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人间有情物
2022-02-23徐慧芬
徐慧芬
我最早识得一种草药时,只有四五岁。那时,外公牵着我的手去田间溜达。
外公俯身拾起一棵草,又接连拔起同一种草。这种草的叶子像一柄柄摊开的调羹似的贴着地皮长,中间竖着一根茎,地上到处可见。我问外公:“这是什么呀?”外公告诉我,当地人称它打官司草,但它正式的名字叫车前草,可以当药用,他要采回去,讓它派上用场。
我对散落在野地里、沟渠边、河滩上的野花、野草,有了探究的兴趣。外公见我好问,便教我识得了一些常见的花草。外公说,不要小看这些野草、野花,虽说长得赖贱,常常被路人踏来踏去,但它们大多是药草,各有各的用场。
终于有一回,我见识了药草的效用。我们村里有个妇人,有一天午后,手里携着一把锄头,慢吞吞地来到我家天井里,见到外公刚叫了一声“老先生”,就抹起了眼泪。她向外公诉苦,说她昨天不知被什么虫叮咬,脚背肿起一大块,痛得路也走不动了。外公看了看她肿起的脚背,立马走到屋外,回来时手上捧了一大把蒲公英。外公把几枝蒲公英捣烂成一团菜泥样,再往里面掺了一点陈醋,然后就把这团草泥敷在她的脚背上,用一块布裹住,余下的蒲公英让她带回去煎汤喝。第二天这位妇人又上门来,这回眉眼舒展开来,她是来向外公道谢的,我们看到她的脚背已经消肿。
家里有许多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甏,里面都盛放着外公收集的药材及研制好的成药。母亲告诉我,做药是很辛苦的,每一味药材的收集、清洗、晾晒、炮制都非常麻烦,有的几蒸几晒,磨成粉后还要和上蜜、封上蜡,所以这些药都是外公体力还吃得消时做成的,放在密封罐和石灰甏里能保存好多年。
我懂事时,外公已是八旬老人,自然不会再这么辛苦劳作了,但我家屋子廊檐下,一排排的竹钩上总晾着一些等着晒干或阴干的药草。家人吃了鸡和鱼留下来的鸡胗皮、乌贼骨、黄鱼耳石等,外公也会当宝贝收集起来。后来我才晓得,鸡胗皮又称鸡内金,是帮助消化的良药;乌贼骨又叫海螵蛸,磨成粉,洒在创口处能止血;黄鱼头里两块洁白的小石头叫黄鱼耳石,也能治病。
平时家人吃完水果后,剩下的果壳皮也会被收集起来。橘子皮晒干了变成陈皮,多放几年更好,吃了可以开胃通气。石榴皮苦涩,可以治疗慢性腹泻。柿子蒂用来治疗打嗝很灵验。菱角的壳泡水喝可以解暑气。
我家门前屋后,前院后院,种了不少树木和花草。每一种树木花草,外公都能说出它们各自的名堂。我日日在外公身边,耳濡目染,也渐渐知道了一些花草的好处。比如:桑树一身是宝,桑葚吃了能补血,冬桑叶煮水喝可以治疗风热引起的眼红及咳嗽,桑树枝煎汤服用能治疗风湿病。最普通的杨柳树,不管树叶、树枝、树皮、树根,也都各有用处。小孩子若得了腮腺炎,将树叶捣烂,敷在鼓起的面颊上,这毛病就好得快。我小时候常发荨麻疹,大人用樟树叶泡水给我洗浴,不久就好了。槿树的叶子采摘下来揉碎了洗头,洗完后头发非常柔顺光滑。
再比如,月季花瓣敷在受伤处能活血止痛,栀子花泡水喝清火、消口疮。牵牛花的籽有两个奇怪的名字,黑的籽叫黑丑,白的籽叫白丑,它们有点毒性,但可以润肠通便,还可以用来杀蛔虫。香气浓郁的蔷薇花,摘下来晾干,放在锅里熏蒸,出来的蒸馏水就是蔷薇露,喉咙发炎干哑时饮几口挺管用。还有一种白天蔫头耷脑,到了傍晚就精气神十足的紫茉莉,我们也叫它夜茉莉。它结出的籽像一粒滚圆的黑豆,外壳毛糙但很坚硬,把它砸碎了,里面却是一团雪白细腻的粉,可以用它来搽脸。
我们村有位长得很养眼的女子,打扮也有些特别,穿着斜襟衣衫,头发梳得溜滑,脑后鼓起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子。她会候着时节到我家来采摘夜茉莉的籽。摘好了从衣襟上取下插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包好,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临走连声道谢,如果外公在,她会向外公鞠个躬。现在想来,这不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吗?
我家的自留地里,一年四季种有各式蔬菜。有的蔬菜也有药用,即人们常说的药食同源。蔬菜也是各有脾性的,有的菜性热,比如韭菜和草头,虽然鲜香能开胃,但也不可多食,否则容易上火,害眼病、有痔疮的人就要忌这口;有的寒凉,如马兰头、枸杞头、芹菜、蓬蒿菜等,能滋阴、明目、泻火,但身体虚寒的人就要少吃;有些菜性情非常温顺平和,比如青菜、花菜、卷心菜、黄芽菜等,不同体质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吃。外公在世时,家里饭桌上的蔬菜也多是根据不同菜的食性搭配好的,比如中午吃了韭菜、大蒜、洋葱等热性菜,晚上就要弄点芹菜、萝卜等清凉些的菜,以平衡食性。
我认了一些字后,看到外公房里有很多的医药书,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翻开来看看。外公跟我讲过看麦娘等草药的故事。看麦娘长在麦田里,样子和麦苗差不多,能治疗水痘、肝炎等病,它还有攻毒的作用,所以麦田里有看麦娘,麦苗不容易患虫害。但是农人除草时,都把它当害草除掉,认为它夹杂在麦苗里长,容易影响麦苗的长势。外公说其实叫它看麦娘是有道理的,它在麦田里伴着麦苗成长,等到麦苗一点点往上蹿时,看麦娘就不长了,慢慢萎缩,把阳光雨露尽可能地留给麦苗,就像麦苗的奶娘一样。
我识了几种药草后,有一次在外面玩,就把看到的一种药草拔下来,塞了两口袋,到家掏出来交给外公。外公捋了捋山羊胡子笑着说:“你以后不要去拔这些草了,外公去年晒干的还有不少呢,让这些草留在地里活过一秋也是好的。”外公教导我:天上地下的许多东西都给人带来了用场,它们对人是有情义的,我们要懂得爱惜它们,用它们时要有分寸,不能浪费糟蹋。
我八岁时,外公去世了,如果从我懂事有记忆算起,他老人家也只陪了我三四年光景,但童年时的这段成长经历,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工作后,我陆陆续续购置了一些中医典籍,闲暇时会翻看,一本《汤头歌》更是长置案头。去年九十多岁的老妈咳嗽了好一段时间,服了些药也不见好。后来我根据古方,熬制了一款药糖,切成糖块,让她每日含在嘴里试试,想不到效果竟然不错。老妈表扬我说:“你倒有点像你外公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还时常浮现外公的模样,有时做梦还会梦到老家的那些花草树木,醒来时仿佛空气里也弥漫着旧时光里花草的熟悉气味。
(杨乐摘自2020年12月12日《文汇报》,西米绘图)