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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崇拜”图像传统的延续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天人守护莲华摩尼宝珠”图像及其源流

2022-02-23张元林

敦煌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宝珠天神图像

张元林

(敦煌研究院, 甘肃 敦煌 736299)

一 问题的提出

作为敦煌北朝时期的代表性洞窟,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一直为学界所关注。 前者开凿于北魏末—西魏初期,①根据樊锦诗、马世长、关友惠《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一文,排在北朝第三期,约相当于北魏孝昌元年(525)至西魏大统十一年(545)前后,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考古篇》, 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 年9月,第1—28 页。后者开凿于西魏大统五年左右②在本窟北壁说法图下的发愿文中可见“大代大魏大统四年”“大代大魏大统五年”等纪年题记。,开窟时代非常接近,且均为方形覆斗顶形窟。尤其引人关注的是,两窟窟顶四披所绘的内容也非常相似,即绘有大量的源自中国传统神话的神灵和瑞兽形象。其中,在两窟窟顶东披中央各绘有一幅所谓的“力士或天人托举莲华摩尼宝珠”图像。对于这两幅画面,学界虽然一直没有给予明确定名,不过多认为描绘的是力士或天人或鬼神“托举”莲华之上的摩尼宝珠。笔者仔细研讨这两幅图像, 发现之前的研究者对这两幅图像画面的释读有未尽之处,甚至可能“误读”。 如:在敦煌石窟中表现同类题材的画面中, 为何只有这两窟窟顶莲华摩尼宝珠图像位于窟顶东披画面的中央位置?其下方绘有两身人物形象真的是在“托举”上方的莲华摩尼宝珠吗? 特别是,笔者还注意到,这两幅图像的基本图式与古巴比伦、 古代埃及等地艺术品中的“天神守护莲华或生命树之上的太阳”这一表现太阳神崇拜的古老图像传统有着高度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是暗示着上述古老的图像传统跨越地域和时空的延续, 本文将就上述问题做一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二 “天人守护莲华摩尼宝珠”图像的独特构成

莲华摩尼宝珠是敦煌石窟中常见的题材之一。特别在北朝——隋时期,莲华摩尼宝珠或出现在中心柱窟前部人字披窟顶的东、 西两披, 如第431 窟、第288 窟、第428 窟;或出现于覆斗顶形的窟顶藻井和四披, 如第249 窟、 第285 窟、第314 窟等; 或出现于火焰形佛龛龛楣, 如第461窟、第310 窟、第396 窟、第398 窟、第402 窟、第423 窟、第311 窟、第407 窟、第292 窟等窟。 从所处的位置看, 绝大多数的这类图案并不是处于主要或中心位置,而且多与其它图像并行描绘,没有显示出被特别强调的意味, 似乎更突出其装饰性的一面。 如开凿于西魏时期的第288 窟窟顶前部人字披上的莲华摩尼宝珠,与其它图案一样,仅作为仿椽间壁面的装饰图案。但第249 窟、第285 窟东披的莲华摩尼宝珠图像却是个例外。笔者以为,与其它同类题材的图像相比, 这两幅画面中的莲华摩尼宝珠不仅体量很大,而且画面元素更多,呈现出两个共同的特征:

