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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笋气

2022-02-24胡竹峰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枇杷

◎胡竹峰

跳五猖

跳五猖是在古代神灵出巡、祭祀的基础上衍变的一种古典民间舞蹈。皖西南旧属楚地,自古巫风甚剧,其五猖庙会之盛况更是外地无法企及。

据先辈云:这五位猖神原系北方的响马强盗,穷苦出身,在江湖上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遭官府追捕缉拿,逃至大别山中的下浒村,躲过官兵,受观音大士封,成为猖神。成神之后,他们继续为人们驱除妖魔鬼怪,保护地方平安。乡人为纪念五位仙客,建了座五猖庙,并于每年的腊月举行一次庙会。四乡百姓云集烧香,祈求五猖消凶化吉。

做庙会前,先由五人穿神袍,画花脸,服饰以黄、白、蓝、红、黑五色相配,其意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五方天帝,又暗合金、木、水、火、土五行。每人分执刀剑鞭锤叉器械,做猖神扮相,并列站齐,由道士做一番法,请来“仙气”,然后捉一只公鸡,取其鸡冠血滴入酒杯,五人轮番饮酒,乃是“歃血为盟”。到此时,“仙气”已入体内,这五人已不是凡夫俗子,而成了赋有驱鬼祛邪之能的猖神了。他们先作巡视状出场,随后是朝拜四方、布列方阵、踩碎步、跑穿插,展臂翘腿,前倾后仰,跑圆场。舞蹈动作粗犷狂放,配以浑厚凝重的大锣大鼓大喇叭,气氛极其热烈。随即便正式起猖了,这是一项重要的仪式,让五个化妆成猖神的人,拿着武器,在全村挨家挨户到处巡游,驱除妖魔鬼怪,以保地方平安。

出巡时间定在上午,“开胸剖肚”、“推山填海”、“提壶斟酒”、“捉鹰拿鹞”、“望风放哨”五位猖神,掺入甲长、抓鸡婆、土地。另有无常鬼一人,素衣高冠,冠为白纸做成,一尺多高,穿草鞋持破芭蕉扇,装扮极其不堪、狼狈,游离在村口,其目的乃是说五猖大神一到,一切恶鬼当退避三舍。无常装扮奇异着实让人忍俊不禁,老百姓之诙谐于此可见。

五猖出巡后,不得与生人说话,至村民屋内,人皆回避,在房间内放瓜果之类以飨猖神,由甲长执麻袋收入,庙会执事派人在路口做专门接送。这些零食散会时作为装扮五猖者的酬劳。大概要到天黑透时,巡视才能完毕。

巡视完毕,五猖回到庙里,协同道士做“平安”法事,为全村人民祈福。大概要到后半夜方能休息。我曾装扮过一次猖神,全村家家户户都要跑到,有上百里的路程,还要手执兵器,当真苦不堪言。

天一明,寻一块大空地做“耖猖”法事。先是“清谈”,让道士给各路妖魔鬼怪训话,告诫它们不能妄为,训话当中杂以笑料,不时引得周遭观众声声笑语。最后“扎罐”,将鬼怪抓进瓦罐,画符一道,封在罐口,永镇地下。于是道士亲口唱山歌娱乐观众,以示庆祝,俚语小调一出,笑倒全场。

笑罢之后,举行“开方”仪式。到此时,庙会已近尾声。只见道士换上一件破旧的长袍,手执两根竹筒,前端用香油浸泡的黄表纸忽忽燃起火苗,四周观众拿着爆竹点燃后扔到他身上,他躲闪着用火把攻击。我曾看过多次,道士被爆竹炸得蹿上蹿下,观众也被火把逼得纷纷攘攘。曾经有一次,一个道士的衬衣被炸得七零八落,身上整个是硝磺味,而观众的脸颊也被火把扫了一下。双方大约要对斗半个时辰,闹到筋疲力尽方止。据云如此全村的邪气方能一扫而尽。

道士回到庙里,再来场“回神”的法事,将五位猖神及诸位神官的“仙气”送回天宫。一时间,爆竹齐响,锣鼓皆鸣。至此,五猖庙会之事毕矣。

求雨

皖西南西旧属楚,尚巫,各种民间活动盛行。在这个以农耕为生的地方,保障人们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天时了,特别是夏季水稻成长时,干旱便足以令农人们食不知味,寝不能眠。这时,宗教告诉人们龙王司雨,于是在皖西南的乡下,龙王庙就是最寻常的宗教建筑了。人们按照传说中的样子给龙王雕了木身,逢初一、十五带香纸爆竹之类参拜,为保一方风调雨顺。

