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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能让我呼吸得更顺畅
——裘山山访谈录

2022-02-24裘山山卢一萍

绿洲 2022年4期

◎裘山山 卢一萍

那个年代已经完全没有书香了

卢一萍:还是从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说起,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文学的?

裘山山:应该是上初中的时候,我上初中是一九七0年,十二岁开始。

卢一萍:你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应属书香门第。他们对你的期望是什么?他们对你走上文学之路影响大吗?

裘山山:我父母是知识分子。按说,家里应该有比较多的书可读,但并不是。你一想,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就知道了,那个年代根本没有书读,只能看课本。后来我终于发现我们(重庆)北碚区有个图书馆,里面有个少儿阅览室,学生可以看书,什么手续都不要。进去以后,找那图书管理员借一本书,就可以坐在那里看,但不能拿走。我就央求我妈,每个星期天去那里看书。那时候周末只有一个星期天,我要先完成家务——我们家烧的是煤球,我每个星期要挑一次煤球,五十斤。重庆是山城,要爬坡上坎,还是很费力的。

我妈妈对我看小说很烦,但是她又觉得她没有理由反对。所以只要我上午把煤挑了,完成了任务,下午就可以去图书馆看书。我经常看到管理员摇着铃催我:同学,你该走了,我们要关门了。我才回家。

那时候读的就是《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当时觉得好好看啊。因为没有其他小说可看。后来又看了《林海雪原》《苦菜花》《三家巷》等等,就是那个时期的中国长篇小说。每一本都让我入迷。

我是从小学开始看小说的,小学看的《欧阳海之歌》《高玉宝》。初中开始看得稍微多一点儿了。也几乎没看过外国文学,我能记得的就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我妈妈反对我写东西,所以呢,我一直很克制自己对文学的爱好。我上初中喜欢上文学后,就偷偷地看小说。我还给作家写过信,请教怎么才能当上作家。

卢一萍:给哪个作家写信?

裘山山:一个不是特别有名的作家,叫李惠薪,书名我也忘了,因为我在书上的简介里看到她是女性,就给她写信,问她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成为作家。但杳无音信,人家可能没有收到。我还记得当时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长大后想干什么,我写的是,我想每样工作都干两年,然后当作家写出来。我妈看了说,你想得美。

卢一萍:书香门第难觅书。

裘山山:是的,现在的人会觉得奇怪,但那个时候就是那样。

我妈妈是报社编辑,我爸爸是工程师,算知识分子家庭,但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嘛——“文化大革命”最严重的时候,造反派要让家家户户把属于“封资修”的书上缴,我父母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的四大名著从书架上取下来。我爸他们单位当时专门拿了一间黑屋子,锁上门开着窗户,让大家把“封资修”……的书——其实都是些好书啊,从那个窗口扔进去,最后都烧了。我亲自跟着我妈去扔了我们家那些好书。《红楼梦》啊,《水浒传》啊,《西游记》啊,《三国演义》啊,好像还有《古文观止》,等等,所有的文学书都从那个窗口投进去了。所以我上小学时,我们家几乎没有任何文学书籍了。另外还能沾点文学味的,就是样板戏的唱词了。我爸就讲给我讲唱词。李玉和唱的那个“提篮小卖拾煤渣”有什么隐喻,“出门在外防野狗”指的是什么,“风雨来得骤”这个“风雨”是指的什么?好歹我爸还给我讲点这个。幸好《红灯记》那些唱词不错,听说著名作家汪曾祺也参与了创作,还是很讲究的。然后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毛泽东诗词》,我爸也给我讲毛泽东的诗词,还给我讲过平仄押韵之类。算是文学启蒙了。

所以在在那个年代,不管是谁家,已经完全没有书香了。

卢一萍:但你还是喜欢看书,还是做着文学梦。

裘山山:非常喜欢,简直就是痴迷。我妈气得骂我:全家就你认字!因为我一看书就什么都忘了,经常把饭做糊,把菜烧糊。我妈下班回来,老远就闻到我们家那个饭菜的煳味,自然满腔怒火。左邻右舍那些阿姨听见了,就来劝我妈。我妈头发白得早,她们就叫我妈大姐,就说徐大姐啊,我们家的孩子打他都坐不下来看书,你看你们家山山多好,成天看书,你不表扬她,不给她做新衣服,你还骂他。我妈有苦难言,就说,她一天到晚看书,看得身体也不好,还不爱活动,黄痩黄痩的,我可不想她成个书呆子。

可是我呢,还是迷书迷得不得了。小学的时候,没有文字可看,我就去看大字报;地下掉的报纸片,我都会蹲下看。语文课本发下来,第一天就从头看到尾了。

少女时代我是个很害羞、很内向的人,但是我如果在外面碰到一个人在看书,为了他手上那本书,我会主动去打招呼,问人家,哎,你在看什么呀?套近乎。对书太渴望了。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书很难找,所以碰到一个想看书的人还比较友好,会互相借。借的时候就约定还的时间,也就是一两天的期限。所以为什么会把饭菜做糊呢?因为心思都在书上,要赶时间,一读就把什么都忘了。

饭煳了后,为了少挨骂,我也经常会想办法把那个煳味儿去掉。那个时候都是煤炉,稍不留神饭很容易烧煳的。有人教我,说拿筷子捅几个眼,每个眼里插一根葱,就可以把那个煳味拔掉。其实效果不大。所以,我妈妈经常为此生气。你想吧,她是个知识分子,却因为被打成右派,没了工作,每天和部队家属去打零工,做粗活就是到工地上去卸沙子啊,抬枕木啊,本来就很累,心情也不好。回来一看饭又煳了,肯定鬼火冒。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看《铁道游击队》,简直入神得很,又把饭烧煳了,我妈回来一看,抢过我的书就开撕,一边撕一边吼:我叫你看,我叫你看!我就急得跳脚,说那书是别人的书啊,我要还的啊!我妈毕竟是文化人嘛,一听是别人的,就清醒了,然后说,我现在没工夫撕,就把书塞到我们家那个生火用的柴里面。我等我妈气消了,再从柴堆里把那个书拿出来展平。去还的时候一个劲儿跟别人道歉,说对不起啊,书让我妈撕了一页。

其实借来的书,有不少最后几页都没有了,我每次都遗憾的不行,一个劲儿用手在那儿摸索,希望还能多出一页来。

卢一萍:那个时候,想看书太难了。

裘山山:我有次写一个创作谈,说我有一天读卡尔维诺的随笔集《收藏沙子的旅人》。我一看文末写着:写于一九七四年。我就非常感慨,说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当时如果能读到卡尔维诺,或者更多的经典,我的整个写作都会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千方百计能找到的,也就是国内仅有的那些小说,就是那样的小说都很难读到,更不要说经典名著。

所以,我现在能够用正常的文字来表达,没有僵化成八股文,已经很不容易了。

应该说,这就是我最初热爱文学的经历,很艰难,也很贫瘠。

卢一萍:但你从小就喜欢阅读,父母在阅读方面会有意识地引导和培养你吗?

裘山山:我父母哪里顾得上培养引导我们?一来没有书可读,二来他们自己每天过得提心吊胆。是“臭知识分子”,书读多了都成罪过了。

后来我当了兵。当兵的时候,我们连队还是有个阅览室的,但那里面多是电工学、电话学以及政治类书籍,只有几本小说,很快就被我看光了。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在《解放军文艺》发了作品,从总后(勤部)拨下来七块钱稿费,我就用稿费全部买了小说,捐给图书室,然后自己再借出来看,就那个七块钱,当时能买二十几本书,就是两三毛、四毛一本。后来又在《战旗文艺》发了一篇稿子,一大版八块钱,我又跑去买了书,这两次,是我在连队比较过瘾的阅读。

卢一萍: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稿费去给连队买书呢?

