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鼾歌
2022-02-23从维熙
从维熙
母亲的鼾歌,对于儿子来说,仍然是一支催眠曲。在我的记忆里,她的鼾声也是生活的“晴雨表”。
我四岁丧父,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开始了女人最不幸的生活。我没有看见过她的眼泪,却听到过她在我耳畔哼唱的摇篮曲。那时,外面的风正摇晃着冀东平原上的小屋,树梢像童话中的怪老人,发出尖锐而又凄厉的声响,我却在母亲古老的童谣中闭上了眼睛,到童年的梦境中去遨游。
我十几岁时到北京求学。为了交付学费,母亲远离家乡到我学校附近的一家富户当保姆。当我坐在课堂里学习的时候,我的母亲,正汗流浃背地洗着一件件脏衣裳。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她用汗水供养的儿子,因为在代数课上常常偷看小说,而成为寥寥几个留级学生中的一个。
她没有为此垂泪,也没有过多地责备我,只是感叹父亲去世太早,她没有多少文化。她一如既往,洗衣、做饭、刷碗、扫地……独自一人,支撑着苦难的重压,在命运的匆匆小路上,默默地走着她无尽的长途。常常是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小说,她就睡着了,睡得恬静安详。似乎她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无暇顾及自己心灵上的沉重负荷。清楚记得,那时的母亲,从不打鼾。
那一年,因为生活的变故我寄住在通县的叔叔家,母亲只能独自返回故里了。十六岁的我,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冬晨,送她到十字街头。她用手抚去飘落在我头上的雪花:“你要好好用功,像你爸爸那样。”“嗯。”听着母亲的嘱咐,我默默地垂下头来。
她用手掌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又系上我的棉袄领扣,叮咛我说:“逢年过节,回村里看看妈就行了。妈相信,没有涉不过去的河。”
在这离别的瞬间,我第一次感到母亲的可贵,第一次意识到她的重量。从这天起,我开始发奋地读书,如饥似渴地学习。1950年秋天,我背着行囊离开通州,到北京师范学校报到后,马上给她寄了一封信。第一个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故乡去探望母亲。
夜深人静时,我和分别两年多的母亲躺在热炕上,说着母子连心的话儿:“妈妈,我让您受苦了。”
母亲则笑道:“没有又留级吧?”显然,我那年留级的事情,给她心灵上留下了伤疤。
“不但没留级,我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呢。”我拿出刊登我处女作的报纸,递给她。她小心地接过来,把油灯挑得亮了一些,从炕上半翘起身子,激动而神往地凝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铅字。
“妈妈,您把报纸拿倒了。”
她也笑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欣慰的微笑。从心底漾起的笑容,浮上了嘴角眉梢。
她是带着微笑睡去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充满了酸楚之感。特别是在静夜里,听见她轻轻的鼾声,我无声地哭了……
我畢业后到北京日报社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接进北京。她几乎夜夜都发出微微的鼾声。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似乎只有听到母亲的鼾声,我才能睡得更踏实,连梦境也仿佛随着她的鼾歌,变得更为绚丽。
可惜,此后多年,我再难以听到母亲的鼾声了。当时,我和妻子被迫踏上了风雪凄迷的漫漫驿路,家里只剩下她和我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她的苦难重新开始,像孑然一身抚养我时一样,抚养着她的孙子。
我偶然得以回来探亲,和母亲、儿子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板上。她面对着我侧身躺着,仿佛一夜连身也不翻一下。我夜间醒来,常常发觉,母亲在睁着眼睛望着我。
“妈妈,您怎么还没睡?”
“我都睡了一觉了。”她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我把身子翻转过去,想让母亲能够闭一闭眼。当我再次醒来,在月光下扭头打量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庞时,她还在睁着酸涩的眼睛。我心里清楚,在我背向她的时候,她那双枯干无神的眼睛,一定在凝视儿子黑发中间钻出来的白发,一根、两根……
我的确无法计数,一个历经苦难的普通中国女性,她躯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少力量。我没有看过她的眼泪,却听到过她在我耳畔唱的摇篮曲……
(小陆摘自2018年1月19日《河北日报》,爱曦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