谁知道老天脾气怪异,偏逢酷热,竟不赐甘霖,这时就要求其施雨了。

在故地,求雨前先要起水。众人推举出一个有名望的老者做主祭人,向龙王询问起水的方向。议好日期,主祭人沐浴更衣,进香于龙王座前,跪蒲团上,行叩头礼,然后用两块木片做成的珓子向龙王请示。东南西北四方一一问到,当问到某个方位时,珓子扔在地上刚好一正一反,就是龙王神谕的起水方向。

方向定好后,以七名童子组织一支取水队,手执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大旗,敲锣打鼓,抬着龙王的木身,从起水方向处寻一泉,以瓦罐取水,取鲜竹枝,止留三片叶,以此在瓦罐内沾水,在求雨境内轻洒,口中扬声高呼曰:“老天爷,你赶快下雨哦!地上的禾苗干得伤心。”这样一路喊来,随即就来到专门为此搭建的求雨台上。众求雨者面北长跪,仰望苍天,以首碰地,此名曰“拜北斗星君”。一时间,全村老少咸集,一齐向天求雨。

听说起过那场面,人跪在干裂的土地上,额头磕破了,血水与汗水从眉宇之间涔涔而下,急红的眼睛里充满焦渴,每个人都期盼着下一场雨。

雨肯定是求不来的,苦苦跪拜了几天之后,人们终于愤怒了,他们将龙王的塑身扔到烈日下,让他也尝尝暴晒的滋味;要么是三步一打,拖他到河堤上受刑,然后扔进河里,泡上几天,求雨的闹剧终于彻底收场。好在雨总归会来,下雨后,农人们到底还是将这一切归功于龙王的布施,慌忙安置好龙王的神位,在庙里张灯结彩,摆设香案,答谢那个多有冒犯的木偶。

四季帖

前夜灯下读书,窗外微风细雨,没有人影,没有车声,仿佛回到了古宅旧院,不禁忆及儿时在故乡所见到的草木虫鱼:梅、兰、牵牛花、啄木鸟、麻雀。小时候,我喜欢在河堤边看鱼,水底偶或有飞鸟掠过。山里的小溪是透明的,那水清洁纯净,白白亮亮的,倒映着夹堤的苍苍古木,蓝天云影。

春天时候树叶嫩绿发亮,一只鸟俏生生立在枝头,过些时候一个翻飞,树叶微动,鸟迹已无。老树下池塘里的那几声惊动了它。

夏天吃过晚饭,搬把椅子在稻床上闲坐,萤火虫在树叶间穿绿戴红,蟋蟀乱叫。朋友说:夏天的晚上,我躺在河边的长椅上看树叶。这句话很有意思,有俳句况味。

木心先生有俳句道:“秋初疲倦,秋深兴奋起来,那些树叶。”秋天的原野红橙黄绿青蓝紫。黄昏时候,鸟归巢了,夕阳穿过枝叶下的羽翼。叶开始落了,野地成了虫子的世界。

冬天里,下雪自不必说。早晨时,四季青上带了浅浅的一抹霜白。一夜冬雨,公鸡、猫、狗在屋檐下或者树丛里,那些草木,沾了雨水,染上泥污,心里一沉。此番感受,少年时代体会不深。冬天的树,落光了叶,一脸桀骜不驯,向天而立,有种杂乱美。屋前屋后的山上少有人迹了,落叶半尺厚。风吹树头,大雁一声声长鸣。旧稿里有打油诗专记此景:

荒山无路少人行,黄叶零落野径深。

白云生处风吹树,谁家秋雁数冬声。

我家门前有口池塘。小时候,秋天傍晚,一边坐在门前看山,一边缠着祖父讲古。更小的孩子拿根竹枝当马骑,口中朗朗作声,后山的红叶丛中有人捉迷藏。快三十年了,记忆犹新。

蔬笋气

周末无事,不想作文,懒得读书,就歇着。躺在阳台的椅子上,看远方的人,看远方的树。楼头的蓝天像藏青大碗,倒扣着城市。百无聊赖,乱翻闲书。宋人赵与虤《娱书堂诗话》说僧人志南能诗,朱文公尝跋其卷云:

