丈祥云开,飘飘荡荡下凡来,神仙岁月我不爱,愿做鸳鸯比翼飞……”熬了一夜,唱词改头换面成革命歌曲:“霞光万丈阳光照,兵团青年干劲大,勤学苦干日夜忙,要把那戈壁变绿洲;霞光万丈阳光照,男儿志在四方,金光大道任我走,革命真情永不移……”

川妺子后来成为我家邻居,我们叫她沈兰阿姨。一九六一年春节,沈兰阿姨不满十七岁,从四川逃荒来新疆不足半年,沈兰阿姨说当年她特别瘦,像四川老家山里头的竹竿,像新疆戈壁滩上的梭梭柴。沈兰阿姨从小唱山歌,嗓音清脆饱满又圆润,父亲与沈兰阿姨搭戏,是毛竹逢着了白杨,一个婆娑,一个阳刚,父亲又会拉二胡,又会改词,声音也洪亮,自然出演董永。

伴舞需要六名女青年,与川妹子凑成七仙女。这事有些难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男人像公路两旁挺直的白杨树,火车汽车一趟趟拉来,戈壁滩一栽就生根,就生机勃勃;女人却像宝石那样珍稀,尽管有八千湘女上天山的壮举,有两万山东女兵进疆戍边的豪迈,这些女兵犹如一粒粒黄沙,从天山脚下一路撒到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夏子街,就只有那么几粒了,就有了宝石般的珍稀。

“五个山东媳妇站出来帮忙。”父亲比画着当年五位山东媳妇跳“天仙配”的场景,手怎样比划,脚如何打转,我们大笑着,父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我们赶紧扶父亲坐下。

春节晚会,每个人脸上都庄重而欢愉,像融入一桩神圣的大事件,我问父亲:“那个晚会你记忆最深的是哪个节目?”父亲想了想说:“不是节目,是灯光!很久没有见过那么亮的灯光了,几十盏白炽灯,全是二百瓦,齐崭崭亮起来,刺目的光,照得我眼也花,头也晕,演了什么节目,看了什么节目,想不起来了。”

父亲一九五八年来到新疆,地窝子里点的是煤油灯,路上举的是马灯,多久没有注视明亮的灯光了?多久没有感受炽热的场景了?

注意到了灯光,或者说是被灯光所吸引,白炽灯,一盏盏都有着咄咄逼人的锐利,又因为数量足够多,更有了一种铺天盖地的丰盈感,像无数只手从顶棚伸下来,团团笼罩着可容纳二百人的团部大厅。对于一九六一年春节的那场晚会,父亲的记忆是零星的,我一直想帮他梳理打捞,最后父亲说出的依然是灯光,明亮的灯光、比太阳还要炽热的灯光……

幸好,父亲还记得灯光照耀着的自己,舞台中央的自己。那天,父亲拉的是刘天华的《光明行》。《光明行》是一首振奋人心的进行曲,乐曲气势恢宏,旋律明快坚定,节奏又富有弹性,父亲自顾自拉着,陶醉在明快的旋律中,陶醉在团部春节晚会炽热的氛围里。

演出很成功,二胡独奏获得一等奖,革命版“天仙配”获得三等奖。

一九六一年五月,父亲和沈兰阿姨一起到团演出队报到。演出队设在果园班,成员二十多,有说快板书的山东人、唱河南梆子的河南人,山歌嘹亮的四川姑娘,说相声的天津人,还有几位漂亮洋气的上海女知青,其中一位拿着一把小提琴。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是毛泽东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所讲的话,也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初期的真实写照,五湖四海的青年说着不同的方言汇聚到了新疆。

“饭堂、工地、田间地头都是舞台,职工大会、政治学习之前也要先来一段。”父亲这样描述演出队的生活。节目大多自编自演,唱词又红又专,比如父亲至今还念念不忘的歌舞《农场就是我的家》;再比如《东方红》《打靶归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骏马奔驰保边疆》等等革命歌曲,都受到兵团职工的喜爱,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前不久,我所在的单位组织唱红歌比赛,我认真学唱了《打靶归来》和《骏马奔驰保边疆》两首歌,我在电话里唱给父亲听,父亲也在电话里跟唱,唱词和曲调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九六一年夏天,父亲的忙碌像外出寻食的蚂蚁,即使一天四十八小时也不够用,农活之余,田间地头排练,时时刻刻想着节目。每天傍晚的文艺演出,父亲的节目首先是拉二胡,一本薄薄的刘天华二胡曲谱,被父亲翻烂了,记在心里了,二胡也拉得行云流水,荡气回肠,很受连队职工的欢迎。父亲还有一项挺厉害的本领,就是修改歌词,山东快板书,河南梆子腔,四川花脸戏,无论哪种唱腔,歌词一改就革命化了;《天仙配》《马兰花》无论多有名的曲调,唱词一改也革命了。