裘山山:拿到稿费后,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因为我的战友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有。我从小被我爸妈灌输的,不能和别人不一样,不能搞特殊化,要夹着尾巴做人,所以虽然稿费是自己的,也不敢私吞独享。书买回来后,就到连长那儿说,这是我用稿费买的,我捐给连里吧。连长就表扬我两句。

卢一萍:所以您真正的阅读还是进了大学以后。

裘山山:是的。进大学后真是狼吞虎咽,觉得图书馆太好了,可以借那么多书来看啊,每次借十几本,抱回去看,晚上经常在蚊帐里打着手电筒看。最开始是苏俄文学,后来开始看欧美的,看了欧美的,就觉得苏俄的节奏太慢了。以后渐渐开始更广泛地阅读,日本的,东欧的,看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到大学毕业,我一篇东西都没发。

要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卢一萍:你爸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裘山山:我爸虽然是个工程师,但比我妈还热爱文学。我妈是搞新闻的,所以我真还靠我爸给我讲点“漏船载酒泛中流”这类典故来感知文学。我妈呢,坚决反对我从文。因为她自己当了右派,认为搞文字工作很危险,她希望我像我爸那样成为一个工程师。

我小时候数理化成绩还不错,上初中在班上都名列前茅。我妈说既然我有这个潜力,就应该往理科方面发展。所以我如果作文写得好,回来告诉我妈,我妈是不会表扬的。她想把我往理科方面拧,但就是没有成功。人一旦热爱一种东西,拧过来是很难的。

我童年时,父亲在铁道兵学院教书,我妈带着我们随军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他就有时间给我和姐姐讲故事。等到了重庆,我爸就到山里修铁路去了,一年才能回来一次。后来工地离家近一点儿了,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所以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跟我妈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爸给我讲的机会也大大地少了。

卢一萍:你母亲当时已失去工作了吗?

裘山山:我妈从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就失去了工作,后来随军到部队,变成了家属,成了管孩子做家务的家庭妇女。我很理解我妈的一肚子怨气,她一个《浙江日报》的大报编辑,忽然之间变成家庭妇女。那个年代,军人家属大多是从农村来的,不识字。不过我妈跟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她们对我妈也很好,每个周末就来找我妈帮她们给丈夫或者老家写信。

卢一萍:你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叫什么?

裘山山:我发表的第一个作品散文《我们女战士》。那时候我在重庆当兵,部队让我写新闻报道,我写不出来,写了也发不出来,就着急。我说我写写散文试试看,就写了一篇,发在了《重庆日报》上。严格地讲,那不能算是文学创作。

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开始试着写小说。其实在大学里也写过,都不成器,甚至结不了尾。毕业后又接着写,终于写出一个我自己感觉还可以的短篇《绿色的山洼》,投给了当时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主办的《昆仑》杂志,一九八四年第6期,在《昆仑》上发表了,那是我的小说处女作。

卢一萍:上大学对你的人生来说,很重要吗?

裘山山:我觉得我今天的一切,很大的功劳,要归功于我后来上了大学。我上的是四川师范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名校,但对我真的很重要。

卢一萍:看来,你母亲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你走上文学之路。

裘山山:有意思的是,我妈烦我爱好文学,但她又遗传给了我写作天分。我妈的语言表达能力特别好,特别生动,她写的信经常看得我哈哈大笑。上大学的时候,只要我一边看信一边哈哈大笑,同学就说,你妈给你写信了吧。

我爸则给了我最基础的文学素养。我爸是选错行了,他特别热爱文学。他读的是北洋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一辈子搞工程技术。但他很爱文学,写了不少古诗词,晚年更是全身心投入写诗,我还帮他印了两本诗集呢。他到八十岁的时候,还能背《长恨歌》,背《琵琶行》,那是童子功。我爸小时候读的是私塾,先是摇头晃脑的背《三字经》《千字文》《古文观止》之类,算是启蒙,然后就背《论语》,唐诗宋词。他说先生要求他们必须要摇着头、晃着脑,抑扬顿挫地诵出来。后来初中他才上的是公立学校。

我爸其实是希望我从文的,但他不敢公然反对我妈,所以当着我妈他不表扬我,就暗地里给我鼓劲。我还记得我爸喝点酒之后——他喜欢喝酒,但酒量不行,就是喜欢喝点小酒——叫我也尝一尝。我就觉得酒那么呛,有什么好喝的?我爸就说,女作家要喝点酒,你知不知道李清照经常都是喝醉了再写诗填词。我就是从那时知道,我爸希望我当作家!我爸认为,女孩子学什么理工科嘛,他跟我说理工科很枯燥。

但我妈呢,还是希望我学理工科,所以我爸休假回来,我妈就说,你给山山讲讲数学,我看她这方面还可以。我爸就说,她现在在班上已经考第一了,我要再给她讲,她上课就不会听老师讲课了,这对老师是不尊重的。他其实就是不想给我讲,不希望我学理工科。

你知道吗?后来,我参加高考数学考得很差,只考了28分,拖累了我的总分,但还是上了分数线。我爸得知后在电话里说,都怪我都怪我,你妈叫我给你讲我说不用讲。我也是中了“读书无用论”的毒。其实我没有考好的主要原因是,我一九五七年高中毕业,一九七九年考大学,本来学得就不扎实,又丢了四年。但即使这样,我在我们班的数学分还算高的,我们班好多人数学只考了几分十几分。那个年代的中文系考生,数学不好太正常了。

卢一萍:也就是说,其实,你爸妈对你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裘山山:是的。他们都给了我很大影响。我妈反对归反对,但给了我最根本的写作教诲。我上初中的时候,作文还是会经常在班上作为范文读,我每次告诉我妈,她脸上还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我就知道这个讨不到她好,只有数理化考好了才能讨她好。但有一次,我回家跟我妈说,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拿个本子在积累词汇,就是把各种好听的词抄到一个本子上,写作文的时候,就把那些词儿用进去。我叫我妈也给我买个本子,我也要那么做。我妈就说,你不要去学这个,弄这些词干什么?生搬硬套的,要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她说,那些词儿就像塑料花,看起来色彩缤纷,但没有生命力;你自己的话虽然是野花,但它是有生命力的,你写作文就要用自己的语言来写,这是我妈给我的最早的教育,也是最根本的,对我的写作一辈子都有影响。虽然她反对我从文,但给了我一个写作的真理。

我原来的语文老师很喜欢我写的作文,后来换了个语文老师,那个老师就说我写的东西不合规范,就是作文“几要素”没达到啊什么的,只给了我60分,我委屈得不得了。你想,我的作文什么时候得过60分啊!我回家跟我妈说,我妈看了我的作文,就说你不要信你们老师的,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觉得这个也很重要。要是我妈骂我,说你怎么才得60分?你为什么没有按老师说的写?那我可能就完蛋了。我妈是属于那种既聪明又有才华的人,可惜没有用武之地。那个时候虽然没了工作当家庭妇女,依然心高气傲。我有个老师写了批判稿让她帮忙抄成大字报(我妈一手好字),我妈看了一遍说,狗屁不通!所以老师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权威。我就还是按自己的路数写,我觉得这个对我挺重要的,不然的话,我有可能考高分,但是不可能成为作家。