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

“蔬笋气”三字,风雅且带着山野情怀,甫一入眼,似乎闻到蔬菜与笋的味道,顿觉清气上行,肺腑一清。

蔬笋气的内涵,大约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俭之类,是特定的林下风流,我大有好感。不过我的大有好感,主要是语言组合之后的风味。

小时候,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们常常抱着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觉。山坳里种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还有红薯。动物猖獗,月黑风高夜,需要拿着竹梆不时敲上一通,吓吓它们。

“挨枪子的獾子哦,发瘟的野猪——来着老子就把你打死。”祖父猛烈地敲着破脸盆,刺耳的金属音在山边袅袅,许久才归于平静。透过昏暗的天光,只见对面山脊有几道黑影东躲西蹿,不知是獾子在逃跑,还是野猪潜伏了下来。这时候,我总是格外兴奋,在沉沉的夜色中睁大眼睛,下弦月慢慢从山嘴边升起来,一些树木花草的剪影朦胧浮现。浓烈的植物气息,扑鼻而来,野花的香,蔬菜的香,还有玉米禾子的青气,各种味道拥挤着飘进草棚、头顶、枕畔。我轻轻地呼吸着,一缕锋利的凉意从鼻到肺,刺入体内,干净美好。那是一种青春的气息,属于夏天的青春气息。到了秋天,这种气息变得浓厚而富足。一棵棵硕大的白菜,一块块碧绿的萝卜,一簇簇杂生的大蒜、紫茄子、红辣椒、青葫芦、黄南瓜,它们的味道肆意飘浮。尤其在炊烟袅袅的傍晚或秋风清凉的清晨,打开窗子就可以闻到蔬菜成熟的气息,在隐约之间,利于轻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有一首《熙春台用戴式之韵》的七言,诗是应酬之作,“有蔬笋气诗愈好,无绮罗人山更幽”一句很好。时人以蔬笋气下里巴人,朱文公就表扬僧志南的诗无蔬笋气,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见地。

齐白石衰年“变法”后,笔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画白菜,肥大、嫩白、翠绿,画面新鲜水灵、生机盎然。六十三岁有手跋道:

余有友人尝谓曰:“吾欲画菜,苦不得君所画之似,何也?”余曰:“通身无蔬笋气,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时,有位留洋哲学博士批评我的写作没有意义。唐人刘叉曰: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诗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义、有价值。

读书近二十年,也写了很多年,越发觉得手重脚轻。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对文字气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锦绣气、有金石气、有玉磬气,我更希望有蔬笋气。

身前是树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边。竹林深处,春笋节节高,撑破一片蓝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鸣,忽长,忽短,忽急,忽缓。

皖西南水草丰盛,一到天黑,四处都是一明一暗,一上一下闪光的萤火虫。

我家院子外,半垄瓜地,瓜地外一片树林,萤火虫很多,飞得不高,身体是透明的,发着黄色、绿色的光,很好看。院子另一侧是池塘,池塘外大片的水田,种着葱郁油油的水稻,那里萤火虫更多,一个个从水草丛中飞起来,那些忽明忽暗的点点亮光,点缀得夜空一片璀璨。

萤火虫喜欢停在草叶上,一闪一闪。人走过,一惊,马上就飞走了。萤火虫太小,一般很难捉到。有时,晚上出去玩,看见草丛里有萤火虫,用手轻轻地按在草叶上,松开手想看时,萤火虫呲呲而飞,走了。

在南瓜地里摘几条瓜蔓,剔除叶子,轻轻地揭开瓜蔓表面那层毛茸茸的皮,瓜蔓呈青绿色的透明状。摇一把蒲扇,朝萤火虫一扑,它就落在地上,装入瓜蔓,用个纸团塞住,手中就多了条青亮的小棒。偶尔也会把它们放入透明的玻璃瓶中,放在枕畔,还有人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

小时候曾捉过不少萤火虫放入蚊帐内,可惜它进得屋里,不发光。

有时候捕萤火虫也用网兜法或瓶捕法。网兜法是用纱布网对低飞的萤火虫进行兜捕。萤火虫飞得慢而低,用网轻扫,十有八九都能捕到。对停息在草丛中或树枝上的萤火虫,拿一瓶口较大的玻璃瓶,将瓶口对准,将其轻轻抹入瓶中。