也有把革命样板弄走样的,排《白毛女》中“北风吹”片段,“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是杨白劳的一句唱词,悲悲切切,催人泪下,可怜到卖儿卖女的地步;父亲愣是把红头绳改做了马兰花,变成:“你爹我戈壁打柴忙,摘来一朵马兰花……”唱着,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朵马兰花插到女主角头上,弄得全场嘻嘻哈哈,快乐得不得了。

我相信演出队的日子是父亲才华横溢、幸福感爆棚的时期,我见过父亲拉二胡的样子,也见过父亲在台上说话的情形,我读高中的时候,父亲做了一八四团供销科科长,有机会上台说话了,在台上他双眼明亮,表情丰富,手势频频。父亲喜欢说一些押韵的话,各种顺口溜、语录、谚语,平时就拿一个本子记着,有时候也能灵活机动地派上用场。父亲老了之后定居四川,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他只好抱着电话不放,每天用大量的时间拿着话筒,和这个那个兵团老战友、老同事聊天。

回忆起当年文艺演出队的情形,父亲打电话给在武汉子女家的沈兰阿姨。父亲八十岁,沈兰阿姨七十二岁,两位耄耋老人,牙齿漏风,耳朵不聪,两人通过手机视频合唱《农场是我家》:“农场就是我的家。我的家里土地大,东边迎接太阳,西边送月亮。哈哈哈,骑上我的千里马,也难走边我的家……”唱着唱着,我看见父亲的眼睫上挂满泪水,视频中的沈兰阿姨的声音也哽咽了。

乌伦古湖畔

新疆大戈壁的电闪雷鸣多似马嘶龙吟,暴雨如受惊之马群,奔腾而来,奔腾而去,只在一瞬间。瞬间之后,太阳就御驾亲临了,至于彩虹斜跨彩云间,牛羊仰头望长空,鸟雀飞向地平线则是最常见的景致。一九六二年的第一场春雨,地表刚有点积水,雨已经歇了,彩虹绚丽夺目,一端长在阿勒泰山,另一端落进乌伦古湖。河水渐涨渐充沛,鱼儿们似乎不耐烦悠游的自由生活,急着要跳龙门了,拥挤塞道的鱼儿们常常逆行湍急的河水跳上岸来。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父亲等一行兵团农工被派驻在乌伦古湖畔,捕鱼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捕鱼工作卓有成效。寒冬腊月,人们凿冰捕鱼,厚厚的冰层刚一凿开,鱼群就像受了鼓舞似的从冰窟窿里跳出来;春夏秋三季,人们用大网拉鱼,那网里就像鱼儿聚会那样热闹。

拉网是父亲最喜欢干的活,看到鱼在网里欢蹦乱跳,便有丰收的喜悦。一网收获上百公斤鱼是常有的事,五六公斤重的大鱼也常见,大鱼被拖拉机拉走,乌伦古湖附近,农十师各团场的干部职工便有一餐好吃食,剩下的多是五六寸长的小白条,是捕鱼人的主要菜品。

根据父亲的口述,我画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乌伦古湖打鱼的盛况,小白条像湖边的野草那样多,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景致。

小白条价廉物美,有营养又能填饱肚子,是工作队的主要食物。但小白条肉少刺多,刺又细又小,在鱼肉上纵横交错,不小心就会扎破嗓子。但如果不小心鱼刺卡着嗓子,最好的办法是大吃一口馍,咽下,那细细小小的刺就会被馍裹着带到肚里。

吃鱼比赛的规则是:小白条人均六条,参与比赛者拿出一条作为奖品,五条参赛,吃快者获胜。有时,报名参加比赛的有十几人,奖品有十几条小白条,对劳动强度极大的青壮年男子来说,相当诱人。

想多吃鱼,又不被刺卡着,苦练基本功很重要。没事时,父亲就琢磨怎样吃鱼,舌头怎么动,牙齿怎么动,琢磨完就去实践,实践完又和其他人交流经验。但不管怎样琢磨苦练,想超越他人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每个人都在设法提高吃鱼速度,你快,有人比你更快。