上高中时,我的作文不但在我们学校念,还要拿到别的学校念。我妈有一次在公交车上遇到校长,校长把我好一通夸,我妈就不吭声了。但她还是不会拿来炫耀,跟人家说我们家孩子的作文写得怎么怎么好。

卢一萍:当兵后,母亲就更管不着你了。

裘山山:是呀,一下子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了。你知道的,部队特别在乎会写点东西的战士,所以我一到部队就被重视了。先是我们分队发现了,说那个叫裘山山的女兵会写东西,后来,我们连长也发现我会写,就经常把我抽出来,写点表扬稿,在食堂念。后来就比表扬稿高一档次了,叫我去新闻报道培训班,但我一直写不来那个新闻报道。我感觉我的个性不适合写新闻。要高调,要四言八句,要符合形势,所以我怎么都过不了关。

我一直是个在路上的人

卢一萍: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在杭州、成都的双城生活》,里面说过你生活过的地方。那篇文章我找来看了,知道你在嵊州、杭州、石家庄、重庆和成都都生活或工作过。这些地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江南呢?你有故乡这个概念吗?

裘山山:应该说,年轻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故乡的概念。现在到一定年龄了,开始有了。我还是很认同自己是浙江人的,我父亲祖籍是绍兴嵊州,我母亲是浙江东阳。我是地道的浙江人。我原来觉得自己就是在路上走着的,没有故乡。我从杭州到嵊州老家,再回杭州,再到石家庄,再到重庆,然后还很短暂地待过长沙,然后又到了成都,就是从南到北、从北到南这种。很多人说我说话带北方口音,就是因为语言形成的那个阶段,我在石家庄。

所以,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有故乡的作家,比如迟子建,她一直就写漠河、北极村。像莫言,就写他的高密乡。贾平凹写秦岭。王安忆、潘向黎就写上海。我就没有,就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在路上的人。

虽然到处跑,但对我影响大的,除了浙江就是四川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四川也是我的故乡。我在四川生活的时间远远多过其他所有地方。我一九七九年考上大学就到成都了,四十多年了嘛。我现在写小说,如果小说需要主人公说方言,那我铁定是写成四川话。虽然我是浙江人,但我不会说浙江话。一想到方言就是四川话。对四川话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浙江话。

人都是有故乡的,只不过由于我父亲是军人,我自己也是军人,只能四海为家。这也是我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虽然有时候我觉得遗憾,我不能像其他作家那样集中地写一个所谓的邮票大小的地方,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即使不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一生也是很丰富的,会比一般人见识广。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跟同学聊天,一说什么事、一说哪个地方,他们都不知道。我问他们去过哪里?他们说,除了北培那个区连重庆都没去过。在此之前,我以为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走过去走过来。

卢一萍:从小就在路上。

裘山山:应该是怀在我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在路上了。我妈妈怀着我的时候,宣布她是右派,当时是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本来马上要她下放到山区农村劳动改造。但我妈当时已经怀了我四五个月时间了,上头就说,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再去。当时已经把她的职务撤光,降到最低级别了,只保留了基本工资。我妈在第二年五月生下了我,我三个月大的时候,上面就催她走,说已经延后那么久了,你该去劳动改造了。我妈就强行给我断奶,然后把我送到我爸的老家。

所以,我对我爸的故乡嵊州,不仅仅是概念上的故乡,我还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去年《小说选刊》到绍兴搞活动,去参观嵊州崇仁镇,好几个作家给我发信息,说到你老家了。因为村口挂了我一个牌子。我父亲的祖上是崇仁镇的大户人家,崇仁镇早年是个很发达的地方,这几年搞旅游,当地人就把镇上的所谓名人做成木牌立在村口。我的祖先玉山公,给他的五个儿子修建了五联台门,还有书院,祠堂,很大一片古建筑,基本保存完好,一代代传下来,传到我爸已经是二十六世了。现在成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我爸他们家就在五联台门之一的大夫第台门,我在大夫第生活了三年。

卢一萍:你相当于回到了你的祖宅。

裘山山:可以那么说。我父亲是在那儿出生的,后来离开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一直住在那儿,我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大夫第。当时我爸的奶奶,即我的曾祖母还在,我爸的妈妈,我的奶奶反而不在世了。我妈妈因为要去山区劳动改造,没办法,就把我姐丢在杭州一个姨妈家,坐长途车把我送到了乡下。我爸呢,在很远的山里修铁路,一家人流散四处,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所以我第一次在路上,才三个月大。我妈丢下我,从乡下往回返的时候,一路奶水就流。她想到孩子这么小就离开了她,没到三个月断奶,伤心不已,就在长途车上放声大哭。

我不确定我离开妈以后,是靠喝什么长大的,好像是请了个奶妈,也好像是喝羊奶或牛奶,也好像就是喝米汤。我妈妈很不愿意说这段。我只知道找了一个远房亲戚带我,我叫她婶奶奶,我的曾祖母和叔叔是我的监护人。

好在我父亲那个时候工资还可以。他从北洋大学毕业后参加铁道兵,还参加了抗美援朝,一去三年,回来后提了工程师。每个月寄四十块钱给我姨妈——我姨妈本来也困难,我姐又在她那儿;再寄二十块钱到祖奶奶那儿用来养我,因为农村生活花销低;还给我妈一点儿,自己就留一小点儿。有父亲寄的二十块钱,我在乡下基本生活就可以维持了,不会过多再增加叔叔他们的经济负担。

卢一萍:这的确对你父亲、特别是对你母亲的打击太大了。

裘山山:当时对我妈的打击特别大。有些人挺不地道的,就跟我爸说,你还不赶紧跟她离婚划清界限?正好可以重新找一个年轻的。反正她也没给你生儿子。如果我爸那个时候离婚,我妈肯定就活不下去了。离婚在当时是很正当的理由,站稳立场嘛。但我爸不愿意。

我爸有一个老领导,就是当年叫他进铁道兵的,特别好,那人也出生于江苏无锡一个知识分子世家。我爸就去找他,心里面很难过,就说你看我妻子被打成右派,好多人叫我划清界限跟她离婚,我根本下不了这个决心。老领导跟我爸说,我认为,你应该在思想上和徐前(我母亲)同志划清界限,但是在生活上你应该比过去更关心她!他说得多好!我爸一下子就有底气了。后来只要有人说,你怎么还不离婚?我爸就说,我们的同志犯了错误都要帮助,何况自己的家人?他也不敢说他不跟右派不划清界限,而是说我留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她。

这样我们这个家才没散。我父亲是个特别好的人。

卢一萍:你父亲当时在哪儿修铁路?

裘山山:我母亲把我送到乡下去的时候,我父亲在鹰厦线,就是厦门到鹰潭,从江西鹰潭起,穿过武夷山和戴云山,跨过厦门海峡,到达厦门岛。父亲当时所在的铁三师承担了这个任务。铁路通车好像是个重大新闻,因为它是中国东南沿海重要的铁路干线,是福建省第一条干线铁路和第一条出省铁路通道。我每次到鹰潭、到厦门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爸当年在这个地方修过铁路。

我爸爸当时没法回去,只能写信安慰我妈妈。但他写给我妈妈的那些信,是我妈妈的精神支撑。

卢一萍:那你妈妈具体下放在哪个地方的?