其一, 这两幅图像均位于两窟东披画面的主体位置。

1.第249 窟东坡下部虽然严重毁损, 但大部分内容仍保存完好, 清晰可识。 在画面上部正中央, 一颗硕大的摩尼宝珠从下方的一座大莲盘中伸出。宝珠呈纵长方六边的棱形,其上下左右两侧环绕忍冬花叶①近年也有学者认为第249 窟东披莲华上的并非摩尼宝珠而是《大方等陀罗尼经》中所讲的国王发髻中的宝珠。参见马兆民、赵燕林《西魏〈大方等陀罗尼经〉的流行与莫高窟第249 窟的营建》,《中国美术研究》, 第24 辑,2017 年,第31—38 页。。 在莲盘下方左右两侧各有一身肩生双翼、体格健壮的人物形象,其双手上举,似作托举状。整幅图像占据了东披上部画面大部,构成了上部画面的主体。以此图像为中心,其它内容大体上对称分布于其左右两侧和下方: 在与莲华摩尼宝珠齐高的位置,左右各对称配置一身飞天,飞天均面向外侧; 在飞天下方与有翼天人齐高的位置,各绘有一身口衔仙草的朱雀。其中右侧一身挺胸昂立,体型明显大于对面一身。在它们下方的水平位置, 自左而右依次绘肩生火焰形蓝色双翼兽头兽兽爪的畏兽、龟蛇相交的玄武、身着短裤的倒立胡人形象、 头长双角且肩生火焰形蓝色双翼的畏兽、人面九首龙身的神兽、头长独角且肩生火焰形蓝色双翼的畏兽各一身; 再下方的山林中可见一身手搭凉篷,作观望状的猿猴形象(图1)。

图1 第249 窟窟顶东披画面

2.第285 窟窟顶东披整披画面完好无损。 占据东披画面正中央位置的同样也是一幅莲华摩尼宝珠图像。 如图所示,在画面正中央,上方是一个硕大的莲华摩尼宝珠,直达东披坡面顶部。宝珠呈纵长方棱形,由繁复的忍冬叶左右簇拥着。与前者不同的是,宝珠不是直接从莲盘中伸出,而是从莲盘中央的硕大的莲心中伸出。 在莲华摩尼宝珠前部下方,从一根长长的莲茎上长出繁复的忍冬叶,呈扇形簇拥着莲华摩尼宝珠。 在这根莲茎左右两侧,各有一身带有头光、身材健壮的人物形象半弓步而立。 其中右侧一身双手上下交错,扶握莲茎。左侧一身右手曲于胸前,左手向上伸出扶握莲茎。以这幅图像为中心, 其它形象对称分布于其左右两侧(图2)。 在莲华摩尼宝珠的左右两侧,分别绘有中国传统神话中的伏羲、女娲形象。虽然学界对于第285 窟的这对形象何为伏羲、 何为女娲存有争论, 但现藏于敦煌市博物馆的敦煌魏晋墓所出画面像砖图像清晰显示: 持规者腹部圆轮中绘阳乌者为男性形象, 持矩者腹部圆轮绘蟾蜍者为女性形象(图3、图4)。②这两幅图均由敦煌市博物馆提供。那么,第285 窟的这组伏羲、女蜗的形象也应该承继本地的图像传统。因此笔者认为, 右侧手持圆规者、 人首蛇躯者当为伏羲,左侧手持矩尺和墨斗、人首蛇躯者当为女娲。二者皆面向莲华摩尼宝珠,在守护摩尼宝珠。

图2 第285 窟窟顶东披二天神

图3 伏羲 敦煌魏晋墓出土

图4 女娲 敦煌魏晋墓出土

其二, 这两幅图中的莲华摩尼宝珠下方均有两身天人物守护。如上所述,此前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这两身人物形象。 一些研究者笼统地称之为“力士”, 另一些研究者因注意到了其图像上的一些明显特征如第249 窟的人物形象“双肩生翅”、第285 窟人物形象“带有头光”,而认定为天人或鬼怪,且都认为他们在“托举”莲华摩尼宝珠——“东顶画力士捧摩尼”[1]“东披中央二供养天人,似一力士,有头光,肩披飘带,裸上身,穿犊鼻裤,赤脚,共捧一莲,莲上生六角摩尼宝珠”[2],又如“摩尼宝珠置于莲台上。 莲台中伸出两枝花茎形成扇状,将摩尼宝珠光焰夹在其中。 下部画二有翼鬼神,叉开两脚,双手高举,托着置摩尼宝珠的莲台”[3],等等。 但仔细观察画面的细节后笔者认为,这两身人物与莲华摩尼宝珠的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释读,画面也需要重新定名。

