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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先生别传

2022-02-24方晓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影子故乡

◎方晓

影子

李得先生反感雨天、阴天和黑暗,因为这些时候没有影子相伴。值得庆幸的是,一旦晴天或明亮重新来临,影子就又回来了,与他再次不离不弃。但这回发生了意外,一个绵长的雨季过后,第一缕阳光重新照耀大地时,李得先生就在等待影子,它却再也没有出现。

李得先生生活向来简单,所以不用绞尽脑汁就回溯到了事件发生的那一刻。阳光在云层中悄然遁去,李得先生正站在一个三岔路口选择方向,影子消失了,然后下起了雨。

只有一种可能,李得先生冒雨疾步回家,而影子在情急之下迷了路,甚至南辕北辙走上了另外一条岔路。

李得先生开始日复一日站在那个三岔路口等待影子。

有生以来李得先生第一次关注天气预报,每半小时收听一次。如果说黑暗因为会规律性地被光明取代,而还不至于对影子的归程造成致命障碍,那么任何一次阴天或雨天的来临,都会在影子与影子对家的记忆之间划出巨大的鸿沟。就像一条忠实的狗,在迷途知返的归途中被又一次惊吓得落荒而逃。雨天来得越早,影子就离家越远。

但半个月晴好天气过去了,连影子的影子都没出现。李得先生无法克制焦躁,只好胆战心惊地往另一条岔路上寻找。

在另一条岔路上,李得先生看见餐馆、银行、政府大楼和红灯区。多年相濡以沫的交往,从影子的沉默和肢体语言中,李得先生知道影子不贪吃,不贪财,不好色,奉行简单主义,有点附庸风雅的艺术细胞,尽管有政治抱负但明知价值观不容于世所以甘于无为,胆怯,不会对世界造成伤害,总之是个因身无才干故而自我标榜与世无争的影子;容易被世界忽略,因而世界对它也没有仇恨。所以李得先生对这些一概不担心。

但影子依然无影无踪。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影子被杀害了。

李得先生想到报警,但随即放弃了。因为警察的第一个问题他就回答不了。姓名?影子只是一个影子,没有身份证。

李得先生在网络上没有搜索到有什么专门收集、攻击或残害影子的暗黑机构,也没有一个影子管理服务局这样的职能部门可以提供帮助。

李得先生只剩下等待一途。

又一个雨天来临,李得先生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为了寻找影子,他一个月未曾好好进食了,却没有饥饿感,他强迫自己吞下一口,却没闻到香味。李得先生想起来曾经问过影子,而影子以只有他才能理解的具有丰富意味的沉默回应他:从不饥饿,也闻不到香味。

李得先生又惊恐地测试了听觉和触觉。都没有。

李得先生终于意识到:迷失的不是影子,而是他本人。

地铁

对城市四通八达的地铁李得先生是有看法的。“时刻感觉像站在钢铁蜘蛛的螯牙上,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李得先生预言说,“要命的是,一旦挖断了地心引力,人就飘到天上去了。建那么多地铁又有什么用呢。”

有了这个看法后,李得先生出门都扛着两只沙袋,以备不测之虞。李得先生小心翼翼地踩着自认为安全的点走,随时做好把沙袋绑到腿上的准备,和日渐稀薄、在某一刻会突然崩断的地心引力做最后抗争。

但不久,李得先生就抛弃了这个看法。李得先生设想了一下,如果所有的人都飘到天上去了——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那首先我得解决吃饭问题。”李得先生叹息着说,“我却不能保证,在世界上已经存在的所有食物都过了保质期后,坐拥全世界所有图书的我就一定能学会种植水稻的本领。”

李得先生去城建档案馆查阅了大量的地铁建造资料。“相对于研究水稻种植,”李得先生深思熟虑地说,“研究地铁建造更关乎事物本质和人类的未来,而且是一劳永逸的。”

李得先生开始踩着地铁挖得最深的路线走,要么就在人群中大摇大摆胡乱走着。“那些总是攻击我不合群的人真该看到这一幕,”李得先生面露讥讽笑容说,“不仅我的想法,我的行动更表明我是一个多么合群的人啊。”