古人也捕捉萤火虫,隋炀帝在洛阳的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出来,光遍岩谷。后来他到了扬州,辟放萤苑,亦为炀帝放萤处。杜牧“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句与李商隐“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句,皆咏此事。褚人获《隋唐演义》更是将此细节重笔浓墨大肆渲染了一番。

日本江户时代,夏天有钱人买来萤火虫,装纱袋悬在室内,或放在院子里飞翔,以供玩乐。小林一茶有俳句写道:

回家去吧,江户乘凉也难呀!女儿看啊,正被卖身去的萤火虫。

《晋书》上说车胤喜欢读书,家贫不常得油,夏天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我十二三岁时,试过此法,极耗目力,并不能读成。也试过在月亮地大雪夜看书,均不能成阅。古书字体颇大,我换了木刻大字本,依旧看不清楚。

《礼记·月令》云:“季夏之月,腐草为萤。”《逸周书·时训》解云:“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腐草不化为萤,谷实鲜落。”这里说得更是严重,仿佛是事关化育,倘若至期腐草不变成萤火,便要五谷不登,大闹饥荒了。即便李时珍这样的医药学家也在《本草纲目》里也说萤有三种:一种乃茅根所化,一种乃竹根所化,一种乃腐草所化也。

我小时候,常常在塘埂上乘凉,风吹水面,皱起的银波将水底那轮圆圆的月亮幻化成无数块碎片飞向岸边。头顶着一片星光,萤火在眼前飞舞。我忘不了那样的夜晚。

乌桕

秋日在郊外看见一棵大乌桕树,叶子真红。摸摸树干,感觉有二十多年的树龄。在我老家,乌桕被称为木梓树。桑与梓差不多就是家园与故乡的代称。梓树和桑树一样,与人们衣、食、住、用关系密切,古人经常在自家房前屋后植桑栽梓。

乌桕易活。韩少功在八溪峒盖房子,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剁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很快撑起了一片绿荫。

乡下人至今还喜欢在住宅周围栽植桑树和梓树。《诗经》上说“桑梓之地,父母之邦”。我女儿出生在城里,这样的话她体会不出深意的。

《射雕英雄传》的开头提到过乌桕: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

乌桕树下的说书人,信笔一过,这里有小说家对细节的把握。

鲁迅小说《风波》里屡屡提到乌桕:

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乌桕叶又称为卷子叶、油子叶、虹叶,是红叶里形状最漂亮的叶子之一。枫叶近看太蠢,远望得意。何其芳说:“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一来喻青鳊鱼像乌桕叶。另一层意思是说岸上乌桕树叶婆娑,倒映江面,网起的像是乌桕叶的影子。

猫儿刺

喜欢猫儿刺,喜欢的是猫儿刺之名。猫儿刺让我想起虎耳草。

虎耳草,多年生草本,一丛丛在沟边、石壁等阴湿处,一茎一叶,茎五六寸高,叶圆形,多汁,大如掌心,毛茸茸如虎耳。虎耳草夏时开花,花瓣粉红色,极小,清晨在露珠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娇美如莲,闽南人称其为“石荷叶”。虎耳草有药性,祛风清热,凉血解毒,虫子不敢食也。

沈从文《边城》写过虎耳草:

“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地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蹿过对面的悬崖,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

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对溪悬崖摘了一把虎耳草!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沈从文喜欢虎耳草,将此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让人想入非非,羡慕起那一盘虎耳草。

虎耳草本是俗物,有幸生在沈先生家里,顿成雅器。猫儿刺也是俗物,近年不少人从山里移回来做盆景,这是现今人的旧时心性。猫儿刺的名字,让我想到大地,想到树梢间穿行的猫。祖父养过一只花猫,经常在树上睡觉。故地习俗,猫算半个人,可以上锅灶吃饭,可以上床睡觉。有人家猫在灶台下睡觉,烧死了,请人扎了一只纸猫焚化了祭奠。

猫儿刺是小乔木,生得不高,一两米的样子,据说高者可达十米以上。据说而已,没见过实物。

猫儿刺株形紧凑,叶形奇特,有革质,生得稠密,深绿光亮,入秋红果累累,经冬不凋,是观叶、观果之佳木。顶端扩大并有坚硬的刺齿,表面深绿且有光泽,背面淡绿色。

猫儿刺学名枸骨,也有人写成构骨。我不喜欢猫儿刺的学名,我喜欢它的别名——老虎刺、鸟不宿。猫儿刺上从来没见过鸟窝,非不宿,实不能宿也。

一九八二年夏天,沈从文回得凤凰,小船靠岸,见一井边长满毛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说这是一种谦卑的花草。