1.关于第249 窟东披图像中肩生翅膀的两身人物形象。首先,与该窟描绘的其它的兽面、兽爪、人身、双肩上有火焰状双翼的畏兽形象不同的是,第249 窟的这两身人物形象虽然面相狰狞, 粗一看与上述畏兽有几分相像, 但却长着人类的五官和四肢。 特别是, 其双肩上的双翼并不是火焰形状,而是完全成型的翅膀的形状。 而且,从整个身体比例上看,翅膀的形状似被有意地放大表现。笔者以为,这一特征意在强调,这两身人物形象的身份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力士或鬼神, 而是与其上方两身飞天一样,也是天神,亦即天人。其次,仔细观察这两身天人扬起的双手与莲盘之间的位置距离就会发现,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托举”与“被托举”的关系。其中,右侧一身天人右臂向前平伸,右手掌摊开。 但是掌心并不是向上,而是近乎正面,与正常“托举”时掌心方向完全不符。而且,右手掌还遮挡住了其上方一瓣黑色莲叶的叶尖。这表明,右手掌的位置并不是在这瓣莲叶的正下方, 而是在其前方偏下。 同时,其左臂上扬,左手掌向上竖起,五指自然弯曲。已变黑的食指和中指指尖与上方的一瓣黑色莲叶的叶尖部位略有重合, 但手势明显不是在发力“托举”,更像是“蜻蜓点水”。 而且, 左手拇指也遮挡住了其上方一瓣青色莲叶的叶尖。这表明,左手手掌的位置也不在这两瓣莲叶的正下方,而是在其前方偏下。 根据上述观察,我们可以判断, 右侧这身天人并不处在莲华摩尼宝珠正下方,而是位于其前方偏下的位置,双手也并没有托举功华摩尼宝珠。再看左侧这身天人。其双臂向前、向上扬起。其中,右臂略微变曲,右手掌掌心向上,食指向上翘起,其余四指自然弯曲,其掌心遮挡住了上方一瓣黑色的莲叶的叶尖。 左臂向上伸直,左手的位置已经超出了莲盘的水平高度。左手掌掌心向上,五指自然弯曲,左手腕部分被其前方的一瓣黑色莲叶遮挡。显然,左侧的这身天人也不处在莲华摩尼宝珠正下方, 而是位于其前方偏下的位置。其双手也没有托举莲华摩尼宝珠(图5)。 可见,所谓的“托举”之状,实是此前的研究者对画面的一种误读。当然,这一误读很大程度上是因画面严重变色所致。笔者认为,它们与其上方的两身飞天一样, 是起着守护摩尼宝珠的作用。 因此,本窟东披的这幅图准确的定名应该是“天神守护莲华摩尼宝珠图”。

图5 第249 窟窟顶东披二天神

2.关于第285 窟东披图像中带头光的两身人物形象。首先,本窟的这两身人物形象虽然没有像前述第249 窟那样“肩生双翼”,但均身披天衣,结发髻,带头光。 我们知道,头光是佛教的“天”的特征符号之一,故毫无疑问,其身份亦应是天神或天人。 其次,如上所述,这两身天人也并不是位于莲华摩尼宝珠正下方, 而是站立在位于莲华摩尼宝珠的前部下方的莲茎左右两侧,作手扶莲茎状(图6)。可见,这两身天人与莲华摩尼宝珠之间并不存在“托举”与“被托举”的关系。 如前所述,在第285窟窟顶南、 北披画面中央也各绘有一幅莲华摩尼宝珠图像,但图中并没有出现这两身人物形象。这一差别表明,东披的这两身天人出现在这里,有其特殊的意义。 从其健壮的身材和半弓步立于莲茎两侧、 手扶莲茎的身体姿势, 笔者认为与上述第249 窟东披的两身天人一样, 其也承担着守护摩尼宝珠的重任①关于东披的莲华摩尼宝珠图像,也有学者提出不同的看法。 如姜伯勤认为第285 窟的莲花摩尼宝珠应为“天宝莲华”, 其下方的二天人应为以莲花供养佛的 “诸天”。参见姜伯勤著《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年11 月,第68 页。。 此前,著名美术史学者,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方闻先生也注意到, 在第285 窟东披其它形象皆用中原式造型和线描技法的氛围中,唯独这两身人物采用了西域式晕染法——“虽然建筑和着长袍的人物看起来是中国式的, 但窟顶的裸体神话人物保留了西方的明暗法。 ”[4]