裘山山:在杭州旁边临安县的一个村里,很可怜的。不是说很多人在一起,是把我妈单独安排到那个村子里,叫她喂猪、喂兔子、干农活儿。住在一个破庙里,那个庙早已败了,空在那儿,就叫我妈住。

我妈最开始下乡的时候,没把我姐送给姨妈,是带到乡下去的,和我妈住在一起。我姐在那里生了一身的疮。我妈一下地就只能把我姐一个人丢下,只能在泥巴地里水塘里乱玩儿。我姐当时才三岁。后来我爸休探亲假回来,看到女儿一身的疮,特别难过,就说我把她带到部队去养。我妈说,部队怎么养?他说那也不能让她再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我妈只得同意了。我妈也是筋疲力尽了,干活那么累,压力那么大。

我爸就用军人用的背包带,把我姐背在背上,路过杭州的时候,我姨妈看不下去了。她是杭州丝绸联合厂的工人。我姨妈就说,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到部队去,何况你们是在山里面修铁路。我姨妈就把我姐留下来了。我姨妈也是个好心肠。我姐在姨妈家生活了两年多,跟姨妈感情很好。

卢一萍:你对你在乡下的三年生活有记忆吗?

裘山山:我太小了,完全没有记忆。我小时候在乡下如何如何,都是听我爸我妈说的。有人说过,不幸的童年可以造就一个作家。对我来说不太准确——如果说我有个不幸的童年,我也没什么记忆。当然还是留下了烙印的,就是身体不好。在乡下那三年,可能营养不良,卫生条件也差。一岁多的时候得了痢疾,差点拉死。我叔叔就到镇上给我爸妈拍电报,说这孩子不行了,医生说她不行了,你们赶快回来。

我妈根本不可能回去。我爸呢,一听很着急,因为从我出生他就没见过我。我爸想,一面都没见过就要没了,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刚开始他还不敢去请假,担心人家说,你老婆都是右派了,还动不动要回去(其实这中间的故事很长,他自己也差点当右派。那是另一个故事了)。部队终于还是准了假,我爸就急急忙忙往回赶。

镇上那个医院说没救了,我祖奶奶和我叔叔不甘心,又去找了个民间医生,我当时已奄奄一息了,就说试试看,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那个医生用拔火罐的方法把我救过来了。所以,直到现在,我对中医还是有好感的。我爸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活过来了。当时还留了一张照片,我当时一岁多,我爸抱着我到镇上去拍了一张照片,完全是那种面黄肌瘦的乡村小孩。

所以我从小身体不好,我妈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山山这孩子太弱了。我姐姐就相对好一些,因为她三岁前,是我妈一切顺利的时候,养得很结实。我后来经过我妈精心调理,也慢慢长好一些了。

卢一萍:那你妈妈是多久摘帽的?

裘山山:我三岁的时候吧。摘了帽,就叫“摘帽右派”了,没有恢复工作,还是会被人另眼相看。我爸就跟我妈说,反正也没工作,报社也回不去,人家又总是白眼儿,还不如就随军吧。我爸那时候已经符合家属随军的条件了。我妈一想也是,所以就去报社办了留职停薪手续,随军了。从报社编辑成了正儿八经的家庭妇女,一点儿收入都没有了。好处呢,是可以全心全意照顾我和姐姐。我爸倒觉得挺好的,因为从他们结婚就一直分居两地,现在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所以,我爸上哪儿,我妈就带着我和姐姐跟到哪儿。我爸到石家庄、到重庆,我们都跟着。

卢一萍:你妈妈又是多久平反的呢?

裘山山:从右派到摘帽右派到最后平反,一共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没工作。那是我妈妈最好的年华,可以说是黄金岁月。我妈妈平反时,我已经上大学了。这在我写的《家书》里可看到。我妈写信告诉我,她想恢复工作。报社的人说,反正你这么久没工作了,也五十出头了,不如办个提前退休算了,拿退休工资。我妈坚决不干,说工作是我的权利。按规定五十五岁才退休,提前一年我都不干。我妈平反时已经五十三岁了。

我爸很支持我妈。我也坚决支持。现在想想我还算比较成熟,我给我妈写了很长一封信,告诉我妈妈,不要妥协,要恢复工作,即使只能工作一个月也要工作。那对她来说非常重要。这封信我也收录到了《家书》里。

我妈恢复工作后,真的只工作了一年多。但因为宝刀不老,又被返聘,最后工作到了69岁,怎么说呢,算是挽回了十年的损失。我妈真的是有才华,有水平,又敬业,我有时候就说,我妈要是不被打成右派,没准儿能当上总编。我爸一辈子都佩服我妈,他说我和我姐的聪明加起来都只有我妈的一半。后来我也能理解她当时为什么不想让我搞文字工作。

但她也知道,她的反对没用。所以,那个时候她一个劲儿叫我去挑煤球,其实可以请人挑,也不是很贵。她就想让我强壮一点儿,遇到打击了能抗得住。我妈经常说,生活能力比分数更重要,我妈还有个口头禅,我们家不养小姐,不准我们娇气。所以我一听到谁说什么女孩子要“贵养”我就反对。我说我妈从来不“贵养”我们。

卢一萍:这对你以后的生活产生作用了吗?

裘山山:影响很大。我当兵以后,一下就觉得我妈的教育方式太好了。虽然是干部子女,一点儿不娇气。我们分队有块菜地,我说挑粪就挑粪,连队修操场,我每天干活也不觉得累。三班倒值班,业余时间写作,都不觉得辛苦。

后来,我对儿子也采取“粗养”。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去参加毕业会,他们班主任说,我当了六年班主任,你是我们班唯一一个下雨天不给儿子送伞的家长。我说我妈说的,小孩淋点雨没事。他在成都七中住校的时候,我从来没去过他宿舍,其他孩子的妈都是到宿舍里去铺床、铺被子。他星期天回来了,我说你缺什么生活用品自己去采购吧,把钱给他,他就到超市去买好一周需要的东西。我继承了我妈的教育方针。到后来十八岁送他出国,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

我一定要表现好,才能留下来

卢一萍:听说你高中毕业后还待过业。

裘山山:我的高中是在重庆读的,那个时候高中只读两年,所以我高中毕业才十七岁。我姐姐下乡了,我们家两个孩子,按规定留一个,我就留下来了。没有工作,又不能考大学,只能在家闷着,所谓的待业,非常苦闷。

当时没有书看,没有朋友,万分无聊,闷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跟我爸我妈说,我也要下乡。我的意思就是,这么无聊还不如下乡。我妈就说,你不要以为农村真像《金光大道》那样,真是《艳阳天》——她认为我是中了小说的毒,完全两回事。可是我确实太无聊了,班上的同学都下乡了,身边一个朋友没有。没书看,好不容易借到一本《青春之歌》,看了三遍,还把里面的诗抄下来。真是无聊透顶。

最后我爸就和我妈商量,这孩子闹着要下乡,咱们老是反对也不好,别人会觉得咱们思想觉悟低,她实在要去就让她去吧。我爸就跟我谈话,你实在想去农村,必须先想好,家里可没有大腿让你抱,你要做好一辈子在农村的思想准备。我妈也跟我说,你下去以后苦死,后悔了想回来也回不来。反正各种狠话都说了,我就是不回头。他们就同意了。

那时候,我爸他们铁六师的子女都下乡到陕西,我姐姐就在陕西咸阳。我当时之所以想下乡,其实还有一点点小私心,就是说不定我去了就能把我姐换回来。那时我认为,我姐更能哄我爸我妈高兴,因为我姐性格很活泼。而我一天到晚沉个脸,小小年纪没什么笑容,就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姐姐放学回来,跳啊、唱啊,家里欢声笑语,性格完全不一样。我就想把我姐换回来哄爸妈高兴。

卢一萍:你到农村去后,如果真回不来了,怎么办?