有时候,李得先生还爬到城市地标的天台上坐上一下午,等待什么发生。

现在,李得先生的问题从担心飘到天上去,变成了害怕独自一人被落在地球上。

舞会

李得先生打算召集一场舞会。

“有趣现在少得像雨天的太阳。”李得先生对着穿衣镜自我肯定地说,“所以我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向世界贡献有趣。”

镜子里的李得先生点头对此表示同感。

“如果镜子成了唯一的知己,世界就沦落成一个平面了。”李得先生为此有些伤感地说。

茶和茶杯、酒和酒杯、音响和碟片、食物,李得先生用去一天时间就采购妥当了。还有五件新礼服备用,以防客人因为兴奋绷坏或撕坏了,而这是一场成功的舞会理当会发生的事件。

现在,只剩下邀请客人了。

邀请二十二个。“这个数字对我并没有特殊意义。”李得先生说,“就刚刚定的,完全随机。从数学意义上而言,随机就是有趣右上角的次方。”

舞会的既定时间临近了。

李得先生写好了邀请函,只差填写姓名了。

还剩一天,李得先生写上二十二个姓名,只等着寄出了。对客人会不会应约前来李得先生一点也不担心,“再不济,”李得先生说,“像搭积木那样,在门前道路上建个引桥,人和车都不得不直接通向我家里。我随机挑二十二个人。随机产生美。”

舞会当天,李得先生买来二十二只穿衣镜。二十二只镜子里的李得先生组成一个封闭的圆,把穿礼服的李得先生围在中央。站在中央的李得先生宣布,舞会正式开始,然后绅士般略作停顿,打开音响。

象棋

尽管二十五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与人对弈,但李得先生有理由相信在象棋上自己已经没有对手了。“时刻虚席以待却从来无人上门挑战,就是最好的证明。”李得先生气定神闲地说,“绝世高手活该经历的落寞我都经历了。”

李得先生有阵子干脆放弃了象棋,但不久又重拾起来。“人的困境之一就是忘却不了不能用来谋生的技能。”李得先生自嘲地说,“但趣味又确实只能在无聊之事中诞生。”

李得先生在战胜了所有棋书后,接着又厌烦了双手互搏。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始终是带着问题生活的。”李得先生对着三十二枚棋子说,“问题,就像你们看不见、在我看来却闪闪发亮的彩虹似的绳索。”李得先生沉吟片刻后用布道般的音色接着说,“我们需要绳索,把我们牢牢绑缚在大地上。对权力、金钱、美色的欲望,对道德的欲望,还有对脱离轮回的欲望,统统都是绳索,在我们的人生中不可或缺。”

李得先生脸上布满了悲悯又耐心的表情,“如果你们还不能理解,”李得先生像在泄露秘密似的说,“如果我说你们从来不是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大地比最虚幻的情感还要虚幻,你们是走在悬于半空的钢丝上,需要绳索才能保证安全,你们,就理解了吧。”

李得先生剪辑了音频,灌制进磁带里。这样,多年未逢的对手终于出现了。一台录音机端坐在李得先生对面。在录音机沉着地说出车八进七、卒五进一、马二进四的同时,战鼓声、号令声、炮声、刀枪剑戟斧钺声、箭中人身声、喊杀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只有一个词能形容这场战争:身处其境。李得先生激动、勇敢、恐惧、颤抖,精疲力竭。

“但我很开心,”李得先生摆出获胜的瘸腿将军的姿势说,“哪怕只是演绎,也要让一切更为真实。”李得先生紧接着又用神秘而俏皮的口吻说,“真实永远达不到。我们只能一起无限接近。”

接下来,李得先生推倒了卧室墙壁,扩大了客厅空间,也扩大了棋盘。用去半个月时间,李得先生雕刻了三十二枚木制棋子,三岁儿童大小,头顶磨成平面,上书黑红两色车马炮等。李得先生又在房梁上挂了一根绳子,“这就是我说的天生带有安全感气质的绳索。”李得先生把自己吊到半空,俯视战场。

荡秋千这门技艺李得先生很快学会了。李得先生接着又学会了边荡秋千边移动棋子,把它落到该去位置的杂技,毫厘不差。当然,李得先生少不得在布局己方战阵的同时,也勉为其难地按照录音机冷静的指令为对方战士代劳,好让战争继续。

但这一切还是无以挽回地让李得先生厌烦了。“真正的人生绝对不能只是旁观。”李得先生意兴阑珊又简直有点义愤填膺地说,“必须真正投入厮杀。”

李得先生把己方的“帅”抛出窗外,然后自己端坐到帅位上!