图6 第285 窟窟顶东披二天神

三 “天神守护莲华摩尼宝珠”图像中隐含的太阳崇拜

那么,这两幅“天神守护摩尼宝珠”图像有什么样的宗教意涵呢? 如前所述,长期以来,学术界围绕这两窟窟顶图像所要表达的宗教主题, 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解读,可谓众说纷纭。 总体来看,这些观点可归纳为二大类: 一种认为是中国传统的道家神仙思想与佛教思想的结合; 另一种认为是中国传统神话的神灵被佛教吸收成为佛教神祇后的表现,是佛教的题材。 但笔者注意到,在众多的研究者中,贺世哲、李凇二位先生均强调了这两窟窟顶图像与日、月崇拜的关系。 其中,贺世哲先生引用现在已经散佚的佛教《须弥四域经》的相关记载,认为第285 窟东披的伏羲、女娲这两个形象实际是佛教传入中后对中国传统神话中伏羲、女娲造日、月神话传说的移植和借用。 他并引用佛教史籍中的记载,认为伏羲、女娲形象在该窟中的角色分别为西方净土阿弥陀佛的两大胁侍菩萨宝应声和宝吉祥菩萨——“故须弥四域经云。天地初开之时。未有日月星辰。纵有天人来下。但用项光照用。 尔时人民多生苦恼。 于是阿弥陀佛遣二菩萨。 一名宝应声。 二名宝吉祥。 即伏牺女娲是。 此二菩萨共相筹议。向第七梵天上取其七宝。来至此界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以照天下。定其四时春秋冬夏。时二菩萨共相谓言。所以日月星辰二十八宿西行者。一切诸天人民尽共稽首阿弥陀佛。是以日月星辰皆悉倾心向彼。故西流也。”①见唐初释道绰 《安乐集》(卷下),《大正藏》 第47册,第18 页。 相关说法也见于唐代法琳法撰《辩正论》和唐初道宣的《广弘明集》等中。与此同时,李凇先生也注意到了第249 窟、 第285 窟反映的不同文化中的日、 月的崇拜现象:“莫高窟285 窟西壁上方两角,对称地画有日、月天。 这些都可看作是正宗的西域佛教图像……在道教和西域佛教之间,便是中国化的佛教,它同样崇拜日月。 再如藏于西安碑林的北魏普泰元年造像碑, 碑上方左右二角,刻日轮及三足鸟、月轮及蟾蛛。 莫高窟的一例, 是285 窟窟顶的伏羲女蜗图”、“285 窟的伏羲、女蜗拱卫的是摩尼宝珠,它在这个结构中作为主像,是佛法的象征。 西安普泰元年造像碑,日月拱卫的是佛盒。似乎可以认为,不管是否因为再找不出处于重合区域的主神图像, 佛徒都认为佛教才是天界的主体,日、月只是从属地位。 ”[5]