裘山山:那个时候知青表现好了,可以抽到工厂当工人,也有上大学的。我就不信轮不到我。父母同意后,就跟西安办事处说了,西安那边说她想来就来吧,我们给她找个知青点安置一下。我就开始收拾东西,火车票都买了,第二天就要出发的时候,来了个紧急通知,西安那边把电话打到我爸团里,说裘工那个女儿不要过来,不符合政策,她应该留在父母身边。就把我挡回来了。我失望死了。现在想来,毕竟不符合政策,他们怕以后有麻烦。

卢一萍:你闹着要下乡,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裘山山:是一九七五年高中毕业后,就是一九七五年年底。我被挡回来后,我爸我妈都暗自松口气。但是又一想,这孩子老在家待着,也确实无聊,又找不到工作。我爸就把我带到他们团卫生队,说那里有女兵,可以有伴儿说说话。我就在卫生队,跟那里的卫生员学打针、换药。混了三个月,我爸担心混太久影响不好,又把我叫回来。

回来以后我又没事可做了。我妈那时在团里的工地做临时工,每家一个指标。我妈就说,要不让她用我那个指标去干活吧,总比闷在家里好。我又顶替我妈去干活。干什么呢?就是给仓库里修铁路用的零件擦锈,还有就是卸沙。卸沙的时候我中暑了,倒在卡车上。我妈说算了,这孩子太弱,又把我叫回家。所以,我打了一个半月的临时工,又回家待业了。

卢一萍:又失业了。

裘山山:那时已是一九七六年的下半年了。万般无奈,我爸就说,还是想办法让她去当兵吧,就开始找人、托人。费了好大的劲儿,当了个“后门兵”。

卢一萍: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披露。

裘山山:我在《家书》里写过。那个时候这种情况很多。所以我经常说,我的军旅生涯两头不好,当兵当的是后门兵,提心吊胆的,每天都传闻要把我们退回去。结尾也不好,因为军改,成都军区突然就没了,退伍时连个欢送会都没人开,完全是灰溜溜回了家。

当兵的事,最初比较煎熬。开始的时候,我爸对我说,你当兵的事人家已经在办了,先准备吧。他就把他的军被、挎包找出来给了我,然后又找他的女同事陈阿姨,借了一套女式军装。他跟陈阿姨说,等她当了兵,发了新军装就还给你。简单的行李就准备好了。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突然对我说,你当兵的事办成了,今天晚上就走,晚上八点有吉普车来接。真的是趁着夜色离开了家。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等车的时候停电了,我爸点了根蜡烛,我妈炒了两个菜,给我送行。我爸语重心长地说,从此就靠你自己打天下了;我妈说,一切都靠你自己了,我们家没有任何靠山。所以大家心情都有点儿沉重,并不像人家光荣入伍,敲锣打鼓啊什么的。

八点钟,一辆吉普车开到了我家楼下,我就坐上那辆吉普车,到了新兵连。到了一看,那个新兵连全是后门兵,和真的新兵连也不一样。就是在重庆找了一个废弃营房,有一排房子一个操场,我们就在里面住着。供给也全靠这些兵的父母,其中一个新兵的爸爸担任我们的连长,还有一个爸爸担任指导员。

但我们的训练和学习,跟正常连队一样,白天出操、跑步、训练、学习。到了晚上一回宿舍,就开始传各种小道消息,说谁谁谁又被退了什么的。

你看,就是当兵的事办成了,心里也不敢高兴,因为不知道能当多久。

听不到好消息,心情很差,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给我爸我妈写信的。

卢一萍:那就得好好表现!

裘山山:是啊,所以我一当兵就很努力。最开始的想法特别简单,就是觉得我好不容易入伍了,不能被退回去。我想,我一定要表现好,才能留下来。就开始自告奋勇来出黑板报,要开什么朗诵会,我来写诗,就写那种“啊,什么什么的”空洞抒情诗。

因为我爸没有门路,所以我当兵出来很晚,我是最后到连队的,其他人已经去了一段时间了,但我还是因为表现好获得了大家认可。有一天,驻重庆某通信总站突然来人,要从我们新兵连选三个兵去他们那儿,要表现好的,文化高的,身高什么也符合要求的。大概是想说明后门兵并不差。我居然被选上了。

卢一萍:这太不容易了!

裘山山:是啊,当时那个连队都是三医大子女,我是铁道兵子女,算外来户。我又去得最晚,却把我选上了。我也很感谢当时的领导,那么公正,他们要不选我,我也没话可说。这样,我就来到了通信总站,当了通信兵。

分下去以后还是提心吊胆。连队的老兵知道我们三个的来处,一开始都冷眼看我们。后来终于发军装了,成了解放军大部队的正式一员。特别高兴。还是忍痛割爱,把新军装寄还给了当时借我军装的陈阿姨。

我从“后门兵”变成了正式兵,很珍惜,毕竟好多人没当成。话务员第一关就是背电话号码,背部队代号。我虽然最晚到,但不到一个月,就考核过关了,可以正式值机了,他们叫“单飞”。连长、指导员都觉得这个兵还不错,业务好,还会写文章。

那个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部队苦,觉得能留下来就很好了。你想啊,当时待业在家的时候,觉得只要给我工作,扫大街我都愿意。

兵当成以后我就想,要是能看点儿小说、写点儿东西,就更好了。

认准了的目标,就一定努力去实现

卢一萍:还是没有舍弃文学梦,你考大学是哪一年?

裘山山:我当兵是一九七七年。一九七七年十月,国家宣布恢复高考了。我当时就有些后悔来当兵了,说自己该再忍一忍,就可以去考大学了。我好想上大学。主要是觉得书没读够。我妈没读过大学,她读的是新闻学校,我爸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我觉得我也应该上个大学。后来我听说战士也可以考大学,胆子就大了,跑去问我们连长,我可不可以考。连长当时就回了我一句,说你一个新兵,服役期都没满!就把我怼回来了。然后到了一九七八年,我听说我们连队分了三个还是四个通信学院的高考名额,我又去问我可不可以报考。连长那个时候肯定觉得,这孩子真的是一点儿城府都没有,你都不知道,那么多老兵排了半天都还没轮到呢,你就三番五次地来找我要考大学。连长就说,名额都分给那些已经当了好几年兵的老兵了,有的甚至已经是技师了。

没想到,一九七九年给我们分了考地方大学的名额。当时我在驻成都的通信总站参加新闻培训班,听到这个消息更想去报考了。原来是抱着管他什么学校去上一个,现在能报考地方大学,就可以去读中文系,那肯定是最理想的。我去打听,得知我们通信总站一共分到七个高考指标,其中五个理科,两个文科。我想,哎呀,要能让我去考文科就好了,他们就说,全总站五个营,上千名官兵,两个名额,你还想去争?

我本来就是通信兵,擅长打电话,我就成天打电话纠缠我们连长指导员,就让我去考吧,让我去考吧。他们敷衍我,就说不知道名额给到哪儿了,连队不了解情况。我一想,这个事情必须找总站领导才行。我去问,我们总站政委姓什么,家住哪儿?有人就告诉了我。吃过晚饭,我自己爬楼梯,上去敲门。我一个小兵,那时候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营长。

政委好像正在洗碗,开门后,一边擦手,一边问,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他就站在门口,我连他家门都没进。我说我是四营一连长话分队战士裘山山,我想上大学,听说我们总站有七个名额,有两个文科,我想参加高考,你能不能让我参加高考?我一口气就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我怕我要不全部说出来,就没有勇气说了。政委肯定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愣了好一会儿,就说,这样,我尽量分一个名额到你们营,但是接下来我就管不到了。我一听,高兴坏了。

卢一萍:你这一步很勇敢啊,那接下来怎么办?