“我要像你们一样投入战争,”李得先生对另外三十一枚正在俯首听命的棋子说,“这样才和你们一样更接近真实。”

李得先生开始亲自坐镇指挥。

蓝色

一天,李得先生在广场上散步,天空碧蓝如洗。李得先生喜欢蓝色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乌云,整个天空慢慢变灰了,还下起了雨。“蓝色真脆弱啊。”李得先生伤感地说。

回程时,李得先生的结论再次得到验证。一个女孩身上的蓝色雨衣被风撕碎了。

接下来的每天,李得先生都在大街上跟踪一辆蓝色的车。第七天,李得先生看见一辆蓝色的车掉进了路面突然陷落的坑里。其他车辆都安然无恙。“原来不仅上天注定蓝色是脆弱的。”李得先生恍然大悟地说,“也符合我的祈愿啊。”

李得先生在家中搜寻所有的蓝色,然后都扔掉了。包括蓝色机器人,还有一只蓝色的帽子。这是初恋女友送给李得先生的,他不知道自己保存了二十三年。“我竟然被这么多蓝色包围着,多么不幸啊,”李得先生有些沮丧,但恢复得也快,对于已经想不起来初恋女友长相这点,李得先生似乎并不介怀。

为了庆祝解脱,李得先生决定去小酒馆。喝了一杯后,李得先生自言自语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和她分手了。”三杯后,李得先生看见一个男人嘴边喷出蓝色的烟雾,就朝他喊,“所有蓝色的关系都是脆弱的。”李得先生又喝了一杯后,有些醉眼迷蒙,也越发志得意满了,朝所有人吼叫,“你们都是蓝色的。”最后一丝清醒的神经提醒李得先生要收敛点,不然可能会陷入被群殴的困境,于是,李得先生走向柜台,要了一杯蓝色饮料。

故乡

近来总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李得先生知道自己又该回故乡了。

李得先生解开悬吊在天花板上的包裹。“故乡这种东西,不能埋葬在箱底,风干了才有陈年腊肉的原味。”李得先生舔着嘴唇说。

包裹里是十七张油画。李得先生离开故乡那年在一家日货店里看见一本月历,其中一张是他所在村落的全貌。李得先生买了下来,彩印了十六张。

四张上面已经写了日期。“我还年轻,故乡得省着点回。”李得先生用疼惜的口吻说,然后在第五张上写下日期:二0二0年十月一日,庚子中秋。

“故乡是什么?”李得先生自我设问,“你起初活在那里。然后在某一秒,故乡成型了。后来你离开了。只有那一秒是你的故乡。之前之后都不是。”

“这就是我不回故乡的原因啊。”李得先生像面前有万千听众似的挥着感慨的手势说,“真正的故乡是回不去的。”

只剩下十二次回故乡的机会了,李得先生有种难以消解的压迫感。这和一个人知道距离生命终点只有十二天没有区别。而且李得先生很担心自己哪天酒后一冲动,把剩下回故乡的机会一次性就用完了。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虽然回故乡的心理路程过于漫长,但写上一个日期可用不了几秒钟。

为这起看来势必就要发生的不幸事件,李得先生很忧惧。终于,忧惧像一张透明的薄膜把李得先生和世界隔绝开来。于是,那个总在他身后响起的模糊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是自行车的铃铛声,然后是:有你一封信,请签收。是李得先生少年时代的一个邮差。