笔者以为,上述观点对我们认识这两幅“天神守护摩尼宝珠”图像表达的多层含义很有启发意义。我们知道,摩尼,即梵文Mani——“摩尼(正云末尼,末谓末罗,此云垢也,尼云离也。 言此宝光净不为垢秽所染也。 又云摩尼,此云增长,谓有此宝处必增其威德。 旧翻为如意,随意等逐义译也)。”[6]在佛教典籍记载有各种各样的摩尼宝。如失译人名附秦录《度诸佛境界智光严经》所列,有:“或见佛身因陀罗青摩尼宝珠色。或见佛身大青摩尼珠色。或见佛身火光摩尼宝珠色。或见佛身摩尼宝莲华色。或见佛身过帝释摩尼宝珠色。或见佛身金刚光明宝摩尼色。或见佛身一切天宝光摩尼色。或见佛身日月光明摩尼宝色。 或见佛身水精摩尼宝色。或见佛身自在天王宝摩尼色。或见佛身一切光明聚宝摩尼色。或见佛身师子鬣毛宝摩尼色。或见佛身师子幢宝摩尼色。 或见佛身海住清净庄严遍光明宝摩尼色。 或见佛身如意宝摩尼色。 文殊师利。是诸众生。见如来身。闻所说法。入如来行。至佛境界。 彼诸众生。 各见如来。 同其所行。 ”[7]从这些有关摩尼宝珠的记载看, 更多的时候是强调其“放大光明” 、“普照一切”的功能。 又如传为印度天亲菩萨所造, 北魏北印度三藏菩提流支译《十地经论焰地第四卷之六》中云:“诸佛子。譬如摩尼宝珠生光。清净光轮能放光明。成就不坏。余宝光所不能夺。一切风飘雨渍水浇光明不灭。 ”;[7]126在他所译的另一部经《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卷第二·一乘品》中亦云“文殊师利。 如来世尊无上青色摩尼宝珠复如是。 智慧光明照众生者皆同一色。 所谓一切种智之色”[7]325,等等。 而佛经在谈到摩尼宝珠的“放光明”时,又常常与日、月光联系在一起。如后秦时凉州沙门竺佛念所译《菩萨璎珞经譬喻品第三十二·菩萨璎珞经卷第十一》中即有“譬如摩尼宝珠光明彻照。非日月星辰光明所能遏绝”。[7]98在他所译的《十住断结经卷第六·辩才品第十七》中也有“复以摩尼宝珠悬在虚空。 以为日月星辰罗列虚空”[7]1010,等等。 又据学者考证,Mani 一词或许源自巴比伦一阿拉伯语mãnã, 是曼逢派(Mandaeans)的一位光明神之名。[8]笔者认为, 上述两窟窟顶东披的所绘的摩尼宝珠图像的独特构成也表明,在强调其“放大光明”的同时,也隐含着对太阳的崇拜之意。 根据上述《须弥四域经》记载,伏羲、女娲即阿陀陀佛的两个胁侍菩萨宝庆声、宝吉祥菩萨,受阿弥陀佛所遣,来到人间造日、月,从而带来光明。而我们知道,“阿弥陀佛”意译即“无量光”、“无量义”。 有学者认为,阿弥陀佛信仰产生于波斯拜火教盛行的中亚地区[9]。 那么,第285 窟伏羲、女娲所拱卫的摩尼宝珠的光明即是阿弥陀佛的光明。 同时,我们也知道,在中国上古神话中,作为太阳鸟三足乌栖身之处的扶桑树位于东海之东滨。如《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载于乌。”《山海经·海外东经》 又说:“汤谷上有扶桑, 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而且作为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创世之神”的伏羲也是日神的化身。 因此,第285 窟窟顶选择在东披绘“天神守护摩尼宝珠”,同时又绘伏羲、女娲形象,即是这两种文化中关于光明—太阳信仰的巧妙结合:在其表达佛教光明主题的同时,也隐含着与中国传统神话中的太阳神崇拜及其方位相对应的意图。 同样,结合前述研究者的观点来看,第249 窟窟顶东披“天神守护摩尼宝珠”图像,也隐含着相同的寓意①李凇先生又认为第249 窟西披的四眼神是阿弥陀佛,而东披的摩尼宝珠是与之相应的法物。。