裘山山:接下来我就开始找我们营长。营长是个河南人,姓李,他觉得我聪明,是业务骨干。他考核过我,当时就说,这丫头记性真好。所以他不想让我去参加高考。他用一口河南话说,你考什么大学,那么多应届生都考不上,现在一届比一届难,邓小平同志说了,宁缺毋滥。我说你让我试试嘛,如果考不上,我永远不提上大学这回事,就安心在部队服役。我们营长就不吭声了。我又打给教导员,教导员说,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已经上了十篇稿子了,根据我们的规定,十篇稿子可以立三等功,立了三等功,你就可以入党,然后就可以提干,这么一连串的好事你上什么大学?我说,我就是想上大学,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试。我们教导员也没话说了。

我又去找我们连队的副指导员,副指导员是个女的,特别温和的一个人,我跟她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说你不让我考我就超龄了,再也考不成了。副指导员被我哭得心软了——到现在我和她还常有联系,最有意思的是,很多年后才知道,我们俩是同一天生日——她就去找连长,说让她去考吧!给她一次机会吧。我们连长也动心了,就去找营长,我们连和营部挨着,算近水楼台吧。连长说,就把这个名额给我们连吧,让她去考吧。我觉得她能考上,如果考上了,也可以长一下我们连的士气。连长也挺会说话的。真的,我一直很感谢他们。我们一个小兵,连根葱都没送过,就是死缠硬磨。

我那个时候还在成都参加新闻报道班的培训,都是靠打电话跟营里和连队请求的。有一天连里打个电话给我,说同意你考了,你先不回重庆,就在成都复习。

卢一萍:你是在成都参加的高考吗?最后考上了吗?

裘山山:是的,因为我们上级单位在成都,我必须在成都考。于是,我就住在通信总站招待所里面,开始复习。我后来写了一部非虚构小说,叫《家书》,是我写给父母的信,被我父亲珍藏着,我整理家书时才知道。部队同意我参加高考,高考时间是7月7日、8日、9日三天,只有一个月复习时间。我当时没有任何复习资料,没有任何辅导老师,也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复习。我就自己分析了一下,数学、语文“打急抓”是不行,只有历史、地理、政治可以突击,所以,我就把数学和语文放弃了,想的是到时能考多少算多少。

高考结束,一九七九年四川的文科录取线是265分,我考了305分,被我们连长说中了,我考上了大学。

卢一萍:这的确不容易!

裘山山:我现在觉得,我能考上大学,除了我年轻时记忆力好,还有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我的个性,我认准了目标,就一定要去努力实现,跟许三多一样,不放弃。

但没想到的是,中间又遇到一大坎儿。就是我过了录取线后去体检,却查出肺炎,肺部有一大块阴影,当即就把我打入另册了。给我复查的医生很同情我,他说,确实怀疑你是肺结核,但也可能是肺炎——那时候检测手段不像现在这么先进。他问,丫头,你考了多少分呢?我跟他说了。他说,考得不错啊,我如果现在就把你拿下的话有点可惜。这样吧,我不给你写定论。你去治疗,半个月以后复查,如果阴影没有了,那就是肺炎,你还可以上大学。如果阴影还在,那确实就是肺结核了,你就得住院。

于是我就用了半个月时间,每天打大剂量的青霉素和链霉素。我怀疑我现在耳朵听力不好,就是那个时候打坏的。

卢一萍:这真是令人揪心!结果怎么样?有好转吗?

裘山山:半个月以后去透视,阴影真的变小了,只有一点点了。我就把复查报告交上去了等待。那时候第一批都录取完了,我心里没底,觉得自己在成都已经待了这么久了,已经八月份了,虽然连队没来催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打了行李,坐火车回到重庆,重新在连队上班。有战友问我考上没有,我说我也不知道,很低调。我们连长说,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查出肺炎呢?我就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说就是因为你老让我写稿子,我下了夜班不能补觉,熬夜太多。连长说,我看你是不爱锻炼,一天到晚看书,书呆子一样,身体能好吗。

有一天我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们话务员要考“耳功”,就是一听声音,就要辨别出对方是谁。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说你是谭干事吧?他说是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裘山山。他问,你在哪儿啊?我说我在重庆,在连队。你怎么还在连队呢?你的录取通知书没拿到吗?谭干事是军区招生办的,我当时因为生病到处找人,也找过他。我问,你给谁了?他说,我给你们营长了。

我下班后就去找营长。我在楼底喊了一声,营长从二楼伸出头来,干什么呀?我问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不是在你那儿?他不情愿地说,是。过了一会儿就从二楼窗户给我扔了下来。我的通知书居然是从窗户扔下来的。呵呵。

卢一萍:你自己也觉得,大学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裘山山:是的,冥冥之中,我已意识到大学对我很重要。不是说非得去弄一个文凭,而是有那么四年的时间,我在一种非常开放的、能够自由探讨的、思想可以碰撞的那么一个环境里度过,老师可以随时请教,同学之间可以争论。真的非常重要。你可以质疑你过去很多坚信的东西,你可以去看大量的经典名著,你可以反思。

我到了大学后,就什么都不敢写了,就觉得自己以前写的好差。我看了大量的书,每天一摞一摞地从图书馆抱回来看,还去看画展,看话剧,参加诗歌朗诵。那时是中国思想最开放活跃的时候,七七级、七八级、七九级被称为“新三届”,是恢复高考后充满活力的三届。

其实,我在课堂上并不是特别认真,比较认真一点的就是英语、古典文学、古代汉语、美学、中国历史等,算硬菜,靠自学还是不行。其他的就是靠混了,有些课程是期末快要考试了,才拿半个月时间来突击。但我的考试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名,我还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最差的就是体育课,一上体育课我就拍体育老师的马屁,帮他拉垫子啊,抬教具啊,就想让他网开一面。但老师不给情面,我体育两次都是靠补考过关的,我是跳也跳不高、跑也跑不快、蹦也蹦不远,唯一好点儿的就是游泳,但是又没有游泳这个科目。

因为喜欢参加活动,喜欢泡图书馆,就经常旷课,每次快到期末的时候,我就要找那些上课认真的同学借笔记,他们的笔记记得很好很详细。他们把笔记提供给我,我整理好后,再复印给他们分享,其实就是找每道题的点子,拿去背。

卢一萍:看来你是很会学习。

裘山山:这也算是继承了我爸的优点吧,我爸就很会读书,属于那种从来都是考前三名的那种。我读完大学,因为成绩好,论文也是优秀,所以毕业的时候,学校想让我留校。但是我们军区是不可能同意的,因为我是穿军装上大学的,那时候部队的大学生那么缺,肯定得让我赶快回部队效力,所以我一毕业就回到了部队。

卢一萍: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回通信总站,而是去了教导队?