李得先生给儿时伙伴写了一封信:请你把故乡邮寄给我。

想了想,李得先生加了一句话:你不能不解、嘲笑、反对我的请求,故乡既然可以画下来,就是可以邮寄的。

然后李得先生又加了一行字:我随信附上一张画,请就把它寄给我。只有它是,其他都不是。

故乡一旦寄到,故乡就和李得先生永远在一起了。李得先生此后就再也不用每次回故乡的时候在所剩不多的画上写下日期;至少故乡越回越少的问题解决了。

关系

黄昏总是让人忧伤。

忧伤的四十岁的李得先生被往事裹挟着,穿过大半个城市去造访二十岁的李得先生。

短暂而局促的寒暄后,四十岁的李得先生道明来意,“你正处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我觉得有必要更有责任来提醒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现在的日记还摆在你的桌上吧。”二十岁的李得先生说。

尽管冷漠,但并非拒绝。于是四十岁的李得先生赶紧继续说,“如果你现在对那个女孩大胆追求,而不只是暗恋。如果你现在不改法律专业,而是在数学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如果你不看历史书。如果你学会和父亲相处。如果你不喝酒。如果你不去踢球,就不会扭了腰伤了半月板。如果,”四十岁的李得先生停住了,因为他看见二十岁的李得先生眼里闪过一道光,并非轻飘飘的讥讽,而是一道残忍、冰冷的闪电。四十岁的李得先生很熟悉这种眼光,更明白它背后的虚弱。

“那么你是来责备我的咯。”二十岁的李得先生嘘笑着说,“人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啊,即使在你我之间。你为什么不能想象一下,如果六十岁的你来烦扰四十岁的你,你是何感想?”

四十岁的李得先生叹了口气,再次明白今天的造访是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本来我还打算建议,像和平的两代人一样,我们坐下来喝茶聊天,喝酒吹牛也行。”二十岁的李得先生愤世嫉俗地说,“但现在需要我向你提醒的是,四十岁的你和二十岁的我,除掉同名之外,我们还有其他关系吗?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四十岁的李得先生想离开了。

“我也时常关注你。”二十岁的李得先生用不容否认的语调说,“而且,我一直以你为负面标杆,坚决防止自己成为你的样子。”

“呃。”四十岁的李得先生只能够勉强哼出一声。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二十岁的李得先生不依不饶,“从我开始,你就从来没有和这个世界和解过。”

“和解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孩子,”四十岁的李得先生立即接话说,“重要的是我们……”

“你不想让我成为现在的你,那你还存在吗?我是不会成为你的,所以你并不存在。”

“我,我存在的……”

李得先生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就夺门而出了。他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就像个被父亲抛弃的婴儿。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因为孤独而幽愤,还有,对年轻的李得先生的嫉妒。

四十岁的李得先生暗夜里直奔一个江湖郎中家中。他拿出自己二十岁的照片,对江湖郎中说,“就照这样子,给我易容。我要用我现在的心态,活在他二十岁的年纪里。”

旅行

李得先生决定去旅行。

徒步,骑行,乘火车还是坐飞机,李得先生想了一个早晨,虽然没有做出选择,但最终倾向于徒步。这样可以避免购买自行车或者购票的麻烦。“避免麻烦是一种美德,”李得先生自我肯定地说,“尤其是不能给车辆销售行、铁路局、航空公司带去麻烦。”

李得先生觉得首先还得买张地图。李得先生买来一张世界地图。

李得先生在地图上画了很多规则图形,互不交叉。李得先生是个有洁癖而且深知自己有洁癖的人,“只有规则才可和洁癖勉强比肩。”

三角形,梯形,矩形,圆。李得先生慢慢斟酌着都抛弃了。“太封闭了。”李得先生说,“封闭只会让旅行名不副实。”

李得先生画出了一条直线。

最终没有选择这种出行方式,是因为李得先生暂时还不想离开城市。“我已经过了认为陌生比夹生的熟悉要好的年岁。”李得先生对着镜子摆出信心满腹的造型说,“只对这点,我很有信心。”

傍晚,李得先生确定了终点。

现在,就剩下确定旅行的起点了。

按钮

李得先生害怕在下午五点醒来。“怅然若失。”李得先生忧郁地说,“世界仿佛不存在了。”