四 “天人守护佑莲华摩尼宝珠”的图像源头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东披这两幅“天人守护佑莲华摩尼宝珠” 图像的独特图式是如何形成的,其图像的源头又在哪里。早期的研究者们发现, 早在古埃及神话中, 太阳就是从莲花中诞生的。在埃及丹德拉神庙发现的一段文字就写着“诞生于混沌之初的太阳就像一只鹰一样从莲花花蕾中升起。 当它的叶子们纷纷闪耀着蓝宝石色的光辉打开时,就把白天从黑夜分离出来了。 ”[10]作为冥界与黑暗之神的奥西里斯神也象征着太阳所独有的创世与再生的力量, 而作为奥西里斯神的标志的莲花自然也就成为了太阳的象征或符号。 而奥西里斯神手中的莲花也与生命树相关。 他甚至认为,生命圣树就是莲花的某种转化形式[10]350。 太阳从莲华中生出的这一古老传说也影响到佛教诞生之前的印度教的创世之神毗湿奴神肚脐生莲花,莲花放大光明,梵天从莲花中出的传说。 随着毗湿奴变成佛教的韦纽天, 这一传说后来也被佛教吸收。如《大智度论》中就言“有一千头人二千手足。名为韦纽。是人脐中出千叶金色妙宝莲花。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华中有人结跏趺坐。此人复有无量光明。名曰梵天王”[7]115。一些研究摩尼教的学者还认为摩尼教就是借用佛教把大乘教义尊称为“如意珠”“如意宝”的称呼,也把自己的教义称为如意珠。 而且摩尼教的“摩尼光佛“这一称号早在东晋天竺佛陀跋陀罗译《观佛三昧海经》就已经出现了[11]。 更有推测:敦煌所出的摩尼教经典《下部赞》中的“日光佛”之实体就是太阳,是以太阳来象征明神对暗魔之威慑[12]。

高福进在比较了古埃及太阳神崇拜与中国古代太阳神话之间的异同后认为, 古代中国和古埃及的太阳神崇拜有两大共同特征: 一是具有类似的自然特征,二是均包括相似的社会寓意[13]。正如上面的分析所提示的那样,第249 窟、第285 窟的这两幅“天神守护莲华摩尼宝珠”图像也体现了这两个共同特征。

与历史记载相呼应,在古埃及、古代西亚和中亚地区有关太阳神崇拜的艺术品中, 有许多图像与第249 窟、 第285 窟东披这两幅图像的图式和画面内容很相像或相似。 如现藏于叙利亚国立博物馆的一件公元前9—8 世纪的古埃及风象牙板雕刻板表现的就是庆祝太阳神奥西斯诞生的场景:太阳神奥西斯坐在高高的莲花上,两侧各有一身长着巨大双翼的天神守护。 天神的双手中也各持有一朵莲花(图7)②见《世界博物館全集18:敘利亞國立博物館》,台北:錦繡出版社,1987 年,第46 页,图版第82。。与之几乎完全一样的另一件同时期的象牙雕刻现藏于法国卢浮宫博物馆(图8)③见《大系世界の美術4:古代地中海美術》,日本东京:学研社,1973 年,图版第186。。在另一件现藏于耶路撒冷考古博物馆的同一时期的表现同一题材的埃及风雕刻板上,则只见太阳神赫鲁斯坐于从海中升起的一朵硕大的莲花之上,不见有翼天神(图9)④见《大系世界の美術4:古代地中海美術》,日本东京:学研社,1973 年,图版第189。。 而马耳他国家考古博物馆所藏的一件公元前7 世纪的陶罐的装饰图案上则表现了古埃及神话中的有翼天神(格里芬)守护圣树上的太阳的场景(图10)。 曰表现天神守护圣树上的太阳的为主题的年代更古老的作品, 可见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的一件古巴比伦时期的模制浮雕泥板。 画面表现的是天神守护圣树上的太阳的场景。 只是画面面中的太阳是个圆轮, 两身天神是人面牛身, 没有双翼(图11)。类似的天神守护坐在莲花上的太阳神或生命圣树的场景的图像, 还可见于土耳其安那托利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博物馆、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等博物馆中也可看到公元前9 世纪以前的作品。值得关注的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撒玛尔罕博物馆收藏的制作于公元前14 世纪(赫梯帝国)时期的的模制铜板上看到(图12)。 此外,所藏的那件著名的粟特人纳骨器上仍然看到了这一图式传统持久影响的痕迹。 这件纳骨器制作于公元6—7世纪。 其三角形盖子的一面浮雕上,两个头戴日月冠的女神面对面站立,一手持莲枝,一手高高举过头。 女神的双脚之间的空地上是一束象征莲花的忍冬叶;两女神头顶上方,也是由忍冬叶组成一个半圆形的基座,基座上则是新月状的月亮,新月之上,是圆轮状的太阳。 整个画面表现的当时两女神守护、供养日、月,特别是太阳的主题(图13)。