裘山山:组织上当时给了我两个选择,回总站,或者去教导队。为了写小说我选择去教导队,放弃了在机关工作。教导队在远郊凤凰山,很偏僻。但我觉得当教员会有假期,不上课的时候,会有空闲可以写东西,就这么一个简单念头。也确实如我所想,只要我不上课,时间都是我的,我就可以关在房间里写。在那里,写了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绿色的山洼》,然后寄给《昆仑》,海波看了以后,觉得写得不错,打电话到教导队来,了解我的情况。一听说还是中文系毕业的,可堪造化,就叫我去参加笔会。

卢一萍:算是成为军官了。

裘山山:其实我当兵的时间很长,在连队当了三年兵,读大学四年也是兵,所以我当了七年战士提干很晚,全靠后来“蹭蹭蹭”往前跑了几步。不然的话,我肯定是属于级别偏低的。我大学毕业后到教导队,本科毕业在部队可以直接定副连。但是我副连才干了一年多,就提前晋升为副营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在退休之前赶上调技术三级呢?

卢一萍:连升三级啊,为什么调那么快?

裘山山:我们教导队,后来改名为“成都军区司令部文化学校”,专门给部队文凭偏低的军官补习文化,分初中班和高中班,结业后发初中或高中文凭。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非常需要这样的补习学校,教导队就要扩编,成立数学教研室,语文教研室,理化教研室,好几位青年教员被提拔成教研室主任或副主任,我是其中一个,从副连职教员提拔成语文教研室副营职副主任,就跳级了。所以我很感谢我们教导队的那个秦队长,这个中间出了意外,我差点儿黄,是秦队长一直坚持才搞成。

我在部队里,遇到的大多是好人。我先生有时候就感慨,说我写东西一直能够看到好的一面,很大程度是我没有遭遇到很阴暗、很坎坷的事,一直有一种好心态。

也确实如此,我作为一个女性,在部队一直靠的是扎扎实实的努力,靠才干和为人,我遇到的领导,也都是重视我才华和能力的领导,走得很踏实。

卢一萍:到了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就是专业作家了。

裘山山:其实不是,我虽然在创作室,但主要在当编辑,《西南军事文学》就是创作室在编。那个时候当编辑和现在不一样,工作量可大了,要手动改稿子,要到印刷厂去看着拣字、排版,然后出版了要到邮局寄信、寄刊,一周六天,天天上班;下班回家先做家务,然后管孩子。我什么时候写作呢?就是小孩睡着了,夜深人静才能写点东西,还有就是周末写点。所以,真正成了专业作家,是在退休以后。

卢一萍:你开始写小说时,最难忘的是哪件事?

裘山山:应该是写第二篇小说,就是我跟我先生熊郁合写的一个中篇。我先写的,他看了以后就跟我说了一大堆意见,我就很火,我说你有本事你来写,他就拿去写。那时候没电脑,靠手写,写了以后我一看,就说你写的什么嘛,我又扯回来,自己又写。我们两个完全是在吵架过程中,他写一稿,我写一稿。吵到什么程度?就是把稿子撕碎了又拼贴上。

卢一萍:看来小说的确是只能独自面对。你们当时是在恋爱,还是已经成家?

裘山山:小说发出来的时候还没成家。后来熊郁经常跟别人说,如果你不想离婚,就别跟老婆合作。

卢一萍:那也是一个很好的纪念。那个小说发了吗?你们的主要分歧在哪里?

裘山山:发在了《四川文学》上,当时改名叫《现代文学》。他是搞电影的,从编剧到导演,所以很强调戏剧冲突。而我觉得生活中不可能有那么戏剧化的事情,他认为就是要有戏剧化才好看。大概这是我们当时的主要冲突,细节记不清了。

后来我们再也不合作了,各干各的。

不过十几年后又合作了一次,就是他导演拍摄了根据我小说改编的电影《我的格桑梅朵》。就是根据《我在天堂等你》的其中一章改编的。

卢一萍:你曾十五次进藏,你去那里主要是采访,还是体验生活?请讲一讲其中难忘的事。

裘山山:最开始两次进藏,是因为有其他军区的作家要进去,当时的创作室主任杨景民让我作为本地作家陪同。第一次陪的就是《昆仑》杂志的海波和云南省军区的一个作家,第二次陪的是南京军区的朱苏进和广州军区的张波。第二次进藏后,就很喜欢西藏了。第三次进去是因为上级让我们每个创作员报选题,我就报了一个西藏女兵的选题,又去了。

那是一九九0年,我除了当编辑,已开始搞创作。我在西藏接触了一些女兵,觉得她们很不容易,就报了一个报告文学的选题,写西藏女兵。也在无意中进入到《我在天堂等你》那个小说的素材收集。我当时事业心很强。觉得要写西藏女兵,要知道他们多苦,就必须冬天进藏,所以我就选了冬天。当时孩子才两岁多,我觉得我不能婆婆妈妈的,该走出去就要走出去,当时请了个小保姆,我就把孩子和小保姆一起送到婆婆家,叫我婆婆帮着监管一下,然后我自己就进藏,待了一个月。

采访结束我写了一个长篇报告文学,叫《她们在高原》。就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了,之后在西藏军区驻川办事处开了个研讨会,基本没请评论家,就是请了很多西藏军人。作品虽然没得奖,但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被总政的有关部门看到了,后来就出台了关于西藏女干部的轮值政策。就是说,女军官在西藏工作满八年后可以离开西藏。那时候西藏也没有高工资,完全靠精神支撑。这些女兵当了妈以后,跟孩子长期骨肉分离,一说起这个事都哭,她们哭,我也哭,所以写得特别真实,特别动感情。后来那些女兵见到我,还向我表示感谢。

就是那次进藏,让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早在一九五0年和平解放西藏时进藏的女兵。有一次我采访我们军区的老诗人杨星火,看到她写的一篇《女子牦牛队》,写三十多个女兵赶着牦牛进藏的事,我特别感兴趣。后来再进藏的时候,我就特别关注这方面的事情,就开始积累素材。从积累到写作《我在天堂等你》又过去了两年多时间。到一九五0年,我开始下决心动笔写,写了八万字写不动了,主要是结构上有问题,就是写这个母亲一直在讲一直在讲,一条线一直绷着,没有起伏,没有张弛。我就停下来,又开始写短篇。

一九九九年春节过后,我想不行,不能放弃,还得写。我就又开始写了,把结构调整成了两条线,子女一条线,父母一条线,这个结构上就有空间感了,也有起伏了。有了这个构架,一下就好写了,用了半年时间,到一九九九年秋天就写完了。

还没写完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就取了中间一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想看看反响。当时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当编辑的刘静,看了后很喜欢,马上飞到成都来,说我要你这个长篇,我特别感动。刘静自己也写小说,她的喜欢给了我自信。

完稿后刘静看了,又让我改了一稿,删减了一些字数,就在当年十二月出版了次年上市。不过,我也好,刘静也好,都没想到这本书后来会有那么大影响。

我和刘静不但合作很愉快,还成了特别好的朋友,三年前她去世了,我非常难过。幸而她留下了一部不朽的《父母爱情》。

展示善良也是一种深刻

卢一萍:你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给人的印象是非常温和的。工作方面,你尽职尽责;写作方面,你是个优秀的作家;对父母,你是个孝顺的女儿;对家人,你也是个贤妻良母;你还热心地帮助过很多人,比如我,还有我的同事。