于是,在父亲的讲述里,又多了一种生物——蚊子。按理,吃小白条与蚊子没什么联系,硬要往一块搁也牵强,但父亲吃鱼技术的提升又和蚊子密不可分。

美丽的乌伦古湖水草丰美,盛产鱼,也盛产蚊子。初夏,戈壁滩一丝风也没有,湖畔丰茂的草木,是蚊虫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如果有胆量在傍晚到湖畔走一遭,而且不带防蚊工具,那一定是逞英雄,也一定会被蚊子吃掉。

傍晚的湖畔,蚊子伸手一抓一大把,迎面扑来撞得脸疼。一天,父亲和同伴老吴叔被派到河边割草,迷了路,到傍晚还在河边打转,路过一片草丛,蚊群蜂拥而起,在他们身边布下蚊阵,蚊阵遮天蔽日,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叮咬。这种蚊子相当厉害,叮人时,一边排毒一边吸血,肚子胀得鼓鼓的,好像熟透的红樱桃,闪亮透明,一巴掌拍下去,鲜血流成片,被叮的部位立即起一个大包,痛痒难忍。

父亲的皮肤特别怕蚊子叮,只要被叮上,就全身过敏。那晚,父亲和老吴叔在蚊阵里黑着眼睛跑,幸而没有跌到水坑或草丛里去,跑出蚊阵,跑到驻地,他俩面目全非了,脸肿得像大南瓜,眼睛只有一条缝,那个奇痒啊,让人要生不得,欲死不能,痛苦到了极点,那前世做了坏事到了地狱被小鬼折磨的感觉是什么样?大概就是被蚊子咬后的样子。一阵子,父亲以为自己要死了,渴望立即死去,死了,一了百了,奇痛奇痒消失,含冤入狱的痛苦也就解脱了。

父亲没有死,卫生员在湖边拔来艾草捣碎,敷满他们全身,慢慢地痛痒减轻了许多,过了一周,基本痊愈。

蚊虫肆虐,防护是首选,蚊子白天大多躲在草丛里,傍晚才倾巢而出,汹涌而来,驻地是临时的,在哪儿干活就在哪儿搭帐篷,大小便都在野外,要方便时,事先点燃一堆火,火堆上盖湿草,湿草遇到烈火,冒出呛人的烟,烟可以驱散蚊子,才能解决问题。

傍晚,人们回到驻地,先去食堂打饭,一缸子菜汤两个馍六条小白条,躲进蚊帐盘腿吃饭,再也不敢离开。

躲进蚊帐做什么?没有书报读,没有收音机听,电视、网络之类的东西都等在未来,除了跟旁边的人吹牛外,就琢磨怎样吃鱼。先将鱼摆在一边,假设正在吃鱼,手和嘴协调地配合,舌头和牙齿巧妙地动作,反反复复,感觉差不多了,才拿起一条鱼吃,边吃边琢磨。有一次,父亲不小心打翻了鱼汤,一缸子汤全部倒在被褥上,父亲很懊恼,随手摸到一条小白条,左手鱼头,右手鱼尾,舌头和牙齿的感觉来了,一搅一拌一顶快速出刺,成了。

以后吃鱼比赛,父亲稳拿第一,左手鱼头,右手鱼尾,右嘴角进鱼,左嘴角出刺,一条鱼在嘴边一划拉就刺肉分离,肉咽到肚里,刺吐到地上。

当别人问父亲是怎么吃的时候,父亲瞠目结舌,舌头怎样打转、牙齿怎样动作,牙齿和舌头怎样配合,怎样在最短的时间里吃肉吐刺,包括最微小的毛刺,父亲怎么也讲不清。

二00七年,父亲七十大寿,我们全家浩浩荡荡开拔北屯。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老朋友的儿子,姓刘,农十师某个团的团长,父亲让小刘团长带着他去当年修渠、打鱼的地方看看。

站在乌伦古湖畔,站在当年捕鱼的地方,父亲给大家讲述当年捕鱼的盛况,那成群结队自由遨游的鱼群,那一网拉上千公斤鱼的兴奋,那鱼装满拖拉机的喜悦,仿佛就在昨天。而现在,湖水依然荡漾,水草丰美,鱼却少得可怜。小刘团长说,现在吃的鱼大多是人工养殖,虽然少了从前的那鱼、那味,基本上能保证人们餐桌的供应。

那天,小刘团长请我们全家吃饭,桌上有父亲当年天天吃、顿顿吃的小白条,并按照父亲的要求,将鱼稍稍腌制,晒到半干,上笼蒸熟。父亲拿出看家本领,给大家表演吃鱼,他左手鱼尾,右手鱼头,右嘴角进鱼,左嘴角出刺,几秒钟就吃完一条鱼,而且鱼刺根根清楚,不留一丝鱼肉,大家拍手称奇叫好。

掌声中,父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