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
2022-02-23胡竹峰
胡竹峰
最早的春色在心里。某一日清晨,行在路上,淡淡的暖气流拂过眉梢脸颊,有一丝温润,突然觉出春天的气象。水面起了波纹,浅浅的,一圈又一圈漾开,经冬的薄冰早已融化。碧绿绿一潭春水,入手微凉,有些初春意思了。
和薄冰一起化开的是山阴处的残雪。雪化了,山依旧现出冬日苍茫,气息是厚的,厚得质朴,只是那质朴里多了新鲜。
散步的时候,不经意发现夹道垂柳抽出嫩绿,各类树木枝头冒出翠色的细芽,油亮中泛着绿意,让人心里一动。低头四顾,草地上盈盈铺了层新绿,满目都是新鲜的气息。
没有风的时候,水面不动声色如明镜,山的倒影、树的倒影、楼的倒影、人的倒影、天空的倒影埋藏其中。岸边水浅处,野草参差不齐地立着,刚苏醒一般,犹自痴痴地回不过神。偶尔一阵风吹过,才愣愣地摆摆身子。
初春的山最好看,一洗冬日苍白。颜色还是薄的,却有含而未发的生机。生机如茶香,不能太满,满则没有回旋。新绿境界空无,空无到底虚空,是空明吧,空且明亮,令人远望,或许是怀想,最好是怀想。怀想春天,怀着春色,怀着春情,少年烂漫最珍貴。宋人作《怀春》诗,我只记得“老夫只觉禅坐好,儿辈争论句法奇”一句。
春色的春是花叶相貌,色是大地元神。《青华秘文》说元神是先天以来的一点灵光。春天里,万物更新,先天灵光光耀大地,四野一股活泼灵气。傅玄《塞北行》赞灵气优美,万里驰芬芳。这灵气像是春色,春色落在“万里驰芬芳”一句。太阳常常是金黄的,分外柔和,透出恬淡与安详,轻轻铺洒在四周,混合有青草味道的泥土气息也在四周。高山林间河道,巨石磊磊,绿色的苍苔峥嵘无言。
春色是青草,是红花,是绿树,是新茶。青翠碧绿的新茶在玻璃杯里吸水、饱满、绽放、旋转、沉降。热气袅起,一股清香微微袭来。是茶香,也是兰香,兰花悄然吐枝,鲜嫩玉色的长节上,浅黄色花蕾吐半截舌头,散发出香气四处飘浮。
春色是茶,春色也是酒。酒总让人有春色。陶然是春色,熏然是春色,宛然是春色,飘然是春色,酣然是春色。祖父为人严谨,穿对襟褂子,扣得紧紧的。酒后才将一身秋风换作满堂春色。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古人笔记多有所载,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瓮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
《说文解字》认为“春,推也”,有春阳普照、万物滋荣之意。春色大抵是轻灵的,也有例外。譬如《游春图》,画春游情景,以青绿着色,用笔细劲有力,着色浓丽鲜明。时代久远,浓丽是褪了,老成一卷苍茫。春日苍茫比浓丽鲜明格调高。远山上以花青作苔点,人马若豆,但刻画不苟。那些人描法工细,以色晕染面部,可见神采意态。那些马各尽其妙,站立走卧腾跃奔飞之姿不同。咫尺山水竟有千里之势。
《游春图》据说是展子虔传世之作,沈从文怀疑,也有人根据画中人物头上戴的幞头、建筑部件形制论证并非隋朝原作,而是北宋摹本。隋朝也好,北宋也好,真迹也好,摹本也好,无关紧要。
《游春图》的好,好在春意,好在春色。画中树叶吐绿,桃杏争春。一水自左上而流,渐至中间,水面宽阔,微起皱波,小舟轻泛,天际水天一色。两岸三两游人,或步行伫立,有人骑马,有人随其后。小桥连岸,坡后有农舍,山谷中树林密布,白云缭绕,寺庙隐现。
《游春图》的好,好在笔下的怀春之情。《游春图》的笔触里有惜,珍惜的惜,也是爱惜的惜、怜惜的惜,笔下气息小心翼翼。《游春图》中的春日过了一千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些树一茬一茬枯荣换代。《游春图》中的游人不老,春日不老,春色不老。清澈的山林水泽,与一场贵妇人的风雅春游一齐载入史册,苍茫的春色千年不绝。
先秦郑人喜欢春游,春日里,男男女女到城外溱洧之滨踏青游玩,有人身佩兰草,有人手捧芍药。春秋战争之多者无如郑。战乱频繁,无尽苦难,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清凉引,引出无边的春色、无边的春意、无边的喜悦。
那年在绍兴,坐在潺潺流波的兰亭曲水边,一条竹影斑驳流动,载荡杯盏,徐徐而下,停则取饮杯中酒,乘兴赋诗。诗不足道,诗意甚好春色甚好,呼吸里有癸丑暮春之初的明媚,与永和九年那场修禊事一致。
人间春色十分,王羲之得了一分,展子虔得了一分,王希孟得了一分,白居易得了一分,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得了八钱……余者归众人。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白居易说的。
(刘雯摘自《上海文学》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