裘山山:谢谢你这样说。我爸、我妈心底都很善良,他们都属于能帮人就帮。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生活那么恼火,我带回一个同学,告诉我妈她是孤儿,我妈就翻箱倒柜地找我们家能分给她的东西。我爸也是。他虽然是个大男人,但心很软,他看《红楼梦》永远不看后面的悲剧,觉得太难受。我爸妈的这种秉性给了我很大影响。能帮的人我一定帮。“希望工程”开始的第一年,我就参加了,捐助了好几个孩子。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从四十多岁开始,每年生日都不给自己买礼物,而是捐一笔钱,这个也持续了二十年。汶川大地震那年正好五十岁,我想五十岁要多捐点,我一般每年生日捐三千,五十岁生日我想捐五千。我生日是十一日,那天刚好在电视上看到了需要帮助的患白血病的孩子,我第二天就到银行根据电视上那个账号,捐了五千元给中华基金会。他们收到钱的时候,正好发生了“5·12汶川大地震”,他们就把我这笔钱当成地震捐款了,给我寄了一张发票回来。所以我开玩笑说,可能我是汶川地震第一个捐款的。后来我看有个叫邓飞的记者,从二0一一年开始做公益,为贫困学童提供“免费午餐”。我就开始参加这个,到生日的时候给山区孩子捐免费午餐。今年生日就是捐的免费午餐。

从客观上来讲,我的捐款能帮到多少人不一定,很微薄。但从主观上来讲,我需要做这件事。因为我的人生观,或者说我对生命的看法,就是人生是有加有减的,一个人不能只加不减,也就是说不能只从社会索取而不付出。有时候付出是要有意识的付出。一方面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这种为社会付出的习惯,另一方面,只有这样做我心里才踏实。

卢一萍:善良已是你的一种秉性,这可能也影响到你的作品,就是不会那么尖锐。

裘山山:是有这个说法。我觉得,一个作家写什么东西,和他的文化素养、成长背景、家庭出身都有关系,甚至和他身体是否健康都有关系。强壮的人和不强壮的人可能看待生活都不一样,高个子和矮个子可能看待生活也会有所不同。我经常想起一个很简单的例子,说有个小孩的父母都是音乐家,家里就摆了个贝多芬的雕塑,那个孩子每次经过贝多芬雕像那儿都会哭,他爸妈就很生气,就给孩子说,这是个大音乐家,你有什么好哭的。但那孩子还是害怕,每次都绕着走。父母想不通。有一天,他爸爸突然反应过来了。他蹲下去,从孩子同样的高度看上去,才发现那个雕像很狰狞,他爸爸就把雕像收起来了。这就是视角的问题。

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会经常努力去揣摩我要写的那个人,他的视角看到的是什么,和我看到的可能会不一样。当你从他那个视角出发,你就感觉到他那样做是有原因的。他有他的生存之道。有时候,我看到一些人的表达比较刻薄,我就不喜欢,我觉得他可能没有站在那个人的角度,设身处地为那个人着想。所以我宁可让别人说我不够深刻。其实那跟深刻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有的时候,展示善良也是一种深刻,为什么非得揭露丑恶才是深刻的?

写作能让我呼吸得更顺畅

卢一萍:你心目中,写作处于什么位置?我觉得你一直很享受写作,它是你唯一重要的事情吗?

裘山山:在我心目中,写作确实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说是唯一,但起码要排在前三吧。其实不能排名次,因为写作让我充实,一段时间不写,我就会不对劲儿。今年四月我心情特别不好,就是因为上海疫情闹的。每天看到各种负面消息,觉得自己都要抑郁了,然后就没法写。自己也原谅自己,还写什么东西啊,心情都不好。可是越不写心情越不好。有一天,我想我不能这样。当时都到四月二十日了,我说我已经浪费了二十多天,我要振作起来,就硬着头皮开始写,慢慢进入写作状态后,心情又调整过来了。从这一点我也感觉到,写作对我的那种重要性。它真是抚慰我自己的,就是给我自己开了一个出气口。写作能安抚我,能让我呼吸得顺畅一些。

有时候我特别心烦的时候——不如意难免——我就会想,我没生病,我身体好好的,坐下来打开电脑就能写,我还求什么呢?有些得失,有些懊恼,随他去了。我可以写,写了还能被读者认可,就是不但抚慰了我自己,也抚慰了别人,夫复何求。

这段时间,经常会有人来就我的某个小说跟我谈读后感,我心情就特别好,我就想,写作最重要的就是有读者喜欢。今天早上又有一个人来跟我谈《金牙》读后感,我就觉得挺开心的。所以写作在我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好心情基本都来自于写作。写到满意的时候,哪怕是很小的一篇文章,我都会高兴好几天。

卢一萍:你每天都会写作吗?大多数时候,你的一天一般是怎么度过的?

裘山山:嗯,我现在没有那么刻苦,一天的写作时间可能也就两三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早上起来,我先和几个朋友到屋顶锻炼,然后遛狗,打理一下花草,有时候坐下来都十点半十一点了,写个把小时就吃饭了。下午呢,我也是写一两个小时。晚上我不写,我不习惯晚上写,偶尔有急稿子就写一下。所以,我现在一天的写作时间并不长,大部分时间是在听书、看剧。我每天晚上都看剧,然后锻炼、遛狗、种花,这些都挺花时间的。

卢一萍:你这一生的职业,就是军人和作家了,你想过去干别的吗?

裘山山:我想过干别的。我曾经两次差点改行,应该说是三次。

一次是我们教导队因为大裁军要撤销,我就准备转业。我觉得我还年轻,就想去读硕士,找了四川大学的一个老师,准备考他的中国历史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书本材料都买来了,那个老师也答应了,说只要你英语过关,我就收你。因为当时我们教导队办大专班的时候,我经常和他打交道。他觉得我读书没问题。就在关键时刻,军区干部部一个电话打到教导队,说这个人是写作人才,不能转业,要保留,我就没走成,这是一次嘛。

第二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个时候很宽松。有家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主持人做了一个聊天节目,专门聊女性话题,比如说要不要丈夫陪着逛街啊,夫妻要不要有隐私啊,等等。他们叫我去做了一次访谈节目,主持人,就是李潘,她觉得我聊得特别好,就老叫我去聊。上了好几回电视,走在街上居然有人认出我了。电视台就来找我,愿不愿意转业到他们电视台去,只要我去,就给我开一个栏目,让我来做制片人。我很动心,最后纠结了两天,觉得如果做电视,我会变得很浮躁,就写不了小说了。还是放弃不了写作啊。

第三次,是我跟一个律师跑,想写案情小说。跑了一阵,就觉得当律师很酷,我就想当律师。她原来是我教导队的学员,转业以后考了律师证,就当律师了。我跟着她上庭,跟着她去见犯人,跟着她去见当事人。就觉得很有意思。她当时在成都已很有名了。她就说,你也考个律师证吧,我看你很适合当律师。我说此话怎讲?她说,做律师两个方面很重要,那就是口才和文才,你这两个都有,你能说,又能写,做律师肯定比我牛。我一下动心了,买了一大堆法律方面的书回来打算背书,我自信我能考上。真考上了我就转业当律师。

当时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她就开上了小轿车,用上了大哥大。有一天我跟着她去见一个当事人,她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很忙。一件事接一件事的处理,交代,沟通。我忽然想,这个生活状态我可吃不消,我缺少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每天接触的都是阴暗面,都是坏事,偷东西了、离婚了、杀人了、贪污了。而且案子不管真相如何,你都必须理直气壮地为你的当事人辩护,我觉得我做不到,我肯定会把情绪带上法庭。

后来我跟她说,我不考了,我发现我远不如你,我做不到每天要同时应付几个案子,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我不够坚强。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当然,我还是写了律师系列的几个小说。算是没有白跑。

其实说到底,没改行还是因为舍不得放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