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
2022-02-23宗璞
我喜欢爬山。
山,可不是容易亲近的,得有多少机缘凑合,才能来到山的脚下。谁也不能把山移到家门前。它不像书,无论内容多么丰富高深,都可以带来带去,枕边案上,随时可取。置身于山脚才是看到书的封面,或瑰丽,或淡雅,或雄伟,或玲珑,在这后面蕴藏着不可知。若要见到每一页的景象,唯一的办法,是一步步走。
山是老实的。山也喜欢老实的、一步一步走着的人。
我们开始爬山。路起始处有几户人家、几棵大树、一点花草,点缀着这座光秃秃的山。向上伸展着的路,黄土白石,很是分明。到了一定的高度,便成为连续不断的之字形,从这面山坡转过去不知通向哪里。
山路不算险,但因没有修整,路面崎岖,很难行走。我爬到半山腰,已觉气喘吁吁。转身不需要仰首,便见对面山上云雾缭绕,山脚的几户人家,也消失在那一点绿荫中了。
“能上去吗?”家人问。
当然能的。我们略事休息,继续攀登。又走了一段,我心跳,头也发涨,连忙摸摸衣袋中的硝酸甘油,坐了下来。“不去了,好吗?”家人又问。当然要去的!只要多休息,从容些就行。我们逐渐升高,山顶越来越近了。可以看见对面山头上的三根电线杆,而无须仰首了。这山头后面的山中有两间小屋,一前一后。“那里就是了!”有人叫起来。大家为之精神一振。人们加快了脚步。我还是一步步有节奏地走着,山坳里不再光秃秃。森然的树木送来清凉的空气。走着走着,深深的山谷中忽然出现一堵高大的断墙,巨石一块块摞着,好像随时会倒下来。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多少水流风力和地壳变化,叠成了这堵墙。这倒有点像黄山的景色。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我正在黄山的云海中行走。
对云水洞的向往阻止了关于黄山的回忆。我们终于到了。洞里会怎样?因为谁也不曾到过这类的洞,大家都很兴奋。进洞了,甬道不宽,地上湿漉漉的,洞顶也在滴水。灯光很弱,显得有些神秘。
前面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我们进入了一个大厅堂。头上是一个大圆顶,这样的高大!似乎山也没有这样高。“那么山是空的了。”谁说了一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惊叹,灯光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惊叹声变作惋惜的叹声。我们看到石的帐幔,又是这样高大!像是它撑住了黑色的天空。看到洞顶垂下的石钟乳,如同小小的瀑布。看得最清楚的是路边的一只“骆驼”。它站在那里,不知有几千万年了。第五厅较小,身旁石壁上缀满了闪亮的雪花,头顶垂着一穗穗玉米,不知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等我们赶到第六厅——最后一厅时,看到了一座座玲珑剔透的山峰,在明亮的灯光下,宛如仙境,据说这里有十八罗汉像。又是正要惊叹时,灯倏地灭了,只好慨叹缘悭,不得识罗汉面。但是得睹仙山,也算是到了西天吧。
限于时间,不能等下一次开灯。虽然只匆匆一瞥,那宏伟、那奇特、那黑暗都留在了我的眼前。回来的路上,大家仍兴奋地谈说,只因没有看全,稍有些遗憾。我却满意,因为这番见识,是靠一步步走,才得到的。
我们又一步步下了山。车上人都睡了,我不由得又想起黄山上的那几天,那一次医生原不批准我上山,见我心诚,才勉强同意,我也准备半途而废的。到慈光阁的路上,只是一般山景,已经累了。上了庙后的从容亭,忽觉豁然开朗,远处的大谷,露出宽阔的石壁,如同敞开胸怀,欢迎每一个来客。小路便沿着这雄伟的山谷,向上,向上,消失在云雾中。谁能在这里止步呢?而且那“从容”两字用得多好!我常觉黄山的文化修養较差,是件憾事。这两个字,却是我一直不忘的。
到半山寺,我已抬不起脚。猛抬头,看见天都峰顶的金鸡,是那样惟妙惟肖,顿时又有了力气。“上来吧!上来吧!”它在叫天门,也在召唤远方的陌生人,走吧,走吧,一步步从容地走,终究会到的。
我一步步走着。看那大鳌鱼,那样大,那样高,那样远。我终于钻进了它的腹中,又从嘴里出来了。我在平天征上漫步,在东海门流连。我走的是现成的路,是别人一步步走出来的现成的路。徐霞客初到黄山时,是用锄凿冰,凿出一个坑,放上一只脚。如果在现成的路上还不能走,未免惭愧。当然,若是无心山水,当作别论。
我登上了始信峰,那是我登山的最终极处。这峰较小,却极秀丽,只容一人行走的窄石桥下,深渊无底。远看石笋征,真如春笋出土,在悄悄地生长。峰顶是一块大石,石上又有石,我没有想到,上面又写着“从容”二字。
我从容地下了山。因为未上天都,有人为我遗憾。想来我虽不肯半途而废,却肯适可而止,才得以从容始,又以从容终。
后来一直想写一段关于黄山的文字,又怕过于肤浅,得罪山灵。不料从小小上方山的浮光掠影中联想到去年今日。无论怎样的高山,只要一步步走,终究可以到达山顶的。到达山顶的乐趣自不必说,那一步步走的乐趣,也不是乘坐直升机能够体会到的。
不一步步爬,可怎么上山呢?
(从容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宗璞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