图7 有翼天神手持莲华护卫太阳神

图8 有翼天神手持莲华护卫太阳神

图9 莲花上的太阳神赫鲁斯

图10 有翼天神(格里芬)守护圣树上的太阳

图11 天神守护生命树上的太阳

图12 天神守护生命树上的太阳

图13 粟特人纳骨器盖撒玛尔罕文化艺术博物馆公元6—7 世纪

上述文字和图像证据再次表明,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东披“天人守护摩尼宝珠”图像的源头可上溯至古埃及、西亚乃至中亚地区“天神守护莲花或圣树上的太阳”的图像模式。而两窟的这两幅图像, 正是这一图像传统在经历了漫长的时空历程后, 在遥远的丝路重镇敦煌得以继续传承, 并在这里与中国佛教中表现的太阳神崇拜的图像传统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

谁将这一图像传统带到敦煌的呢?在前述乌兹别斯坦国家博物馆所藏的纳骨器口沿上是一圈模仿城墙建筑上的“凸”字形雉堞的装饰。同样的装饰带也出现在第249 窟西披的表示须弥山顶的忉利天宫的城墙上。而伊拉克的古巴比伦城市和神庙遗址、伊朗的毁于公元前4 世纪亚历山大东征的古波斯都城波斯波利斯遗址,以及粟特银盘等出自这一地区的大量的艺术品上的图像都表明,这种“凸”字形雉堞曾在古代巴比伦、波斯以至中亚地区广为流行, 甚至成为波斯帝国王族帽上的装饰图案(图14、15)①见《世界美術大全集·東洋編16:西アジア》,日本小学館,2000 年,第259 页,图版232。。 笔者在此前的研究中也论证了该窟窟顶西披手执风巾的风神形象的西方源头②参见张元林《跨越洲际的旅程——敦煌壁画中日神、 月神和风神图像上的希腊艺术元素》,《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1 辑,商务印书馆,2017 年;《风从西方来——关于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风神图像的再思考》,载《设计东方学的观念与轮廓》,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 年。。 同时,笔者也曾指出来自中亚地区的粟特人参与了第285 窟的开凿和营建事业[14]。 这些图像证据和相关研究也表明, 这两窟的这两幅图像很可能就是深受西亚—波斯文化影响的中亚粟特人带来。

图14 波斯帝国王子头像

五 结 语

莫高窟第249 窟、 第285 窟窟顶东披的这一图像,其表达的主流语意固然是佛教的,但其图像的最早源头却非佛教。 这一图像其实是延续古老的“太阳神崇拜”图像传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佛教在吸收中国传统神话中关于太阳崇拜的文化因子后形成的中国佛教表达太阳崇拜主题的图像元素。 这两窟东披的“天人守护摩尼珠”图像也是反映东西方文化与融合历史的一个形象样本。

图15 萨珊王朝国王银制头像

附记:本文的主要观点曾于2021 年6 月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 “文明的推动与互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口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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