如果下午五点以后睡觉,那就不太可能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下午五点才醒来。李得先生明白这个道理,但并没有去做。“为一种感觉去扭曲一个习惯,这说什么也是一种不能原谅的残忍。”李得先生愤愤不平地说。

找份白日工作,拨打陌生电话,坐窗台上看天空,甚至去谈场恋爱,这些办法李得先生都想到了。“不能实施。”李得先生颇有预见地说,“我一旦改变,想想蝴蝶效应吧,那样世界会颠倒的,比不存在更可怕。而我对此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总有方法可以解决李得先生的困境。“一个活物!”李得先生说,“一个除我之外的活物。只要我一醒来就看见它,它就会是在我睡着时维持世界不毁灭的按钮。”

李得先生最终选择了蝴蝶。于是,李得先生画了一只蝴蝶贴在床头。

有光

李得先生早晨五点起就坐在临街的窗台上。天空渐亮。先是一只猫出现,接着人们就从各种角落里走上街道。“是光,催生了这一切。”李得先生用诚挚感谢的口吻说。

上午,一辆车在街道上自燃,光焰冲天。“所有催生光的东西,都会被光毁灭。”李得先生平静地得出结论说。

于是,怎样才能催生出能催生一切的光而又不至于被光毁灭,就成了困扰李得先生的命题。

手电能射出光,电灯能放出光,镜子能反射出光,李得先生都很快掌握了原理,暴露在光里也安然无恙。但这些显然都不是李得先生想要的。“衡量一个人孤独深度的标准只能是他计划的难度。”李得先生自我警示地说。“创造太阳光。只有这个计划才能与这个灾难深重的世界相互匹配。你们想想吧,一个人的两边脸颊,左边照着上帝的光,右边照着李得先生的光。上帝和李得先生和平共处,从来不觊觎对方的领地。然后,突然有一天,左边脸颊的光消失了。”

李得先生失败了很多次。李得先生毫不气馁。李得先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但李得先生绝不放弃。

李得先生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李得先生用莲蓬头从上往下将水均匀地洒向一堵墙壁。墙壁前面挂着窗帘。李得先生拉开窗帘。呈现在面前的是李得先生画上去的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靛色、紫色。

“雨后彩虹!彩虹是光射到球形小水滴造成色散和反射形成的。”李得先生悲喜交加地说,“这说明,我创造的光曾经来过,只是现在走了。”

身后

李得先生一个白天闭门读书时,听到身后的门口传来动静,回头却并不见人影。朋友和小偷都不会光顾李得先生的家。但李得先生坚持认为有人进来了;也是从此刻起,李得先生一直觉得身后有人。

无论吃饭、读书、坐窗台上看风景,还是洗澡、如厕,甚至躺床上睡觉时,那个身后的人都在。与李得先生作息一致,形影不离。

从此,李得先生在家里或者不得不出门时,都紧挨着墙壁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但那个人在墙里面似乎也行动自如,亦步亦趋。

一个月过去了,那个人仍然没有向李得先生告别,但也没表现出任何侵犯性。看来是一个不怎么危险的人,李得先生想;于是李得先生打算和他交谈,说不定还可以交个朋友;李得先生隔空讲了很多话,历史、政治、艺术、人性或者儿童游戏,有时还故意嘲讽和激怒,但一次也没有得到回应。

李得先生因为长期伏案写作颈椎不好,总是突然扭回头看,有时会撕扯得脖颈疼痛难忍;还有几次头撞到墙上差点昏厥过去,因为李得先生容易忘记自己是紧挨着墙走的。于是,李得先生想出了一个办法:左右两手各擎举一只后视镜,头顶还支架了一只。这样李得先生的身后就没有死角了。

那个人仍然没有显形。但说不定就在身后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能说服李得先生这不可能,虽然没有人这样做过。为了在更多目标中甄别出那个人的存在,李得先生开始频繁走上街头。

几乎每个身后的人都对李得先生的模样指指点点。比如,一个男人对身边漂亮的女人说,“这样,好丑!”