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短篇《小音乐家杨科》,结尾写杨科挨了一顿打,母亲把他抱回家去。第二天,他没有起床。第三天傍晚,他快要死了,躺在长凳上,树皮做的小提琴还躺在他的身边。杨科睁着眼睛,眼珠已经不再动了。白桦树“哗哗”地在杨科的头上不住地号叫。

鲁迅说,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见一种杂志上,也登载一篇显克微支的《乐人扬珂》,和我的译本只差了几个字,上面却加上两行小字道“滑稽小说”!这事使我到现在还感到一种空虚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间的心理,在世界上,真会差异到这地步。

小窗之外、有黄雀啁皙鸣樱树间。斜阳入窗、色作黄金、照儿枕上、乱发篷飞、面惨白无血色。此落日作光、盖犹大道、垂死之魂、即乘此去。当永谢此世、得趁光明、善也。彼生时、仅行荆棘道耳。儿余息未绝、色若有思。时则村中有诸响度窗而入、暮色既下、女郎自田野束匈归、各歌绿野之曲、而川畔亦有箫声断续、扬珂今末次闻此矣。其手制胡琴、则横斜卧于席上。

这篇小说我二十年前读过,此番重读,越发觉得桦树叶“哗哗”之声不忍听。不知道是不是这篇小说的缘故,桦树叶在我眼里有秋声。蒋捷的《声声慢》开阙就说:“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这低窗红叶我一直把它想象成桦树叶。

枇杷

杨梅上市的时候,枇杷黄澄澄挂了一树。初夏端阳枇杷熟,夏至杨梅满山甜,俗谚是这么说的。今年的杨梅还没吃到,今年的枇杷也没吃到,留待明年吧。往年没吃到的樱桃,今年吃了不少。几次说好买杨梅,临了却买得话梅;几次说好买枇杷,临了又买得荔枝。像我写文章一样,常常跑题。近两年写作,经常跑题。文章偶尔是顽皮的小孩,伊在电话里说小兮活泼得很,出门像脱缰之马,爬高爬低,不亦乐乎。

有人形容新年时孩子的模样:“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枇杷。”我喊过小兮小枇杷的。小兮更幼些的时候,还喊过她小青蛙、小蛤蟆、小臭虫、小花猫、小萝卜……乱套了,伊说以后只准喊小宝或者小贝。

枇杷晚翠,格比荸荠高,与滋味无关。枇杷两个字,念出来有音律美,不像荸荠,发音走气。

关于枇杷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小艾》中的描写:“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这样行文,酸酸甜甜,有新摘枇杷之味。倒垂莲的比喻,真是新奇。张爱玲的文章,好就好在她那些飞来石般的念头。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读过不下数十遍,一笔枇杷尤好: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震川先生集》读过一回,不能忘的是《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几篇,一往情深,以细事见之,使人欲涕。

拙作结尾学过归有光:“祖父离世后三年,庭前柑树枯死了。”纯属记实,笔法却来自先贤。写文章如学碑帖,得了老庄司马、韩柳欧阳的笔意是造化是福气,一辈子受用。

《归震川年谱》载,归有光先祖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淳间为湖州判官,子道隆,始居太仓之项脊泾。后归道隆之孙归子富迁居昆山,明正德元年归有光生于此。清人张潜之有《归太仆故宅诗》:

太仆音未遇,读书宣化里。

中有项脊轩,卷帙每盈几。

太仓、昆山去过数次,见不少民居庭有枇杷。可惜树多弱小,未有亭亭如盖之茂盛,少了生气。

有年去杭州,枇杷上市时。路边买得一兜枇杷,一路酸酸甜甜,不觉得岑寂。

枇杷好吃,苏州东山白玉枇杷尤佳,易剥皮,果形大,肉汁甜嫩,透似玉雕,为枇杷中之妙品也。安徽有白沙枇杷,稍晚熟,或不逊白玉枇杷。好多年没吃过,忘了其味如何。我乡岳西多枇杷树,大抵栽于池塘边上。所结枇杷果小,略有酸涩,二十年没吃过,我并不怀恋。

二十年前,还是儿童的时候,去一个远房姑妈家。她家屋旁枇杷正好,几个人在夏天小溪旁的草地上临水而坐,一边听清泉石上流,一边剥枇杷。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书上人说:“我们回不去了。”

现在想来,最感慨那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枇杷树好看,好看在叶上。枇杷叶是锯齿形的,金农画枇杷叶,脉络历历在目,锯齿波涛起伏。金农笔下的枇杷叶很笨拙,笨拙得有真趣。张大千画枇杷叶仿佛芭蕉,又像鸡毛,好在这鸡毛不当令箭,洋洋一派喜气。吴昌硕画枇杷叶仿佛毛毛虫。齐白石为了表现枇杷叶上的锯齿,用浓墨在叶子周围打点,暮鼓咚咚在纸面敲打,脱了俗。我见过有人画枇杷叶如豆荚,还见过有人画枇杷叶如蝉翼。

沈周也喜欢画枇杷,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不声不响,有静气。有幅墨画枇杷题款说:“有果产西蜀,作花凌早寒。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金农有幅《枇杷图轴》,一枝枇杷,硕果累累,笔法古拙,质朴苍老。更妙的是题跋,款识:“橛头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妻同一饱,此予十年前自度曲也,本为晋岩世老先生画复书前词。七十六叟金农记。”有意思的是,金农将“我与山翁同一饱”记错了,写成“我与山妻同一饱”。

金农笔下的枇杷不算高品,比不上吴昌硕。吴昌硕的枇杷是逸品,潘天寿的枇杷是能品,齐白石的枇杷是妙品。“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翁同一饱”的话,齐白石加吴昌硕加潘天寿都写不来。吴昌硕题枇杷诗,有“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饿空向林间飞”一句,笨拙、做作,不如金农来得自然。

枇杷叶性苦,微寒,可入药。清肺止咳,降逆止呕。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没少喝枇杷止咳露。

枇杷晚翠。晚翠的意思是说枇杷叶经冬苍翠不变。《千字文》上说:“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范质《诫儿侄八百字》诗:“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都有夸赞之意。晚翠比少年得志好。汪曾祺有本书叫《晚翠文谈》,写到云南大学西北角有一所花园,园内栽种了很多枇杷树,月亮门的门额上刻有“晚翠园”三个大字。

有年去徽州,见老街出口一堵青砖残墙,墙里几棵枇杷树。青砖残墙,天气阴郁,枇杷被雨水打湿了,叶脉毕现,在天光下形成一圈一圈的浓绿。撑伞立于树下良久,盘桓谛视,恋恋不忍离去。多年前的往事了,还是难以忘怀,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枇杷。

白杨

白杨叶给我的感觉,修养很好。

银杏叶之黄是肆意,白杨叶之黄则多了些静气。白杨叶比礼赞的“白杨”好。很多年前,有个作家和我谈文学,说他理想中最好的文章是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我闷声喝完一杯茶。

茅盾先生的散文小说,我不喜欢,我看重的是他的文论。司空图的诗歌写得一般,不妨碍他写出千古风流的《二十四诗品》。

《二十四诗品》也可以用来说树叶。梧桐叶雄浑,松叶高古,柳叶冲淡,桃叶纤秾,枫叶飘逸,银杏叶沉着,乌桕叶精神……白杨叶绮丽。司空图“绮丽”条注: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

雾馀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白杨叶透出一种门庭高贵的气质。

周氏兄弟旧居八道湾,里院有棵很大的白杨,哗哗作响,在友人眼里,“好像在调剂寂寞似的,院子里老觉得是秋天。”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杏树,开花季节,周作人每从树下过,却不知花开,鲁迅说他“视而不见”。

桑与蚕

我家没养过蚕,但小时候采过桑。中国文字记录采桑场景很多,采桑几乎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永恒话题。见过各种采桑图,从战国铜器图铭到今人水墨。

《诗经》有许多篇章描写蚕桑。《豳风·七月》中,春天一片阳光,有黄莺在歌唱,妇人们提着箩筐走在小路上,去给蚕儿采摘嫩桑。《郑风·将仲子》让人不要跨过我的墙头,不要采摘我的桑叶。《魏风·十亩之间》描述出十亩桑田之间,采桑人来来往往。