李得先生大声对着三只后视镜同时说:“你们知道个屁,只有丑,才是安全的。”

交换

一个雪天的黄昏,两岁的李得先生被领到一座桥头。那里已经有一个女人和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等待。然后一只牵着李得先生的手伸出来,与那个女人将李得先生和那个孩子进行了交换。

这是一场李得先生从幼时起就做的梦,至今仍然偶尔濒临李得先生的黑夜。有时,李得先生为这个梦伤心不已;有时,李得先生又欣喜有这个梦的存在,是它,向李得先生呈现了一个生活的出口。

“这就是我一切的不如意却又不想加以改变的根源所在啊,”李得先生说,“我被人做了交换。我活的是另一个人的样子,所以我为什么要为他活得好呢。”

谁也阻止不了李得先生要继续深究这个话题,李得先生自己都阻止不了。“根据莫名其妙的能量守恒,我好了他就可能不好,而他才是我啊。”所有的交换当然都是交易,李得先生认为,而且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如出一辙地蹙眉说,“只可惜,我的价格未知,价值不确定,而日复一日的生活以及它背后时刻对我坏笑着的社会早就告诉我,我的使用价值为零。”

“这价格、价值和使用价值当然都不是我的,是那个男孩的。”李得先生虽然并不想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但依然义愤填膺地说。继而,李得先生的仇恨对象开始像未干的水墨画一样四处漫溢,模糊、毫无目的但具有破坏性和杀伤力,“你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被交换过的。只是你们不自知而已。”

当李得先生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这场梦境倒成了思考经济和人生的一个契机。李得先生得出的结论是:商业无所不能,能把你变成另一个你;虽然是不同的你,但其实都是你;所以交换无意义。

到后来,李得先生懒得再想这个问题了,只是偶尔咕噜一句,“为什么会存在这种交换。”

对称

对称产生美感。“如果我想寻找美感,”李得先生对着镜子假装恍然大悟地说,镜子里的李得先生对他做了个好久不见的手势,“看来我只要寻找对称就可以了。”

陀螺仪,泰姬陵,蝴蝶,故宫,脸谱和剪纸。“这些显然不是我想要的。”李得先生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后方才缓慢地下结论说,“内部的对称终究是窒闷的。看似沿着平行线向无尽头的远方伸展,却只是在封闭空间内无休止地自我缠绕,最终窒息而亡。”

比如:独行侠与断刀,一朵云和记忆中的另一朵云,思念与思念,镜子里的我与我,还有,书生和狐仙。李得先生对着自己的左眼竖了一根大拇指,以示自我激赏,为了对称,又对着自己的右眼竖起另一根大拇指。“哪怕全世界都否定我的全部,”李得先生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不能否认我是一介书生。所以全世界都不能阻止一个狐仙来到我的生命中。”

狐仙会从哪里来?天花板上跳下来,墙缝里挤出来,镜子里钻出来,破窗而进,凭空显形。李得先生当然认为最美的方式是从书中款款走出来,“如果我不太好意思说成这样更性感的话。”

李得先生摊开所有的书。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八个月过去了。狐仙没有来。

“所有的等待都是白费力气。”李得先生黯然神伤地说,“这个道理我早懂了,所以我只是在最后一次检验真理罢了。”李得先生接着又悲天悯人地说,“不是没有一个狐仙垂青我,这就是个不能诞生狐仙的时代。”继而,李得先生又快活起来,“既然时代的缺陷已经被我洞穿,我就责无旁贷了。”

李得先生决定主动出击,堵住时代的漏洞,扮演狐仙。李得先生不能从天花板上跳下,也不能从墙缝里挤出,当然更不能凭空显影,镜子里的李得先生从来就没有从镜子里钻出来,李得先生对此当然不抱有希望。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破窗而进。

三天后,李得先生在第三个书生的窗户边被抓了,然后被当作小偷投进了看守所。

在七天的禁闭生活中,面对看守所里无处不在的对称,李得先生迟钝地想明白了又一个道理,“从普遍、功用、恒久和让人放松的角度来说,不对称才更能产生美感。”李得先生很快分别想到了三个例证:寄居蟹、比目鱼和海绵。

因为身处被迫的禁闭之中,所以李得先生无法控制自己立即又想到第四个例证:女性的左右乳房。李得先生同时承认,正是这个念头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浅浅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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