桑叶是农民的叶子,家里养一蚕,卖茧补贴家用。

桑园是我童年时最流连的地方。一下雨,桑叶的绿浓郁起来,映得人脸都是绿的。桑园静静的,满眼绿,听不到一点声音。夏天桑树上结满桑葚,桑葚在岳西人叫“桑叶泡”,红紫红紫的。我们小时候不敢吃,说有毒。“泡”,平声,桑叶泡、大麦泡、小麦泡、地形泡、老鸹泡。老家谓一切草莓状野果,皆为泡。

桑叶是蚕的食粮,而且是唯一的食粮。蚕食清洁,桑叶不能带水汽,不能枯萎或有异味。帮人喂过蚕,一把桑叶盖上去,蚕细小的触须样的脑袋一头栽进绿色的叶片上磨蹭啃噬,食叶之声沙沙如细雨打在梧桐上,不多时,桑叶已布满密集的虫洞,斑斑驳驳。吃剩的叶脉下裸露的是黑色的蚕沙,干燥,坚实,均匀,色墨绿,微有青草气,还有蚕蜕的皮。

蚕的身体颜色逐日变淡,呈灰白两色,略显浑浊,并夹有褐色花纹,一节一节,好似会伸缩的弹簧,食桑之际猛地一缩,脑袋昂起,又低下头在那深绿的桑叶上闻嗅着。

桑同丧音,桐城友人说他乡忌门口栽桑树。

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桑同丧,柳喻流财,不吉利。槐树叶像鬼手,晚上刮风易招鬼,也不吉利。此俗我地皆无,记一笔备忘。

我的记忆有桑叶的味道。

我的记忆有蚕食的声音。

鹤影

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阴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白鹤之白微微薄亮。

黄昏飞鹤,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笔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红楼梦》中的夜晚,宛若梦境。鹤影之夜,尤其像梦。那个夜晚的大观园,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曾经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呼啦啦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发声,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嚯嚯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指是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指是积满水草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古人经常作高飞远走的想象,庄子的大鹏,苏轼的飞鹤。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见一只稀有之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杜甫旅食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愿意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失意痛苦的尘世。

李白和杜甫都没能飞走,陶渊明飞走了。在陶渊明那里,我看见鹤影在天空盘旋翱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现出自然的生机。

《宣和画谱》说薛稷能画鹤飞鸣饮啄之态,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别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写生笔下。李白杜甫曾为薛稷画鹤题诗作赞。

薛稷的鹤影遁迹而去,二百年后,飞入南唐徐熙勺西蜀黄筌的笔下。画史称为“黄家富贵,徐熙野逸”。《宣和画谱》鹤迹,徐氏有《鹤竹图》一件,黄氏也不过《竹鹤图》三件、《六鹤图》二件、《双鹤图》《独鹤图》《梳翎鹤图》《红蕉下水鹤图》各一件,总共九件而已。据传黄筌任职后蜀画院待诏,奉诏在偏殿壁作《六鹤图》,计绘“唳天、警露、啄苔、舞风、梳翎、顾步”情态六种,尽写其真,生动传神,引得鹤来以为同类。

徐熙勺、黄筌的鹤影再一次遁迹而去,飞到八大山人的笔下。八大山人的鹤好,好在孤芳自赏。鹤之精神,正好在孤芳自赏,常常与孤树一起,作回视状。

看到鹤这样的飞禽,元世祖的猎鹰也会扑过去。带着弓箭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忽必烈最大的乐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忽必烈在查千湖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种植有各种谷类,让那里栖息的鹤没有挨饿之虞。林逋纵鹤,是隐之鹤。忽必烈豢鹤,是玩之鹤。春秋战国时卫懿公也养鹤,最终因鹤身死国灭,是丧志之鹤。

《易经》的爻词中有两只鹤,一只在山阴处鸣叫,另一只在旁边呼应。“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的鹤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载,碧空悠悠。读八大山人的鹤,可解此中惆怅。

朋友新得一批画作,秋风山林,亭台轩榭,池塘野鸭。突然一紧,为什么不是野鹤?闲云已随清风去,野鹤展翅纸上飞。墨绘的瓜果生香,笔间的蔬菜水灵,一条鱼从砚台里游到宣纸上。山中白云悠悠,尘世车水马龙,无从说起,无从说起。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荷花

留得残荷听雨声,真是好句子,但意思我不喜欢。有残荷便好,雨真多事,添什么乱!真要说雨声,我喜欢枇杷叶上的雨声,而后是瓦片上的雨声,入耳滋润。

雨打残荷,气息上太破败了,这破败倘或是古物的颓败倒也好,偏偏是枯荣更始,入眼只觉得落寞。

从残荷上,每每读出一幅水墨来。运气好的话,我能读出一幅禅画。有年在一荒村野渡口,看见数洼残荷,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枯而不萎,简而能远,淡而有味,高古脱尘,吓人一跳,还以为是八大山人的手笔。

我不喜欢园林里的荷花,风雅是够了,但风情不够,偶尔风情够了,风致又不够。无有风致,风流不值三文钱。

我喜欢山间野荷,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有一茎没一茎,有一朵没一朵的,花开得随意,叶长得随意。

随意比匠心好。

巧夺天工经常笑话。人工难夺天工,当然也得看是谁的人工。

见过八大山人画的荷花,再看园林里水塘里的荷花,总觉得自然的荷花不如水墨的荷花,这一回真真巧夺天工。

八大山人存世之作,最喜欢《河上花图卷》。这是山人七十二岁的作品,从五月初开始动笔,历时四个多月。有朋友送我复印本,打开来连绵一地,犹如白龙盘绕。

从头细看,一席清新的荷风迎面袭来,墨写荷叶,线勾花瓣,墨叶随浓随淡,荷香自生。再看,则变成了峭壁山坡,荷花低垂,荷叶稀疏。越往后,景致渐渐凄凉,成片荒芜的土坡与巉岩巨石中,看不到一枝荷叶,只有兰竹星点杂生。卷末更是只剩山石湍流。

一卷荷之舞的线条,由曲柔到瘦挺,自由转动,早无古人相随。

笔墨生花的过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画好,书好,诗好,诗书画三绝。七十二岁的老人竟如此元气淋漓。

齐白石曾如此题画:

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独绝千古。

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此画山水法前不见古人。虽大涤子似我,未必有如此奇拙,如有来者,当不笑余言为妄也,白石老人并记。

吴敬梓的荷花亦好: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录自《儒林外史》

“荷花”之名甚好。兰花、辛夷花、梅花、菊花、花名都好。也不尽然,喇叭花的名字就一般,气促了。喇叭二字搭配,响亮敞亮,但作为花名,语气硬了。花名要软软的,或者脆脆的,念出来唇齿间留有余地,有余地才有余味,有余味才有余音。余音好,余音绕梁更好,管他三日绝不绝。

鲁迅小说《长明灯》里有一谜面:“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谜底是“鹅”。

鹅的样子好看。水乡里,几只大白鹅晃悠悠划过沟渠划过古桥划过柳梢,给风物添了颜色。鸡鸭差不多只当作家禽,鹅有人喜欢,经常是玩物。我乡既有不少。农人兴田种菜,养狗养鹅,自得其乐。

鹅的样子有其他家禽所无的威严,高视阔步、目中无人。据说鹅得了牛的眼睛,看得人渺小了,故有一番神俊。而牛却得了鹅的眼睛,于是性情驯良。

丰子恺好养大白鹅,称其为“鹅老爷”。写过一篇《白鹅》的文章,说鹅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平剧即京剧。北京旧称北平,故京剧当时亦称平剧。净角俗称花脸,多扮演勇猛豪爽人物。鹅厉声叫嚣,引亢呵斥,要求喂食时的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的确有净角之风。

丰子恺还说他养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

八大山人笔下的鹅没有丰子恺一般风清月白,一只呆鹅,并不见佳,好在题跋颇生动:

人传刘道士爱驾鹅,弃而爱王羲之书。所书长老家一卷《遗教经》。献之云之姊,告无它事,山阴刘道士鹅群并归也,所书也只是一卷《遗教经》。小雅兄弟甥舅岂伊异人。柔兆,八大山人记。

能看到优雅、闲逸的心态,淡定从容中有生之趣。

王羲之爱鹅,王献之也爱鹅。

王羲之爱鹅发乎心性,我总觉得王献之爱鹅有故意效亲的成分。

我不喜欢鹅,嫌其心性不良。有年去枞阳,山村偶遇几只鹅,扑棱双翅上来啄人。

母亲养过鹅,鹅蛋极大。小时候,一手握不过来。每次捡蛋时,捧在掌心,刚下的鹅蛋,带着鹅的体温,暖暖的,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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